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灰色影子與蒙面石刻

作者:孫皓暉
滴水成冰的寒夜,咸陽城最能夤夜折騰的商民區也凝固了。

  緊挨着蓬勃興旺商名遠播的南市,咸陽城內的西南角便是商民區。這裏住着許多山東六國的商人,也居住着秦國各地來咸陽經商的本國商賈,酒肆客棧最多,是咸陽城人口最爲蕪雜流動的區域。這個區域主要是兩條交叉成“十”字的大街,與一片方圓三百多畝的南市。南北走向的大街叫“太白道”,東西走向的大街叫“朱鳳道”。太白是秦國的天界星太白之下爲秦國,朱鳳則是周人秦人的吉祥神鳥鳳鳴岐山而興周;以兩者命名商區的兩條大街,意味着秦人對商市的虔誠祝願順應天道吉祥昌盛。

  在兩條大街十字路口的東北角,有一座與周圍店面客棧都不粘連的孤立無鄰的大院落,高大的院牆與兩鄰房屋相隔着一條空蕩蕩的巷子。大門前是廢棄的停車場與拴馬樁,臨街的大門也用大石青磚砌得嚴嚴實實,若不是那座還算高大的門樓門廳,誰也看不出這裏是大門。在商民市區,這座莊院顯得有些古怪,就象繁華鬧市硬生生插了一座荒涼古堡。從宅第規模看,它既沒有六國大商的豪華氣魄,也不似小商小販人家的緊湊樸實。這樣的怪誕莊園能矗立在這金貴的商市街面,自然是是咸陽城建起後最早遷來的“老戶”。儘管如此,商人們畢竟見多了乍貧乍賤的人世滄桑,誰也沒有感到奇怪,誰也沒有試圖接近它瞭解它。大院子一如遷來時的孤立冷清,在這北風料峭哈氣成霜的夜晚,更是顯得蕭瑟孤寒。

  三更時分,一條灰色影子從高牆外空巷的大樹上飛起,無聲無息的落在院內屋頂。

  庭院正中的大屋裏,風燈昏暗,一個人在默默打坐。他面上垂着一方厚厚的黑紗,散亂的白髮披在兩肩,就象凝固的石刻一動不動。雖然是滴水成冰的寒夜,這座空蕩蕩的大屋裏卻沒有燎爐火盆,只有那盞昏黃的青銅風燈。

  突然,虛掩的屋門在呼嘯的寒風中無聲的開了。

  “何方朋友請進屋一敘。”凝固的石刻發出淡漠的聲音。

  沒有絲毫的腳步聲,灰色影子已經坐到了石刻對面的長案上,提起案上的陶罐咕咚咚大飲一陣,喘息一陣,“左傅別來無恙”

  長長的沉默,石刻悠然道:“右傅別來無恙”

  灰色影子:“二十年天各一方,左傅竟有如此耳力,欽佩之極。”

  蒙面石刻:“君不聞,虎狼穴居,唯恃耳力”

  “左傅公族貴胄,慘狀若行屍走肉,令人心寒。”

  “右傅一介書生,竟成高明劍士,倒是讓老夫欣慰。”

  “造物弄人,左傅寧如此老死乎”

  “禍富皆在人爲,老夫從不信怪力亂神。”

  “果然如此,左傅何自甘沉淪,白頭穴居”

  石刻淡淡漠漠,“四野無追,何不守株以待”

  灰色影子猛然撲拜於地,“公子鐵志,大事可成。”

  “右傅身負重罪,離刑入國,豈非自彰於官府”石刻依舊一動不動。

  灰色影子慨然一嘆,“若有服刑之憂,何敢踏進咸陽半步”

  “莫非右傅殺監逃身”

  灰衣人咯咯一陣笑聲,猶如寒夜梟鳴,“左傅過慮也,秦國永遠也找不到公孫賈這個人了。”

  “此話,卻待怎講自然,你可以不說。”

  “既與左傅和衷共濟,豈有不說之理寒夜漫漫,枯寒故事正耐得消磨。”

  於是,在月黑風高的夜晚,灰衣人講了一段鬼神難測的奇遇

  公孫賈被放逐的隴西,是一個奇特的地區。這裏有荒涼廣袤的沙漠,有水草豐盛的草原,有險峻奇絕的崇山峻嶺,也有秀美幽靜的河谷。最要緊的是人煙稀少,是遠離富庶文明的蠻荒之地。如此窮荒險峻之地,官府的管轄治理自然是鞭長莫及。雖然如此,這裏卻是老秦人的原生根據地,是秦國一個遼闊荒僻的後院,比任何邊界山地都安全可靠。公孫賈作爲重犯要犯,沒有放逐到南接楚國的商山,也沒有放逐到北連趙國的北地山區,而放逐到了隴西老秦人的根基之地,自然是對這裏最爲放心了。

  放逐處是荒絕險峻的一片狹窄谷地,四面陡峭高山,唯一的山谷出口恰恰駐守着一個兼管軍馬放牧的百人隊。要想逃走,當真比登天還難。放逐生涯是一種強加於罪犯的苦行生活。一頂茅屋,一領布衣,一升谷種,一柄鐵鏟,這便是官府刑吏交給公孫賈的全部物事。他就要憑這幾樣物事生存下去。只要犯人不逃走,無力生存而死在放逐地,是無人追究的。除了三個月一查生死,官府永遠不會增加一粒糧食一件衣服。如果沒有特赦書令,犯人大體上都要死在這裏。

  公孫賈心懷深仇大恨,如何能悄無聲息的死在這荒溝野嶺第一天晚上,山谷裏秋風嘶鳴,山嶺上虎嘯狼嗥,他竟被嚇得蛇一樣擠進了岩石縫隙直到天亮纔敢出來。苦思良久,公孫賈撕下長衫下襬,做了一個布袋,拿起那把鐵鏟上了山。他通曉醫道,識得草藥。這是遊學士子的防身求生本領,和所有的博學名士一樣,公孫賈永遠不會忘記青少年時代的這種基本學問。他開始上山採藥了。一來是草藥中有可以直接食用的生補之藥,功效強於五穀,兼有野果補充,便可解飢餓之苦。二來是藉此踏勘山勢地形,看能否尋覓一條生路公孫賈明白,他是永遠不可能得到特赦的,要復仇,就先要自己逃得出去兩三個月過去,他才發現這一片大山荒野得超出了他的想象,放眼望去,莽莽蒼蒼杳無人煙,山間只有獸道狼籍,別說逃,就是公然出走,也只怕做了出沒無常的猛獸美食。

  就在公孫賈絕望的時候,一件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天暮黑時分,他手執鐵鏟撥打着齊腰深的莽草枯藤,想尋路“回家”。卻盲人瞎馬般闖到了一處高高的懸崖頂上,鬼使神差的一腳踩空,咔啦啦跌落了下去待他醒來,已經是滿天星斗不知何時了。我沒死麼他活動了一下手足,慶幸自己果然沒死,便掙扎站起。四面張望,他“啊”的一聲驚叫起來懸崖下不是一點火紅的燈光麼揉眼細看,沒錯,是燈光他精神大振,折下一根樹枝做柺杖,一瘸一拐的向燈光跳奔過去。到得近前,卻發現這是一道陡直的山崖下的一幢石頭房子,隱隱可見屋外石坪上有剝下晾曬的獸皮獵戶之家,不是官人公孫賈一陣狂喜,便撲上前去篤篤敲門。

  粗糙厚重的圓木門吱呀拉開,一個裹着獸皮的精瘦漢子打着一盞獸油風燈站在他面前。公孫賈“啊”了一聲,後退幾步,死死盯住對方這個男子和他象極了,簡直就是黑白雙胞胎獸皮漢子卻渾然無覺,抹着眼淚憨憨的一伸手,將他讓了進去,坐在另一間狹小的石頭房子裏。漢子默默端來一大盆燉獸肉和一罐山果酒,便站在旁邊木呆呆抹眼淚。公孫賈精細之人,聽見隔壁石屋裏有隱隱約約的呻吟,便拱手問道:“兄臺何事悲傷可否見告”獸皮漢子憨直的抹淚,“二老好端端的牛樣壯,卻不想開罪了山神,連日大瀉,眼見是活不成了,嗚”說着便哭了起來。

  公孫賈聽準了“大瀉”二字,慨然站起,“在下尚通醫道,敢請一觀。”

  十天之中,公孫賈治好了老獵戶夫婦的急性腹瀉,也養好了自己的傷。獵戶一家千恩萬謝,送他獸皮獸肉一大堆,公孫賈都拒絕了。獸皮漢子急得滿臉脹紅,用獵刀在自己手臂上猛然劃出一道血口,用嘴嘬一口鮮血噴出,撲拜在地赳赳高聲,“恩公,有用小人處,萬死不辭”公孫賈扶起了獸皮漢子,“兄臺高義,只要空閒時日來看看我,足矣。”

  半個月後,獸皮漢子憑着獵戶特有的本領,竟找到了公孫賈的山谷茅屋。

  山月當空,公孫賈和獸皮漢子結拜了異姓兄弟。漢子問大哥何以犯法大哥說父母被仇人慘殺,大仇未報,自己卻又被仇家陷害服刑,請兄弟幫他逃出這個地方。漢子慨然允諾,公孫賈便給他臉上刺了字,又給他臉頰烙了印,與漢子互換了衣服,將漢子裝扮成自己,教會了漢子如何應對官府的“季查”。

  三日後的晚上,月黑風高,公孫賈與兄弟共飲山酒,在酒中加了啞藥。

  兄弟睡熟後,公孫賈便順着兄弟指引的獸道,逃出了荒無人煙的大山

  “果真,無毒不丈夫。”蒙面石刻冷笑着。

  灰衣人陰沉切齒,“謀大事,不拘小義。”

  “雖然如此,你終究難見天日,官府若圖影緝捕,汝將奈何”

  一陣夜梟般長笑,灰衣人道:“左傅自囚二十年,卻是孤陋寡聞了。”

  “如此說來,右傅奇遇不斷了。”石刻露出一絲嘲諷。

  灰衣人嘿嘿冷笑,又講出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公孫賈逃出隴西大山,夜行曉宿,一路東行,翻越大散嶺沿南山折轉進入商山,又從丹水谷地潛出武關,逃亡到楚國。他倒不是寄希望於楚國的保護,而是看中了楚國大江上游人跡罕至的連綿羣山。爲了復仇,公孫賈發誓再造自己,埋頭修煉劍術。就在他尋覓落腳點的跋涉中,他竟然在一個晚上撞進了一道神祕的峽谷。

  這道峽谷的兩岸青山總是隱隱約約的響着某種奇特的聲音,“噗呼”不是風聲,不是雷聲,倒象是大山得了氣喘病。到了深夜,這種奇特的聲音更是清晰,而且岩石縫隙中還閃現出隱隱紅光和均勻而又模糊的“嗵嗵嗵”聲。公孫賈恍若置身夢境,聽了一夜,他斷定這道荒險的峽谷隱藏着一個極大的祕密公孫賈在峽谷和兩岸高山遊蕩踏勘了好幾天,終於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突然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公孫賈發現自己躺在冰涼的石板上,眼前紅光一明一滅的不斷閃爍。原來這裏是一個極大的山洞,一個白髮飄拂的老人正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的額角。沒有幾句問答,他便心甘情願的做了老人的苦役。

  漸漸的,他知道了這道峽谷是楚國鑄劍名家“風宗”的大本營,那個老人竟然就是繼鑄劍大師歐冶子、干將之後最負盛名的鑄劍宗師風胡子“風宗”在這道峽谷裏有六個鑄劍山洞,每洞一爐,僅直接鑄劍的工師就有二十多個,鐵工、風工、雜工、炊工等,加起來竟是二百多人的大作坊。“風宗”的規矩是白日備料休憩,夜間鑄劍。所以,白日進入峽谷的人,什麼也發現不了。在苦役生涯中,公孫賈爲許多工匠治好了諸多叫不上名字的怪疾。漸漸的得到了風宗上下的好感。

  有一天,從不與他照面的風胡子將他叫到一個小山洞裏,冷冷問了兩句話,“想不想修習劍術”“想”“想不想換副面孔”“想”公孫賈沒有絲毫猶豫。

  老人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一揮手,兩個壯漢便擡起他丟進了洞外的水池,又壓上一張石板。公孫賈在水裏不喫不喝的浸泡了三天,奄奄一息的被擡回了山洞。風胡子冷冷問,“現下要綁起你來,烤火,怕麼”公孫賈搖頭。風胡子再沒有說話,枯瘦的大手一揮,兩名壯漢夾持着將他綁縛在一張又高又厚的石板上。石板對面不到一丈處就是熊熊火焰的劍爐,烘烘熱浪迎面撲來,使他滲透寒溼的肌膚頓感乾爽。但半個時辰後他就燥熱難當,背靠的石板也燙了起來。身邊兩人只管定時給石板噴水,對他卻是不聞不問。公孫賈緊緊咬着牙關,竟是一聲不叫,不久就烤得昏迷了過去,一潑水醒來,須臾便又昏迷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公孫賈被架到了洞口,刺骨的寒風使他又猛醒了過來。

  風胡子走了過來,猛然向他臉上噴出一股氣味怪異的綠水,“噗”的一聲,散開了一片紫霧。公孫賈的臉頓時象大面團般脹了起來,透亮透亮風胡子走近端詳,伸出長長的指甲在公孫賈額角輕輕一挑,就從“大面團”上揭下了一層人皮,黑字與烙印赫然在目公孫賈又被放到了一個滴水成冰的山洞凍了一夜,次日早晨被擡到風胡子的小山洞,臉上感覺已經全部復原了。

  風胡子冷冰冰問,“要美麼”公孫賈搖頭。風胡子再不說話,又向公孫賈臉上噴了一口紅色藥水,一陣奇異的感覺立即滲透了公孫賈的四肢百骸風胡子伸出枯枝般的大手在他臉上按捏了整整一個時辰,丟下一句話,“記住自己吧。水缸在那裏。”便倒頭大睡。

  公孫賈靜靜神,竟然站了起來。他原以爲歷經如此折磨不死也得癱了,沒想到腳下卻大感輕靈便走到水缸邊一看,卻是一聲尖叫,昏了過去

  “如此說來,右傅面相很是不凡了”蒙面石刻淡漠平板,一點兒沒有驚詫。

  “左傅記住了。”灰衣人猛然扯下黑色面紗,蒙面石刻不禁一抖。燈下,一張猙獰可怖的臉驟然現出一頭紅髮青藍色面孔眼珠黑藍而眼白髮黃闊嘴大牙大鬍鬚連鬢而生與當年清秀儒雅的公孫賈相比,當真一個魔鬼出世。

  “雖鬼神之洞察,亦不能辨認矣。”蒙面石刻一聲嘆息。

  “明告左傅,風胡子收我爲學生,贈我一口風宗名劍。公孫賈不敢說縱橫天下,然則復仇足矣。若不是你那口蚩尤天月劍,商鞅早已經死在崤山河谷了。”

  “你,做刺客了”

  “商鞅仇人多矣。即便他是神仙,也想不到我公孫賈再生。”

  “住口。”蒙面石刻低沉的聲音中喘息着絲絲怒氣,好象一隻驟然起身的猛虎。灰衣人不禁一抖。沉默有頃,蒙面石刻冷笑道:“公孫賈,老夫以爲你真的浴火重生了,誰想你依舊是個卑劣猥瑣的小人。老夫不殺你,你走吧。”

  “復仇殺敵也算小人如何纔算得大丈夫”

  “公孫賈,你雖精明有餘,卻永遠沒有大器局。老夫問你,我等與商鞅的仇恨,是村小械鬥之仇麼”

  “自然不是。是國事仇恨。”

  “且不說你殺不了商鞅,縱然殺了,徒使商鞅做了天下英烈名臣,你自己反倒成了天下恥笑的卑鄙刺客。若這也算復仇,還用得着你出手”

  灰衣人默然良久,恭敬拱手,“請教左傅,如何籌劃”

  “商鞅最大的立身功勳,卻在何處”

  “自然是變法。”

  “若國事逆轉,變法失敗呢”

  “商鞅身敗名裂”

  “老夫再問你,我等仇恨,是商鞅私刑麼”

  “不是,乃國法明刑。”

  蒙面石刻冷笑,“記住,唯使商鞅變法失敗,並將商鞅處以國法明刑,方爲大器復仇。”

  灰衣人深深撲拜於地。“左傅一言,公孫賈茅塞頓開。”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灰色影子又飛上樹梢,落下小巷,驟然消失在茫茫冬夜的咸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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