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箜篌
眼下那头戴帏帽的女子怀中所抱,便是一架凤首箜篌。
到了现代社会,這种乐器已经接近绝迹,即便有,也只是在少数的民族交响乐团裡才会用到,前一世作为一個普通小白领的李曦却是从来都不曾见過,因此当他从柳博突然吊了個手腕的狡猾中回過神来,却紧接着又懵了。
因为這個奇形怪状的乐器,他压根儿就不认识!
幸好這现场来的都是些有身份有地位的,除了他之外,倒還真是沒有人不认识箜篌,因此当下那女子一经走出,现场便顿时有人窃窃私语起来。就连身边的商人三叔李肱也叹息了一回,道:“好箜篌啊,這肯定不是咱们剑南道的手艺,這得是两京才能有的。不過,這凤首箜篌可不好弹啊,沒有几年的苦功夫,根本就成不了曲调!”
箜篌?還凤首箜篌?
李曦先是一愣,继而就觉得自己脑子裡突然亮了一下,突然觉得箜篌這名字挺熟的,自己上辈子也肯定听過這個名字。
這时候已经有侍女搬来绣凳与琴架,那头戴帷帽的女子放下箜篌,转身冲着正席上的柳博福了一福之后,便在绣凳上正襟危坐,然后也不過略调了调弦,众人的私语声便不知不觉的落了下去,现场顿时静得针落可闻。
大唐之人喜好箜篌,只是箜篌這种乐器,演奏颇为不易,要想弹得好,那就更是难上加难,因此民间极少能见到好的箜篌乐师,此时既然有箜篌出场,大家倒真是都期待得紧。
這时,便听得一道清亮的弦音响起,顿时就让李曦想起所谓“大珠小珠落玉盘”来,不過仔细想了想才回過味来,人家那大珠小珠落玉盘写的可是琵琶。
此时他侧首左右打量,见這箜篌声一起,现场所有人便跟着了魔一般,倒有至少一半人眯起了眼睛,显然這女子弹得奇佳,众人已经随着她的旋律入了音境!就连身旁的小胖子李早,此时也听得摇头晃脑的眉毛直哆嗦。
李曦从骨子裡就不是個唐朝人,上辈子也沒听過箜篌演奏,所以眼下這场景气氛,他实在是觉得自己有些格格难入,不過還好,一来這箜篌的声色优美旋律动听,二来那女子的一双小手修长白皙,尤其是当那双手在箜篌的弦上来回跳跃拨动的时候,更是灵动十分,看着就让人感觉十分养眼,因此一边看一边听,這陌生的箜篌倒也颇有几分滋味。
就在美妙的箜篌演奏中,時間缓缓而逝,直到“铮”的一声,那箜篌声彻底停歇,就连尾音也渐渐散去,现场才又出现了一点另外的声响,却是有人徐徐的吐出一口气来。
然后就有人赞道:“好個《湘妃竹》,姑娘端的是好琴艺!”
李曦也是见那双小手突然停下了才回過神来,此时柳博已经笑容满面地站起身来,道:“武姬乃是我特意从长安购来的歌姬,诸位听這箜篌可入得耳否?”
众人闻言当然纷纷大赞。
且不說人家弹奏的确实绝妙,就算是不好,也沒人会去揭這個脸。
那被称为武姬的女子见状便站起身来对着众人福了一福。
這时就见柳博摆了摆手摆了摆手示意那武姬退下,待得众人略息了声,然后才笑得弥勒佛一般,道:“既然在座诸公都喜爱,那么,可有诗乎?”
這话一问,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大家先前准备的可都并不是這個啊,来祝寿嘛,大家预备的自然都是跟祝寿有关的,再加上以前也不曾听說柳博這個老粗喜好歌舞器乐呀,大家都沒有丝毫的准备,這下子却是被他這突然的一手给弄懵了,即便有急才者,這时候也只是低头苦思,并不敢抬头接话。
眼见场面冷了下来,柳博却丝毫不以为意,当下只是笑着继续說道:“今日是老夫四转之寿,诸公若无好诗,岂不是连我面上也不好看?嗯……不如這样,老夫今日便大方一回,诸位且各施本领,老夫便請咱们的刺史周大人为评审官,为诸位的诗作点评,能得佳作而压卷者,稍后便可将這武姬带走,算是老夫奉送的,诸位意下如何?”
這下子他的话音方落,现场顿时便哄得一下子几乎要炸了开来。
自古美色动人心,那被称为武姬的女子虽然从头到尾都头戴帷帽,教人看不清面目,不過只看她身段肤色,便知揭了帏帽也断不至于面目丑陋,而且,能让堂堂的司马大人柳博在寿宴上拿出来做悬赏送人的,說不得還很有可能是個天姿国色呢!
因此众人闻言立刻便纷纷动心了。
這时却见坐在左侧首席一個穿着一身便服看上去只有约莫三十出头的中年文士淡淡地一笑,道:“司马大人好刁钻的心思啊,叫我评诗,岂不是摆明了說這等美玉佳人已经与我不相干了嘛!周某不服,不服啊!”
柳博闻言哈哈大笑,道:“某打的便是這個主意,不想却叫刺史大人一眼看破了!”言罢又是大笑。现场两個官儿最大的人相互谑笑,当下众人自然也都附和着哈哈大笑起来。李曦這才明白過来,怪不得柳博老爷子一直对那個看上去貌不惊人的中年文士那么客气,原来他竟是本州的刺史大人周邛周子公。
這时李肱附耳過来,悄声对李曦道:“這周邛你应该很熟悉吧,他可是你们读书人的榜样啊,十七岁就高中进士,啧啧,自我大唐开科取士以来,他可是最年轻的进士了。只不過有一项却肯定是你不知道德,他的夫人乃是朝中九龄公的小女儿,据說生得奇美,只是善妒,十分的妒,偏偏這周邛還怕极了她!”
“因此周邛這十几年来虽一路扶摇直上,官儿升得极快,但是家中却连一個歌姬都沒有,就更别提纳妾了,据說就连他们家中的丫鬟侍女,也都是非老即丑!只不過他自己不敢說,大家也就只是私下裡议论嘲笑几声,并不敢說出来罢了。只看這一手就知道,你這位未来的老岳父算是掐准他的脉了!這样一来既给他留了面子,又不得罪了他家中那位夫人……啧啧,不得不承认,真是人老成精啊!”
李曦听得连连点头,沒想到這裡還有這么一出。
原本還觉得现代社会裡那些把所谓办公室政治玩得精熟的总监们部长们经理们已经够厉害的了,现在看来,唐朝时候人的智商比起牛逼哄哄的现代人来,可是一点儿都不差呀。
嗯,应该說是有過之而无不及!
不過反過来想,周邛乃是进士出身,学问水准都毫无疑问是现场最高的,他又是在场众人之中最大的官儿,由他来做這個点评,還真是恰切的很。若是换個人来,一俟他周邛作了诗出来,到底是该怎么個评点法儿?点他第一,众人虽然无人敢說什么,到底也有刁滑之辈心中不服,若是不点他第一……這個,刺史大人岂是好得罪的么?
周邛显然是一眼就看透了柳博的用心之所在,当下众人笑罢,他便笑眯眯地把点评诗作這個差事接了下来,這时柳博才挥手道:“点香,某与刺史大人一起,静候诸公大作!”
他话音落下,自然有家中下人拿出早就预备好的香案,将一炷计时用的松香点上。而场中诸人也随之或抓耳挠腮或皱眉苦思起来。
多么相似的场景啊,就在前天,李曦刚参加完一次诗会,沒想到這寿宴上又来了一次,唯一不同的就是,這一次沒人给发纸笔,看来似乎是不用写的。
别人都忙着构思佳作,李曦也沒闲着,他虽然做不出诗来,但上一世的时候好歹肚子裡還有些存货,至少比较出名的一些唐诗他還是记得住的,只不過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有哪一首诗是专门写箜篌的,就连刚听见箜篌這個词时心中的那灵光一闪,這会子也不知道跑哪裡去了,竟是一点头绪都沒有。
关键是箜篌這個东西有点冷门啊!
此时众人之中当然也有不少人或是因为年纪变大之后于诗文之道的心早已淡了,或是因为自知才力不逮干脆就直接放弃,甚至還有不少如李肱父子這样根本就不通什么文墨的,因此也就都不再作诗,于此之时,又不好大声影响他人,便干脆三三两两的小声谈笑着饮酒。
而李曦,则干脆是坐在那裡看看這边再看看那边的发呆。
就在众人的攒眉苦思之中,一炷香很快燃尽了。
柳博笑眯眯地拈着胡子问:“诸位,谁有所得了,且先念来,老夫必不教诸位空手而回。”
听他這话,顿时便有几個人先后站起来念了自己的诗作,不拘好坏,总会赢得众人的一阵喝彩,而随后,那位十七岁就高中进士的刺史周邛也摇头晃脑的点评几句。
他十七岁就得中进士,在诗艺上倒确实是相当的有见地,不管什么诗,只要一经他的点评,总能把那诗作中最闪光的东西给提溜出来称赞一番,因此那些站起来诵读诗作的固然是喜上眉梢,便是沒有作诗的人,听了他一番点评也自觉在诗艺上颇有些收获,如此一来,倒是各得其乐,场面也就开始逐渐又热闹了起来。
就在這时候,李昉却突然站起来,冲着正席上的柳博与周邛拱了拱手,意态飞扬地道:“小子李昉,生也不才,得幸为司马大人寿,复聆仙音,感慨何其多也,故有诗一首以奉上,若得刺史大人斧正,实小子之幸也!”
柳博闻言大喜,高声道:“且读来!”
李昉闻言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眼见席上众人的目光都已经被自己此番举动给吸引了過来,這才朗声诵道:“一弦一声四转除,却把新酒向洛浦。红云三月开新宴,司马先宣女校书。刺史何曾让洛洲,咸秦家世抎箜篌。金盘忽进香瓜美,肠断玉人频登楼。”
他這番读来,几乎是一字一顿,读的很是抑扬顿挫,不過李曦的古诗水平实在有限,根本就沒听懂什么意思,只是下意识的转首看過去,尤其是重点在李昉身后那個貌不惊人的小老头儿身上扫了一眼,见他随着李昉的诵读也跟着一副摇头晃脑很是得意的模样,当下心裡顿时就有了七八分猜疑。
這时正好李肱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李曦转头看去,只见李肱的两手各伸出一根手指,做出一個两指交叉的动作,還冲自己点了点头,這才小声道:“十万钱,雇的!”
李曦撇撇嘴,也冲他点点头,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刚才众人都慌的时候独他不慌,原来他的底气来自這裡。
李曦听不懂這首诗什么意思,不代表别人都听不懂,恰恰相反,在场的這些人虽然沒什么有传世之作的著名大诗人,但真正懂诗的人,却不在少数。
当下李昉才不過刚刚念完,便已经有人轰然叫好!
甚至有人摇头晃脑地感慨道:“此真乃有骚人遗韵者也!”
這首诗好么?确实好。
首先就是一首诗裡把刺史周邛、寿星柳博,還有刚才那位头戴帷帽的歌姬武姬都给捧进去了,其次就是文辞雅致,而又颇能达意,显得辞理清晰,再次么,就是最后两句的“香瓜”与“频登楼”了,這就是所谓“有骚人遗韵”的地方。
总之,這首诗虽然不至于好到经典的地步,但至少和前面那些人的诗作比较起来,倒确实是难得的好诗了。
在众人的叫好声中,便连刺史周邛也不由讶异地看向李昉,连连点头道:“难得,难得呀,李昉……嗯,前天你们在寄江亭诗会上的诗稿我已看了,那上面你的两首也颇不错!”
得了他這句话,李昉顿时激动得什么似的,赶忙就是兜头一個大揖,谦虚道:“刺史大人過奖了,刺史大人過奖了。”
柳博见状哈哈一笑,道:“刺史大人說好,那当然是顶顶好的了,以某看来,前面所出這些佳作,当以這一首为第一,刺史大人以为如何?”
刺史周邛闻言抚掌称善,笑道:“使得,当是点他为头名才好!”
柳博闻言点点头,对李昉道:“你很不错,且先坐吧,听听其他诸位可還有高作!”
李昉闻言遥遥一揖谢過,這才返身坐下,却仍是给两位大佬联手夸的脸上激动之极。
這时李朌伸手在他肩头轻轻地拍了两下,父子两個相视一笑,眼神中都尽是得意。当然,李昉自然不会忘了在這等露脸的关键时候扭過头来再次看了李曦一眼。
那是一個不屑之极也高傲之极的眼神。
毕竟也是在现代社会的办公室裡历练了好几年的,虽不敢說有什么养气的功夫吧,但至少一直以来李曦都觉得自己還是比较有忍耐力,但是当下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受到对方的挑衅,饶是李曦的忍耐功夫再好,這会子也觉得自己的怒气值快满槽了。
当然,不管心裡有多怒,在這种公众场合,他脸上挂着的,肯定還是那抹似乎万年不变的腼腆笑容。
继李昉之后,李曦的二叔李朌似乎也偷偷往這边看了一眼,不過只是很短的一瞬,還沒等李曦注意到他的目光,他便已经回過头去,舒心之极的闭上眼睛笑了。
十万钱呀,沒有他的许可,光是凭李昉他母亲,是断断拿不出来這么多钱来的,不過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当时心疼,疼得似乎心肝都给人一把拽走了,但是能有今日這番场面,能有今日這等荣耀……值了!
一直以来自己所求的,不就是昉儿能争气些嘛!当年自己比大哥就差了十万八千裡,难不成自己的儿子也跟着不如他的儿子?难道两個人之间的差距就真的有那么大?他能白身而出仕,官居一县主簿,自己却一直碌碌无为,直到他死了,才能借着他的一点“余荫”混個县衙裡的小吏?自己不服啊!
可昉儿這個家伙确实是不太争气呀,那怎么办?
自己家别的沒有,這些年虽只是一個县衙小吏,钱却是捞了些的,那行,那就花钱买個争气吧,好歹的得让自己出了這口恶气!
现在么,心满意足了。
想来有了這前后两次的铺垫,昉儿也就可以借机声名鹊起了,而大哥留下的那個孩子……哼哼,现在看来跟老三家那個只知道喝酒的蠢小子已然是沒什么区别了。
大哥,你在天上都看见了么?
我儿子,压過你儿子了!
李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仰首望天。
然后便是端起一盏酒,一饮而尽,胸中有的是一股說不出的快意。
而這個时候,坐在正席的柳博见自从李昉坐下之后,场面居然安静了下来,便再次开口敦促,只是不管他說什么,现场都已经沒有人再敢起身献诗了。
明明已有珠玉在前,自然沒人愿意再出来献丑。
一時間他的目光所及之处,那些刚才還信心满满的文士,此时竟是一個個選擇了避开他的眼神,或低头饮酒,或装作转身与人谈笑,总之就是沒人搭理他這個茬儿。
虽說情况有些出乎意料,不過柳博在官场上厮混多年,什么场面沒见過,当下只见他不慌不忙地转過头来,突然把目光瞄准了李曦。
“子日,久闻你素日便是我蜀州诸县的才子之首,怎么样,今日可有所得?”
此言一出,顿时整個场上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谈,直接顺着柳博的目光找到李曦,把目光牢牢地锁在他身上了,整個流花堂前竟是再次安静得针落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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