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桐樹花
現在的水面竟然開始平靜了,再也沒了之前的那股子孬勁兒,偶爾有小水花蕩起,在水窩裏打着旋兒,一會的功夫便消失不見了。
河水髒兮兮的,混合了大量的污泥,能見度很低。
村民們看着河水終於褪下去了,算是蠻快了,要不是臨近河溝,恐怕一夜也別想褪下去。
剩下的,就是趕來的鄉親們幫着村東頭的村民收拾東西,家裏早已被衝的七零八散,門壞了,窗子壞了,傢俱也被衝了出來,泡在水裏,到處都是凌亂不堪的樣子。
至少,能進人了,現在的水位也就到膝蓋了,和之前洪水沒到來之前差不多,可明明又差了很多。
河溝裏的水終於滿了,蘆葦蕩看不到了,就算離近了,也只能看到個蘆葦的尖尖兒。
開採河沙的機器肯定是在水下了,按理說也應該能看到伸出來的部件,可是並沒有看到,估計是順着河溝給衝到下游去了。
張國全看到了楊雷,眼睛裏忽然有光在閃動,他期待的看着楊雷,可隨着楊雷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他眼睛裏的光也隨之暗淡下去。
楊雷渾身溼透,對着一羣村民,用命令般的口氣喊道:“你們找幾個眼力好的,跟我去找人,水性也要好,得下河,馬上去喊人,越多越好。”
口氣是命令的,帶着讓人不可抗拒的神態,這讓村民們很疑惑,他們倒不是在不滿楊雷的命令口氣,因爲有的還不知道楊雷已經變成了正常人,不再是那個滿村子瘋跑的傻子了,楊雷的突然正常,讓他們一時無法適應。
村民們面面相覷,趙春牛站在人羣中,並沒有說話,他在思考着什麼,和張國全一樣,他也愛思考。
但有人說話了,是趙春牛旁邊的二賴子。
二賴子嘟囔了一句:“這麼黑,還下着雨,連個火把都點不着,咋個去尋人,再說大家都累了,哪還有力氣。”
楊雷當即怒了,指着二賴子斥道:“你他孃的還是個人嗎,你知不知道還有幾個村民沒有找到,那可都是我們楊家莊的村民。”
繼而,他面向更多的村民說:“你們知不知道,國全的弟弟也還沒找到,他弟弟可不是楊家莊的人,但他弟弟爲了救楊家莊的鄉親,現在連個人影都找不到,要是找不到,我們楊家莊的人怎麼跟人家交待。”
其實到了現在,大家已經知道,找不到的這幾人基本上已經沒救了,水火無情,他們算是切身的體會到了。
“楊支書,我水性好,能下河找人。”人羣中有人喊。
更多的也開始喊:“楊支書,我水性不好,但我眼力好,在晚上跟夜貓子似的,我可以順着河岸找人。”
“我也去……”
“我們都去……”
張國全也必須是去的,楊雷沒有讓他去,說白鴿還在那裏等他。
張國全搖了搖頭:“沒事,大姐看着她呢。”
不讓他跟着去,他又能怎麼可以心安理得在那等待呢,他強撐着疲憊到極點的身體,帶着最後的希望。
找人的大軍浩浩蕩蕩,沿着河岸兩邊,時不時的有人跳進河裏,潛下去,出來換氣的時候搖搖頭,接着換下一個人繼續跳下去。
張國全已經記不清楚現在是夜裏幾點了,原本浩浩蕩蕩的人羣也在慢慢減少,因爲已經到了下游的村子了,卻只找到一個村民,已經溺死了。
他們對剩下沒找到的人,更不抱希望。
找了一夜,天終於開始慢慢亮了起來,雨竟然開始變小了,真是奇怪。
又到了下游的幾個村子,陸陸續續的找到了三個村民,全都已經溺死。
張國全已經變得麻木呆滯,每當聽到“找到了,這有個人”時,他總是猛的一激靈,很希望那人接着說“還有救,你們快點來。”
但那人的口氣始終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溫度,這讓他心裏跟着忐忑不安。
他不敢再去找,可他又不能不去找。
天光徹底亮起,視線變好了很多,能看出去很遠,可茫茫的河面上,空蕩蕩的。
往前又走了半截,都能看到開採河沙的機器零件被衝下來了,終於,有個人喊了一嗓子:“這有個人,被機器別住了……”
不是楊家莊的人喊的,是下游村子喊的,他們也聽說了夜裏楊家莊發生的事。
聽到那人的喊聲時,張國全吞嚥了下口水,喉嚨如刀割般痛,他站在那裏不敢再動,更不敢去看。
楊雷拍了拍他的肩膀,徑直走向發現人的地方。
過了好久,反正張國全是覺得好久好久,一個世紀都過去了,楊雷才走過來,衝着已經呆滯的張國全點了點頭。
張國全的身體沒有任何動作,只有喉嚨不斷的吞嚥着,能看出凸出的喉結上下抖動個不停。
或許是太累了吧,原先一直再強撐着,現在他終於支撐不住了,倒下了。
倒下的一瞬間,他看到很多村民圍了上來,剩下的事就記不得了。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外面的大雨奇蹟般的停下了,天地間安靜的沒有任何聲音,只到傍晚的時候,楊樹林子才熱鬧起來,麻雀一羣一羣的飛着,嘰嘰喳喳的,熱鬧極了。
一如之前期盼的那樣,大雨停了之後,真的是大晴天了,豔陽高照的大晴天。
明晃晃的,這讓沉寂了一個春季的村民甭提多舒暢了,之前一直小雨不斷,可把他們給憋壞了,誰也不想悶在發黴的屋裏,走了出來,和鄰居們三三兩兩的聊着天。
婦女們拿出被褥開始晾曬,這股子黴味讓她們直嫌棄。
經過了一季春雨的洗禮,整個大地都活絡起來,變得生機勃勃。
天是那樣的藍,樹是那樣的綠,西口村的那處土坯院子裏,還種了一棵桐樹,樹冠上開滿了粉色的花朵,一簇簇的,如小喇叭一樣,吹響了一整個院子。
院子裏是老孃的哀嚎,沒斷過,桐樹花也一直開,花開它的,老孃哭她的,好像誰都不礙着誰。
只有慧茹躺在側房裏,沒有老孃那樣大聲的哀嚎,只是滿臉淚水,呆呆的望着。
張國全站在桐樹下,背靠着樹幹,任由哀嚎的老孃捶着他的胸口。
樹冠上,一朵桐樹花落了下來,張國全伸手去接,他看着粉色的桐樹花,裏面還殘存了小小的一滴雨珠。
忽然,他咧開嘴笑了,笑容頗的悽慘。
四弟說他總是愁眉苦臉的,這不是認識的那個三哥,三哥一直都是積極向上的。
有來往的村民看到張國全拿着一朵桐樹花笑,直言這娃子倒插門傻了吧,連自己的親弟弟死了都不知道哭,可一聲沒哭啊,是個鐵疙瘩也該化了,他可真行,倒插門了,跟自家人沒感情了。
聽到村民的議論,張國全愣了一下,他好像還真沒哭過呢,四弟都走了,親人理應哭一場,最後送送逝者,可他嘗試了,哭不出來。
白髮人送黑髮人,這是人世間最大的悲哀吧。
老爹是哭了,偷偷的躲在角落裏抹着眼淚,老孃哭的撕心裂肺,昏過去一次,醒來接着哭。
張國全看了一眼堂屋門口,院子裏的棚子下放着口棺材,裏面躺着的是他親愛的四弟。
他又擡頭看了看滿樹的桐樹花,咋個能這麼好看呢,風一吹,碧綠的葉子擺動着,有很多的桐樹花落了下來,落到了張國全的身上,落到了老孃的白髮上,落到了那停放在院子裏的棺材上。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