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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孔痴

作者:夜尽长
献俘结束后的次日上午,周钧拿着北裡南曲的薄录去登册,正巧听见程主事和一众胥吏,正聊着昨日的太庙献俘仪式。

  只听程主事說道:“那囚车,入了太社门之后,接着便是陈设俘馘,百官就位,行那告礼之仪。”

  “告礼仪毕,众人再行至御楼的旌门之前,兵部尚书中领行驾,圣人在城楼观礼,那气势,那场面,真是壮阔无二。”

  周遭的胥吏们,听见程主事說起那献俘的仪式,心驰神往,恨不得能够身临其境,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周钧忍不住,朝程主事问了一句:“那些俘虏,后来如何了?”

  程主事听见這問題,颇感奇怪,开口說道:“還能如何,自然是枭首示众了。”

  周钧心中一沉,不再說话。

  程主事看向周钧,又說道:“俘虏之中,倘若有女眷,自当入掖庭;倘若是男子,如若有才学,抑或身份尊贵之人,尚且還能乞恩求生。”

  “海贼抄掠边民,罪大恶极,只落個枭首,已然是开恩了。”

  周钧轻轻点头,拱手称是。

  都官司的一日视事下来,周钧過的有些浑浑噩噩。

  心中有事的他,忙于公务的时候,不自知犯了几次過错。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听见门外传来放廨的钟响,周钧长吁了一口气,收拾东西,打算尽快离开。

  走出尚书省,又出了安上门,周钧刚想去坊厩取乘马,却被一人叫停了脚步。

  “告一声扰,敢问可是周令史?”

  這声音听上去嘶哑低沉,仿佛指甲刮過砂板,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周钧循声看去,只见一位身穿赭黄吏袍的男子,站在不远处,朝他拱手行礼。

  周钧回了一礼,点头道:“是。”

  那男子从身后变戏法一般,取出一长方形的棋盘,开口說道:“某欲相求握槊,還請周令史成全。”

  周钧看着那棋盘,倒是认识這個玩意儿。

  這是一种在三国时期就已经开始流行的棋类游戏,原名叫做『双陆』,在唐朝又被称为『握槊』,或是『长行』。

  不過,這男子堵在皇城门口,拉着人要下双陆棋,不管怎么看,都有些匪夷所思。

  周钧想到這裡,只是拱手道:“某今日无暇握槊,告辞。”

  让周钧沒想到的是,那男子横行一步,挡住去路,又說道:“一局而已,权作是游戏。”

  周钧有些不耐烦了,刚打算严词拒绝,却听见身后有人喊道:“這不是孔痴嗎?今日又来缠人下棋了?”

  周钧回头看去,只见出声之人是都官司的胥吏,却是相识。

  找那人问了问,周钧這才知道怎么回事。

  眼前這拉人下棋的男子,姓孔名攸,字伯泓,是兵部职方司的书令史。

  這孔攸,平日裡沉默寡言,时常发愣于堂间,就连上官发问,都会置若罔闻,只有在被大声喝骂之后,才会回過神来。

  因此,孔攸得了個诨名,孔痴。

  渐渐地,同事和上级也知晓了他的毛病,倒也不再为难他了。

  按理說,像這般的胥吏,在考评之中,理应被落黜才对。

  但孔攸的每年一考,评语大多都是上上,因为他的确有真才实学。

  兵部职方司,主要掌理整個大唐的地圖、城隍、镇戍、烽候等等地理。

  对于這些信息,孔攸有過目不忘之能,遇人发问,他略微思考,就能给出答案,官吏但凡试之,皆称奇。

  孔攸又好棋牌之戏,烂柯、摴蒱、握槊、围透、大点、小点、游谈、凤翼,无论何种,少有败绩。

  久而久之,也无人愿意与他对弈。

  听完這些,周钧再看向孔攸,后者捧着棋盘,垂首等在那裡,丝毫沒有离去的打算。

  无奈的摇摇头,周钧开口道:“只此一局。”

  孔攸点头重复道:“只此一局。”

  二人将棋盘拿到坊街旁的石台,趁着孔攸码放棋子的档口,周钧瞧了他几眼。

  這几眼,却让周钧暗暗心惊。

  只见孔攸的一只眼珠,泛白透亮,却是假眼。

  還有他的喉咙上,有着几道深深的伤痕,瞧着甚是可怖。

  发觉周钧的注视,孔攸抬起头来,嘿嘿笑道:“某样貌丑陋,让周令史见笑了。”

  周钧盯着孔攸那张略显老相的脸,开口问道:“敢问生辰?”

  孔攸:“开元十二年。”

  周钧粗略算了算,眼前這男子,才不過二十岁,瞧着样貌,却仿佛步入中年一般。

  周钧還想再问,只见孔攸摆好了棋子,伸手說道:“周令史,請。”

  收了发问的心思,周钧定了定神,拿起棋子,正式开始下棋。

  周钧棋力远不如孔攸,再加上今日心中有事,只不過十来移子,便投子认负。

  赢了棋的孔攸,脸上丝毫看不见得意的神色,反而紧锁眉头。

  他站起身,先是朝周钧躬身行礼,接着說道:“多谢周令史。”

  說完,孔攸收拾了棋盘,转身便走。

  整個過程,再沒有多余的一句话,不见丝毫的拖泥带水。

  周钧看着孔攸远去的背影,心中道了一声:怪人。

  取了乘马,周钧回到家中,瞧见父亲周定海,還有大哥周则,在堂中說着话。

  周钧心中感到有些奇怪,自从虞珺娘那日考校功课之后,大哥周则每日都住在塾中,发奋念书,不问它事,今日怎会有暇回到家中?

  走近過去,周钧才发现,父亲和大哥都是一脸肃容。

  开口询问之后,周则朝周钧說道:“衡才,你或许還不知晓,越州传来讣告,贺监病逝。”

  听见這话,周钧先是一愣,接着便叹了一声。

  贺监,便是贺知章。

  他是圣元年的状元郎,为人旷达不羁,有『清谈风流』之誉。

  在大唐文坛之中,贺知章可谓是领袖一般的人物,不仅玄宗对其尊崇有加,甚至之后的肃宗,都特意下诏,哀思悼念,追封其为礼部尚书。

  周则又說道:“贺监仙逝,今日塾内诸事皆止,师生结而入寺观,焚香祷告,我就是刚从那裡回来。”

  周定海說道:“贺监乃是大贤,读书人皆崇之,我和你们阿娘,明日也去一趟庙裡,为其祷念一番。”

  父子三人又說了一会儿的话,周定海便去寻罗三娘了。

  周则见周定海走远,连忙拉着周钧,来到无人之处,兴奋的說道:“衡才,今日是西厢记话本的贾卖之日。”

  “我刚刚去私塾旁的坟典肆看了,从早上卖到现在,店家摆的册本,已经全部卖完了,還有不少人聚在那裡,吵着要预订。”

  周钧听见,也是喜道:“這是好事。”

  周则将手伸入怀中,拿着一本西厢记,笑着說道:“我买了一本。”

  “我還听诗社裡說,只要是社员,大多都买了一本。”

  “尹公子买的最多,听說买了三十多本,說是要送于熟人。”

  周钧听了,一阵沉默。

  這第一批雕版印本,加在一起就几百本,被你们這一买,市面上好像也沒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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