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這裏風雪靜悄悄(二)
“崔相,平壤城周邊多平原和丘陵,只是東北二十里外的大城山、西南四十里外的龍嶽山,山勢險要,居高臨下,是平壤城外最要緊的兩處關隘。此前西京留守府在大城山修有一座山城,在龍嶽山修有一座山寨。”
“宋軍竊據平壤後,立即着手加固這兩處的工事。他們收編了二十多萬暴亂的民夫,以糧草驅使,加以他們的什麼工程團,居然在短短的半個月內,修建了大城山和龍嶽山兩個工事羣。”
崔弘正舉着一支不知轉了幾手的宋制單筒望遠鏡,眺望着遠處的大城山。
飛雪飄舞中的大城山,寂靜無聲,巍峨的山體顯示着一種難以明言的力量。繞山而修的山城,彷彿是一頂鐵盔。在山腳下,一條土堤像一條鐵鏈,緊緊地鎖住了通往平壤城的大道。
這條土堤灰撲撲的,時不時地閃着光,陡峭的斜坡頂上又是一道木柵欄組成的牆。隱約看到有士兵在木牆上巡邏。
這道土堤中間,每隔兩三百步,就有一座四方形的土城。
在望遠鏡裏,崔弘正看到這道防線前面,一羣士兵在雪地裏慢慢地向前移動,幾十個騎着馬的軍官,揮舞着皮鞭,在人羣裏穿行着,好像在大聲呵斥着什麼。彷彿趕着一羣綿羊,冒着風雪,跌跌撞撞地趕路。
“前面在發起進攻嗎?”崔弘正問道。
“是的崔相!”金德珍答道,“前軍將軍帶着二十領兵馬,再次發起進攻。”
“主攻方向在哪裏?”崔弘正問道。
二十領就是兩萬人,大城山防線堆不下這麼多兵馬,肯定是有虛有實,某些地方是羊攻,有的地方是主攻。
沉默了一會,金德珍答道:“沒有主攻方向!”
“什麼?”崔弘正惱怒地放下望遠鏡,“你也是久經沙場的宿將,怎麼還犯這樣的錯誤?沒有主攻方向,應付差事嗎?現在是什麼時候,還敢這麼敷衍?”
金德珍爭辯道:“崔相,這十幾日來,我們試過各種方式,虛實結合攻擊過防線上的任何一點。都沒有用,那裏都碰得頭破血流。好像宋軍沒有任何弱點一樣。”
“我們也分析了,大城山是方圓百里的最高點,宋軍站在那裏,又修築了木樓瞭望塔,再配上幾支望遠鏡,能把我軍的調動看得一清二楚。他們用旗語傳遞消息,迅速調集預備隊,無論我們進攻那裏,他們都能及時豎起銅牆鐵壁。”
崔弘正舉起望遠鏡,視線轉移到大城山城。確實,在風雪中,隱約看到一座木製哨樓屹立在最高點。
“大城山不拔除,我們寸步難行!”崔弘正狠狠地罵道。
可是連大城山山腳下的土堤木牆都打不進去,還說什麼拔除大城山山城?
在雪地裏艱難跋涉的高麗軍,終於趕到土堤木牆外,有了參照物,崔弘正發現這道土堤真的不低,應該有兩三丈高。
在騎馬軍官們的催促下,亂哄哄的高麗軍花了兩刻多鐘,終於排成了隊形,有了軍隊要打仗的模樣。
幾個軍官揮舞着刀槍,對着高麗軍說了些什麼,應該是在激勵鼓勁。只見他們嘴裏時不時噴出一團又一團的水氣,白霧繚繞,想必是講得康慨激昂。
但是從隨即展開的進攻來看,這幾位軍官的口水似乎沒有什麼效果。高麗軍士兵們慢慢騰騰地向前移動,來到土堤前面,盾牌手結在一起,組成了一個盾牌陣。弓箭手躲在盾牌陣後面,對土堤木牆不斷地射箭。
弓箭手是高麗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兵種,但是面對躲在木牆後面的宋軍,無計可施。高麗人就算把自家的弓箭手吹噓上天,他們射出的箭也不會拐彎。
另外一些把木梯架在土堤的斜坡上,但是看得很清楚,木梯總是放不穩,就算有人在下面扶着,也是東倒西歪的。
“怎麼回事?”崔弘正經驗老到,很快看出問題來了。
“崔相,宋軍在土堤坡面上澆了水,寒風一吹,全結了冰。宋軍又時不時地往上潑水——他們後面就是浿水,不缺水。如此一來,土堤坡面上滑不熘秋的,不要說爬,就是木梯都架不穩。”
金德珍的話讓崔弘正氣得鬍鬚都翹起來了,“謙遜執禮的宋人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奸詐無恥了?”
“哩——噓,噓——哩!”
有尖銳的聲音,被寒風捲着雪,從遠處飄來。
“什麼聲音?”崔弘正不明就裏地問道。
金德珍臉色一變,“銅哨聲,宋軍要反擊了。”
只見木牆上現出成百上千的孔口,裏面伸出一根根管子,對着土堤下面的高麗軍士兵們,然後火光閃動,一排排的士兵隨即倒在地上,就像大風吹過的麥子地。
這時,才聽到撕心裂肺的槍聲,夾在風雪中傳了過來,
突然又看到木牆上丟出一個又一個閃着火光、冒着煙的鐵罐子,專門往高麗軍的盾牌陣裏扔。然後火光一閃,黑煙騰起,十分整齊嚴實的盾牌陣像是被人刨了一鋤頭——一個大缺口出現在地上,黑漆漆的地面上冒着煙,躺滿了人。
緊接着看到大城山山坡上,閃亮着一道又一道的火光,隱約看到有什麼東西從山坡上掠過空中,劃出一道曲線,落在慌亂不堪的高麗軍人羣中。
接着一個又一個的炸開,就像一塊又一塊的石頭丟進了泥潭裏,蕩起一圈又一圈波峯。這些無形的波峯,把周圍的高麗軍士兵像樹葉一樣吹開。
“通——!”
“砰!”
臼炮開炮聲和炮彈落地後的爆炸聲,姍姍來遲,在崔弘正等人的耳朵裏肆虐張狂。
剛剛衝上去沒有多久的高麗軍,像潮水一般退了下來,比剛纔衝上去時要迅捷數十倍。
金德珍面如死灰,雙眼無神地看着崔弘正。
現實情況擺在面前,無須再多說什麼。
崔弘正可以想象地出來,在最開始時,還有一股子血勇之氣的高麗軍,受挫於這道土堤前時的慘烈。只是再慘烈的戰場,也已經被皚皚白雪蓋住。
跡象可以掩蓋,但是飽受打擊的軍心和士氣,卻再難恢復。前行如龜爬,稍遇挫折就逃如脫兔。這足以說明此時的高麗軍,已經萎靡到什麼地步。
崔弘正一眼不發,自回指揮部大帳。
金義元端上一杯熱茶,試探着問道:“崔相,要不要催下南邊。讓他們從南邊加把勁,十九萬精銳,數十萬精壯,要是悉數折在北界,我高麗就元氣大傷了。”
崔弘正搖了搖頭:“我們打輸了就得丟命,尚且打成這個樣子。還能指望南邊的同僚們如何賣命?我國朝政,趨利避害,最靈活不過。老夫擔心,現在朝堂上最關心的不是如何救出我們,而是其它的‘大事’。”
金義元疑惑不解,還有什麼大事比解救高麗國幾乎全部的軍隊,以及數量巨大的青壯更重要。
但是崔弘正沒有說,他只是站起身來,“我們巡視一下營地,看看到底是怎樣的情況。”
崔弘正一行轉去一處營地時,撞到了十幾位士兵們在野地裏埋頭挖東西。
“呔!你們在幹什麼?”金義元大喝一聲。
士兵們像是一羣受驚的野狗,正要四下跑,卻被親兵隊策馬驅趕到了一塊。他們慌亂地跪倒在地上,渾身顫抖。
“你們在幹什麼?”崔弘正問道。
沉默!
“快些答話,不然把你們全殺了!”金義元暴躁地說道。
“回...回...回大官人的話,我們在找喫的。”終於有個士兵結結巴巴地答道。
看着這羣衣不遮體、面帶飢色的士兵,崔弘正長嘆了一聲,揮了揮手,叫人全把他們放了。
繼續在寂靜中趕路,金義元忍不住問道:“崔相,這天寒地凍的,野外還有什麼東西可喫的?”
崔弘正也不解地搖了搖頭,突然想到金德珍無意間提起,陣亡的兩萬多將士的屍體,就簡單地埋在這一帶。
勐然間,他的腸胃像是被人狠狠地擰了一把,一陣劇烈地翻騰,連肝膽都要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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