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商旅孫吳祕定策

作者:孫皓暉
沒有樗裏疾消息,馮驩便在商社等得心緒不寧,又擔心臨淄隨時都有出人意料的突變,便匆匆來找商社總事,想聽聽臨淄近日消息。商旅流動不息,消息也連綿匯聚,這便是商社得天獨厚的靈便處,也是許多周遊士子願意下榻本國商社的原因。馮驩來到後園總事房,剛到廊下,卻猛然一驚,屋中傳來清晰話語,一個聲音竟是似曾熟悉。

  齊國商社不大,卻很是富麗幽靜,在咸陽的六國商社中也算是獨一無二了。商社不是經商場所,也不是某個商家的私產,而是身在異國的商賈們湊份子建成的公產。這種商社,表面上是接待本國商旅的寓所,實際上最要緊的用處,卻是聯絡本國商旅共謀共議,排解本國商旅間的糾紛,避免進貨重複與買賣衝突,對外則儘可能地統一物價,以在秦國大市與他國商人更有力的展開商戰爭奪。除此之外,商社還有一個隱蔽的使命,便是向本國官府稟報所在國的重大謀劃與舉動。各國官府與商旅,都將這種消息來源稱做“義報”。義報永遠都是祕密的,官府不公開賞賜,義報之人也永遠不會公然署名。因了這個緣故,義報便有了一個通例:由商社歸總擬成密書,由順路商旅送回。在戰國之世,這是各國心照不宣的祕密,誰也不會因了這種祕密而限制商旅往來。畢竟,商旅周流財貨,哪個國家也不能拒絕商旅。作爲商人,則誰也不會因了這是義報而推委不做。畢竟,國家興亡是天下大義,四海漂泊的商人也是有根的。因了這種種功能,商社便在事實上成了一國商人在他國的號令中心,彷彿一個國家長駐他國的民間“斥候營”。惟其如此,弱國窮國小國建造商社,便往往是國府暗中出一大半錢,商旅們只在名義上分攤一點兒罷了。但是,商旅衆多、實力雄厚的大國商人們,卻往往不願國府染指商社建造,寧肯自己分攤。所爲者何來卻也是說法多多,有人說是爭個商家名節,有人說爲了經商更少束縛,有人說爲了不受官場爭鬥的牽扯,更有人說,是爲了避開那些令商旅們頭疼的義報。雖說是衆說紛紜,但大國商社都是商旅自建,倒也是無一例外。魏國、楚國、齊國、秦國,還有現下的趙國,甚至是衛國與原先的宋國這等國雖弱小卻有商旅傳統的邦國,商社都是商旅們自建的。

  在所有這些有名的商社中,齊國商社最是威名赫赫。

  從春秋開始,齊國便是有經商風習的大國。管仲首創的“官府國營大市”,使齊國人學會了做買賣,從此商旅之風大開,齊國商旅遍佈天下。到了齊威王時期,臨淄齊市已經成了與安邑大梁齊名的赫赫商市。齊宣王后期又經蘇秦變法,更加之齊國遠處東海之濱,蹂躪商旅的大戰幾乎從來沒有在齊國本土發生過,近百年的太平歲月,齊國人的財富幾乎是眼看着蒸蒸日上,齊國商人便漸漸地超越了魏商楚商,成了天下舉足輕重的商旅大國。

  雖則如此,咸陽的齊國商社卻依舊是不顯山露水,依舊是秦國遷都咸陽初期建成的那座很不起眼的六進庭院。說它獨一無二,這幾十年不變便是其一。當咸陽日漸成爲最大的商市都會時,其他大國的商社都是翻修改建不斷擴地,惟獨商旅實力最雄厚的齊國商社,卻依然靜靜地蜷縮在這條林蔭覆蓋的小街,不可謂不奇。但是,若僅僅是一成不變,齊國商社便也絕不會威名赫赫。

  齊國商社的口碑,是在商戰中爭來的耀眼光環。

  自春秋開始,華夏商旅便將商事買賣看作兵爭一般,所謂“商家爭利,猶如戰場”,此之謂也。於是,便有了“商戰”一說,便有了將兵器刀作爲貨幣形制的匪夷所思的創舉便有了大商家以兵法謀略經商的種種奇謀神話。前如越國的陶朱公范蠡,後如魏國由商入政的白圭,便是以兵法謀略經商而致成功的鼻祖人物。進入戰國中期,各國大商競相涌現,楚國猗頓氏、魏國孔氏白氏、趙國卓氏、齊國田氏、郭氏等。商旅謀略更是汪洋恣肆蔚爲大觀,以致商旅子弟爭相拜赫赫大商爲師,修習商戰謀略,直如名士學問家招收弟子一般。饒是如此,要將商家謀略學到手,卻是比名士傳授學問還要難。

  白圭曾說:“智不足以通權變,勇不足以臨機決斷,仁不能取予自如,強不能守定心志,雖欲學吾術,終不告之矣”這便是說,一個出色商家,要比修習學問的士子多出了許多才智品德意志方面的苛求。

  老墨子是個不世出的學問大家,他將士子與商人做了比較,說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話:“今日士子立身用命,尚不若商人用一布錢之謹慎。商人用一布,必求良材而買。士子用命,卻多憑意氣而缺乏深思明斷,豈不悖哉商旅漂泊四方,雖有關梁之難,盜賊之危,必爲之今士子坐而言義,無關梁之難,無盜賊之危,然而不爲則士子言義,不若商人計利之察也。”這個“察”,便是明晰堅定。如此解去,可知商旅之難,更可知成功商人之難。

  秦惠王時期,咸陽大市便已經成爲天下商旅的逐鹿大戰場。秦武王暴死洛陽,咸陽的山東商人們很是焦慮了一陣子,才釀出了那場六國聯軍壓境時的逃亡風潮。可是,秦昭王即位後,秦國政局日漸穩定,更兼在河外一舉戰勝六國聯軍,秦國眼看是無可撼動的天下第一大市了。不管如何愛國,商人們畢竟是不能放棄買賣生計的。山東六國只剩下了一個齊國大市堪與咸陽抗衡,可齊湣王喜怒無常,動不動就要加徵商人重稅,臨淄的商旅人氣便也漸漸不那麼火旺了。相比之下,秦國法令穩定,稅制四十餘年幾乎沒有變化,又以“柔遠人”善待遠方商人爲宗旨,多方優待山東商人,一個尚商坊便是天下聞名。於是,咸陽便成了天下商旅趨之若騖的“熱市”,非但各國大商雲集咸陽,連小商小販也紛紛涌入咸陽。恨秦國打敗祖國也好,罵秦國“虎狼”也好,商旅們卻都看準了秦國是個淘金之地,是上佳的商戰大場,誰不佔領咸陽大市,誰就將失去商界的一席之地。

  於是,各國的商旅精華便在咸陽展開了不流血的殘酷爭奪。

  開始十幾年,是魏國商人佔上風。魏國有地利之便,大梁距咸陽不過三日的牛車路程,貨物運輸路途短,便可以大大壓低價錢,加之魏貨器物製作精細,便壓得他國商人喘不過氣來。尤其是最要緊的糧食大市,幾乎便是魏國獨居壟斷之利。其他諸如韓國的鐵、楚國的絲綢珠寶竹器、趙國的馬匹獸皮、齊國的海鹽、燕國的苧麻絲綿,都只是份額很小的一席之地而已。後來,齊國商人便漸漸不行了。齊貨路途遠、貨運難、價錢高,貨物又單一,縱有諸般海鮮,牛車咣哩咣噹走上半個月也變臭了。漸漸的,齊國商人便眼看要被擠出咸陽大市了。

  正在此時,蘇秦在齊國變法,國府一力支持商旅們周流財貨,將齊國器物運出去換錢,再將齊國缺少的外國器物運回來滿足國用民需。也是風雲際會,便在這齊商萎縮的時候,齊國卻傳出了驚人消息:商賈大家田氏,要將舉家萬金投入咸陽經商說不清是誰的舉薦還是商人公推,反正消息傳開不久,一個年輕的田氏商人便到了咸陽,做了冷冷清清的齊國商社的總事。

  這個年輕的商社總事竟是不同凡響一上手,他便將留在咸陽的幾家齊商聚集起來,做了幾筆大生意。先是向咸陽大運齊國乾貨,舉凡乾菜、乾魚、山珍諸般秦人喜好而又缺乏之物,都絡繹不絕運來,價錢卻是比他國同等貨低了三成接着便是請準國府,合商社之力,在東海之濱買下大片鹽場曬鹽,而後便將雪白的海鹽大量運往咸陽。其時秦國的井鹽全賴蜀地,出產很少,海鹽更是沒有,國府最是看重鹽鐵交易。齊國海鹽大量涌入,竟是不用自己賣便被秦國官府高價全收。這個總事便又與秦國官府洽商,將秦國河西高原的皮貨、秦川壯碩的黃牛、太一山與商於山地的藥材等要緊的出關生意,都包攬了過來。運送海鹽的牛車隊返齊,便又滿載着這些齊國缺貨歸來,秦國的齊商竟是兩頭熱銷,蓬勃大發緊接着,這個總事又瞅準了秦齊交好,便請準兩方官府,准許齊國商社獨家經營雙方進出的鐵料與兵器。如此新招迭出,齊國商人在咸陽便大大的走紅。五六年之間,齊國商社便是威名赫赫了。

  不長時間,一首商謠便在咸陽尚商坊流傳開來:

  要得滿錢須得做田

  大吞大吐商旅孫吳

  這個總事,便是在商戰風雲中嶄露頭角的“商旅孫吳”田單。

  馮驩驚訝的是,這個田單的總事房裏如何有魯仲連的談笑聲魯仲連爲何來了秦國身爲布衣名士,魯仲連向來孤傲清高特立獨行,連等閒王公貴胄都不屑一顧,田單縱是“商旅孫吳”,也畢竟是個商人,魯仲連如何竟與他交好

  “田兄,你卻說說,這秦國會如何動手了”屋中傳來魯仲連的聲音。

  “這卻難說。”低沉緩慢的語調,分明便是那個總事田單,“就大勢說,秦國可能用兵的方向至少有三四處。然則,有一點卻是明白:秦國不會與齊國開戰。”

  “如此說來,馮驩遊說便是成功了”魯仲連便是一陣爽朗的笑聲。

  “正是。”田單聲音卻依然低沉,“秦國怕齊王發瘋,便要保孟嘗君。馮驩遊說,正中下懷而已,仲連兄卻不要高興得太早。”

  馮驩聽得心頭一顫,臉便不禁紅了。秦國將計就計,他如何便沒有想到慚愧正在暗自內疚,卻聽孟嘗君又道:“田兄莫非以爲,秦國有其他用心”

  一陣沉默,便聽田單一聲重重地嘆息:“難說也齊國如今是架在燎爐上烤了,六火熊熊,誰知道哪股火燒到要害呢”

  “我看呀,秦國目下正忙中原,還不至於打齊國主意了。”魯仲連的笑聲很是清朗,“只要秦國不擡頭向東海,齊國就有轉圜。”

  “難說也”田單又是一聲嘆息,“齊國已經病入膏肓,卻是藥石難治了,孟嘗君一人有回天之力”

  馮驩聽得憋氣,忍不住高聲一句:“誰個如此沮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便推開厚重的木門大步進了總事房。

  “馮兄果然在此”魯仲連起身大笑,“來,這是田單兄,見過麼”

  田單拱手微微一笑:“這位兄臺入住商社時,與我打過一個照面,報名馮軾,對麼”

  “馮軾”魯仲連目光一閃恍然笑了,“那是化名了,這位老兄便是馮驩”

  “啊,孟嘗君總管,久聞大名。”田單似乎毫不驚訝,“請兄臺入座。”說着便拿起小燎爐上的陶壺爲馮驩斟上滾燙的濃茶,“太一山秦茶,剋食利水,嚐嚐了。”

  馮驩拱手笑道:“方纔在廊下聽得田兄一言,卻是受益匪淺。然則田兄對齊國之評判,馮驩不敢苟同。田齊百年基業,目下又正在顛峯,雖有憂患,卻是柱石猶在,說病入膏肓,田兄卻是有失偏頗了。”

  “也是一說。”田單竟是毫無爭辯之意,只淡淡一笑便不做聲了。

  魯仲連笑着岔開話題:“馮兄啊,我來咸陽便是要找你了。”

  馮驩一拱手便道:“仲連兄有事,但說便了。”

  “還是孟嘗君了。”魯仲連呷了一口熱茶,“他不知道馮兄入秦,更不知道你是在爲他復位謀劃,只道自己閒居無事,便要去楚國找尋甘茂。因了不能預料你入秦能否成功,我當日也無法勸阻。我追你而來,便是想待秦國局勢而定行止。如今大勢已經明朗,孟嘗君復位指日可待。我想還是我去楚國,孟嘗君留在臨淄穩定朝局爲上。”

  馮驩接道:“仲連是說,要我既速回臨淄,穩住孟嘗君”

  “馮兄果然精明。”魯仲連一笑,“貴公子沒受過摔打,一副憂心忡忡失意落寞的模樣,如何做得大事你早一日回去,他便早一日振作。”

  “孟嘗君若已去了楚國,又當如何”馮驩倒是着急了。

  “他若入楚,我便敦促他立即回臨淄。”

  “他是找人,你如何能找見他了”

  魯仲連大笑:“找別人難,找孟嘗君,我卻最有辦法”

  “既然如此,我這便去樗裏疾府辭行,完後星夜便走。”馮驩一拱手便匆匆去了。

  魯仲連喟然嘆息一聲:“田兄呵,我也該走了。”

  田單笑了笑:“走,到我那裏,給你餞行。”

  “用得着麼”魯仲連笑了。

  “走吧。”田單拉着魯仲連出了總事房,打個響指,便有一輛篷車從屋後駛出。田單回身對總事房老僕吩咐道:“將先生馬匹牽到老院後門。”說罷便拉了魯仲連鑽進篷車,放下車簾,篷車便轔轔出了商社。

  走得片刻,篷車便穩穩停了。魯仲連下車,卻見一條僻靜的石板小街,一座厚實簡樸的門廳,紫紅色的木門竟是緊緊關閉着。田單笑道:“走。這是後門。”魯仲連一番打量,恍然笑道:“前大門便是東海鹽肆了”“沒錯。這裏纔是我的基業。”田單說着走到門前“嘭嘭嘭”拍了三下,便見高大的門扇打開了一個小小天窗,一個人頭一晃,厚重的木門便隆隆滑開。跨過一尺多高的青石門檻,便是幽深的門廳,過了門廳,迎面便是一道完全遮擋了視線的寬大影壁。繞過影壁,卻是豁然開朗,一片青松蒼翠池水碧綠的園林便涌入眼前,林中屋頂連綿,除了腳下的碎石甬道與那片不大的水池,竟是沒有一片空地。

  “啊,鹽鐵重地”魯仲連笑了。

  “從這裏進來的客官,你是第一個。”田單也笑了。

  繞過水池,又是一片松林掩映的石屋,過了松林石屋,又是幾經曲折,纔看到一道足有兩人高的弧形石牆,轉過牆彎,卻看見石牆中凹陷出一個大圓形。

  “到了。”田單笑着,啪啪啪可勁兒拍了三掌,凹陷的石牆便隆隆滑開,顯出了一道可可與人等高的石門,“請吧,愣怔甚來”

  “神祕兮兮。”魯仲連打量一番,“經商便是如此這般了”

  “人各有法。”田單笑着,“這裏是賬房,也是金庫,自要隱祕些了。”

  “我看呀,你能做將軍打仗了。”

  田單悠然一笑,搖搖頭道:“將軍留給你做吧,我只要做天下第一大商。”

  這座小庭院甚是奇特,三排房子緊密連成了一個“工”字形,一色由山石砌起,竟是隻有一人多高。魯仲連道:“一半在地下”田單點點頭:“果然是將軍眼光了。來,東廂是我的書房。”說着便推開右手突出牆面上的一道木門,踩着石級下到了屋中。魯仲連跟進一看,卻是一間敞亮寬大的廳堂,兩面石板書架堆滿了各式竹簡,北面牆上卻鑲嵌着一副五六尺長兩尺多寬的特大竹製算器,算器格框中的一片片竹算子籌碼穿在一根根光滑細亮的竹柱上,竟是清晰可見;南面牆上卻斜掛着一口長劍一支長矛魯仲連不禁噗的笑了:“如此書房,也是天下獨一份呢。”田單也笑了:“這叫因地而異,沒有你那大書房,卻教我如何清雅了”魯仲連笑道:“看你這鋥亮的長矛,忒大的算器,便知這是商家重地,講究個實用,你倒何曾想要清雅了”

  田單笑笑,手向門後伸了一下,便聽叮咚一聲銅鈴響,一個清秀的小童便站在了高高的門口。田單吩咐道:“雲子,儘速整治兩案酒食送來。”“俺這就來。”小童脆亮地應了一聲,便不見了身影。片刻之後,小童飛步進來,竟是輕捷得沒有腳步聲一般,兩三個來回,兩張大案上已經是酒食齊備:一陶盆,一銅爵,一木盤,盆中是熱氣蒸騰的燉羊腿,盤中是黃亮亮的舂米飯糰。

  田單舉爵笑道:“來臨淄老酒,幹了”

  “咸陽有臨淄酒,難得幹”魯仲連大是高興,舉爵向田單一照,便汩地一氣飲幹,“田兄,我從楚國回來時,還來咸陽找你,帶楚酒來”

  田單微笑搖頭:“那時啊,我卻不定在咸陽。”

  “我等你回來。左右這裏是你的命根。”

  “還是聽我的信再定。”田單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歸期難說了。”

  “好,那便等你音信了。”魯仲連一頓,“哎,你要撤出咸陽”

  田單默然片刻,搖搖頭:“沒想好,不好說。”

  魯仲連知道田單多謀深思,未斷之事輕易不開口,便也不再多問,只是飲酒談笑,不消一個時辰,兩人便將一桶臨淄老酒掃盡。魯仲連便笑着站起身來:“田兄,我要走了。”田單一笑:“走吧,我送你出門。”上得書房,便見那個小童捧着什麼物事站在門口。田單接過笑道:“仲連,這是一百老齊金幣,打成了一條皮帶,你便系在腰間,多了你也累贅。”魯仲連大笑:“好一條腰帶繫上了”說罷展開,卻是一條打造十分精緻的牛皮寬板帶,兩面全是密匝匝的小袋,一袋塞一個金餅,沉甸甸鼓囊囊,上得腰間竟是平添了幾分威武。

  “好”田單打量笑道,“蘇秦佩六國相印,便是這般氣象麼”

  魯仲連大笑一陣:“金不壓身,便學一回蘇秦,走”出得後門,老僕已經牽着刷洗餵飽的駿馬在等候。魯仲連拱手一聲:“後會有期”便上馬去了。暮色之中,馬蹄如雨,田單竟是沉重地嘆息了一聲。

  回到石屋小院,田單便下到中間大屋。這是一間整潔寬敞而又略顯幽暗的大廳,兩位鬚髮花白氣色矍鑠的老人各坐一張大案,面前攤着竹簡,右手拿筆,左手卻飛快地撥弄着算器中的竹算子。田單輕輕咳嗽了一聲,兩位老人竟是沒有擡頭,細長的手指竟是依然飛快地撥動着算子。田單拱手笑道:“靖郭先生、槐裏先生,請先停得片刻,我有話要說。”

  “見過總事。”兩位老人幾乎是一齊擡頭拱手,說話的卻只有那個更顯清瘦的老人。

  “槐裏先生不見好轉麼”田單打量着那個不說話的老人,關切地問了一句。

  “總事的藥,他喫得月餘,已經能聽見高聲說話了。”靖郭先生笑了,“重聽難治呢,好在槐裏兄筆快手快,精通周髀算經,足以補重聽之失了。”

  田單看着鬚髮雪白的槐裏先生,突然高聲道:“兩位先生是田氏功臣沒有槐裏先生之精實算計,便沒有田氏今日基業我要再延名醫方士,治好槐裏先生”

  “總事過獎了。”槐里老人一笑,抱拳一拱,聲音竟是生澀諳啞得令人心痛。

  靖郭先生笑道:“總事有事,儘管吩咐。老夫與槐裏兄揣摩了一套手語,我給他打,方便得很呢。”

  “這法子好”田單眼睛一亮,踱着步子邊思忖邊說,“大勢可能生變。田氏部族在齊國的大宗田產商鋪,須得祕密變賣;在大梁、邯鄲、郢都、薊城的商鋪與作坊也要祕密處置,每城只留一座酒肆做招牌;而後,將所有的秦半兩都兌成黃金,山東六國的錢幣,則一律兌換成秦半兩。全部金錢,咸陽留三成,郢都留五成,臨淄留兩成。咸陽之錢周流買賣,臨淄之錢應急族人意外。郢都之錢,全部祕密封存,非我下令,不許以任何名目動用。兩位先生,明白沒有”

  靖郭先生兩隻細白瘦長的手飛快地翻動着,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手語打完,卻是沉重地一聲喘息:“總事啊,目下各方投金都將有大利可獲,驟然削價變賣,實在可惜也”槐裏先生卻是滿臉脹紅,嘭嘭拍着書案磕磕絆絆道:“總事,至少秦,秦國太平無事,好,好個大利市,三成錢周,週轉得開楚國,商家死地,五成錢封封存再那裏,不不是商家大忌麼總事莫莫非不不想經商了”

  田單一聲嘆息:“未雨綢繆,心動也其中原由,一時說不明白。就是如此了,半年之內,便要辦妥。還是靖郭先生全盤操持,槐裏先生抱大賬。”竟是深深一躬,“田氏若得保全實力擺脫危難,兩先生便是不世大功。”說罷便大步匆匆地上去了。

  兩個老人正在相對愣怔,田單卻又匆匆下來了:“靖郭先生,有件事方纔忘記了:立即在咸陽鐵作坊祕密定製一百副車軸套頭,要精鐵打造,外形如矛頭。”

  靖郭先生驚愕得張大了嘴巴,竟是忘記了對槐裏先生打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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