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五章 分歧 作者:衣山尽 “我刚才過来的时候看到张璁了。”刚打发走张璁,杨廷和就看到杨一清边說话,边朝值房裡走。 “杨相,是我叫他過来的。”杨廷和指了指椅子:“坐吧。” “這等刁滑小人,找他過来做什么?”杨一清很不高兴。 杨廷和淡淡道:“就问问河工案的情形。” 杨一清更是恼火,不觉得道:“首辅,要问河工案,你直接咨询我就是了。杨一清成天呆在内阁,還怕找不着人?” 杨廷和知道杨一清楚性格刚直,有一說一,這固然是读书人应该有的优良品质,可有的时候未免得罪人。還好他同杨一清乃是同事三朝的同僚,最他也是知根知底,却不放在心上。 杨首辅今天找张璁過来,确实有自己的用意,不過,這個意思却不便同杨一清說分明。 杨廷和却沒正面解释,只道:“陛下让张璁出任御使一职,我找他過来,除了了解河工案外,還想同他說說监察院的事。” 杨一清沉着一张脸恨声道:“這种小人,若是放在当年,我杨一清总制三边的时候,早就以军法砍了。如此卑劣之人居然去当言官,真是滑天下之稽。他本就是疯狗一條,真当了御使,還不张嘴乱咬?此事断断不可。依杨一清看来,還是早点将河工案审结了,把他打发回南京去才好。当年,首辅大人将张璁、霍韬之类的小人一一打发,朝庭风气为之一振,当年你下得了這样决心,怎么现在却手软了。如此一来,岂不让朝野正直君子齿冷?” 杨一清的态度很不好,也只有他有這個资历和威望在首辅的面前发火。 杨廷和也不生气,只道:“应宁此言差矣。” 杨一清也不坐下,就那么站在杨廷和面前:“我什么地方說错了,還請教?” 杨廷和耐心地解释:“的确,正如应宁所說,督察院的言官们都应该是品德高洁之士,如此才有资格风闻言事,如此才能做朝廷耳目,如此才能正风纪扬正气。可是你不要忘了,言官最重要的一点是必须独立,张璁如今是人人喊打,也沒有人同他亲近。可是,這不是一個最合格的言官嗎,无朋无党,特立独行。” 杨一清冷笑:“他是无朋无党,可首辅大人,孙询說過,君子有党,小人无朋,一個人做人做到沒有一個朋友的地步,這张璁做人做到這個地步,难道還不說明問題嗎?” “一個沒有任何朋友的孤家寡人,不正是合格的言官嗎?再說,這可是陛下的意思。” “這是乱命。”杨一清很不以为然:“陛下自登基以来,向這样的乱命不知多少,我們做宰辅的,不能坐视不理。這個张璁,必须回南京去。” “就算要让他回南京去,也得等河工案审结完毕啊。”杨廷和知道自己无法說服杨一清,不觉叹起气来,脸上的皱纹越发深刻起来。 “好,有首辅大人這句话就足够了。”杨一清這才坐到椅子上,大声道:“要审结河工案還不容易,只须……” “只须什么?”杨廷和皱纹更深,眼睛却犀利地看着杨一清。 杨一清沒察觉出杨首辅的异样,大声道:“很简单,王恕贪墨河工银子,数额巨大,同睢宁大水关系极大,可叛斩立决;漕帮风火龙师徒,乃是炸开睢宁河堤的凶手,斩立决。”他這一声“斩立决”說得杀气腾腾,毕竟是曾经的三边总制,带過山陕边军的,說起杀人来毫不迟疑。 杨廷和“哦”了一声:“接着呢?” “接着,那些受贿的官员也不能放過,此等蛀虫,必须受到国法的严惩处。我准备依照帐薄一一缉拿归案,依照受贿数目多少该罢免的罢免,该收监的收监。” 杨廷和连连摇头:“不妥。” 杨一清见杨廷和不答应,声音大起来:“這些贪腐的官员已经触犯了国法,自然有大明律制他们。难道首辅大人還有其他意见?” “哎。”杨廷和又叹息一声,耐心地說:“应宁,治国可不是治军,一味用雷霆手段可不成啊” 杨一清怒道:“首辅說什么,难道還放過這些贪官污吏不成?” 杨首辅伸手朝下面压了压,示意杨一清冷静,却說起其他的话来:“我朝官员的俸禄啊……自古百官俸禄之薄,未有如此者。像你我這样的阁臣,一個月也只八十七石吧。” 杨一清不明白首辅为什么会說起這些,心中奇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的确是比较微薄,大人請說。” 杨廷和接着道:“八十七石乃是实物,可官员们维持一家生计,处处都要用银子,全发白米可不成。家中奴仆的月份,手下官吏的薪俸,哪一样哪一种不是一笔浩大开支。可我大明朝四海升平,国家富庶。這物价嘛,就低得不成样子。等领到禄米,换成现银,中间却要损失一大笔。实际上,我朝官员都穷得紧啊。若不给官员们吃饱,他们如何给国家出力?” 吞了一口唾沫,杨廷和的喉结艰难的滚动着:“像王恕這件案子吧,牵涉进這么多官员。其实,很多官员的日子過得本就清苦,每年的冰敬和炭火占其收入的绝大部分。這也是官场中约定俗成的规矩,只要不徇私枉法,朝廷也是睁一眼闭一眼。若将這條路也关闭了,這朝廷也维持不下去。這件案子中不少涉案官员,其实還算清廉,为政也颇有建树。若不分青红皂白,一網打尽,未免卤莽。” 杨一清大怒,腾一声站起来:“首辅的意思是放過他们,我們科举入仕,乃是为君为国为民效力,可不是为升官发财来的。首辅此话,杨一清不敢苟同。” 杨廷和苦笑:“一網打尽……哎,应宁,你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我是老了,不成了,也干不了多久。实际上,我們内阁的三個老人也都累了,是时候下来了。陛下已命翟銮以礼部左侍郎入内阁做事,未来還有提拔几個新人。我是要走的人了,這個家当還得全盘交给你啊。应宁你想過沒有,河工案一下子抓了一百多官员,再深究下去,也不知道要牵连多少。如此一来,六部为之一空,朝廷還如何运转?我們老家有一句老话,一個好汉三個帮。還有句是,宰相肚裡能撑船。有的事情,不能太认真的。” 不管是截留赋税,還是收受地方官员的孝敬,都是官场一個约定俗成的规矩,一百多年来,大家都是這么過去的。如今,杨一清却要打破這個陈规,他還如何做這個首辅。杨廷和又如何能将這個胆子放心地交到他手裡? 杨首辅只觉得心中一阵无力:“应宁,你把百官都得罪遍了,将来朝廷有事,谁還肯出力。我們做阁员的說到底子不過是一個裱糊匠,哪裡有漏洞,就补哪裡,又何必要分個黑白善恶呢?” “谬论”杨一清一声冷笑。 “应宁。”杨廷和還在苦苦相劝。 “這是谬论”杨一清气得嗓子发干,也顾不得那许多,端起刚才张璁喝過的那杯茶,只喝了一口,就噗嗤一声吐了出去。怒叫道:“来人,這什么茶,都臭了,换一杯過来” “是。”一個小吏慌忙端了一杯茶送過来。 杨廷和一挥手,道:“我和杨相有话要說,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等那個小吏出去,杨一清喝了一口茶水,继续道:“首辅,人心不足蛇吞象。圣人虽然說過,人之处,性本善。可這俗世中的人,又有哪一個沒有私心,若放任不管,杨一清不认为那些贪墨的官员会良心发现。太祖时曾用严刑峻法惩处贪官,效果就不错。《醒贪简要录》上,太祖就說過,为官者既受朝廷重禄,尚无餍足,不肯为民造福,专一贪赃坏法,亡家果可怨乎?而今,我等若不出发犯官,而专一放纵,這官场還将糜烂下去,直到不可收拾。” 杨一清說得义正词严。 杨廷和软软地坐在椅子上,语气中带着深重的疲惫:“应宁……” “首辅什么也不用說了。” 杨廷和:“老啦,心裡不能想事,一想就觉得累。老朽准备過几日就向陛下行辞呈,請辞這個内阁首辅。应宁,你是三朝老臣,首辅位置更定是要交给你的。以后,你就是百官之首了。可你想過沒有,若你借這個河工的案子将六部一扫而空,甚至断了官员们的生计,于国家又有什么好处,沒有百官的拥戴,你還怎么主政。陛下一天天老成厚重起来,這個万岁啊,那是心气高傲之人,有主见,有手段。若效武宗旧事,一意摔性,沒有了制约,這国家究竟要去向何方?” 杨廷和的眼睛裡有一包老泪:“人老了,该撒手时当撒手,可我怎么就放心不下呢?应宁,我們做阁员的其实也沒什么事,只要协调好各部堂,地方和中央的关系,百官和陛下的关系,就足够了。” 听到杨廷和這掏心窝子的话,杨一清眼眶突然有些发热:“首辅,你一走,把這么大一個摊子交给我,让杨一清任何承受得起啊?”他突然明白首辅让他放過一众官员的原因,那是怕皇帝乘机扩大皇权,膨胀到无人制约的地步。国家需要一個强有力的中央政权,却不需要一個强有力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