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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打拳都为稻粱谋

作者:随轻风去
這时代衙役的地位很奇特,名义上是一种差役,但又给了他们在公门的位置,以及接近公权机会。

  同时又加以种种限制和歧视,比如衙役户口本和娼优一样是贱籍。

  這就导致其他人和衙役之间是彻底的丛林法则,在两個极端之间跳跃。

  简单的說,就是你若有本事弄我,弄了也不会有事;反過来如果我有本事弄你,那弄了你一样也沒事。

  举個更极端的例子,如果一個衙役下乡犯了众怒,被一群百姓不小心打死,那大概什么后果也沒有。

  尤其是沒编制的帮役白役,身份上和安乐堂小喽啰也差不多,本质上都是给衙门办事的。

  這就是林教授敢于上门打捕快的理论基础,混社团的首要問題就是分清大小,懂得那些人能打,那些人不能打。

  饮马桥在卧龙街和府前街两條主干道的交叉口,此时附近已经人山人海,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這個场面让林泰来实在有点意想不到,身为一個穿越者,他低估了這個时代大都会人民群众看热闹的心理。

  就连与陆路平行的河道上,也停满了船只,甲板上都是伸着脖子张望的人。

  作为经济发展水平到了一個新高度的地方,市民意识逐渐意识觉醒,表现出来的情况就是“吴地民风甚刁”,看热闹不嫌事大。

  对峙了一会儿后,林泰来摇摇头,见长洲县那些衙役不敢追過来,就打算撤了。

  临走前,他对着周围人群喊道:“虎丘徐家毁我房宅,我找到长洲县衙,却状告无门,有冤难伸!

  不得已便替天行道,给长洲县一点警诫!不想惊扰到父老乡亲!”

  交待完了后,林教授正要走,然而张家两兄弟裡的老大张文却拦住了去路。

  “先前坐馆每每打完人后,不都当众发些诗词嗎?”张文奇怪的问道,“如今此情此景,坐馆不写一点什么?”

  林泰来环顾四周,突然以手加额,心裡大叫一声失策了!

  這样高光的时刻,身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自己竟然沒有想到借着曝光度发表作品!

  吟诵是不行的,现场人太多了,观众未必听得清楚,而且听完了也大概率记不住。

  所以必须要拿笔写出来,但是桥头這裡光秃秃的,从哪去找笔墨?

  前几次题诗都是在雅妓家门口,笔墨随手可得,但现在沒這個便利條件了。

  不過张文指着河道上一艘靠岸的彩舫說:“坐馆勿虑也!這彩舫上挂有名牌,必定是名妓座船,船上肯定有笔墨!”

  林泰来称赞道:“有长进了,会用脑了!”

  张武感觉被哥哥抢了风头,连忙主动請缨說:“坐馆少待片刻,我去抢一副笔墨便来!”

  张文气得骂道:“蠢货!坐馆說了多少次,做事要用脑!還是我去!”

  随即张文走下桥头,来到岸边,对着彩舫叫道:“裡面是花榜第五的乐桥李翩翩?

  赶紧送笔墨出来,不然小心林教授要拿着一对铁鞭,改日去贵府门上讨杯茶喝!”

  果然用脑做事很有效率,立刻就有個小婢女送了笔墨出来。

  林教授气得想打人,不是打這個叫李翩翩的,而是想打张文!

  花榜前列的名妓就這么多,有三家被打過结仇了,而榜眼姐妹花听說是虎丘徐家罩着的。

  今天這個第五名又被张文招黑了,以后有了钱,又该找谁研究诗词传播才名?

  同时林泰来又陷入了新的烦恼,笔墨已经有了,但在哪题诗?

  桥头這裡也不像街巷,沒有白墙供人乱写乱画。

  他举目四望,却又发现,在对面属于长洲县的东桥头,立着石壁,大概是用来张贴告示用的。

  但問題在于,属于吴县的西桥头這边沒有石壁。

  林泰来长叹一声,回头要向县裡反映下,基础设施怎能不如长洲那边?

  眼睛瞄着对面的石壁,林教授只能上前几步,对着桥面上的长洲县衙役们喝道:“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

  对面衙役们纷纷破口大骂“不懂事”和“不会做人”,听說你林泰来也是混社团的,怎么一点情商也沒有?

  现在是一個人和几十個人对峙,众目睽睽之下,一個人這边不先退,几十個人這边好意思主动先退?

  要退,也是你林泰来先退,這才符合江湖规矩!

  张武想起屡屡被教导要用脑,便也上前几步,对着长洲县衙役们喊话說:

  “桥面如此狭窄,更适合我家坐馆施展!故而你们挤在桥面上也无用,不如后退到桥下列阵去!”

  刚才衙役们追的冲动,追到了桥上,听到這话,颇觉的有道理。

  尤其是跑得快,不幸成为最前排,不得不站在桥上直面林泰来的人,立刻就想趁机往后退,撤到后面去。

  但后面的人想法又各自不一,于是长洲县這些衙役们内部之间,出现了小小的混乱。

  张武得意洋洋,正想着向坐馆炫耀时,忽然就看到坐馆人影一闪,冲了上去,举起双鞭就开打。

  张武迷茫了,不是要用脑嗎,怎么坐馆二话不說又开始莽了?

  随着实战经验越来越丰富,现在林教授文学事业不见长进,但打团战的嗅觉越来越灵敏。

  战机稍纵即逝,但還是被林教授捕捉到了。

  长洲县衙役前后排矛盾,注意力分散的时候,桥面上的前排突然遭受了铁鞭的打击。

  此时前排衙役毫无战心,但在狭窄的桥面上,又逃无可逃,不想受伤就只能纷纷从桥面上跳到河裡。

  于是就见像是下饺子一样,一连十几個人掉进了水裡。

  周边响起了漫天的喝彩欢呼声,沒有白围观,果然看到了集体跳水的热闹!

  沒在桥面上的衙役纷纷后退,一直退到了路口,重新集合,紧张的盯着林泰来。

  這個姓林的不会真想一個打几十個吧?那么打還是不打呢?

  官老爷们怎么還不到场,连個下令撤退的人都沒有,太烦心了。

  林泰来再一次用铁鞭清理出了通向文学的道路,站在了桥东头的石壁前。

  略加沉吟,将铁鞭换成了笔墨,提笔在石壁上写道:“那年十八,感怀三首”。

  其一:

  忽忽青春逆旅休,半生赢得一生愁。

  与人会饮从沉醉,是处无家且浪游。

  水气夜迷灯火市,江风凉似管弦秋。

  不知一枕黄粱梦,更上谁家旧酒楼?

  其二:

  食肉何曾尽虎头,十年书剑海天秋。

  诗文幸未逢黄祖,襆被今犹窘马周。

  自是汝才难用世,岂真吾相不当侯。

  须知幼岁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其三: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

  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

  避席怯闻文字事,打拳都为稻粱谋。

  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连续三首七律,从個人遭遇到忧愤当今时事,情绪和深度层层递进,艺术感染力十足!

  穿越以来,這算是一次大制作了,就是加起来有点长,写了好一会儿。

  幸亏碍于林教授的威名,长洲县衙役们沒有過来打扰林教授进行文学创作,所以想混文坛首先要能打。

  林教授写完后,自己又看了一遍,扔下笔,转身就走,溜回了吴县境内。

  长洲县衙役们望着林教授的背影,再一次破口大骂。想過来写诗就早說,至于赶兄弟们下饺子?

  林泰来招呼着张家兄弟和四大金刚,“走!继续找個地方喝酒,等着事情在官面上发酵!”

  首先,自己为了替吴县收税的事情,被长洲县徐家跨境跑到吴县地界上羞辱和霸凌。

  然后自己找长洲县县衙告状,但长洲县县衙袒护徐家,不受理状子。

  再然后,自己在长洲县县衙外,一怒打了几十個长洲县捕快,以此为报复。

  下一步,假如长洲县为了几十個捕快被打的事情,找吴县施压并讨要說法。

  那么就先要解释,长洲县徐家跑到吴县地盘上,打砸了帮吴县衙门做事的堂口,长洲县县衙为何袒护徐家?

  逻辑完美!

  走在路上时,张文忽然深沉的說:“坐馆!你今天這些诗,追读肯定不行。”

  林教授惊奇的看向张文:“你什么时候也懂文学了?你才能认得几個字?”

  张文点评道:“我不懂文学,也不认几個字。但我知道,市井之间能流传起的诗词,必定是短小有力,浅白易懂的。

  今天坐馆這些诗,加起来篇幅這么长也就罢了,再一听题目,居然還是十八岁感怀云云。

  那我就能猜出,肯定是玩弄格调的无病呻吟,只应当出现在文坛唱和上,而不是出现在市井之中。

  就路上這些百姓,有几個人爱看這玩意啊?

  所以今天這几首诗的追读,肯定比写在名妓家门口的那几篇差!”

  林教授听不得别人說他写的诗不好,一开始還想打人,但听到最后,居然還有几分道理。

  便慨然长叹道:“诗乃心声,我只是有感而发,为自己而作,非为他人追读也!”

  张文十分诧异,不会吧?坐馆你不会真对文学投入感情了吧?

  你老人家写诗的初衷,不就是为了骗炮嗎?不然当初怎么会去花榜美人家裡强行推销诗词?

  听着大哥和坐馆谈笑风生,竟然還能讨论文学,张武也觉得自己必须說点什么,不能被大哥彻底比下去。

  于是张武也有感而发的开口道:“我看今天最蠢的,就是那個叫李翩翩的女人。

  她们這样的名妓,为了身价,不是最喜歡出风头、刷名声么?

  她应该亲自出来,捧着笔墨伺候坐馆写诗,說不定也能成为那什么佳话!”

  林泰来又想打人了,他发现张家兄弟都欠揍的。

  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又不是文人名流,在文化圈也沒有影响力,更不是高官巨富,哪個名妓愿意主动倒贴?

  别人名妓,又不需要這铁拳金鞭的名声!

  哎,想想自己的处境,当真就是“避席怯闻文字事,打拳都为稻粱谋”了。

  从底层向上流阶层攀升的過程,本就艰辛,一缺银子,二缺人脉,连個县衙粮书都要当成大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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