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二章 朝堂就是名利场 作者:未知 在沒有新历时,元旦就是大年初一。 古人算虚岁。 元旦之日,当今天子已满二十五岁,也是他御极天下的第十四個年头。 去年朝廷依靠着李成梁,在辽东取得大胜,云南边事平定,缅王献大象請求臣服,又兼潘季驯,林延潮在黄河治水成功。 对于天子而言,這可谓是文治武功兼有。 若說天子在位前十年,整個大明朝是靠着张居正撑着,那么张居正之后,天子亲政独掌大权,在過去的三年裡,天子感觉自己是交出了一個不错的答卷。 所以這一次元旦赐宴,朝野上下是办得格外隆重(是时候自吹一波了)。 皇城上下装饰一新,各等彩缎张挂,花木就如同不要钱般点缀着宫城,宫裡的匠作们就是刻意透着一股鲜花似锦,烈火烹油的盛世气象。 不過在這一次赐宴前,却有一段小插曲。天子欲办如此盛宴,让光禄寺筹办,不免铺张,于是一名言官上书,說去年兵事连连,又兼黄河闹水灾,虽說已经平定,沒生什么灾害,但国库已有了亏空,這一次新春赐宴理应不要铺张,天子当以身作则,以节俭万民表率。 這言官的话,也无不道理,但却扫了天子的兴致。于是天子下旨,說這言官出位乱言,博取清名,将他罢官夺职,后来内阁出面力保,這才改成贬为知县,于是官员们不敢再提意见了。 林延潮走過大明门,他已不是第一次参加元旦赐宴。 元旦乃一年之初,一月之初,故而元旦赐宴乃宫廷三大宴之一,规模仅次于郊祀庆成宴,又兼天子要展示去年文治武功,兼表现出大明四海升平,蒸蒸日上的气象,所以今年的元旦赐宴,不同于往常。 但流程還是一样,天子照例于先在奉天殿接受群臣朝拜,然后在建极殿赐宴群臣,至于皇后则于坤宁宫赐宴官员命妇。 命妇们由东华门入宫,至于官员们则走大明门。 林延潮让林浅浅坐马车,先去翰林院同僚孙继皋家裡,接了他的夫人,然后让林浅浅与孙继皋夫人一起入宫。 這孙继皋夫人就是当初曾给林延寿說媒,林浅浅与她聊的甚是投缘,于是林延潮就让老婆与孙继皋夫人一起入宫,自己则另外雇了马车。 到了大明门后,林延潮提着一桶番薯进宫。 這元旦赐宴的流程,就是群臣献委贽之礼,然后天子再赏赐百官,最后赐宴,這样一個流程。 所以這是一年两度,官员向皇帝献礼的机会。 当然照例来說,天子富有四海,大臣们给天子献礼物,主要在于表达個心意就好了。 礼物主要在‘心意’,而不在贵重。若是献礼贵重,大家会想就凭咱们大明官员這么微薄的俸禄,你這献礼的钱从何而来的? 甚至皇帝怕大臣们攀比,明令不许大臣们献贵重之礼。 但是呢? 主要還是看人,当今天子是什么人? 贪财好货! 沒错,就是這個词。 所以元旦這一次的委贽之礼,大臣们如何送礼的,大家也可以心知肚明了。 于是林延潮提着一個铁桶,铁通上用红纸包好密封,一路走来却是令官员们啧啧称奇。 這林三元又搞什么名堂? 這礼物看起来‘分量’着实不轻啊? 林延潮一路行来,但见一名官员向他拱手道:“宗海年兄!” 林延潮看去原来是同乡兼同年,户部郎中卢义诚。 卢义诚就是当年会试放榜时,得知自己中了进士,当堂晕過去那位。 卢义诚曾托林延潮之故,得授行人司行人,三年后升任大理寺评事,去年十一月又升任户部郎中。 而且避开了内外官的轮转制度,一直留在京裡任官。对于寒门出身,科甲名次又不高的卢义诚而言,绝对称得上官路顺畅。 不過在同乡裡,他的风评却不太好,大概就是說他捧高踩低,对于故人不予理睬,为官后只知道趋于要津。 至于具体如何,林延潮也不太了解。 卢义诚笑着问道:“宗海年兄,這桶裡装的是什么啊?” 林延潮笑着道:“一桶番薯而已。” “番薯?”卢义诚大为意外。 “怎么年兄沒有听過?這可是从老家运来的。” 卢义诚道:“咱们老家什么时候产這些了?小弟倒是孤陋寡闻了。” 林延潮笑问:“年兄啊,你是有多久沒有回家了?” 卢义诚叹道:“在京为官有六年都沒有返乡了。” “六年?”林延潮不由讶道。 卢义诚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想念,但你也知道为京官的不易,我不多在部堂京卿面前走动,就怕有一日,他们将我忘了,或者沒有用得着的地方,让小弟外放为官。回乡一去就是几個月,变数太多了,为了不功亏一篑,所以我将省亲假的销了。” 林延潮闻言也是感叹,对于自己這位同乡芥蒂少了许多,卢义诚也是不易,在京为官沒有背景,只能在众大佬面前勤走动,混個脸熟,陪個笑脸,還要留心着有什么机会给人家帮点小忙,陪小心谁也不敢得罪。要不是如此,他也不能从八品行人混不到今日五品郎中。 别人說他趋于要津,但自己不也是整天往申时行府上跑嗎?连申府门前那石狮子搞不好都认得他。 林延潮安慰道:“過了這道槛就好了,眼下你是户部郎中,就算外放品秩也是不低,找個机会回乡看看吧,我记得你還有老母侍奉在堂。” 年节之时听了此言,卢义诚听了不由当场试泪道:“年兄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今年无论如何我也要回家看看。” 林延潮点了点头。 這时卢义诚看到右边行来数名官员当下道:“年兄,這位是我們户部新任毕司农,小弟要過去见礼,先走一步,還請不要见怪。” 听說人家顶头上司户部尚书来了,林延潮也是可以理解点头道:“年兄自便就是。” 当下卢义诚立即满脸堆起笑容,小步疾行至户部尚书毕锵面前道:“下官郎中卢义诚,拜见部堂大人!” 林延潮见卢义诚神色变化如此之快,也是感叹人之多变。 但不仅卢义诚一人,沿途官员听說是户部尚书,当下纷纷上前见礼。 六部尚书中吏部尚书最尊,下来就是户部尚书,人家手握着大明的钱袋子,众官员们自然要多巴结。 林延潮见這一幕也是习以为常,继续前行。 见礼之后户部尚书毕锵身后,自是聚集了一帮官员。 一名官员看见其他人都来拜见新任户部尚书毕锵,唯独林延潮一人前行,不由问道:“這提着铁桶的官员是何人?” 一名官员笑着道:“贤弟,這位就是之前咱们念叨的林三元。” “他就是新任侍讲学士,当今文宗林三元?”這名官员不由一惊。 “正是,方才我等正议论他让门生郭美命上书,要拔高策问,将之提至与经义并重的地位。” 這时有一名官员问道:“你们可知林三元那铁桶裡放着是何礼?” 众官员们看去但见此人乃太仆寺少卿李植。 “這倒是不知?” “方才卢郎中不是与林三元攀谈過嗎?找他来一问就是知道了。” 当下卢义诚被招到這裡,他一至先向众人陪笑道:“诸位同僚,不知找小弟有什么见教?” “不敢当,你卢大人现在可是郎中大人,见教二字不敢再提了。” “李兄问你话,林学士今日给天子见礼是何物?” “见礼?”卢义诚装着一副茫然的样子。 “少装糊涂,”李植一旁与他一個鼻孔出气的江东之斥道,“你方才与他一并前来,指着铁桶說了好几句话,怎么他沒告诉你嗎?” 卢义诚见江东之沉下脸来,他眼下虽是户部的郎中,与江东之平级,但对方当年可是参倒冯保,而受知于天子的人,他哪裡敢得罪。 這时候一旁尚宝司少卿羊可立笑着道:“卢大人沒把我們当朋友,不肯說不要勉强。” 卢义诚立即道:“几位仁兄,也沒什么,林学士贽礼不過是一桶番薯而已。” 众人面面相窥。 “番薯是何物?” “是我們老家一点土产。” 众官员都是摇头道:“沒听說過。” 羊可立捏须沉思道:“是啊,就算闽地的贡物裡,也沒听說有番薯這物。此物带着一個番字莫非是海外来的?类似于薯芋之类?” 李植忽道:“我倒是明白。” 众官员奇道:“李大人何解?” 李植道:“诸位难道忘了嗎?当年杨玉环喜食荔枝,故而唐玄宗命岭南的官员以驿马传递,呈荔枝给杨玉环用。這番薯我不知在福建何价?但运至京师,何异于万裡,這要费去多少人力物力?万一天子喜好,命闽地官员年年进贡,长此以往劳民伤财啊!” 众人都知李植此言,指在黑林延潮一把,但說的也不无道理。 一名官员出声道:“眼下天子喜歡奇货,众所周知。官员争相以奇货进贡也就罢了,但林学士当今大儒,进贡一从未听說過的番薯给天子,与献花石纲的宋臣有什么区别,這就是林学士的事功之学嗎?” 李植故意道:“姜兄,你现在還是庶常,慎言啊。” 這官员名叫姜应麟,乃万历十一年的庶吉士,他道:“我有何惧,大不了散馆而已。” 但其他官员都是劝道:“以林三元的为人,不会做出如此之事,事情還未水落石出前,大家不要贸下结论。” 李植见林延潮在官员裡很有众望,立即话锋一转道:“是非当然自有公断,但林学士也并非欺世盗名之徒,至少他于事功二字上确有建树。這一次他在归德为官兴修水利,這件事是有口皆碑的。” 众官员听李植這么說,一并道:“此公断之言。” 江东之冷笑道:“也不過是擅长吹嘘,自夸而已,在我看来若论治水,孺东兄才是长才。” 众人看向一名一直不說话的中年官员。 這人听了笑笑道:“不敢当。” 此人名叫徐贞明,隆庆五年的进士,现任尚宝司少卿兼监察御使,主开垦屯田之事。 李植道:“不错,徐兄是真才,去年九月自兄任屯田御使以来兴修水利,在京郊开田三万九千亩。徐兄這等功绩,远在林学士之上。” 徐贞明知道李植捧自己的意思,林延潮在归德治水屯田,被吏部举为天下第一,在官员中产生了不少轰动。 徐贞明数年前曾向天子上书說,依靠运河从江南运漕粮进京,运来一石的米,在路上要消耗掉三五石的米,漕运长此下去是京裡的大害。 要改变這個局面,就必须在京畿附近治水然后屯田。一来兴修水利免除灾害,二来开垦荒田,以解除京师粮价居高不下的問題。 当时徐贞明的奏章沒人放在心上,但是后来因为林延潮被吏部推举,天子赏识,于是朝堂的清流们就检讨了,他们不是自负报国救民嗎?怎么被林三元走到了前面。 于是他们就想起了徐贞明的奏章,于是李植,江东之等人就在天子面前保荐徐贞明。一来是推自己的人上去,二来也是表示对于治水,我們也是有人才,治水屯田的事不過尔尔,林延潮不過是占了個先机的便宜而已。 于是徐贞明就被启用,委任在京师附近治水屯田,而且很有政绩。 徐贞明是有心事功之人,但他也知道李植他们推举自己,是为了帮他们压一压林延潮,不让他在天子,众大臣面前出风头而已。徐贞明不愿意圈入党争,只想认认真真的做一番青史留名的功绩,但要不是李植他们,自己的奏章早被人遗忘了,這一次自己主持屯田的事,也是李植将自己推薦给三辅王锡爵的缘故。 所以尽管他不愿意惹事,但世道如此,徐贞明也唯有违背自己心意道:“在下不是中人之资,治水屯田的事办来也沒什么难的。我看過林学士在归德治水的政绩,换了任何人来都可办到,称不上出奇或者什么卓著的功绩。” 李植等人闻言都是笑着点点头。 羊可立道:“徐兄岂是林三元那等好自吹自擂的人,你的功绩大家都看在眼底。” 李植笑道:“是啊,王阁老对徐兄也是十分赏识。” “徐兄這一次是要大拜了,恭贺恭贺。” 徐贞明心知自己這一番话,也就是站了队了,也是得罪了正如日中天的林延潮,這真是何喜之有,但现在他唯有苦笑道:“小弟先谢各位吉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