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谢老虎 作者:未知 闽水湍急,又是四面皆山,到了洪塘上游水势才缓了一些,经了多少年才冲出河央的好一片地来。這裡的田亩两村人看得都和命根子一样,开发利用到极致,沒有一处闲田的,因此是非也多。 照道理谢姓在本裡本不是大姓,论丁口本不如隔壁村林氏的多,在沒有法律可言的乡裡,男丁多就是王道,谢氏斗不過林氏才对。但几年前妙峰谢家的一個子弟中了举人后,整個谢家也就跟着起来了,眼下倒是反過来压着洪山村一头了。 林延潮穿着麻鞋,沿着村裡的田埂路,一路小跑。 到了村口堤坝边上,就远远地看到水渠边上到处都是人。东头的人多一些,看来都是洪山村本村的,西头的人少一些,应该都是是妙峰村的。看见两边人都各自站在一边对骂,說明沒有打起架来,林延潮放心了一点。 再走进几十步,看见两边乡老搁在中央劝架,心底更定了些。 既是乡裡老人出面,這架估计是打不起来了,估计也就是嘴皮上的论战,然后商量下损失,事后就可以散了。 林延潮更是放心了,大胆地走进人堆裡,村裡人都是大老爷们,别看整日只知道老实巴交的低头耕地,一旦涉及田产水土的事,各個都不相让。若不是两边乡裡的老人,在那劝和,恐怕两边早就打起来了。 两村因田讼的事起冲突不是一次两次了,乡裡人从来都是帮亲不帮理。一帮大老爷们梗着脖子在那边相互骂娘,很是让林延潮见识了一番闽地俚语的博大精深。 林延潮一個少年,混在人堆裡,自是不起眼,大人也沒拿他当回事,不過他倒是听村裡几個大人,七嘴八舌地将事道了個明白。 原来昨日谢总甲三儿子,将洪山村的水渠抛开了口子,引水灌他自家的田,這样也就罢了,還将洪山村的水土扒拉了一大块,這样也就罢了,還害的洪山村一处河滩枯了水,河滩上林家村最好的一处蚬埕给毁了。 蚬埕是一处的河床,平日养蚬子的地方,旺季时随便就捞得五七担蚬子,不仅供本村百姓吃,還能挑进城裡卖。毁了洪山村的蚬埕,就是断了村裡人的生计,否则村裡人也不会那么大的火气。 吵吵杂杂之际,不知谁喊了一声:“谢老虎,来了!” 顿时村子裡的人,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林延潮看去,但见堤坝边上行過来一溜的人,为首的是四十多岁的人,必是谢总甲无疑,但见谢总甲背负着双手,踢着鞋走了過来,十几個打扮得如泼皮一般的人,往他身后一站。 被围攻中的谢家人,顿时腰杆子就硬起来了。 一個裡长,就是方圆十几裡地的天。 林延潮从书裡看過這段话,天下之执,自上而下,甲首上有裡长,裡长上有县令,县令上有郡守,郡守上有藩司,藩司上有六卿,而天子加焉。也就是按照裡,县,府,省行政级别划分,裡长,知县,知府,布政司从下到上。 裡长虽是最小一级行政单位,但裡长却为为王当差,有六项权力:一,管慑十甲;二,催征钱粮;三,勾摄公事;四,编户之役;五,编户为王纳差,六,存留起运科粮。 說到裡长,林延潮在洪塘社学时,与张总甲也打過几次交道了。在清化裡,有张经家那样的四代官宦,张总甲裡长再大,腰杆子也沒官宦人家的硬,村裡的事轮不到他說得算,所以张总甲平日都是笑脸迎人,当個和事佬差不多了。 可永安裡下面的编户不一样,除了妙峰村谢家,其他村连個有功名在身的人都沒有。谢总甲平日就是蛮霸二字,唱黑脸的角,平日村裡催科钱粮的事說一不二,求情也沒用,不给任何人面子,四方村民给了他谢老虎的诨号。 林延潮打量這谢总甲,他与大娘相貌有些相像。听說此人,年少时性子暴躁,后来因谢家出了個举人,谢老虎因此攀上官府,当上了裡长脾气這才收敛一点。此人当上裡长后对谢家人,妙峰村的村民,十分护短,其他村的人对他早不满了。 “谢总甲,是你们家三仔毁了我們村的蚬埕。” “要你废话,我們总甲沒有看见嗎?” “不過是借点水土,不是又给你们填回去了,呱噪個什么。”谢家的人叫嚷起来。 谢总甲将头一抬喝道:“老三,有沒有這事?” “爹,有,但是……”谢家老三倒是一口应了。 “混账东西。”谢总甲骂了一句,不待解释一脚将自己儿子,踹下了田埂。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将谢家老三扶起来,但却摔得满身泥浆子。 “坏了人家东西,多少钱赔给人家,我們谢家不是出不起這钱,而是丢不起這人。我谢老虎平日承乡亲们抬举,称一声总甲,为朝廷当差,总不能让乡亲指着我的脊梁骨骂說,处事不公道吧。” 啥!谢老虎居然转了性了。 谢家老三苦着脸道:“是。是。” 几位洪山村的老人,见了赶紧见好就收地道:“谢总甲,管慑一方,我們都是敬仰的,老三他也是一时无心,现在两村人化解了误会就好了。好了,沒事了,大家散了吧,散了吧,還不要耽误了地裡的农活。” 洪山村的人心想事情能這样结束也不错,也沒丢了颜面,正要转身迈步却见谢总甲斜着眼,动了动嘴唇。 “慢着!我說了你们可以走了嗎?” 众人停住脚步,洪山村老人赔着笑脸道:“谢总甲還有什么吩咐?” 谢总甲眯着眼睛道:“老林叔,秋汛就要到了,闽水马上就要泛滥,我接到衙门裡的行文,要我們沿河各裡都要加派坝夫沿河巡弋,你们洪山村那條堤坝,不可有差池,這次编役,你们洪山村最少得出二十人,作坝夫巡堤。” 几位老人听了连忙道:“哪裡有這么多人,這坝夫一日到晚的都要在堤上,秋汛来了,秋收也要到了,误了地裡的收成怎么办。” “你们這夯货,沒半点见识,”谢总甲斥道,“若堤坝坏了,水淹了进来,稻子泡在水裡能收?你洪山村一家淹了也就罢了,难道叫我們整個永安裡,也陪你?是你们犯浑,還是我犯浑?” 几個老人被他斥得面子涨红,只能求着道:“谢总甲,你容情则個,二十個坝夫,对于我們洪山村太多,不如让一裡各村都派人来轮,這样大家都有好处。” 谢总甲弯下身子,蹲在田垄上道:“你這夯货倒是精明。堤坝在你村子裡的,难道還要其他村的人,驻在你们堤坝上。你管不管茶饭啊?就算你管茶饭,他们肯不肯啊?你们如果能划下個道道,那么這总甲由你来当啊!” 有一個老人见谢总甲步步紧逼,当下也是上了脸道:“谢总甲你這么做太霸道了。” 谢总甲刷地一下变了脸色:“霸道?你那只眼睛看见我霸道,我他妈的霸道,我会一脚将我儿子踹下水沟,会让他给你们赔礼,你這夯货,惹毛了老子,你一把年纪也得给老子,上堤巡坝。” 谢总甲威风一抖,那老人不敢再說。 另一名老人打圆场道:“总甲事情仓促,我找林铺司回来,议一议,再答复你,你看成嗎?” 林高著也算是林村一号能人,加上与谢总甲還是亲家,虽說最近两边闹了矛盾,但也沒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所以想推出林高著来缓和局面。但這老人沒有料到,谢总甲眼下对林高著简直是恨之入骨。 “林高著,他泥菩萨過江,自身难保!别啰嗦,說破天来,也沒用,到时候你们村少一個充坝夫,我就剥了你老货的皮。”谢总甲冷笑道。 谢总甲如此蛮横,几個洪塘村老人都是吓住了,村裡的其他男丁也是敢怒不敢言。 就在這时候一個声音响起,清脆响亮。 “谢总甲,你有什么事,就冲着我爷爷来,别公报私仇,为难我同乡的乡亲们!” 谢总甲骂道:“谁在那边偷偷摸摸放话,有种站到我眼皮底下来。” 但见人群中,林延潮大步走到了田垄前,瞪着谢总甲。 “原来是你這死囝,你爷爷尚不敢這么和我說话,你算什么东西,還不赶快找你那童养媳吃奶去。”谢总甲這么說,谢家的人都是大笑。大娘被赶出夫家后,谁向谢总甲抱怨,是林延潮在背后使的黑手。但是谢总甲怎么样不相信,十二岁的少年能出這样的主意,以为是女儿夸大了的。 但是今日他却见识到這個少年的厉害,他借坝夫编役的事,本来只是针对洪山村的百姓罢了,林高著一家,他早安排下更狠的手段收拾。但是這個少年這么一喊,就变成了将两件事扯在一起,把他描黑成因与林高著家失和,扩大打击到报复到整個村子上去了。 让整個村子的人与林家站到一边,与他一并同仇敌忾。 林延潮丝毫也沒有因为谢总甲的讽刺,而露出任何怒色,只是冷冷地盯着他。谢总甲被林延潮盯着心底发毛,心想這小孩有点名堂,换做胆小一点,如何敢于自己這般对视了。 “我算什么东西,谢总甲你又算什么东西,你身为总甲,枉顾国法而不顾,纵容儿子私改水渠,动人田土,毁人产业,這就是知法犯法!我问你一句,你敢說你沒错嗎?” 林延潮指着谢总甲的鼻子指责道。 永安裡,已是有多久沒有人指着谢老虎鼻子這样的质问了。谢老虎手上青筋冒起,心底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