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作者:煙貓與酒
把堵在心頭的這些話一咕嚕吐出來,江堯鬆懈了一點兒,後腦勺枕着座椅靠背仰臉看天。

  陳獵雪在他身旁坐下,點了點頭:“我懂。”

  江堯扭頭看他,沒忍住笑了一聲:“你也挺厲害的小陳哥。出了這樣的事兒,怎麼還能這麼自在地跟宋琪相處我當時懷疑他的時候,就是想着你能跟他關係依然這麼好,所以宋琪不可能是害死縱康的那個人。”

  “……一天天就他媽打臉來得飛快。”頓了頓,江堯自嘲地說。

  “你的共情能力很強。”陳獵雪也笑笑,看着他說:“所以你能想到宋琪得做多少事,才能讓我沒有隔閡地繼續跟他當朋友。”

  江堯抿抿嘴角,收回目光沒有接話。

  “知道九年前的宋琪是什麼德性麼”陳獵雪疊起腿,很休閒地跟江堯繼續聊。

  “跟現在差別很大”江堯想了想。

  “何止。”陳獵雪說,也不知道有沒有誇張,“跟灘爛泥差不了多少。”

  江堯想象不出爛泥一樣的宋琪是個什麼樣子,他最開始被宋琪吸引,對這個人產生好奇有興趣,是因爲他那個感動中國的車廠,這種人就算爛又能有多爛

  也正是因爲宋琪在他心裏是這樣一個形象,要接受這樣的宋琪曾害死過一個人,就越讓他感到心情撕裂。

  “宋琪沒見過他爸,他媽媽很早就生病了,他們母子倆一直住在改建區很破的小樓裏,一層樓只有兩個水龍頭、家家戶戶都在走廊裏做飯的那種,你這個年齡可能見都沒見過,鄰居不是外來戶就是老賴,打架罵人是常態,從巷子頭走到巷子尾,頭上橫七豎八全是晾衣服架的竹竿,你擡頭多看一眼,再摸摸兜手機就沒了。”

  江堯沒說話,陳獵雪也不需要他發表意見,他的目光很輕地落在遠處,緩緩地把回憶拉開來鋪在江堯眼前。

  “宋琪就是在那樣的地方長大的。”

  宋琪從十四歲開始打工,當時正是打擊童工黑工最嚴的時候,他瘦,但是個子高,就說自己十六歲。

  十六歲也沒用,正經點兒的飯店都不敢收他,多低的工資都不願意要,只有開到半夜的大排檔願意按天讓他去幫忙,一天二十塊錢,從晚上六點到後半夜四點,遇上突擊檢查還得趕緊滾,滾了就只算一半的錢。

  二十塊錢能幹嘛

  對當時的宋琪來說,喫飯就等於五毛錢的小青菜,一塊錢一把的麪條,二十塊錢就能讓他和他媽喫上好幾天的飽飯。

  偶爾饞得不行了想改善伙食,他會奢侈一點兒買兩袋一塊五的方便麪,再從大排檔裏順一個免費的雞蛋。

  一個雞蛋好順,但是順雞蛋這種事上癮,順多了就收不住手。

  有一天宋琪媽犯病,把宋琪剛做好的一整鍋麪條都打了,宋琪又氣又餓,也沒管她,鎖上家門就去打工,在夜市聞着香味兒饞得不行,沒喫沒喝腿肚子直打轉,給客人端碳鍋雞的時候沒忍住捏了一塊,嚼都不敢嚼,連皮帶骨頭就吞了下去。

  偷肉跟偷雞蛋一樣,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被發現的那天老闆也沒難爲他,還多給了宋琪十塊錢,告訴他明天不用來了。

  那十塊錢有多燙手,宋琪一直記得。當時只覺得被抓包沒有臉、丟人,長大後想想,多虧老闆及時用十塊錢抽醒了他。

  九年義務教育唏哩呼嚕地過去,宋琪學會的只有一圈圈打工的技巧,以及積少成多聚沙成塔,一點點攢下的小金庫。

  那時候高中的學費成了他最大的開銷,他本想直接輟學,反正他也不是個讀書的材料,結果被清醒時的宋琪媽哭着打了一巴掌,逼着宋琪去把學費交了,給宋琪活活肉疼了半個月。

  陳獵雪跟宋琪認識也是因爲打工,他倆本來完全不是一路人,打工的目的也不一樣,宋琪不打工就會餓死,陳獵雪只是想靠自己的能力盡可能幫幫縱康。

  當時的縱康在一家修車廠裏打工,修車廠離宋琪住的地方不遠,走着就能來回,縱康就住在廠裏的雜物間,沒牀沒窗,陳獵雪每次去看他心裏都不是滋味兒。

  但縱康很知足,他那人一輩子就那樣善良又知足,唯一的綺想是找到拋棄自己的父母,只看看不認親也行,他就想知道自己在這世界上有個家。

  就在那個發黴的雜物間裏,縱康小心翼翼地跟陳獵雪規劃了自己的人生——他從枕頭底下掏出兩本舊書攤上買來的教材,想再攢攢錢去報個夜校,現在的社會有個文憑總好過一點兒,哪怕他們這種胸膛裏揣個不定時炸丨彈的人有沒有文憑也沒什麼兩樣,能多學點兒東西也是好事,以後他好有底氣盤個店面,開一家自己的修車廠。

  陳獵雪頭一回去宋琪家是爲了給縱康租個便宜的房子,地方不能太好,不然縱康肯定不願意住,剛好宋琪家附近也有個半死不活的夜校,各方面都符合要求。

  跟着宋琪還沒走到他家門口,陳獵雪就能聽見屋裏嘈雜的動靜。宋琪罵了一聲把門擰開,屋裏直接飛出一隻酒瓶子,伴隨着刺鼻又廉價的酒精味兒,“啪”一聲炸裂在走廊裏,陳獵雪看見像一截乾瘦枯木一樣的女人,披頭散髮地站在滿地污漬和碎玻璃片上,赤着腳。

  宋琪熟練地撲過去扛她,宋琪媽尖叫着又打又罵,宋琪只能扯着嗓子跟她喊“媽我是你兒子”,把宋琪媽用被子裹着放在牀上,給他媽清理那雙沒眼看的腳。

  宋琪媽清醒了一會兒,看見愣在門口的陳獵雪,又踩踩宋琪的腿,問他:“宋顯國,那是你兒子”

  宋琪媽發瘋的時候不喫飯,她總懷疑飯菜裏有打胎藥,但是絕不會忘了喝酒,宋琪有時候看着他媽像灌水一樣往嘴裏灌酒,會疑惑這女人是不是骨子裏淌的也是酒精,酒精已經把她渾身的細胞都吞噬替換了。

  替換了也得喝,瘋病沒法治,宋琪也不願意把他媽往瘋人院裏送,宋琪媽只有喝酒以後能安生一陣兒,會邊哭邊唸叨“宋顯國你個王八蛋”,或者“宋顯國你賠我兒子”。

  宋顯國是誰,宋琪到現在也不知道。

  根據姓氏推斷應該是他爸。

  宋琪習以爲常地皺着眉跟她解釋:“媽,我是宋琪。這是我同學,你別嚇着人家。”

  “哦,是琪琪的同學呀,快進來。”宋琪媽捋捋頭髮,露出那張跟縱康像得過分的臉,招呼陳獵雪。

  “別這麼喊我。”宋琪黑着臉說。

  那時候的宋琪媽瘋得還不算徹底,一天清醒和迷糊的時間能勉強保持個五五開。

  但就爲那不確定什麼時候會發作的五分可能,宋琪每天出門前得把家裏所有可能傷人的東西藏起來,給宋琪媽留好飯和酒,然後把她反鎖在家裏。

  也就從那時候開始,宋琪媽再也沒出過家門。

  縱康搬去宋琪家樓下的小破房之前,宋琪媽自殺了第一次,她學着電視裏把自己的衣服都撕成條拴在一起,想上吊。

  那晚宋琪本來該跟陳獵雪在便利店裏輪夜班,宋琪右眼皮一個勁兒地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命不好的人都迷信,陳獵雪讓宋琪回家看看,宋琪蹬着便利店送外面的電驢緊趕慢趕地回到家,把他媽從房樑上及時摘下來。

  晚一步都不知道推開門看到的是什麼景象。

  縱康搬來後不久,宋琪媽第二次自殺。

  當時陳獵雪在學校上課,心裏長草一樣等着下課鈴響,陳庭森——他養父,那天要來接他放學。

  就在下課前二十分鐘,縱康給他打電話,讓他趕緊聯繫宋琪,他媽割腕了。

  宋琪正趴在教室最後排補覺,迷迷瞪瞪地站起來問“放學了”被老師砸了個粉筆頭,讓他趕緊滾,別再回來了。

  一路飛馳着趕到宋琪家,二人簡直看見了地獄。

  縱康捏着宋琪媽稀爛的手腕高高舉着,鮮紅的血水像最殘忍的媒介,強行且不可抗拒地將二人纏繞在一起。他不知道在地上跪了多久,宋琪撲過去的時候他的手已經麻了,哆嗦着對宋琪說我不能鬆手,鬆手大出血,就救不回來了。

  不知道該說宋琪媽命好還是不好,割腕也沒死成,反倒是救了她一命的縱康被驚怒過度的宋琪一拳錘倒在手術室外的走廊上。

  陳獵雪反手就還了他一拳,帶着縱康回家洗澡換衣服。

  就是那天,縱康告訴陳獵雪,不管是不是親媽,他都決定以後要把宋琪媽當成親媽來伺候。

  他太想要一個家了。

  假的也行。

  陳獵雪不贊同縱康把自己跟這麼個又瘋又渾的家庭綁在一塊兒,他了解縱康,他會無止盡地照顧宋琪媽與宋琪這兩個累贅,縱康已經太苦了,他不想讓縱康犧牲自己,苦上加苦。

  但是隻要是縱康的想法,他不管贊不贊同都無條件支持。

  不知道該不該說一語成讖,還是他們的命就是如此由天不由人。就在那年大年三十的下午,宋琪爲了三倍工資去便利店跟人換班,縱康包着餃子跟陳獵雪說:小碰,這是我這幾年來,過得最高興的一個年。

  他喊了宋琪媽一聲“媽”,他說他也有家了。

  然而就在幾個小時後的傍晚,縱康去巷子口把陳獵雪送上車,轉身走回家樓下,宋琪媽就直挺挺地、大頭朝下地在他眼前砸了下來。

  宋琪手腕上掛着兩瓶便利店打折的米酒回來,擠過巷口的人牆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後來的記憶是紛亂的,因爲宋琪在縱康墓前向他坦白一切的時候,哭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宋琪抓着癱坐在地上的縱康往旁邊推開,撈過他媽死蛇一樣的屍體,縱康伸手,想跟他說話,失去理智的宋琪狠狠一揮手:“別他媽碰我!”

  等從兵荒馬亂中回過神,聽見圍觀的人說那小孩怎麼半天不動了,宋琪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縱康蜷縮在地上,一隻手抓着心口的衣服,另一隻胳膊肘搗在自己的嘔吐物裏,呼吸微弱,一張臉憋得青紫。

  “如果是你,你怎麼做”陳獵雪重新看向江堯。

  “我……”江堯已經聽愣了,話題猛地引到自己身上有點兒沒反應過來,張了張嘴說:“趕緊救他啊!已經死一個了總不能再送一個吧”

  陳獵雪點點頭,繼續說:“如果我當時沒去超市買年貨,手機沒靜音,接到了宋琪隨便哪一個電話,可能縱康哥都不會死。”

  宋琪是把縱康送去了醫院,陳獵雪匆匆趕到的時候,縱康一身血污地在急救室外面的長椅上躺着,宋琪像個猙獰的野人,被幾個醫護人員攔着,正指着一個白大褂破口大罵。

  “大夫,大夫!”陳獵雪上前攔在宋琪面前,對醫生說:“這是我朋友,你救救他大夫,他先天心功能不全,這樣子肯定是出問題了,你救救他……”

  “不是不救,”醫生不耐地解釋,“他不掛號不繳費,什麼都說不明白,光在這罵,那不錄入患者信息我們不可能處理,你去哪家醫院都不能處理。”

  “急救掛你媽的號!你們醫院有沒有良心!我操他都要死了!死了!你媽……”

  宋琪又要衝過來,陳獵雪把他擋回去,他明白醫院的規則,哀求醫生:“您先準備,我這就去掛號,您先看看他,我有錢,我去繳費。”

  後來,在陳獵雪的記憶裏,好像再沒有哪一次在醫院裏見過比那天更多的人,更糟亂的場面。

  再拐個彎就是急診掛號處,明明就近在眼前,一個護士急匆匆地推着小推車從拐角另一邊馳過來,二人都避無可避,所有人,包括躺在長椅上氣息奄奄的縱康,全都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推車一角撞上陳獵雪的心口。

  “……這不是陳大夫的孩子麼,快!他換過心!”護士在呼喊。

  陳獵雪被擡上推車,簇擁着推向手術室,與長椅上的縱康擦肩而過時,陳獵雪在層層白大褂之間與縱康對上視線,縱康朝他動了動手指,而他哆嗦着嘴脣喃喃:你們能不能先救救我哥。

  宋琪站在縱康身後,滿身滿臉的血,怔愣地看着這一幕。

  那是他們三個最後一次聚在一起。

  命運呼嘯而過,三個少年的人生便紛紛駛往不同的方向。

  “等我又開一次胸醒過來,縱康哥已經走了。宋琪也不見了,他家那棟破樓早就被划進拆遷區,我再過去的時候,那一片都在動工了。”陳獵雪撣撣大衣下襬的飛灰,淺淺地呼出口氣。

  “宋琪沒再去學校,也沒再去便利店,整整一年後我纔在救助站門口逮着他,他去匿名捐款。我帶他去看縱康哥,問他這一年去哪了,他說他在贖罪。然後他告訴我,當時他不是沒想到掛號,他確實又急又亂,他媽沒了,縱康又出事了,他被嚇着了。”

  “但是他騙不了自己,他知道真正的原因其實是他猶豫了。”陳獵雪的眼皮垂了垂。

  “他媽還有後事要處理,他還要喫喝拉撒,他有一攤子爛賬要算,他還要活着,他就那麼一點點錢,他不知道該不該爲了縱康哥這個……理論上的陌生人,把什麼都扔進去。”

  “雖然在我被推進手術室以後,他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想救縱康哥,但命就是命,總不是人能掌控的。”

  陳獵雪笑了一下。

  “你們可能可以,我們不行。”他指指自己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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