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蒹葭蒼蒼 白露爲霜

作者:孫皓暉
回到櫟陽,景監督促所有吏員,按照衛鞅吩咐,三日之內將所有的公文清理完畢並分類歸案。衛鞅自己則埋頭書房,就着燎爐火盆,整整忙碌了一夜半日。次日晌午,衛鞅匆匆忙忙的吃了幾口飯,又寫了一信,派荊南送去渭風客棧,自己才倒頭睡了兩個時辰。

  傍晚時分,衛鞅醒來,略事梳洗便信步向景監府走來。

  屈指八年,櫟陽街市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店鋪林立,夜市已經很熱鬧了。想起初入秦國時櫟陽的冷清窮困,衛鞅不禁感慨中來,在樹陰裏遙望燈火闌珊的夜市,兩行熱淚不禁悄悄的流到臉頰。景監住的那條熟悉的小巷也今非昔比了,街中鋪成了整齊的青石路面,兩邊也蓋滿了青磚瓦房,道中車馬轔轔,民居燈火明亮,一片小康安樂的氣氛竟是無處不在。

  “大哥,在這兒呢”一個綠杉少女在街邊向衛鞅高興的招手。

  “啊,小令狐我都認不出了。這是你家很氣派了嘛。”

  “就是門房和院子大了些,也叫氣派麼大哥,快進來。”

  衛鞅走進門廳,繞過影壁,見院中整潔乾淨燈火明亮,簡直讓人想象不出這個小院子幾年前家徒四壁的冷清困窘。景監聞聲迎出,卻也是一身夾袍風采奕奕,拱手笑道:“鞅兄啊,我說讓你好好找找,也看看櫟陽民居的變化。令狐偏說不能讓你着急,要出去等你。來,上房就座。”

  “若非小令狐接我,還真難找到呢。不想這幾年之間,櫟陽竟是殷實小康之境了。”衛鞅走進屋中,四顧感慨,“不錯嘛,象個家了。”

  “大哥啊,沒有變法,哪有今日”小令狐端着銅盤輕盈走進,在燈下白皙豐滿,滿面紅光,任誰也想不到她就是幾年前那個黝黑細瘦的小女孩子。

  “小令狐,你長成大姑娘了。”衛鞅由衷的笑嘆。

  “還說呢,整個秦國都變了,小妹能不爭氣”小令狐噘起了嘴巴。

  衛鞅不禁大笑,“啊,小令狐是爲變法爭氣,才美起來的好再過幾年更美”

  “那是自然,老百姓都知道呢。”

  “噢老百姓也知道你日後更美”

  “哪兒啊大哥沒聽近日的櫟陽童謠”

  衛鞅搖搖頭,“說說,童謠如何”

  小令狐斟好茶,肅然站立,輕聲唸誦道:“山塬兩川,十年三變。五年河西,六年崤函。泱泱大都,歲在十三。”唸完紅着臉笑了,“我也不懂說的甚,反正秦國要變,還要變呢。”

  景監笑道:“我也是剛聽說的,揣摩不來後幾句何意”

  衛鞅沉默思忖有頃,笑道:“我不大通占卜讖語這些陰陽之學,大約是小令狐說的,秦國還要變吧。哎,景監兄,今晚我來,是要飲喜酒的呢。”

  “喜酒”景監一怔,臉色泛紅,“還是,日後再提此事吧。”

  小令狐聞言,已經跑到廚下忙去了。衛鞅慨然嘆道:“景兄啊,小令狐的心志我最瞭解。她從來都沒有認你是義父,而將你做兄長看待。十幾年了,她對你的一片深情沒有絲毫改變。你要將此等尷尬維持到何年何月君上不知詳情,其他人也不好拆解這件事。只有我對你和令狐姑娘知之甚深,我倆又是患難至交,我來爲你們辦這件事最合適。景兄啊,不要再拖了。”

  景監不無難堪的笑道:“道理雖如此,總覺得問心有愧一般。”

  “景兄啊,不要迂腐了。都象儒家那樣對待女人與情感,不知要淹沒世間多少美好呢。你在孤身一人的艱難時刻,高風大義,撫養了一個朋友的遺孤。這個遺孤在風雨坎坷的歲月裏,對你深情無改,能僅僅說她是知恩圖報麼若景兄堅執拒絕這歲月磨練的純真情義,曠達之士該說你沽名釣譽了。衛鞅以爲,景兄與令狐姑娘成婚,深情相守,忠貞白頭,就是景兄義舉的最好歸宿,也是對朋友亡靈的最好告慰。景兄以爲然否”

  虛掩的門外,有小令狐的哽咽哭聲。

  景監慨然拱手,“好吧,但憑鞅兄做主。”

  突然響起了敲門聲。聽見小令狐不情願的慢慢去開門,衛鞅笑了。

  “請問,你是令狐妹妹麼”院中傳來白雪的聲音。

  “你,你是何人”

  “我是衛鞅的義妹,你們的朋友啊。”

  衛鞅和景監已經來到院中。衛鞅笑道:“景兄,她是我的未婚妻,白雪姑娘。雪妹。這是景監兄。”景監與白雪相互見禮,各自想起安邑往事,不禁大笑一陣。景監高興異常,“咳,想不到你們倆到了一起,上天有眼啊令狐,快快見過嫂夫人”小令狐擦擦眼淚高興得忙不迭走來,“令狐見過嫂夫人,願大哥嫂嫂百年和好。”白雪笑道:“令狐姑娘純情嬌美,景監兄果真豔福也。”一片笑聲中,白雪向外面招招手,“擡進來吧。”但見梅姑推開大門,街中停着一輛牛車,兩名僕人已經將車上的三個大木箱擡到門口。梅姑指揮他們小心翼翼的將大箱搬進院中,便吩咐兩個僕人趕着牛車走了。

  “這是做甚”景監驚訝。

  “做甚”衛鞅模仿着景監的秦音笑道:“今晚就給你們完婚。”

  景監更加驚訝,“鞅兄,莫非你,你想走”

  衛鞅哈哈大笑,“哪裏話來我欠你太多,難道辦不得一件好事麼”

  小令狐扯扯景監衣袖,低聲嬌嗔道:“大哥一片好心嘛,不領情”

  景監無可奈何的笑笑,“好吧,但憑兄嫂做主了。”

  白雪笑着吩咐,“梅姑,將荊南也喚進來,一起收拾。景兄你們倆說話,順便讓鞅兄將你收拾一番。我來打扮新娘。”

  梅姑將守在門外的荊南叫了進來,打開木箱,就快捷利落的佈置了起來。雖然也是年輕姑娘,梅姑卻是從小經受過嚴格訓練的女管家材料,又在安邑白氏府中操持過許多大場面,對這種臨時應急的喜慶自然極有章法。她指揮着荊南,不消半個時辰,景監庭院便變了一個模樣,張燈結綵,洞房花燭,洋溢出一片濃濃的喜慶氣氛。然後又將一個大箱擡到廚下,一個人有條不紊的忙碌起來。

  月上中天,衛鞅在正廳廊下高聲宣道:“子時開元,婚典伊始”

  梅姑操琴,荊南吹起一隻陶壎,舒緩祥和的雅樂瀰漫在紅燈高照的庭院。一身雪白長裙的白雪攙扶着一身大紅吉服的新娘從廊下緩步而來。頭戴玉冠,斜披大紅喜帶的景監在正廳門口拱手相迎,拉起新娘的手,走向院中設置好犧牲的香案前。

  “大拜上天,明月證婚”

  一對相濡以沫十幾年的“義父孤女”,深深叩頭,禱告上蒼賦予他們新的生命。小令狐一叩之下,竟是伏地大哭白雪看着這對從禮儀羈絆中掙脫的情人,兩行淚水不禁盈眶涌出。

  拜完天地,景監與令狐堅執省去了洞房之禮。小令狐抹着笑意盈盈的淚水,脫去長裙,利落的與梅姑一起擺置小宴,要大家一起痛飲。白雪也破例的大爵飲酒,天亮時分,四個人都醉了。梅姑看着白雪臉上兩行細細的淚痕,不禁抱住了醉昏過去的白雪。

  衛鞅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

  府中吏員難得見衛鞅大睡一次,竟是奔走相告,沒有一個人來打擾。景監午後來過一次,吩咐所有的公務都推到明日,讓左庶長歇個透。吏員們第一次沒有了夜間公務,高興的早早回了家,左庶長府竟是難得的清靜起來。一覺醒來,衛鞅渾身充滿了輕鬆的疲倦。月亮爬上城頭時,他喝了一鼎濃濃的胡羊羹,便在幽靜的庭院中漫步。看着熟悉的院落,他油然想起這座院子還是招賢館時的破舊和熱鬧,想起初入秦國時的種種風波。光陰荏苒,世事難料,自己就要離開這主宰了絲輕鬆,一片惆悵。既然已經決定和心愛的人一起隱居,卻爲何心中如此的煩亂這已經是幾個月來的深思熟慮了,難道你衛鞅也是那種拿得起放不下的人麼連在秦國唯一一個朋友的情誼債都還了,還有何事迷茫惆悵衛鞅嘲笑着自己,覺得頓時清醒起來,幾天之內還有許多事要對各方交代,如何有此悠哉悠哉的時間你衛鞅以後有的是閒暇歲月,這幾天還是先忙吧。

  大步走向書房,卻聽見一聲輕輕的嘆息。白雪衛鞅輕步走進,果然是白雪熟悉的背影。她還是昨夜那身雪白的長裙,長長的黑髮用白絲帶在腦後隨意的束起,顯得淡素高雅。她跪坐案前,撫摩着書案上歸置整齊的權力象徵銅鏽班駁的鎮秦劍、晶瑩圓潤的白玉圭、銅匣鎖就的左庶長大印、摺疊整齊的繡金斗篷。最後,她的手停留在一卷已經封好的辭官書上。衛鞅看見,她的身體微微顫抖着。

  “你,想好了”白雪沒有回頭。

  “是的,想好了。”衛鞅平靜的回答。

  “爲何不與我事先商議”

  “當爲則爲,莫非你不贊同麼”衛鞅努力輕鬆的笑着。

  “鞅,我是來向你道別的。我的確不贊同你這樣做。”白雪異乎尋常的平靜。

  “不贊同爲,爲什麼”衛鞅感到意外的驚訝。

  “鞅,你太得輕率,沒有權衡,缺乏深思。”

  “豈有此理”衛鞅驟然發作,“維護至真的情愛也需要權衡力行心中的誓言也需要深思相愛十年,積累一朝,也算輕率小妹,情愛不是商事,不需要斤斤計較精打細算,她需要激情,需要忠誠,需要敢於拋開一切身外之物的勇氣十年前守陵時,我第一次看見你顯出女兒本色,就知道我生命中不能沒有你。如今,我已經在秦國展示了我的爲政信念,完成了我的治國志向,變法已經走上了正軌。我還有什麼不能捨棄我還需要權衡什麼深思什麼三個月前,我的心意就已經決斷,我就開始爲告退做準備了,難道徘徊延誤直至陷入尷尬,才叫深思熟慮麼不要胡思亂想了,你那是關心則亂。準備吧,我們將再也不會分開了”衛鞅慷慨激昂,語氣凌厲,擲地有聲的宣言中卻似乎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火氣。

  白雪靜靜的聽着,始終看着火氣十足的衛鞅,明亮的眼睛中溢滿愛意與寬容,彷彿一個母親看着暴躁的發泄委屈的兒子。她從案前站起,輕輕的將衛鞅扶着坐到長案前,又給他斟了一盞濃釅的苦茶,跪坐在衛鞅對面,“鞅,我們的至真情愛,我從來沒有絲毫動搖過。然則,我們面臨的不是會不會失去我們的愛,而是我們的愛該當有一個什麼樣的歸宿鞅,我們面臨的是婚嫁的挑戰,而不是情愛本身的危機。情愛需要激情與勇氣,婚姻則需要權衡與深思。”

  “婚嫁是情愛的歸宿。只有大婚,我們的情愛才是完滿的。”

  “鞅,婚嫁是情愛的歸宿,但卻不是唯一的歸宿。當情愛不能與婚嫁並立的時候,情愛反而會更加純真美豔,驚世駭俗。”

  衛鞅又一次深深的驚訝,“你你想,將我們的情愛與婚嫁分開匪夷所思”

  白雪嫣然一笑,“鞅,你不是尋常士子,你所遇到的婚嫁,也不是一場尋常的婚嫁。而你卻選擇了尋常士子處理尋常婚嫁的辦法。這就是沒有權衡,沒有深思。”

  “小妹,只要走得通,簡單尋常有何不好”

  “不。你是在逃避自己,最終毀滅自己。”

  衛鞅哈哈大笑,“小妹啊,你這是何苦來哉危言聳聽了”

  “鞅,不要逃避靈魂的本色。假若我們真的退隱山林,我就會失去你的靈魂,而只擁有你的生命與肉身。那樣的事兒,白雪可不想做。”她一絲不苟的話語中沒有一點兒笑意。

  “癡人說夢”衛鞅卻是揶揄的微微一笑。

  突然,白雪也對着衛鞅輕輕一笑,低頭默默不語。過得片刻,白雪擡起頭來平靜的看着衛鞅,“莫要躁氣,你我之間,無須辯白什麼,也無須迴避什麼。你一定要耐下性子,聽聽我的心裏話。可好”

  衛鞅認真的點點頭。

  “鞅,我比你更懂得你的心。我用生命與靈魂在撫摸他,用我的癡愛之心在感知他,熟悉他的一溝一壑一平一凹。鞅,你是天生的鐵腕執政家。你的意志,你的靈魂,你的秉性,你的智慧,都是爲政爲治而生的。你的血液中奔流着有爲權臣的無盡激情,你的內心深處涌動着強烈的權力慾望,你可以爲了自己的治國信念去做犧牲,而無怨無悔。你的超人品性,註定了你更適合於創造烈烈偉業,而不是隱居田園,去譜寫生生死死如歌如泣的情愛奇蹟。你不是陶朱公范蠡,你缺乏散淡超脫。你歸整、嚴厲、追求生命的每一刻都有實際價值。所有這些,都是蕪雜散漫的田園情愛所無法給予你的。沒有了權力,沒有了運用權力創造國家秩序的機會,你的生命價值就會失去最燦爛的光彩,你的靈魂就會不由自主的沉淪。當我們隱居田園,泛舟湖海,開始了那平淡漫長的二人之旅時,你會慢慢的感到空虛無聊,寂寞難耐。並非你不愛我了,而是你最堅實的生命根基已經化成了流沙。你可能變成一個狂夫,變成一個放蕩任性的遊俠,去尋找新的生命刺激。你也可能變成一個酒徒,變成一個行吟詩人,將自己獻給朝陽、落日、山海、林濤。一個生機勃勃的政壇巨星,必然要銷蝕隕落在平凡瑣細的消磨中去了。那時侯,你只有一具或狂放或墮落的生命之軀,你的靈魂,將無可挽回的漂泊失落。而我,也只有更加痛苦。我所深愛的那個人已經不復存在,我寄託在他身上的人生情懷,也永遠的化成了泡影。那時侯,我們的田園生活,我們的詩情畫意,還會有麼”

  衛鞅陷入了深深的沉默白雪的清晰深徹,又一次擊中了他靈魂深處的根基。細細想來,自己在做出抉擇後的惆悵煩亂,不正是這種朦朧隱約的取捨衝突麼他雖然不止一次的感受到白雪的才智與清醒,但還是爲她在如此重大的抉擇面前,竟然有如此深遠的思慮和人生智慧感到震驚。人生有知音若此,夫復何憾

  衛鞅慨然一嘆,“小妹,我們成婚,我也不走,如何”

  “鞅,你知道吳起爲何要離開魏國麼”

  “魏武侯疾賢妒能,奪吳起兵權,吳起憤然逃魏。此事天下皆知。”

  白雪輕輕搖頭,“魏武侯並非昏庸之君,吳起更是大才磐磐。這裏有一個鮮爲人知的祕密。”

  “祕密我在魏國數年,如何不知”

  白雪微笑着,“鞅,胸有大志者眼光往往粗疏。若你等之人,看此等之事,往往拘泥正道得失,忽略權力場中情感人生的糾纏對大政的左右。有時候即或知道了,也不屑一顧,不做深思。多少大才就是這樣被莫名其妙的逐出了中樞,多少庸才也是這樣莫名其妙的常居高位。前者如吳起,後者如公子卬。”

  “噫,吳起究竟是如何離開魏國的”

  白雪淡淡緩緩的講了一個宮廷陰謀的故事

  魏文侯死後,太子魏擊即位,也就是魏武侯。此時吳起是魏國上將軍,其赫赫戰功與傑出的治國才能,使他在魏國乃至天下諸侯侯時期,率領魏軍與天下諸侯大戰七十六次,全勝六十四次,戰和十二次,魏國的疆土在吳起的鐵騎下伸展了一倍還多,使魏國成爲最強大的戰國。諸侯戰國懼怕他,魏國朝野崇敬他。由於變法大師李悝隱居,吳起便成了魏國舉足輕重的權臣柱石。魏武侯時當盛年,想依靠吳起繼續變法,創造更爲輝煌的霸業,又怕吳起這樣的元勳功臣萬一生變,就要把自己的小妹妹嫁給吳起爲妻,以圖和吳起結成鞏固的君臣聯盟。

  吳起早年在魯國時,有朝臣懷疑吳起的妻子不是魯國人,攛掇國君不用吳起爲將。吳妻得訊,憤然自殺。自此,吳起身背“殺妻求將”的惡名離開魯國,一直沒有正妻。正因爲如此,魏國一些佞臣不斷吹風,說吳起這樣連家小也不想有的人,如何能在魏國長久遲早要逃走。此時魏武侯要將公主嫁於吳起,正是君臣結盟的大好時機。大婚告成,吳起就會成爲丞相兼上將軍,出將入相,充分施展其超凡才華。

  誰知就在這時候,一個小小的陰謀,卻改變了這一切。

  那時侯,魏國的丞相是公叔侖,他的妻子也是公主魏武侯的大妹妹。公叔侖深怕吳起根基穩固後自己丟掉丞相權力,便和妻子祕密商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圈套。

  有一天,吳起被鄭重邀請來到公叔府“商討軍國急務”。奇怪的是,大公主竟然以主人身份迎接他,陪伴他。公叔丞相則謹小慎微的坐在下手,不斷的瞄着公主的臉色,對吳起說話反倒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酒宴開始,公主以主人身份開鼎敬酒。公叔侖一時緊張將酒嗆進了喉嚨,滿臉通紅連連咳嗽。公主鄙夷怒視,竟然一掌打到公叔臉上公叔驚愕不已,顯得大是難堪,但卻沒有一聲辯駁,竟是默默忍受了。吳起深鎖眉頭,內心大大的不以爲然。

  公主移坐吳起身旁,熱烈的訴說自己對吳起的敬佩,又命令公叔給吳起斟酒。公叔慌亂斟酒,卻不防跌倒,將跪坐的公主壓翻在地。公主大怒,厲聲叱罵,“公叔老小子,別說你是丞相,還不是我魏家的老奴一個跪那兒,自己打十個嘴巴”公叔竟然陪着笑臉,端端正正跪好,真的打起了自己的臉

  吳起驚訝了,也憤怒了,便霍然起身告辭。公主賠笑挽留,“上將軍莫要見笑,我已經沒有火氣了。若是我小妹,還不知如何折騰這老小子呢。請將軍留步,小妹即刻就到了。”吳起正色道:“請公主自重。大臣,不是家奴。”大袖一拂,昂然而去。

  幾天後,魏武侯向吳起正式提起將公主嫁給吳起。吳起婉言謝絕了,說自己在魯國已經再娶了妻子。魏武侯自然不信,反覆說服,吳起始終沉默。魏武侯終於嘆息一聲,讓吳起走了。

  衛鞅久久沉默,故事的結局他自然明白,不禁長長的一聲嘆息。

  白雪笑道:“這件事很小,進不了史家的春秋之筆,但它卻釀成了一代雄才的悲愴結局。公叔夫婦的齷齪陰謀,使吳起誤以爲小公主也是悍婦,拒絕了與國君的婚姻結盟。魏武侯又因此誤以爲吳起有了逃魏之心,便奪了吳起的統帥大權。吳起呢,又誤以爲國君嫉妒功臣,要加害於自己,便逃到楚國去了。六年後吳起慘死楚國,終究沒有完成變法大業。”

  “秦公是秦公,絕不是魏武侯。”衛鞅有一種莫名氣惱。

  白雪搖頭,“鞅,人莫不在變化。秦國的世族元老,與你原本就是冰炭不能同器,太子勢力與公子虔軍中勢力,也成了你的敵人。若再拒絕公主婚事,太后與公主又將成爲你的敵人。秦國朝野,變法新人的力量,還遠遠不足以支撐如此多的壓力與衝擊。若沒有秦公對你的撐持,朝野敵對勢力隨時可能將你們淹沒。在秦國,你和秦公的結盟,就是變法成功的根本。”

  “我與秦公,生死相扶。這是誓言。”

  “鞅,你真的相信君臣盟誓切莫忘記,時也勢也。在秦國這樣的諸侯戰國,與公主成婚,遠遠勝過千萬條盟誓。這種婚嫁,意味着一個人進入了亙古不變的血親勢力範圍。它將使你的變法權力生出神聖的光環,震懾敵人,使他們對你、對變法,都要退避三舍。否則,你將進退維谷,權力受制,功業流產。”

  “那我們到中原去,齊國或趙國。來得及,我至少還有三十年時間。”

  “普天之下,不會有秦公這般雄才大略的君主了。”

  衛鞅沉默。白雪說出的,是他內心最爲深刻的感受,如何能否認一想到要離開秦國,離開秦孝公,他的心就隱隱做痛。對各國變法做過深入勘研的衛鞅,確信天下將不會再有秦公與他這樣的君臣遇合。

  良久,他嘆息一聲,“小妹,讓我想想吧,也許還有其他辦法可以兩全。”

  白雪搖頭,“鞅,不要猶豫,你必須和公主成婚。我已經讓侯嬴兄回秦公,說你已經答應了。”

  “如何”衛鞅霍然站起,氣得團團亂轉,“你怎麼可以,可以,如此胡鬧”

  “鞅,你不是我白雪一個人的。你屬於天下財富,屬於秦國庶民。你愛我,願意隨我而去,我就滿足了。白雪從愛你的第一天起,就立下誓言,願意犧牲一切,成就你的偉業,包括捨棄做你的妻子我,只是沒有想到,它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驟然,熱淚奪眶而出,白雪再也說不下去了。

  衛鞅緊緊抱住白雪,“雪妹,衛鞅今生來世,永遠都是你的”

  朦朧的月光下,倆人走出左庶長府,回到了白雪寧靜的小庭院。

  第二天晚上,當衛鞅如約來到時,小庭院已經沒有了燈光,寢室門上懸掛着一幅白布大字我去也,君自保重。衛鞅一下子癱在院中,卻又立即躍起,出門馳馬飛出櫟陽他不解白雪爲何突然離去原本答應他的,至少在櫟陽再住一個月,看看事情有無新的變化爲何突然就走了,竟然還不告而別此刻衛鞅只有一個念頭,追上白雪,至少送她一程。

  白雪是午後悄悄走的。她和梅姑又恢復了男裝士子的扮相,一輛篷車轔轔而去。她心裏很清楚,只要她在櫟陽一天,衛鞅就不會安心。雖然她相信衛鞅的自省能力,但情之所至,難保不會出現他因情緒激動而生出事端,最終陷於尷尬困境。只有她斷然離開,使他痛定思痛,慢慢恢復,纔是唯一的方法。她走得很急,而且出城不遠就棄車換馬,從崤山小道向大河而來。

  當深秋的太陽涌出大河地平線時,兩騎快馬來到大河西岸。白雪立馬山頭,遙望對岸葦草茫茫的茅津渡,不禁潸然淚下。正待下馬登船,卻聽身後馬蹄聲疾,梅姑驚喜叫喊:“侯大哥來了侯大哥,在這兒”。

  侯嬴飛身下馬,“白姑娘,你,就這樣離開秦國了”

  白雪凝視着侯嬴,下馬深深一躬,“侯兄,待衛鞅成婚後,相機告訴他,我,已經有他的孩子了幾年之後,我才能見他。望他保重自己,善待公主侯兄,後會有期了。”說完,頭也不回的向岸邊小船走去。

  當那隻小船悠悠離開河岸時,飛馳一夜的衛鞅終於趕到了河邊。

  寬闊的河面在秋陽下滾滾滔滔,小船悠悠北去,一條火紅的長裙在小船上緩緩揮舞,那是她向他做最後的告別。漸漸的,小船紅裙與波濤霞光,終於消融在了一起。

  衛鞅頹然坐在高高的山頭,一任淚水將自己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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