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他睜開惺忪睡眼,天空已經矇矇亮,霧濛濛的山頭之上一抹微光劃破靛藍的天空。
沈宜張開翅膀伸了個懶腰,身上的羽毛覆了一層的露水。得虧身體結實,羽毛厚實,不然在這夜深露重的院子裏露天席地地睡這麼一晚,非得生病不可。
他跳下石頭抖了抖毛,下一刻,他脖子揚起,朝着暗沉的天空打了個悠長的鳴叫。
這麼一番操作下來,他渾身都舒坦了不少。
沈宜心下感嘆,他真是越來越像一隻雞了。
不一會,堂屋大門便打開了。兩個老人都已經穿戴整齊。
周道文坐在房檐下換了一雙膠鞋,背上背了個揹簍就走出了院壩,沿着前方那條小路過去了。
隨後,於婆婆也圍着圍裙出來了,她走到門口第一眼就是朝着沈宜看過去,見他安安穩穩站在院子裏。彷彿一下就鬆了口氣似的。
別看沈宜是一隻雞,但在於婆婆眼中卻是很珍貴的,沒有哪一戶養雞的人家會讓自家的雞在雞籠外過夜。
一方面是擔心雞走丟,被其他人逮回去喫白食,另一方面就是擔心雞會生病。
別以爲雞身上羽毛厚實就不怕冷,其實這些禽畜是很容易生病的,一旦生病就很難養活,說不定還會傳染其他的雞。
於婆婆昨晚因爲那通電話心情不好,連帶着不想搭理刺頭兒的沈宜。這才讓他逃過一劫。
要不然,沈宜昨晚勢必要被抓進雞籠裏的。
於婆婆將雞鴨放了出來,又去拌了米糠餵它們。
鴨子喫飽後很自覺就排成一排出了院壩往水田裏去了。於婆婆跟着後面走了一截,站在高地上遠遠瞅見它們沒亂跑,這才又回了院子。
雞羣還在歡快的喫着雞食,唯有沈宜坐在一旁不動聲色。
於婆婆瞥了他一眼,卻並沒有像昨日那樣硬逼他去喫,只是擡手在腰間的圍裙上擦了擦,走進了屋子裏。
沈宜還是有些餓了。他動了動爪子,思考着等下去哪裏找喫的。喫蟲子是不可能的,或許可以去菜地看看有沒有能生喫的蔬菜,純天然無公害也挺好的。
要是能遇到昨天那個姑娘也不錯,雖然有點不正常,但挺大方……
“咕咕咕……”
於婆婆的聲音突地從大門口傳過來,沈宜擡頭看過去,就見她手裏端着一個碗,站在門檻前,朝着他呼喚。
沈宜眨了眨眼猶豫地站起身。
“咕咕咕……”於婆婆將碗口傾斜,露出裏面雪白的米飯。
沈宜眼睛頓時一亮,爪子歡快地搗騰了起來。
他還未走近,於婆婆已經將碗放在了門檻前。
碗弦處還沾着亮晶晶的水珠,裏面白白淨淨的,一看就是洗過的。
這下沈宜心裏終於踏實了,他咕咕叫了一聲,算是對於婆婆的感謝,隨即便敞開了肚皮喫起來。
於婆婆站在一旁看了一會,不免皺了皺眉,“就你金貴哦,米糠不喫,還非得喫白米飯纔行……”
沈宜不搭理她,喫得津津有味。雖然沒有菜,但是目前這情況嘛,也只能將就了。
金色的太陽劃破雲層,耀目的陽光照亮了大地。山林間的露水逐漸蒸發殆盡,空氣中的溫度也在慢慢升高。
沈宜喫完飯後,整個雞都神清氣爽。他甩了甩頭上的雞冠,被露水浸溼的羽毛被太陽光這麼一曬,重新變得乾燥蓬鬆起來。
周道文也回來了,手上提着一串肥瘦相間的豬肉,背後的揹簍裏堆滿了東西,看起來都是一些日用品。將他厚實的背都壓得躬了起來。
兩個老人喫完飯,也沒出去幹農活,就將旁邊小房間的門打開了。兩人悶着聲埋頭收拾東西。
這房間看樣子是沒人住的,裏面擺着一張木架牀,牀上堆滿了雜物,屋子裏也放着雜七雜八的東西。到處都是塵埃黴灰。
沈宜猜測可能是要把房間收拾出來給那個叫星星的孩子住。
兩個老人這一收拾就收拾了一整天。直到下午五點左右,纔算整理好。
那間雜亂不堪的房間也變成了乾淨整潔的模樣。
於婆婆將在太陽下曬了一天的被子拿下來抖了抖,就鋪到了牀上。
沈宜走到門口瞅了瞅,房間不是很大,只靠裏擺着一張牀,枕頭被子乾乾淨淨,雖然洗得有些發白了。牀頭一個櫃子,窗戶底下是一張書桌,上面放了一些周道文早上買回來的紙筆。
一切搞定後,兩個老人突然就開始不安起來,頻繁地走到院子口,眺望着隔了幾塊水田之外的公路。
於婆婆進屋子將手機拿出來掛在了脖子上,時不時按亮屏幕看看。
周道文站在院子口,嘴裏含着香菸吞雲吐露,他黑瘦的臉隱藏在繚繞的煙霧後,渾濁的眼中滿是焦急期盼。
公路上並沒什麼人,突然一輛小汽車從盡頭開了過來。
周道文連忙招手:“來了來了,老伴,快看看是不是星星……”
於婆婆連忙上前,眯着眼眺望。
那車慢慢停在了公路邊上,隨後,從車上下來了一個男人,接着又是一個小孩。
“是,是星星……”
兩個老人頓時激動起來,眼眶眼瞅着就紅了。
沈宜站在石頭上仰着脖子眺望,對面的一大一小已經走上了田埂,再過幾分鐘,就能到這邊了。
太陽漸漸落山了,紅霞鋪滿了半邊天空。
沈宜坐在門檻前,打量着那個從一進來就沒說過一個字的小男孩。
他坐在屋檐下那張周道文常坐的小板凳上,穿着一件兜帽衛衣,衣服挺寬鬆,好像將他整個人都罩進去了。
他微微躬着背,緊緊抱着懷裏的那個深藍色書包。書包鼓鼓的,也不知道里面裝的是書還是其他什麼東西。
屋子裏是三個大人的爭吵。伴隨着於婆婆的啜泣和周道文的怒斥。
從他們的爭吵中沈宜知道原來這小孩叫周星海,是兩個老人的外孫。裏面那個男人是他們的女婿。
不對,應該是前女婿。
周星海的媽媽周璧清從小就很優秀,大學畢業後留在了東陽市工作,認識了周俊宇。兩人同姓周,八百年前就是一家人。因着這份關係兩人開始了交往。
原本一切都挺好,可惜周璧清卻在生產時出了意外,就這麼去了。
周俊宇的父母怕周星海會和姥姥姥爺太過親密,就將周星海抱走了。兩個老人幾年了都沒能見到外孫一面。
去年周俊宇重新娶了老婆,上個月孩子出生了,周俊宇父母將精力都放在了剛出生的小孫孫身上。
周星海小可憐瞬間就成了個燙手山芋。家裏人圍坐着一商量,決定把他扔給姥姥姥爺帶。
於是,纔有了昨天那通電話。
天擦黑的時候,周俊宇從堂屋裏走了出來。
小孩立刻就站了起來,那雙核桃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周俊宇擡起的腳頓了一下,輕輕放了下來,他看着周星海,半晌說:“星星,爸爸先走了,你要聽姥姥姥爺的話,知道嗎?”
周星海沉默不語,只是看着他,懷裏的書包被他緊緊摟着。
周俊宇摸了摸他柔軟的頭髮,轉身走了。
“爸爸……”小孩低低的聲音響起。
周俊宇停下了腳步,高大的背影幾乎被昏暗的光線淹沒。
“你什麼時候來接我呢……”
周俊宇背脊挺得筆直,身上那套裁剪得體的衣裳看不出一絲皺褶。
“星星乖,等爸爸有空了就來接你,你要好好讀書。”
他說完,不再停留,大步走出了院子,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黑夜中。
沈宜趴在地上,忍不住給了周俊宇一個鄙視的眼神。
這爹當的,可真夠虛僞。還好好讀書呢!現在早都開學了,這會兒把自己兒子弄到這村裏來,那讀書肯定需要重新換學校了。
走得這麼利索,連轉學手續都不肯花時間去辦一下。
兩個老人很快也走了出來,手裏提着小孩的行李。
周道文將行李搬到那個小房間裏去放好,於婆婆慢慢走到站在院子裏一動不動的周星海身邊。
“星星,我是姥姥,你累了吧,要不要回房間睡會兒?餓了沒有?姥姥給你煮肉喫?”
肉?
沈宜小腦袋猛地揚起,想到早上週道文拎回來的那塊豬肉,哈喇子開始在嘴裏流淌。
然而下一刻,周星海小朋友就搖了搖頭,什麼話也沒說。
沈宜:……
所以說,現在的小孩子就是日子過得太好了,就連那美味鮮嫩的肉也不看在眼裏了。
想當年,他……
等等,當年他怎麼了?沈宜偏了偏頭,他怎麼想不起來了?
事實證明,小孩子撅起來八頭牛都拉不回來。
兩個老人圍着周星海好言好語,又哄又勸的,都沒能讓他的腳移動一寸。
到最後,兩個老人也累了,只得進去燒火做飯。因爲這麼一大串事,天都黑了家裏都還是冷鍋冷竈的。
堂屋裏點着燈,雞鴨都已經入籠了。廚房裏煙霧蒸騰,飯菜的香味順着窗戶飄進了院子。
沈宜蹲在門檻邊,時不時伸頭往廚房望一眼,眼睛裏對肉的渴望是無法隱藏的。
院子裏黑森森的,只有從大門口透出的那一抹橘黃的光打在地上。
小孩摟着他那個大書包,就這麼孤零零站在院子中間,瘦小的影子幾乎與夜色融爲一體。
他木愣愣地看着前方的黑暗,清亮的眼睛裏帶着幾分迷茫呆滯。
沈宜蹲在暈黃的光影裏,注視着黑夜中那抹隱隱綽綽的瘦小孤影。
漫天星河之下,浩瀚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喫飯了……”
於婆婆的聲音突地響起,在黑夜中尤爲醒耳。
沈宜猛地睜開眼,黝黑的眼睛裏還殘留着幾分惶惑。
他急忙看向院子,小孩依舊站在被黑夜籠罩的院子中,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沈宜鬆了口氣,原來是夢啊!
但是,那夢實在太過真實,他的心臟彷彿還在一下一下地抽疼。
沈宜張嘴咕咕叫了聲,試圖緩解身體乃至心靈上的那種不適。
或許是他的聲音太過響亮,小孩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那張稚嫩的小臉瞬間佈滿傷痕,黝黑漂亮的眼睛被兩個猙獰的淤痂代替。穿着寬鬆衛衣的瘦小身體猛地拔高,取而代之的是乾瘦佝僂的成熟軀體。
沈宜猛地一驚,後退了幾步。
他的耳中又響起了淒厲的嘶吼聲,海水拍打在崖壁上,震耳欲聾。風中裹挾着鹹腥味灌進來。槍聲如同雷鳴般劃破空氣,周星海最後墜下山崖時那抹悽楚的笑容像是刀刻一般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中。
不不不……
只是夢,只是夢而已,都是假的!
沈宜跳了起來,飛也似的躥進了滿室光暈的廚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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