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力行郡縣制 始皇帝詔書震動天下
皇子學館設在王城西苑,原本隸屬太子傅管轄,總司皇族子弟文武啓蒙之學。太子傅是一個似無實權卻又極爲要害的職司,其官署與職司所在分爲四處,堪稱最爲特異。其一,身爲大臣的太子傅的個人住宅,在皇城之外的官邸區;其二,太子傅的公事官署,設在皇城內的官署區,與皇帝處置日常政務的東偏殿相鄰;其三,對太子的教習督導職能,由專設在太子府的官署行使;其四,對太子之外的皇族子弟的教習,由專設在皇城西苑的皇家學館行使。嬴政自親政之後一直沒有立太子,沒有設置太子傅,也沒有裁汰一名太子傅官署的屬員。是故,太子傅官署職司只剩下了教習全體皇族子弟這一項,由原先的太子傅丞領事,官署吏員全部移到了這座皇家學館。嬴政從沒來過西苑,若非趙高領道,還當真在這林木蔥蘢山環水繞之中猜不出學館究竟藏在何處。
“參見父皇”
嬴政一進庭院,眼見二十餘名冠帶整齊的皇子齊刷刷長跪拱手響亮呼喊,不禁驚訝地笑了:“小子們有備也,知道我來”旁邊趙高惶恐道:“是小高子教小內侍知會了一聲,怕皇子們不在,陛下來一次難也。”嬴政一揮手大笑:“好好好,都在這大樹下坐了,說說話。”皇子們歡聲雀躍而散,紛紛在最大的一片蔭涼下的青磚地面上坐了下來。獨有一個童稚皇子氣喘吁吁抱來了一個木墩放在樹蔭下,銳聲一喊:“父皇入座”嬴政怦然心動,哈哈大笑間透出滿心歡暢,一俯身抹着小皇子通紅臉龐上的汗水高聲笑問:“你小子就是胡亥”小皇子一挺胸脯赳赳銳聲:“然也我便是大秦皇子胡亥”嬴政道:“木墩是你的常座麼”小皇子赳赳銳聲:“非也此乃胡亥戰馬”嬴政道:“你要戰馬做甚啊”小皇子赳赳銳聲:“殺敵報國安我大秦”嬴政不禁再度歡暢地大笑起來,雙手一卡便將胡亥提起放到了木墩上:“好你的戰馬你騎父皇做步卒,長矛護着你”一時間,寬闊幽靜的庭院響徹了皇子們歡快的笑聲。趙高過來低聲道:“扶蘇皇長子到九原侯府邸去了,其餘皇子都在。”
“小子們靜了,父皇要說話。”
嬴政從來沒有過此刻這般欣然輕鬆,見熙熙攘攘的皇子們安靜下來,站在大樹下笑着高聲道:“小子們今日都去了朝會,都好給贏氏長臉扶蘇好,胡亥更好小小孩童,如此識得大體,難得胡亥,小子說說,誰是你的老師啊”
“稟報父皇:內師同教,外師乃太史令胡毋敬”
“都派定外師了”
“派定了”
“各人說,外師都是何人”
於是,皇子們依着年歲從大到小一個個報來。嬴政聽出了眉目,除了嬴政已經知道的蒙恬爲扶蘇外師,總歸個個皇子的外師都是文職高爵重臣,只有少子胡亥的外師是個爵位最低實權最小的太史令。而文臣外師之中,唯獨沒有李斯。
“好。都有了外師便好。”嬴政笑道,“沒有太子傅,父皇便接納了太子傅丞的建言,給你等人人派了一個大臣做外師。於今看來,頗見效用也。贏氏王族,自來有一條法度:唯纔是繼父皇沒有明立太子,便是要你等各自奮發,由朝野公議評判考校。當年,父皇便是這樣做了太子的。如何,父皇可算公平”
“父皇大公”一片響亮的呼喊。
“然則,”嬴政臉色倏忽一沉,“爭要明爭,要爭才具,爭見識,爭節操。誰要權謀折騰,私相暗鬥,自相殘殺,父皇決執國法嚴懲不貸記住沒有”
“記住了”
“好”嬴政又恢復了笑容道,“少皇子胡亥,朝會見識爲皇子表率,才具尚有潛力。爲示獎掖,父皇爲其定一外師。”
“謝過父皇胡亥這便去拜師”
“你小子等着,定好了叫大庶長知會你。”
嬴政第一次稱呼了趙高的爵位,趙高亢奮得心頭突突直跳,一片暖意洋溢不去,回來的路上紅着臉一句話不說,小心恭順如同兒子侍奉父親一般。趙高沒有料到,更大的一個意外也即將來臨。在軺車行將駛出西苑時,皇帝吩咐停車。趙高停下單馬輕車,扶皇帝下車,照例肅立在車旁他是否跟從皇帝,得看皇帝如何行止。不料皇帝一下車便道:“走,隨我一起走走。”趙高心頭一熱,立即跟着皇帝的步子小心走了起來。皇帝又氣又笑道:“你小子走到旁邊來,老跟在身後做狗麼”趙高連忙走到皇帝身旁稍稍側後處,漲紅着臉道:“小高子,本,本來就是陛下一,一隻狗,小高子願意一輩子”“住口”皇帝低聲一喝,順勢坐在道邊一處茅亭下,見趙高嚇得大汗淋漓,又淡淡笑道,“趙高,你跟隨我近三十年了,功勞多多,卻無甚自家樂趣,且正道才具也都埋沒了起來聽我說話。”看着熱淚縱橫地從地上爬起來的趙高,嬴政正色低聲道,“這次,我想派給你一件正經差事,卻沒有任何官身名頭。少子胡亥,頗有我少年之相然畢竟童稚未消,尚待查勘。我意,五年之內,你做胡亥老師。只教胡亥兩樣根本:一則精熟秦法,一則精熟書法。這兩件事,都需要功夫,只有你騰挪得開。五年之後,若胡亥有成,我便可另派大臣爲外師,使其通曉政事。你意如何”“君上啊”趙高淚流滿面撲拜在地,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嬴政扶起了趙高,又拂去了趙高身上的塵土:“這是祕事。胡亥的名義外師,是李斯。記下了”
“記,記下了”趙高心頭大爲酸熱,身下突然熱乎乎一片。
“走,回去還得擬詔。”
“君上”趙高軟在了地上,腿邊一大攤熱烘烘水漬。
“你小子尿了好出息也”嬴政大笑一陣,大步走到軺車前拿來一件長衫放到了亭柱下,“換了,我在車旁等着。”
哇的一聲,趙高哭了
是夜,皇帝書房的燈火一直亮到東方發白。
當李斯與一班圖籍吏員登車駛出皇城時,誰都沒有力氣說話了。一連串飛去的軺車上,飄蕩着連綿不絕的鼾聲,引得清晨值事的城門郎中笑出了聲。及至抵達廷尉府庭院,扯着鼾聲流着涎水的李斯卻在刮木撂下的咯噔一聲中驀然醒了過來,懷中緊緊抱着一隻大銅匣下車,目光直愣愣瞪着前方走向了書房。馭車吏似覺不對,連忙飛步搶前打開了一道又一道大門小門,眼睜睜看着夢遊的李斯大步匆匆進了書房。剛剛坐進書案提筆在手,李斯呼嚕一聲癱倒了。馭車吏這才喊來官僕,一起將李斯擡到了寢室。三日後李斯醒來,皇帝的詔書已經頒行了。當府丞將詔書恭敬地送進書房,爲主官鏗鏘誦讀時,李斯的淚水打溼了衣襟
始皇帝力行郡縣制詔書
始皇帝詔曰:朕曾下議國之治式,封建說與郡縣說對峙難下。朕會同相關大臣複議,亦再度查勘天下大勢,議決推行郡縣制。自今之後,天下力行郡縣,封建諸侯不復存焉所以行郡縣者,朕執三勢:
其一,治勢也。戰國之世,七國皆數千裏也,若行分封,皆可做數十成百邦國。然則七國無一封建諸侯,無一不行郡縣。何也分治則弱,一治則強。分治則亡,一治則興。晉爲春秋大國,封建世族而瓜分爲三。姜齊春秋大國,封建世族而有田氏代齊。楚爲五千裏大國,封地分治而國力難聚,終爲我所滅。凡此等等,皆爲圖治之勢也。人云,不行封建,無以防田常六卿之亂。朕雲,我不行封建,何來田常六卿故郡縣制者,天下圖治時勢也。
其二,民勢也。封建之衆,其國必小。國小而欲爭強,必重黔首賦稅。其時國府法令難行,必致生民塗炭。黔首起而羣盜生,其國必起動盪,終將釀成天下亂源。郡縣一治,則國必大。國大則緩急可濟,賦稅徭役可因時因地而行,民得安也。故,行封建以治則民亂,行郡縣以治則民安。何去何從,至明焉
其三,國勢也。三代中國皆行封建,天下分治久矣諸侯多不以天下爲念,唯以私治爲念,圖謀與國府疏離。如此者三代,字異形、言語異聲、錢幣異質、車行異軌、度量衡異法,華夏業已裂土裂民矣唯其諸事皆異,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今天下初定,再行封建,又復立國,何異於再樹兵也若逆勢行之,則華夏必裂土萬千,國力彌散,終將爲夷狄匈奴所吞滅也楚領南海而行封建,致今日南海百粵幾不知華夏爲何物也。故,上將軍王翦有言:“若行封建諸侯,則中國無南海也。”誠哉斯言若不能凝聚華夏諸族,使我明立足萬世,秦一天下何由哉
爲此三勢,朕今決斷議政之爭:自今廢除封建,分天下爲三十六郡;律法一體,官制一體;治權集於國府,決於皇帝,上下統一政令,舉國如臂使指。如此治權不出多門,私慾不至成災,天下至大之德也始皇帝元年夏。
府丞稟報說,皇帝詔書已經頒行天下,咸陽四門也都依着傳統張掛了。咸陽城萬人空巷,都擠到城門看皇帝詔書去了。李斯油然生出感奮之心,當即下令備車趕赴咸陽南門。郡縣制傾注着李斯心血,而今一朝成形,李斯實在是感慨萬端了。
及至將到南門,人海汪洋攢動,軺車根本無法行走。李斯只好下車,走進了一家老秦人的酒肆,想聽聽人們如何說法。不想酒肆空空蕩蕩,只有兩個侍者在忙着向前櫃搬運酒罈。李斯笑道:“如此冷清,還是酒肆麼”一個侍者頭也沒擡高聲道:“先生知道甚,你且等着,不消半個時辰,我家的酒便不夠賣了。”正在此時,一個老人風風火火大步走進,連連嚷道:“快快快,快拿布筆,寫下來”一個侍者問:“店東寫甚”老人興沖沖道:“寫下三十六郡,掛在牆上一會人多了,都要爭着說,難免有人記不住快去拿”一個侍者快步拿來了筆墨與一方白布,老人提起大筆正要寫,又道:“不行不行,我記得不全,快去請個先生來”旁邊李斯笑道:“我給你寫,掙碗酒喝如何”老人大喜過望道:“啊呀呀,莫說一碗酒,一罈酒送先生老夫說,先生寫請”李斯一笑,大步走到案前,提起筆便一個個寫了下去。老人高聲念得兩個,自家便忘記了。李斯完全不待他說,筆下流淌出一排排大字。老人不禁跟着高聲唸誦起來。那三十六郡1卻是
內史郡隴西郡北地郡漢中郡巴郡蜀郡
上郡雲中郡九原郡河東郡三川郡南陽郡
潁川郡南郡太原郡上黨郡鉅鹿郡邯鄲郡
雁門郡代郡上谷郡漁陽郡遼西郡遼東郡
右北平郡碭郡泗水郡薛郡琅邪郡齊郡
九江郡會稽郡長沙郡南海郡桂林郡象郡
“彩”
李斯寫字期間,人羣已經漸漸聚攏在店堂圍觀,見李斯落筆,人羣爆發出一陣鬨然喝彩聲。李斯擱下大筆,向衆人一拱手高聲道:“目下三十六郡爲初分,天下大安之際,或將增設新郡,父老們拭目以待”話音落點,一陣萬歲聲大作,李斯便被種種詢問淹沒了。
正在李斯欲在酒肆痛飲之時,府丞匆匆趕來說,皇帝緊急召見
註釋:
1秦初設三十六郡之名,有漢書之班固說,有史記集解之裴駰說。另有晉書四十郡、舊唐書四十九郡、王國維四十八郡說。後三說所列新郡,當爲秦後期增設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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