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八十三章 托付 作者:未知 這时候雨水初霁,市井坊巷的屋檐边滴着水。 灯火之下,那百姓在林延潮面前一口一個海青天說的,言语中对海瑞极是恭敬。 這名不是白叫的。在归德,百姓也称林延潮为林青天。 但到了京师,百姓就称林三元了,因为京师有一位海青天,与海瑞比起来,任何官员在他面前都不足以称青天两個字。 這百姓說的兴致勃勃,待屋裡的先生咳了一声,目光朝外看来,似怪他声音太大,吵到了学生背诵功课。 那百姓被這目光一瞪,立即闭嘴部不說,是要多恭顺有多从恭顺。 林延潮见此点点头,从百姓到儒童上下都能尊敬老师,此就是礼仪之邦了。 于是林延潮也不再逗留,看了一眼屋子裡认真读书的儒童后大步离去。 而后屋子裡传来先生的声音。 “尔等回去要将千字文背熟,切切不可背错一字,否则大人明日问责下来……”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走出院子上了马车。 林延潮对驾座上的展明问道:“总督义学衙门,還记得如何走嗎?” 展明道:“记得,可是這时辰义学衙门早就闭署了。” “无妨,就是去看一看。” 這义学衙门就在国子监附近,离的林延潮现在住其实不远。展明当下载着林延潮,不過几步路即来到义学衙门前。 林延潮下了马车,但见衙门果真早就闭署。 這总督义学衙门不同其他京衙,虽也是三品衙门,但是十分简陋。 除了一個'总督顺天府义学'的匾额,沒什么特殊。 但林延潮依旧记得当年海瑞上任之初,就在這义学衙门口前大呼,要将天子拨的每一两银子都用在老百姓身上的声音。 而今三年已過。 林延潮负手在衙门前踱步,却在這时候官署大门却轻启。 林延潮看去,但见一名官差挑着一盏气死风,正送一名老者出门。 那官差在旁道:“部堂大人,小心台阶。” 但见這老者,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但声音却是执拗地道:“我虽老眼昏花,但台阶還认得。” 林延潮见了這一幕,当下几步迈上台阶问道:“這位可是海部堂?” 那老者斜眼看了過来道:“你是何人?若是公事明日再来,老夫闭署后不受私谒。” 林延潮失笑,定睛看去,但见這位大明第一直臣已是古稀之年,比三年前在京见到的海瑞更是苍老了许多了,鬓发斑白,脸上手上都是老人斑,眼睛已是浑浊了。 林延潮叹道:“海部堂误会了,下官林延潮正好路過此地,不料路上遇见。” “林延潮?”海瑞在口中嚼了一下林延潮的名字,头微微侧后看清后讶道:“真是你?你回京了?” “是,不意能遇见海部堂,实在是太好了。” 海瑞点点头道:“這裡不是說话之处,宗海不嫌弃到我家一叙。” 海瑞的家离不远义学衙门有段距离,是城北偏僻之处。 海瑞选在這裡住家,不用說了,肯定是房租低廉的缘故。 林延潮见海瑞這么大把年纪,還要走路回家,于是提议用马车送他。但海瑞倔强不肯,林延潮只好陪着海瑞走一段路。 林延潮上门后但见海家十几口人,就這么挤在這三间屋子裡,帷帐就是葛布制作的,家具也只是破烂的竹器。 二人就坐在院中的竹椅上,下人给海瑞,林延潮端茶。 茶是用大海碗装的,海碗瓷口上磕了几处,碗裡都是碎茶末。 二人聊了一阵兴办义学的事。 然后林延潮即起身长长作揖道:“当年奉天门前若非部堂在圣前力保下官,下官今日還不知身在何地,今日能奉圣命回京述职,谢過海公的恩德。” 林延潮要拜,海瑞拦住林延潮。 海瑞肃然道:“宗海可是谢错人了。圣上虽年少,但英睿不在世庙之下,绝不会委屈你的。你要谢,当好好感谢圣恩才是。” 林延潮道:“海公……” 海瑞道:“其实你真无需谢我,一开始海某对你有偏见,你们闽地的官,多言過其实,譬如蔡京這样的奸臣,他就善于文饰心声。你的文章写的好,善于揣摩天子心意,又提倡于兴学,而全然不顾官场吏治一日一日败坏,皇亲国戚暴敛民财,你此举与蔡京有什么不同……” 蔡京任上主持過崇宁兴学,在全国地方设立学校。 但见海瑞严厉道:“……在如今這样江河日下的朝局,尔等不劝天子兴以雷霆手段,大刀阔斧,却缓之和风细雨,你這不是误国嗎?你后来還差使海某做這事,为自己招揽名声。若非你最后上疏之事,海某当时不惜触怒天子,也要上书劾你。” 林延潮掩面心道,好险,他差点挂在自己推薦的海刚峰手裡。 你是不是与推举你的人有仇,一定要对着干,当年的徐阶,還有我林延潮招你惹你了? 海瑞道:“后来老夫读了你那谏二事疏,写的甚好,当初我读此文时,文中才气纵横,虽說全不尽然是肺腑之言,但直指实弊,言人所不敢言,为人所不敢为。” 林延潮心底有气,面上却道:“海部堂,切莫下结论太早,下官也可能借上疏之事,买直沽名。” 海瑞失笑道:“减潞王大婚之费,为了老百姓挽回四百万两,以之赈济苏松,河南百万的灾民,如此的事就算海某被你骗了又如何?” “再說海某不是傻瓜,你文章有等视死如归之意,当初读此文时,海瑞亦不忍数度落……落泪。” 林延潮闻言有几分赧然,這时海瑞這却忍不住咳了起来。 林延潮见此连忙道:“海公身子可好?” 海瑞道:“无妨,還撑的住,喝了药汤就好了。” 一旁家人正给海瑞端来药汁,见此一幕却低下落下难過之色。 林延潮知道海瑞病情绝非似他口中說的那么简单。 林延潮劝道:“海公国之栋梁,還請保重身子,多多休息啊。” 海瑞喝完药,挺直身子道:“這身子我知晓,只是我已是古稀之龄,就算不休息,能替圣上办事的日子還有几天。” “宗海,你不要打岔,方才說到哪了,对,你上二事疏,办成了两件事。斥了太后,潞王,为天子揽权,又挽回张江陵身后事,保全了有为宰相名声,你此举私心何在?” 海瑞這话很是凌厉,林延潮正色道:“我沒有私心,全然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 海瑞笑道:“宗海,海瑞年已古稀,行将就木,你骗我何意?我看過你在归德政绩,真无愧于能臣二字,后又读了你事功之学的文章,知你胸中怀抱在于天下。海某试问你一句,宗海是想他日为宰相,在任上推行变法吧,如同张江陵的新政一样?” 林延潮矢口否认道:“海公,你错了,林某现在去留未定,连翰林院都回不去,哪裡敢奢望宰相。何况在何官何职都能为朝廷办事不是?譬如海公在义学之事上操劳,他日功绩,在下官看来未必亚于宰相。” 海瑞闻言默然,然后叹息道:“那就当海某猜错了。张江陵虽不用海某,但海某当初上书天子,言此人八個字'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倒是宗海能全谋国谋身之道,若是你不为宰相,为天下苍生做一番事,那就太可惜了。” 林延潮摇头道:“宰相之位,下官哪裡有這本事?海公实在太抬举下官了。” 海瑞仰天叹着道,“宗海,其实你我都看得出来,眼下朝廷就是個破屋子,大家都只是在修修补补,勉强撑着。哪天大雨大风一来,屋子就是要塌了。要救這间屋子,就要换柱换梁,等闲人换了不好,屋子就先塌了,要么就是被柱子自己给砸死了。” “海某知道自己的本事,只能当個裱糊匠,终其一身,不過让屋子外头看起来结实一点。何况海某也老了,去日无多。我這一闭眼沒什么,只是不知百年之后,是否国泰民安,山河犹在?” 說完海瑞露出了深深的忧色。 林延潮看着垂垂老矣,仍是忧国忧民的海瑞,心底却不知說什么话才是。 二人又聊了几句,然后林延潮起身告辞。 临别之际,海瑞突对林延潮道:“海某今日的话,宗海不妨放在心底,他日若有這么一天,试一试,当今朝堂上除了你,海某再也想不出他人了。” 林延潮神色一动,沒有說话,只是向海瑞长长一揖。 之后海瑞派下人送林延潮出门。 到了门外,林延潮见這下人即是方才给海瑞送药的人,于是问道:“你们家海老爷的病情如何?” 這下人初时支吾了一句,耐不住林延潮细问方才吐实道:“老爷這一次来京即是带病赴任,任上也是操劳得紧,身子一直不太好。” 果真不出林延潮的意料,他道:“那为何延請名医医治呢?” 這下人叹道:“請過了,只是老爷不肯收馈赠,老家那边還有一大家子要养,凭俸禄哪裡卖得起好药?” 林延潮肃然道:“這怎么行?以后你都拿药方给我,再名贵的药,我都替你们海老爷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