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相逢無緣泯恩仇
但是,這種冰涼水冷對於王宮卻無可奈何。一入宮門,每隔數十步便有一隻碩大的木炭火燎爐,正殿與常用的幾座偏殿更是爐火明亮,竟日不滅。冰涼水溼的海風在王宮中頓時便化成了暖融融的溼潤,不幹不冷,愜意極了。
“稟報我王:蘇秦求見。”
“讓他進來吧。”正在燎爐旁看書的齊宣王頭也沒擡。
一輛軺車孤零零的停在蕭瑟清冷的車馬場,蘇秦正攏着大袖在車下跺腳。
往昔時日,到任何一國王宮,蘇秦從來都是長驅直入的。可這次入齊,卻莫名其妙的變成了入宮必等,有時候連齊國那些尋常臣子都進去了,他還在等。雖然如此,蘇秦卻沒有絲毫的負氣,每次都平靜的等候着。多少年來,他對這種立竿見影的寵辱沉浮經得見得太多了,也就麻木了。合縱解體,各國與秦國紛紛媾和結好,他在燕國又被子之架空,既無大勢可託,又無實權在握,來齊國能有昔日的顯赫麼齊宣王給了他一個客卿虛職,既不任事,也不問謀,竟冷冷的撂着他不聞不問。蘇秦也不着急,更是耐得寂寞,竟覺得這是自己又一次苦寒修習的好時機,竟日除了讀書,便是漫步到稷下學宮與年輕的學子們談天說地。幾個月清淡下來,非但結識了幾個後學好友,且從他們身上長了許多見識。
“宣客卿蘇秦入宮”內侍冰涼尖銳的聲音從高高的王階上飄了下來。
一甩棉袍大袖,蘇秦大步走上了九級玉階,也不用內侍引領,他便輕車熟路的來到了齊宣王冬日廝守不離的東暖殿,正要行禮,齊宣王已經站起來扶住了他:“蘇卿啊,多日不見,你竟是多了幾分仙氣,清雅多了。”
“蘇秦是瘦了一些,但心中清明如故。”蘇秦不善詼諧,對這種應酬辭令的別樣說法,他從來都是一言截過,直接逼近話題。
“上茶。蘇卿請入座。”齊宣王也許是坐得久了,悠然踱着步子拿起案頭那捲竹簡:“蘇卿啊,近來這卷書傳抄天下,可曾看過”
蘇秦一瞄題頭大字便笑了:“齊王也讀莊子了看得下去麼”
“一片囫圇。”齊宣王搖搖頭:“這莊子也怪,說了那麼多不着邊際又莫名其妙的故事,北海大魚啊,蓬間雀啊,盜跖啊,田子方啊,夢蝴蝶啊,到底想說什麼一團麪糊,竟還有那麼多人爭相傳看,稷下學宮竟整日爭得不亦樂乎蘇卿你說,這莊子有何用處”
“莊子不爲王者寫,齊王本無須看,自然也看不明白了。”
“不爲王者寫書難怪,他連個漆園吏都做不了。”齊宣王驚訝之餘,又鄙夷的笑了:“爲布衣寫書,布衣能給他官爵榮耀麼”
“天下之大,未必人人都以官爵爲榮耀。”
“豈有此理孔夫子說:學而優則仕嘛。對了這莊子定然是學問差勁了。”齊宣王突然覺得自己刨到了這個寫麪糊書的根子上,竟是矜持自信極了。
蘇秦罕見的大笑了起來:“孔子是孔子,莊子是莊子齊王啊,還是不要想莊子了。想明白了,齊王也就不是齊王了,就是莊子了。”
“好,不說這個沒學問的莊子。”齊宣王笑了笑:“蘇卿有事麼”
“臣有兩事,皆是齊國當務之急。”蘇秦直截了當:“其一,趙國已經開始籌劃第二次變法,齊國當立即着手,萬不能因遠離秦國而鬆懈。”
齊宣王沉吟點頭:“容我想想,也等孟嘗君回來商議一番再說了,第二件”
“蘇秦薦舉兩個大才,做齊國變法棟樑。”
“噢還是大才”齊宣王淡淡的笑了笑:“說來本王聽聽。”
“一人名叫魯仲連,一人名叫莊辛,都是稷下學宮的才俊名士。”
“稷下學宮”齊宣王淡淡的笑意沒有了,卻皺着眉頭問:“蘇卿啊,你可知道先王爲稷下學宮立下的規矩”
“知道:但許治學,不許爲官。”
“既然如此,本王如何能破先王成法”
“齊王差矣。”蘇秦面色肅然:“圖王爭霸無成法。威王興辦稷下學宮,本是聚集天下人才之大手筆,惜乎思路偏斜,將天下名士看作國王門客,養而不用,實乃荒誕不經也。齊王光大稷下學宮,天下名士紛紛流入齊國,若再不選擇賢能而用之,必然要紛紛流失。那時,齊國將成爲人才的荒漠,齊國也就很快要衰落了。”
“好說辭”齊宣王驚訝的瞪大了眼睛,一拍長案,臉上卻倏忽換成了嘲諷的微笑:“蘇卿啊,莫非你是在提醒本王,你是當世大才,本王小用了”
蘇秦一陣愣怔,臉上的光彩與眼中的火焰立即黯淡了,沉默片刻,他站起身來一拱手:“蘇秦告辭。”便徑自大步走了。
“哎,蘇卿”齊宣王大是尷尬,想喚回蘇秦卻終是難以出口,脹紅着臉在殿中急躁的繞着圈子。蘇秦畢竟是名重天下的六國丞相,不用也就罷了,如何便能輕易得罪齊國兩代君主花大力氣開辦稷下學宮,還不是爲收士子之心蘇秦這般人物,有幹才,有學問,又出自名門,比孟夫子那種空談學問的老名士更有感召力,他負氣而走,若像孟夫子貶損新魏王魏嗣一樣逢人便說,傳揚開去,齊王敬賢的聲望豈非一落千丈稷下學宮的士子們要是真的走上大半,齊國顏面何存想到這裏齊宣王再不猶豫,高聲吩咐:“備暖車儀仗快”
一出宮,蘇秦便跳上軺車轔轔出城了。
這次進宮,蘇秦是有備而來的。昨日接到了蘇代的快馬急書,說子之再次敦請他回燕共圖大業,從那些閃爍其辭的話語裏,蘇秦嗅到了子之的野心與燕國的危險。本來,他就準備晉見齊宣王之後便回燕國,設法阻止這場亂國之禍,事先已經讓荊燕帶着衛士們出城等候了。他進宮晉見,只是想在臨走前給齊宣王一個鄭重提醒,更想將魯仲連與莊辛兩位英傑之士推薦給齊宣王,畢竟,齊國有抗衡秦國的基礎與實力,齊宣王也還算精明君主,若振作起來,將有望取代楚國做六國頭羊。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齊宣王竟然如此齷齪的度量他,如此輕蔑的嘲諷他在那一刻,蘇秦心頭飛快的閃過了“士可殺,不可辱”這句名士格言,幾乎就要義正詞嚴的痛駁齊宣王,但他終於還是忍住了。他耳邊響起了老師那蒼老的聲音:“非其人,勿與語。此名士說君之道,慎之,慎之。”齊宣王既不是可說之君,也就不用枉費心智了。
一出臨淄西門剛剛與荊燕會合,便見迎面煙塵大起,一隊車馬旌旗隆隆捲來蘇秦眼拙,吩咐一句:“讓道。”便走馬道邊了。荊燕卻驚訝的喊了起來:“大哥,黑旗上一個張紅旗上一個田會是誰”蘇秦一驚,手搭涼棚眯縫着眼睛,仔細打量漸行漸近的軺車儀仗,終於喃喃驚喜道:“張儀,孟嘗君,沒錯”略一思忖,斷然吩咐:“荊燕,上小道我不想見他們。”荊燕一陣愣怔,便低喝一聲:“上小道”蘇秦馬隊便風一般捲上了一條田間岔道。
正行之間,便聞身後車聲隆隆,一聲高喊隨風傳來:“武信君田文來了”
蘇秦苦笑道:“跑不過他,等着吧。”馬隊剛剛收繮,便見一輛駟馬快車旋風般捲到面前,車上一人斗篷展開,隨着一陣笑聲大鳥般飛下車來:“武信君,田文何處開罪,竟要奪路而去”
蘇秦笑道:“眼拙不識君,避道而已,何須奪路了”
“武信君無須多說,田文明白。”孟嘗君慷慨道:“請武信君還是跟我回去,與張兄聚幾日再說,一切有我。”蘇秦尚未說話,便見臨淄西門飛出一隊車馬,直向田間小道而來
“齊王暖車”孟嘗君驚訝的低呼了一聲,滿臉疑問的看了看蘇秦。
蘇秦也看清楚了來者正是齊宣王的暖車儀仗,心中一動,卻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孟嘗君,我還是要走的,我的根在燕國。”說話間,聲威赫赫的駟馬暖車已經隆隆趕到。車未停穩,齊宣王便掀開厚重的棉布簾跳了下來,對着馬上蘇秦便是一躬:“武信君,田闢疆多有唐突,請君鑑諒。”
孟嘗君大是驚訝,他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位王兄如此的謙恭,今日是怎麼了不及細想,連忙躬身做禮:“臣田文參見我王。”齊宣王笑道:“孟嘗君,你回來得好,天意啊天意,也是武信君不該離開齊國了。”
此刻蘇秦已經下馬了,畢竟是齊宣王親自追來又當面賠罪,蘇秦不是迂腐書生,豈能執拗到底不知轉圜他走過來也是深深一躬:“蘇秦原多冒昧處,請齊王恕罪。”齊宣王連忙虛扶一把笑道:“孟嘗君啊,請武信君先在你府上歇息一宿,明日共商國是,本王也即刻爲武信君遴選一座府邸了。”孟嘗君領命,蘇秦也沒有推辭,齊宣王便登車去了。
“上我車,回去再說。”孟嘗君笑着拉起蘇秦上了寬大堅固的駟馬快車,又向荊燕一招手,便隆隆駛出了田間岔道。上得官道,卻不見了張儀車馬,蘇秦不禁大是困惑:“孟嘗君,張儀不知道你在追我”孟嘗君心知就裏,打哈哈笑道:“我車快,張兄沒看見,回去便請他過來。”說罷馬繮一抖,便走馬進了臨淄城。
且說張儀目力極佳,早看出是蘇秦繞道,也料定孟嘗君必定追人,只是自己卻不想與蘇秦在這裏倉促謀面,便對嬴華吩咐一聲:“去驛館。”竟是先行進了臨淄。在驛館剛剛住好,孟嘗君的門客總管馮驩便來請客。張儀決定獨自前去,嬴華緋雲卻齊聲反對。張儀笑道:“齊國不是楚國,驚弓之鳥一般。”嬴華板着臉道:“不行,那國都不能掉以輕心。緋雲,你做童僕隨身跟着他。我來駕車,守在門外。”緋雲做個鬼臉道:“這纔對呢,還當你一個人吔”張儀無可奈何的笑道:“粘住我了好好好,走吧。”
到得孟嘗君府,正是日暮時分,大廳中燈燭明亮燎爐通紅,暖融融春日一般。蘇秦正在廳中與孟嘗君閒話,突然聽得院中一聲長傳:“丞相大人到”不禁失笑道:“孟嘗君也擺起架勢了”未及孟嘗君說話,蘇秦已經快步走出了大廳,卻又怔怔的站在廊下說不出話來幽暗的暮色中,張儀拄着一支細長閃亮的鐵手杖,一步一瘸的走了過來,鐵杖點地的篤篤聲令人心顫那異常熟悉的高大身影顯得有些佝僂了,那永遠刻在蘇秦心頭的飛揚神采變成了一臉凝重的皺紋,驀然之間,蘇秦竟清晰的看見了張儀兩鬢的斑斑白髮
“張兄”蘇秦大步搶了過來,緊緊的抓住了張儀的雙手。
張儀沒有說話,兩手卻無法抑制的顫抖着。
“張兄,走吧。”蘇秦低聲說着,輕輕來扶張儀。
張儀甩開了胳膊冷冷道:“不敢當六國丞相大駕。”徑自篤篤進了大廳。
驟然之間,蘇秦面色灰白,一股涼冰冰的感覺直滲心頭難道人心如此叵測,連朝夕相處十多年親如手足的張儀也變成了如此勢利的小人果真如此,這人世間還有值得信賴的情義麼一剎那,冰涼的淚水奪眶而出,蘇秦幾乎要昏倒過去
“武信君,沒有說不清的事,走吧。”孟嘗君曠達的笑聲便在耳邊。
一股冰涼的海風撲面抽來,蘇秦打了個激靈,終於挺住了那幾要崩潰的身心,牙關緊咬,竟大步走進了廳中。孟嘗君對交遊斡旋素有過人之處,早已吩咐馮驩關閉府門謝絕訪客,並將“童僕”緋雲安排在大屏風後面的小案,廳中便只有三張擺成“品”字形的長案了。
孟嘗君恭敬的將蘇秦張儀請入兩尊位,自己便在末座打橫就座,先行一拱:“蘇兄張兄皆望重天下,今日能一起與田文共酒,當是田文三生榮幸。當此幸事,田文先自飲三爵,以示慶賀”說罷便咕咚咚連飲了三大爵。
張儀目光一閃,孟嘗君又舉爵笑道:“蘇兄張兄相逢不易,今日重逢,自當慶賀。田文再飲三爵,爲兩兄相逢慶賀”說罷又咕咚咚連飲了三大爵。
見蘇秦張儀都看着他沒有說話,孟嘗君又舉起了青銅大爵:“蘇兄離齊,罪在田文。張兄徑住驛館,罪在田文。田文再飲三爵,爲兩兄賠罪”兀自說罷,又咕咚咚連飲了三大爵,一時廳中酒香瀰漫,竟是分外濃烈。
孟嘗君瞅瞅蘇秦張儀,又舉起了酒爵
“啪”張儀拍案道:“你究竟讓不讓我們喝酒了來,蘇兄,我倆幹了”
孟嘗君哈哈大笑,連忙舉爵湊了上去:“我陪兩位大兄幹了,這是接風了”三爵一碰,孟嘗君徑自一飲而盡。蘇秦張儀卻是誰也沒看誰,默默的各自飲幹了一爵。
“孟嘗君,也不用你折騰自己。”張儀終於板着臉開口了:“你在當場便好,我有兩句話要問蘇兄,若得蘇兄實言,張儀足矣。”
蘇秦眼中閃出冰冷的光芒:“問吧。”
張儀的目光也迎了上來:“屈原暗殺張儀,蘇兄可否知情”
“自然知道。”
“你我雲夢澤相聚之前便知道”
“然也。”
“有意不對我說了”
“正是。”
張儀倒吸了一口涼氣:“蘇兄,你可有不得已的理由”
“沒有。”蘇秦平淡得出奇。
張儀勃然大怒,霍然站起厲聲道:“蘇秦同窗十五載,張儀竟沒有看出你是個見利忘義的小人自今日起,你我恩斷義絕”說罷篤篤點着鐵杖便推門而出孟嘗君大驚變色,衝上去便攔在門口:“張兄息怒,且容蘇兄說得幾句,再走不遲。”張儀冷冷一笑,推開孟嘗君便走。緋雲向孟嘗君一使眼色,連忙過來扶住了張儀。
眼睜睜的看着張儀篤篤去了,孟嘗君愣怔在庭院中竟不知所措。依了孟嘗君的做人講究,着意排解卻反將事情弄僵,便是最大的失敗。他沮喪的嘆息了一聲,沉重的走回大廳,卻發現蘇秦也不見了孟嘗君二話不說,便衝到了爲蘇秦安排的庭院,不想院子裏竟是一片漆黑,正要轉身,卻見那棵虯枝糾結的大松樹下一個孑然迎風的身影孟嘗君不禁長長的鬆了一口氣,走過去輕聲道:“武信君,爲何不說話這件事必定另有隱情。”
“知音疑己,夫復何言”黑暗中傳來的聲音是那樣冰冷。
孟嘗君沉重的嘆息了一聲:“蘇兄啊,自合縱伊始,田文就跟你在一起。我知道,許多時候爲了維護局面,你都寧可自己暗中承擔委屈。聯軍換將,你爲子蘭這個酒囊飯袋忍受了多少怨言回到燕國,你又爲子之那個跋扈上將軍委曲求全蘇兄恕田文直言:你心高氣傲才華蓋世,可你卻在坎兒上拖沓,殺伐決斷不如張儀啊,原本明明朗朗說出來的事情,爲何就是不說”
“我待張儀,比親兄弟還要親,你說,他如何竟能懷疑蘇秦”蘇秦猛然轉身,暴怒高喝:“他根本就不能那樣問我知道”
孟嘗君一陣愣怔,親切的笑了:“好了好了,這件事先擱下,三尺冰凍也有化解之日。武信君,我只求你一件事。”
“說吧。”蘇秦自覺失態,語氣也緩和了許多。
“不要離開齊國,不要再陷進燕國爛泥塘。”
“在齊國閒住”
“這個我來周旋,蘇兄在齊國大有作爲”
蘇秦默默笑了,顯然,他覺得孟嘗君在有意寬慰自己。孟嘗君肅然道:“田文不敢戲弄蘇兄,此行秦國趙國,田文大有警覺,深感齊國已經危如累卵,我當力諫齊王振作,在齊國變法”“好”蘇秦猛然握住了孟嘗君的手:“你放膽撐起來,蘇秦全力輔佐你”孟嘗君哈哈大笑:“蘇兄差矣這種事,你比我強十倍,田文只有一件事,死死保你”蘇秦也笑了起來:“還是到時候再說吧,誰也不會壞事便了。”
兩人又回到了大廳,繼續那剛剛開始便突然中斷了的酒局,邊飲邊說竟直到四更方散。蘇秦被扶走了,孟嘗君卻毫無倦意,思忖片刻,叫來馮驩低聲吩咐了一番。馮驩便連夜帶着一封密件南下了。
日上三竿,孟嘗君駕着一輛輕便軺車轔轔來到驛館,徑自進了那座只有外國丞相能住的庭院。淡淡霧氣中,張儀正在草地上練劍。孟嘗君也是劍術名家,一看那沉滯的劍勢與時斷時續的劍路,便知張儀仍然是鬱悶在心。孟嘗君耐心的等張儀走完了一路吳鉤的打底動作,輕輕的拍掌笑道:“還行,沒把吳鉤做成了鋤頭。”張儀提着劍走了過來:“清早起來便做說客”孟嘗君哈哈大笑:“天下第一利口在此,誰敢當說客之名我呀,來看看你氣病了沒有”張儀淡淡笑道:“勞你費心,多謝了,張儀還不是軟豆腐。”
“那是”孟嘗君慨然跟上:“張兄何許人也鐵膽銅心,能被兩句口角坍了臺”
張儀不禁噗的笑了:“長本事了罵我無情無義”陡然便黑下臉冷冷道:“你說,我沒讓他解釋麼他爲何不做解釋”
孟嘗君拱手笑道:“張兄切勿上氣。田文愚見,姑妄聽之:天下之謎總歸有解。張兄若信得田文,田文便能澄清此事,給兩兄一個說法。若蘇秦果真背義賣友,田文第一個不答應”
張儀一聲嘆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但看天意了。”
“丞相大人,我是來請你入宮的。齊王召見。”孟嘗君卻是笑吟吟說到了正事。
“是麼”張儀顯然有些出乎意料。自齊威王開始,齊國對秦國使者就莫名其妙的別有一番矜持。秦國重臣特使入齊,總要求見三五次,甚或要疏通關節才能見着齊王。齊宣王也與乃父如出一轍,除了六國戰敗那一次,張儀兩次入齊,都是在兩日之後才被召見的,此次並無重大使命,齊王倒是快捷了雖說意外,張儀卻也並不驚訝,悠然笑道:“孟嘗君入廳稍候,我要帶上一件物事。”
片刻之後,兩車入宮,徑直駛到那座東暖殿前。車馬方停,齊宣王便笑吟吟迎了出來:“丞相光臨,田闢疆幸何如之”張儀也是深深一躬:“齊王出迎,張儀幸何如之”齊宣王竟過來扶住了張儀,又拉起張儀的一隻手,笑吟吟的與張儀比肩入殿。暖烘烘的小殿中除了王座,便只設了兩張臣案,瀰漫着一種密談小酌的融融氣氛。時當早膳方罷,座案上的白玉盞中便是滾燙的蒙山煮紅茶,當真是十分的愜意。對於一向在臣下面前講究尊嚴的齊宣王來說,如此做法也實在是頭一遭。
張儀卻絲毫沒有受寵若驚的謙恭謝詞,反倒是坦然入座,將那支亮閃閃的鐵杖往手邊一搭,便端起茶盞品啜起來。孟嘗君看了看張儀,皺皺眉頭便在對面坐了下來。
“今日請丞相一晤,原是田闢疆要討教一二。”齊宣王悠然開口了:“方今合縱已散,列國又回舊日大勢,望丞相對齊國莫做敵手之想,爲田闢疆排難解惑。”
“齊王但有所問,張儀自當坦誠做答。”
“聽說楚燕趙韓都在密謀籌劃,要再次變法,是否真有其事”
張儀笑道:“此乃斥候職事,齊王當比張儀所知更多了。”一句詼諧,便撂開了這個證實傳聞的難題。齊宣王竟被張儀說得笑了:“何敢以丞相爲斥候若果真變法,丞相以爲哪一國可成”張儀笑道:“此乃天意,齊王問卜太廟,大約龜甲蓍草總是知曉了。”齊宣王雖然笑臉依舊,眉頭卻是皺了起來。孟嘗君不禁高聲道:“我王就教國事,丞相何須戲謔如此”張儀坦然笑道:“非張儀戲謔,實是齊王戲謔國事了。”齊宣王驚訝道:“丞相何出此言變法之事不能問麼”臉上便有些不悅。
張儀依然不卑不亢的笑着:“齊王可知太公姜尚此人”齊宣王道:“太公乃齊國第一國君,誰個不知”張儀笑道:“太公曾在太廟踩碎龜甲,齊王可知”齊宣王驚訝道:“有此等事卻是爲何”張儀侃侃道:“武王伐紂,依成例在太廟占卜吉凶。龜甲就火,龜紋正顯之時,太公驟然衝入太廟,踩碎龜甲,大聲疾呼:弔民伐罪,天下大道當爲則爲,當不爲則不爲,何祈於一方朽物正當此時,天空雷電交加,大雨傾盆,羣臣驚恐。太史令請治太公褻瀆神明之罪。武王卻對天一拜,長呼:天下大道,當爲則爲,雖上天不能阻我也便即發兵東進,一舉滅商。”
齊宣王尷尬的笑了笑:“丞相之意,本王無須過問他國變法”
“張儀明白齊王心意:既不想落他國之後,又惟恐變法不成,反受其累。”一句話便說得齊宣王睜大了眼睛,接着便道:“變法者,國之興亡大道,滿腹狐疑四面觀瞻,而能變法成功者,未嘗聞也國情當變則變,當不變則不變,與他國何涉此等國策大計,齊王卻只問傳聞虛實,只問吉凶成敗,張儀何能斷之以狐疑僥倖之心待邦國大計,豈非戲謔於國事”
這一番話卻是正氣凜然擲地有聲,孟嘗君大是佩服,不禁站起來對齊宣王拱手慨然道:“丞相之言,治國至理,祈望我王明鑑”
齊宣王本想請博聞廣見的張儀好好的說說列國見聞,順便透漏一些這幾個嚷嚷變法的國家的內幕實情,再替自己參酌一番,齊國應該如何應對看着宮牆外冰涼呼嘯的海風掠過,在木炭通紅的燎爐旁聽着軼聞趣事,齊宣王的確想愜意的享受一個有趣的冬日。就本心而言,無非想在這個秦國丞相面前憂國敬賢一番,以遮掩昨日對蘇秦的不敬罷了。不想鬼使神差的從變法問起,竟被張儀當真教誨了一通,不禁大是不快;然則,不快歸不快,面對秦國這個氣焰正盛的權臣,再加上一個不識趣的孟嘗君,齊宣王也只能窩在心裏。沉思狀的沉默了片刻,齊宣王便大度的笑了笑:“丞相金石之言,田闢疆銘刻不忘,容我忖度幾日,若有難事,再請教丞相了。”
張儀心中雪亮,站起來笑道:“齊王國務繁忙,張儀送齊王一樣物事,便即告辭。”
“何敢勞丞相贈禮多有慚愧了。”齊宣王又高興起來,畢竟,這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張儀回身對殿口內侍吩咐道:“請我行人入宮。”
內侍一聲傳呼,嬴華便捧着一個銅匣走了進來,呈到齊宣王案前打開。齊宣王一看,卻是整整齊齊的幾卷竹簡,不禁笑道:“丞相送我何書啊”
“啓稟齊王:這不是書卷,這是各國議定的變法舉措。”
“這這如何使得”齊宣王竟是愣怔了,他向各國派出了那麼多坐探斥候,報來的也只是各種皮毛消息而已,實際的變法舉措如何能輕易得到張儀縱然知曉,又如何肯輕易送給他國一時之間,齊宣王竟有些懷疑張儀又在作弄他。張儀卻坦然笑道:“齊王莫擔心,這是張儀自己歸總的,大體不差。其所以送給齊王,是因了齊王有變法大志。”
“丞相過獎,何敢當之”齊宣王頓時高興起來,竟謙恭得自己變成了臣子一般。
“然則,張儀以爲,齊王若得變法,非一人不能成功”
“何人丞相但講。”
“蘇秦”張儀面無表情:“非蘇秦不能成功。”
齊宣王大是驚訝,與孟嘗君相互看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就在這片刻愣怔間,張儀已經篤篤出宮去了。望着張儀踽踽獨行的背影,齊宣王搖搖頭:“此人當真不可捉摸也。”孟嘗君對張儀的突然變化也是一團迷霧,小心翼翼試探道:“我王是說,張儀舉薦不可信”齊宣王頗爲神祕的低聲道:“你是不曉得,屈原暗殺張儀,本是蘇秦與屈原同謀,後見張儀,卻知情不言,以致張儀遭遇截殺,變成了瘸腿。你說,張儀不記恨蘇秦”孟嘗君笑道:“臣執邦交,尚且不知此事,實在慚愧。”齊宣王呵呵一笑:“此事大有文章,還得看看再說。”
孟嘗君出宮,便直奔驛館而來。張儀正在庭院草地上獨自漫步,見孟嘗君大步匆匆走來,不禁笑道:“看來,孟嘗君也有黑臉的時候了。”孟嘗君拉起張儀便走:“這庭院隔牆有耳,到裏面去說。”張儀卻是不動:“孟嘗君,你就是在這裏喊破天,也沒人敢傳出去,說吧。”孟嘗君道:“別那麼自信,蘇秦張儀結仇,齊王如何知道”張儀淡淡笑道:“權臣嫌隙,名士恩怨,時刻都在天下口舌間流淌,過得兩年,只怕連鄉村老嫗都當故事說了。”孟嘗君道:“如此說來,你是有意報復蘇兄了”
“此話怎說”張儀倏的轉過身來,語氣冰冷得刀子一般。
孟嘗君目光炯炯的看着張儀:“既明知齊王知曉蘇張成仇,卻要以仇人之身舉薦蘇秦,使齊王狐疑此中有計,進而不敢重用蘇秦。此等用心,豈非報復”
張儀看着鄭重其事的孟嘗君,卻突然笑了,鐵杖篤篤跺着草地:“孟嘗君啊,你爲權臣多年,竟不解帝王之心記住一句話:加上你的力保,齊王必用蘇秦”
“何以見得”孟嘗君逼上一句。
張儀悠然笑道:“蘇張但有仇,天下君王安,孟嘗君以爲然否”
孟嘗君身爲合縱風雲人物,如何不知六國君臣對蘇秦張儀合謀玩弄天下於股掌之間的種種疑惑甚至就是四公子之間,也沒有少過這種議論,心念及此不禁恍然道:“如此說來,張兄是有意在成仇時節,舉薦蘇兄了”
“如此機會,也許只有一次。”
“好”孟嘗君拍掌笑道:“兩兄重歸於好,田文設酒慶賀”
“錯。”張儀跺着手杖冷冷道:“不想讓大才虛度而已,與恩怨何涉”說罷竟跺着鐵杖徑自去了。孟嘗君愣怔半日,只好搖搖頭沮喪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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