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种菜
明明知道裴俊這时候肯定会抛出一個难题来刁难自己,但是一来自己這边刚刚大捷,对方已经退避三舍,实在是不好再過惹怒他,二来李曦新任事,他知道即便此时麻烦不来,早晚有一天裴俊也会给自己找来,所以這心裡便安泰的紧,心想既然早晚要来,倒不如干脆就现在吧,管他天大麻烦,正好趁乱取之。
他话音落下,就见裴俊一脸冷笑,道:“壮哉!人常言初生牛犊不怕虎,此主簿大人之谓也。以主簿大人之能,這收放之事,想来不過是谈笑可就,大人定是不会推辞了!”
他這话一說出来,李曦還沒来得及反应,郑爽心裡先就是咯噔的一下子。
所谓“收放之事”,其实是個内部的說法,因为大唐疆域辽阔,那么大的国土,几乎每年都会有地方在受灾,具体怎么個赈济法儿,总不能老是让地方官员临场发挥,因此虽然朝廷上不曾有明文规定,但是做官的人却都知道,在朝廷那裡,是把受灾的轻重,分为五等的。
头一等,重灾,除非达到赤地千裡完绝收的状况,否则不能称之为重灾。在這种情况下,朝廷要无偿的拨付粮款给地方用以赈灾,地方也要不遗余力的无偿救助所有百姓。因为一旦发生了這种情况,你不无偿救灾,老百姓就要饿死,在饿死之前,他就会造反,這是很有可能会动摇整個国家统治根基的大事。
当然,這么严重的灾害,自大唐开国以来垂百年,也仅仅就遇到過两次而已。
第二等,大灾,這种受灾情况,比之重灾要轻了很多,大多是指附近方圆的几個州一起受了灾,百姓们绝收,流离失所。在這种情况下,因为受灾地区较小,周围的州县沒有受灾,所以其实具备着慢慢把灾害消化掉的能力,所以,轻易的不会导致民变。可即便如此,這等灾害也是致命的,因此,朝廷和地方仍要免費拿出钱粮来赈灾。
但是到了第三等,以及第四第五两個等级,可就不是免費了。
第三等,常灾,這种情况下,地方上确实受了灾,但是一来受灾范围有限,二来灾区并未完绝产,因此虽然上头会根据受灾情况酌情减免地方上的税赋,让地方上慢慢的恢复生产力,同时還会拨付一些粮款下来,地方上也必须力拿出库存救灾,但是這时候問題就来了,因为并不是赤地千裡,又或者到处都完绝产,這些钱粮攥在手裡要赈灾,该怎么赈?各村各裡的受灾情况不一,這個粮款,该怎么发放?
受灾严重完绝产的,官府自然是应该完无偿的发放赈济,帮助老百姓度過大灾,但是那些并未完绝产,甚至压根儿就沒有受到太大影响的人也会伸着手来讨厌赈济啊,到时候谁该多给,谁该少给?
說白了,這裡头权力很大,所谓肥差,就是指這個了,其中度量,完都在主事人的一句话,想要从中渔利,自然是简单得紧。
但是与权力相伴的,则是巨大的风险。一旦你厘事不公,老百姓就会有怨言,而如果你的威望又不足以大到可以镇住下头的裡正们,那指不定就会有人要跑到官府裡告你。
而事实上,這种事情几乎不可能做到完公平无误,尤其是对于李曦這么一個对本县情况不太熟悉的新任官员来說,不出错是不可能的。因此,下边只要有百姓来告,那就几乎是一告一個准儿。如果再考虑到裴俊在晋原任职多年,上上下下都控制得很严密,到时候只要他使劲儿盯着李曦,那就更是不可能找不出错儿来!
到时候找到李曦的错处,裴俊只需要发挥一下自己的影响力,撺掇着几個裡正跑到刺史衙门去告状,只怕是连刺史周大人都拦不下来啊!
虽說像這种事情,只要不是属于贪墨,那就不至于影响到李曦的位子,但至少也会给上上下下留下一個处事不利才能平庸的评价,這种评价的危害可就大多了,很有可能就卡住你的一辈子都别想往上升。
一眨眼的功夫想明白這些,郑爽就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想這裴俊也实在是太毒了。
如果是自己主导這件事情,那么不管下面那些佐吏们到底是裴俊的人,還是江安的人,总是不好违背自己這個一县主官的命令的,到时候自己完可以大而化之的安排下去,宁可看着他们贪墨一些,這件事情也足以平平稳稳的走過去,說不得還可以趁机拉拢一些人過来,而即便出了错,也可以唯经办人是问,找不到自己什么责任。
而且如果他们非要找责任的话,自己虽是主官,负责主理,但是他裴俊和江安也是协理嘛,罪责一样不小,所以,想必他们不敢在這件事情上找什么麻烦。
但要是换了李曦来管,他可就成了经办人,到时候裴俊和江安大可以把他给架空起来,故意的找些错处往他身上一摁……這就是躲都躲不掉的一盆脏水哇!
协理,变成主理,一字之差,裡面责任可就是千差万别了。
想明白這些,张爽虽然有心回护,但又想到這裡边毕竟有着莫大的权力,自己硬生生的拦下,却未必就好,因此当下他只能扭头看着李曦,趁人不注意,赶忙丢了個眼色過去,示意他推辞掉,這种权力且不要忙着沾。
但是李曦看见他的眼色,却只是笑了笑。
裴俊的心思他很明白,他就差摆明了讲了——你们不是要夺权嗎,好,我给你,但是你光要权力可不行,想要权,那這裡头的风险你也做好思想准备,一块儿接着吧。
不過這时候李曦可是沒有一点儿害怕退缩的意思,甚至于,他還巴不得裴俊主动把這件事摁在自己头上呢,当下闻言,他只是略想了想,当即便站起身来,朗然应道:“多谢县丞大人厚爱,此事职下愿一力担之!”
听他這么說,现场几個人集体愣住。
裴俊翻来覆去的寻思,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曦,心想他不至于那么傻吧?
這时候回過神来,郑爽咳嗽了一声,谨慎地道:“李大人,這件事,你還是再考虑一下为好,你刚刚上任,似這等细务,沒有些经验可是办不下来的呀……”
李曦笑笑道了谢,坐回去之后却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并不肯收回刚才的话,竟是摆出一副這件事情我做定了的样子,顿时就让几個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旋即,裴俊想起一件事来,顿时就以为自己明白了李曦的底气之所在,忍不住心中冷笑一声,心想,指望李逸风能帮你筹划?可惜呀,這种事情,便是請個神仙来帮你,也是不可能不出一点差错的,更何况本县丞這次是盯准了你!
※※※
听說李曦下了职回家来了,李逸风正要過来见,却又听說李曦已经被衙门裡来的人叫走了,李逸风心裡顿时就犯了琢磨,一直等到天擦黑的时候李曦才又回来,他還等在小跨院裡沒走,一听說李曦回来了,就赶忙過来见他。
他问起今天议事的事情,李曦将刚才二堂内的经過坦然告知,一开始李逸风還听得频频点头,听到李曦和郑爽心有灵犀之下联手压制住了裴俊,更有一首海棠诗在内,他更是不由得鼓掌叫绝。只是,当李曦說到自己毫不犹豫的就接下那件差事的时候,他却是不由得跳了跳眉毛,脸上微微有些犹豫。
半晌之后,他缓缓地道:“大人您,怕是中了那裴俊老儿的计了呀!”
天气渐热,李曦回来之后又是赶着說话,此时喝了一杯茶,顿时就觉得身上有汗珠子泌出来,当下也不跟李逸风见外,直接就脱了官服,换了一件轻便的家常衣裳,听到李逸风這么說,他却是笑了笑,问:“中计?先生倒是說一說,我中了裴俊什么计策了?”
李逸风闻言抬头看看李曦,见他一脸不以为意的模样,不由得叹息着摇摇头,道:“裴俊知道您是新官上任,想要赶紧烧起自己的三把火来,所以他就借着您心急的這個劲儿,把這件差事推到了您头上,唉,這件事情,不好做呀!”
李曦一脸耍宝的表情,又问他:“怎么個不好做法儿?”
李逸风继续摇头,想了想,便干脆给李曦细细的分析起来。
“第一,人情不熟。要做好這件差事,最重要当然是秉公无私,這一点大人您是具备的,想来不会犯错,可光是您不犯错不行啊,您得保证下边人都跟着您走才行,眼下您新官上任,此前又不曾做過任何职务,跟地方上的乡裡和百姓,都陌生得很,晋原虽小,却也有十几万丁口,您不可能挨個儿的去巡视,如此一来,就给了那些裡正们可乘之机,再加上如果有裴俊居中作祟的话……事情不妙啊!”
“第二,嗨,算了,這個第二條庶务不熟嘛,有老朽在,倒也可以给大人助力一二,想来倒不是什么太大的难题,难只难在那一條人情不熟上头哇。”
李曦闻言笑笑,道:“我可不這么看,如果我只是往下发粮食做赈济,這件事情,确实无论怎么办都不可能沒漏洞,不可能不叫裴俊那老头儿抓住我的把病!但是,我凭什么按照他们设想的路子往前走啊?大家赈灾都是往下发粮食,那咱们可不可以换個思路?咱们不发粮食了,至少是不白给的,而是反過来帮受灾的那些百姓们,想一條来钱的路子,让他们自己挣钱,挣了钱买咱们的粮食吃,行不行?”
“呃……”
李逸风让他說的有些发愣,犹豫了半天,這才缓過一点思路来,当下便纳闷地问:“让他们挣钱?买官府的粮食?嗯,這個思路,倒是不错。您指的,是以工代赈?可是眼下咱们晋原,别說咱们晋原,就是整個蜀州,也沒什么大的工程啊,這個工……”
“不是以工代赈……”李曦摆了摆手,“受灾的都是老百姓,他们的老本行是什么?是种地啊,所以,咱们得问土地要效益,所以,我的想法是,种菜!”
※※※
“种菜?”
柳荣闻言,忍不住伸出手来摸摸李曦的眉头,问:“你沒发烧吧?”
李曦笑笑拨开他的手,“我好着呢,怎么一說到种菜,你们一個個都跟见了鬼似的,至于那么吃惊嘛,种菜怎么不行了?”
“我算過了,哪怕是被淹之后大概只能有一两成收成的,也肯定不舍得就把稻子拔了跟着我种菜,所以,我就把眼睛盯在那五十万亩完绝产的地上了,昨天晚上回去之后就已经打发李逸风老爷子负责到处给我跑着买种子去了,五十万亩,部种菜!”
說到這裡,李曦来了兴致,索性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眼下才四月,距离早稻收割還有两個月,再补种稻子是肯定不行了,早稻能收,就必然影响晚稻,不划算,但是两個月的時間用来种菜,却是再合适不過了,只要种子到位,那就沒問題,到时候让老百姓们交菜来冲抵粮食,你說,這样难道不好嗎?”
柳荣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着李曦,上上下下,又上上下下,最后忍不住了,问他:“五十万亩,种菜,還拿来冲抵粮食……别的我不问,只文你一点,這些菜种出来你卖给谁?”
李曦笑笑,伸手往东一指,道:“成都!”
“成都?”
李曦点点头,“我查過了,成都有在籍户口十七万,人口過百万,就是不算郊县,光是住在成都城内的,也足有四十多万人,這些人都是脱离了农业的,他们哪怕吃一粒粮食一個菜叶,也得是拿钱买,這是多大的一块儿市场?”
自从听他說到成都這两個字,柳荣就觉得自己好像是恍惚之中明白了一点什么,却总還觉得心裡不够透亮,于是便很认真地听李曦說话,听到這裡,他似乎已经领会了李曦的意思,却還是忍不住插口,试图找到可以反驳的理由,道:“成都有四十万不事生产的人不假,可他们之中很多人都在乡下有地啊,他们都是由自己家裡的佃农们每天按时供应菜蔬的……”
“沒错,可是真正在乡下有地,只是躲到城裡去享福的,能占多少人?”
李曦這一句话就问得柳荣张口结舌,這话倒是不假,有钱的地主肯定是少数的,柳荣心裡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可是当下裡乍一听李曦想出這等稀奇古怪的点子来,饶是聪明如他,也不免一时之间有些跟不上趟儿,便总是试图给這思路找出些漏洞来。
只不過這個时候,李曦的话便如连珠炮一般,甚至已经容不得他有找漏洞的時間了,就听李曦继续說道:“成都府内,住着四十万人,往大了說,那些有钱有地的富裕人家,加上他们家裡跟着吃饭的奴仆,也就是十万人。剩下的,還有三十万人!”
“這三十万人平常怎么解决吃饭吃菜的問題?米面粮油,他们都是到米铺去买,但是菜蔬這個东西,却并沒有一個固定的地方出售,只有一些成都府城外不远的老百姓家裡种下一点菜来,拿篮子挎了,到城裡去换点买盐的钱,但是這一点供应,远远不足用,所以,我要在成都开一间大超市,呃……是超级市场!专门卖菜!”
柳荣听得有些头大,等李曦兴致勃勃的說完了,他端起茶碗来,也顾不得凉热就喝了两口,自己在那裡拧眉苦思,好大一会子,他才在李曦期待的眼光裡抬起头来,两眼直直地盯着李曦,问:“所以,你觉得我比较适合帮你办這個事儿是吧?”
李曦闻言哈哈大笑,忍不住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道:“知我者,子产兄也!”
柳荣闻言摇头苦笑,不過再想想,這想法新奇得让他忍不住就想顺着李曦的思路寻思下去,再加上他早就不想在县学裡继续熬日子了,所以当下见李曦主动登门来找自己出去做事,而且让自己做的還是這样一件从来不曾有人做過,甚至都从来不曾有人想到過的趣事,他倒真是来了兴致。
当下他摸着下巴苦思良久,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我們家老爷子那裡,怕是不会点头啊,要真是這么弄,包括你,包括我,咱们是不是也太胡闹太出格了点儿?這点子新奇是不假,但是大凡新奇的东西,都是成败难料哇!”
李曦摆摆手,一脸的兴致勃勃,道:“老爷子那裡,待会儿我去找他說,反正我還要趁机替我們县裡伸手要东西,总是免不了要挨骂的,索性加在一块儿挨了吧!”
柳荣闻言不由失笑,抬起头来看看李曦,倒是突然觉得眼前這個李曦似乎才是一個真实的活生生的李曦——乐观、开朗、无所畏惧,妙事迭出!
前些天的那個他,虽然大致上也是如此,但总给人感觉他自己给自己蒙了一层纱似的,忽近忽远若即若离,似乎一直都在刻意的隐藏一些什么。
低下头又仔细的把李曦這個想法推敲了一遍,奇怪的是,他竟是越想越觉得李曦的设想不如道理,一旦做好了,指不定就是一件极有趣的妙事。
而且,不用李曦說他就能明白,這件事一旦做起来了,裡头可就又是一笔天大的横财呀!
当下深思片刻,他抬起头来冲李曦点点头,算是郑重的把這個差事接了下来。
李曦见状满意地笑了起来,然后,他在柳荣的身边坐下,脸上微微有些鬼祟,问:“我說大舅哥,现在這会子离老爷子回来還早着呢,你看,你是不是能给带個路,我想去……”
柳荣那是多聪明的人哪,只看李曦的表情就能把他的意思猜個八九不离十了,当下還不等他把话說完,便赶紧摆了摆手,“想都别想,女儿家闺房重地,岂是你能随便进去的!”
“喂,给点面子好不好?”
“這种菜的事儿,我們家要三成份子。”
“呃……不是吧,你就這么出卖你妹妹的?那可是你亲妹妹!”
“亲妹妹怎么了?你是不知道,她這還沒嫁過去呢,就整天惦记着家裡的這個那個的,看那意思,她恨不得把我們家都搬了去做嫁妆,這丫头,气人着呢……我阿爹說了,见了你就要狠狠的咬一口大的,裡边的损失外边补!”
“呃,婠儿真是顾家呀,好媳妇,好媳妇,那個……老规矩,两成,不能再多了!”
“三成!不能再少了,我們家一個大小姐,還换不来你三成份子?”
想了半天,看着柳荣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李曦咬着牙跺着脚,狠狠地道:“两成五!”
柳荣嘿嘿一笑,起身道:“成交!”
“嘘,小声点跟我来,别让我阿娘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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