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出家
夜風裹挾着寒意而入,吹得白幡晃動,惠嫺皇后身上的喪服也被掀起一角,她沒作聲,扶在棺槨上的手指慢慢蜷起,一雙眼睛像是在看着鬱娘,又像是在看着遠處。
臉上覆雜濃烈的情緒在昏暗的光線中變得模糊許多。
鬱娘看她情緒平穩了些,上前走近幾分:“我初到太子身邊爲奴婢時,正是太子雙目失明、領兵去薊州城之際。那時,太子收到皇后娘娘您的密信,是奴婢代爲讀之,奴婢還記得當時太子剛遇到刺殺沒多久,眼疾未痊癒,可他卻在回信中告訴您他無大礙,眼睛已經好轉許多。他同您一樣,因爲不想要所愛之人爲自己擔心,於是只報喜不報憂。”
“後來,太子在薊州城平定叛亂,臨走時帶了許多薊州城特產回去,說是您沒有來過南方,想將這些帶回去給您看看,甚至路過荷花池,他都想將薊州城的荷花摘回去送與您。再後來是您的壽辰,他送給您的每一幅對聯從來都不是隨隨便便寫出來的,是他在書房裏寫了許多幅,才挑出一幅自覺十全十美的作品作爲禮物送給您……”
鬱娘不疾不徐,慢慢說着她所觀察到的那些細枝末節,無一不是南廷玉對惠嫺皇后的在意。
“皇后娘娘,太子他並不自私,他懂得慈烏反哺之理。”
夜風突然撕碎了銀燭的光芒,只剩下一攏清輝映照奠堂。
衆人的面龐都深陷進黑暗之中。
鬱娘這番話說完,竟也意外開導了自己,她終於可以不帶偏見看南廷玉。
以前因着有偏見,她與惠嫺皇后一樣,覺得南廷玉自私自利,可仔細想想,他爲她做了許多事情。只是恨意更讓人覺得刻骨銘心,而細枝末節的愛易被生活的塵埃所矇蔽。
所幸,她和他之間還來得及,而惠嫺皇后和南廷玉之間……
若是惠嫺皇后能放得下去,那南廷玉心中的芥蒂也會慢慢消散。
他們母子倆,以前總歸是有真情實意的感情在的。
漫長的沉默過後,銀燭又被人點起。
惠嫺皇后拿着火摺子,點亮一根根銀燭,燭火照着她的臉,平靜的神情下隱隱可見瘋癲。
她站到燭臺後方,擡起眼睫看向他們,下一瞬伸手推翻燭臺,大火藉着風勢順着白幡呼呼而上,她被白幡包圍着,烈火繚繞着,卻絲毫不覺得畏懼,怒目指向南筠之的方向,偏執的模樣,顯然沒有聽進去鬱孃的話,她還是放不下去。
“皇室的男人慣會騙人!我不會上當第二次!”
什麼狗屁慈烏反哺!
她不信!
南廷玉若真對她有一絲感情,早在知道南筠之對她的所作所爲後就該告訴她,而不是爲虎作倀,隱瞞下去。
他們父子倆分明纔是一家人!同出一口氣!
她只恨自己折磨南筠之折磨得還不夠,也恨自己過於心軟,在得知南筠之薨逝的消息後,支撐她的那股恨意霍然退去,她如失去了主心骨,陷入到恍惚迷茫之中。
又被鬱孃的那番話所蠱惑,一時糊塗,竟覺得復仇夠了,便把南廷玉放出來。
結果這一切都只是南家父子的陰謀!
她又被他們父子二人耍得團團轉。
“哈哈哈……”
她突然仰着頭大笑起來,眼中卻不斷落下淚水,她在笑自己愚蠢,哭自己可憐。大火很快燒到她身上,下人想要衝過去,她卻又打翻幾盞壁燈,煤油散落一地,火勢洶洶。
南筠之忍下喉口腥甜:“快救皇后!”
“別過來!誰都別碰我!”
她形容癲狂錯亂,不準人靠近,心中已生死志。這時大火嗶剝聲中,隱有木頭斷裂的咔嚓聲清晰響起,房梁像是要斷開了。
侍衛們見狀,顧不得其他,直接以肉身爲盾衝進去,將惠嫺皇后扣押住,將她生生拖出火海,她竭力掙扎着,嘶吼着,衣角火苗竄起也毫無知覺。
一旁的嬤嬤連忙替她撲滅火苗,紅着眼勸她不要想不開。
她本來還聲嘶力竭、歇斯底里狀,卻不知怎地突然安靜下去,視線從嬤嬤身上,看向南筠之。
“我不會想不開了,放開我……”
後面三個字音量驟然拔高,威壓直逼人心,侍衛們下意識縮了縮手。
她又道:“我會自己走。”
她態度轉變之大,不由讓人生疑。鬱娘見狀皺起眉頭,提起心來。
南筠之卻似未察覺,輕擡手示意,兩側侍衛立即鬆手。
然而就在這一瞬,惠嫺皇后突然一把抱住南筠之,朝大火中撲過去。
上方樑柱轟隆一聲,恰好斷裂,眼見要砸中二人時,一旁的鬱娘早在惠嫺皇后動手的一刻已經拽住南筠之的手臂,阻擋了南筠之被推走的動作。
南筠之反應過來後,順勢攬住惠嫺皇后,饒是他生病許久,卻依然力氣比惠嫺皇后大,攬着她飛快向後退去,堪堪躲避砸下來的樑柱。
“元瑤……”
惠嫺皇后看着眼前轟然墜落的房梁,眼睫無力顫動着,眼中頹敗如山倒。
她連同歸於盡都做不到啊。
耳中燃燒聲、呼叫聲不斷,那些聲音雜駁交錯,隨着她的意識慢慢飄遠,她閉上眼,昏了過去。
·
天明。
鬱娘回到長樂宮,來不及換洗衣裳便去書房見南廷玉,看到南廷玉端坐在書桌前,一動不動的模樣,她一愣,心道,他不會是在這裏坐了一夜?
案几上油燈幾近枯滅,她拿開油燈,坐到一旁,斟酌着話:“惠嫺皇后無礙,陛下不願將此事公佈出來,打算對外說,她身體不好,虔誠信佛,往後要去如意寺帶髮修行。”
南廷玉眼睫動了下:“嗯。”
“殿下要去看看她嗎?”
“不必了。”
南廷玉這才偏過頭,看到鬱娘衣角有被火燒過的痕跡,他臉色瞬變,將鬱娘抱到懷中,仔細打量着。
“你有無受傷?”
“我沒事。”
他臉色微微放緩,摟着她的腰,埋首到她懷中,沒再說話。
鬱娘從他緊繃的胸膛和氣息中,察覺出來他的情緒,伸手抱住他的脖頸,貼到他的臉頰上。
她不想做和事佬,可又怕南廷玉將來會後悔。
“殿下,你若是覺得難受,那便見見她吧。”頓了頓,她眼中浮起一絲苦澀,又道,“你和我不一樣,你被真正愛過,享受過二十多年的親情,所以你和她之間,沒有必要走到這一步……”她不見宣母,是因爲在她的記憶裏,沒有和孃親的溫馨回憶,所以她幾乎從未感受過孃親的愛,才能狠下心來。
南廷玉聞言,依然不作聲,只緊緊摟住她的腰肢。
在惠嫺皇后去如意寺的那一日,南廷玉神色平靜,在書房處理政務,一待便是一整日。
直至天色暗了下去,殿門突然被打開,南廷玉沉着臉出來,他看到安公公竟牽着馬,站在書房門口等着。
安公公笑道:“是鬱娘子讓老奴準備的馬兒。”
南廷玉一愣,接過繮繩,望了一眼鬱娘寢殿的位置,旋即翻身上馬離開。
黑夜中,駿馬如風,勢不可擋。
另一邊,馬車一路晃晃悠悠前行,不知過了多久,宋嬤嬤忽然聽到有駿馬疾馳聲向這邊而來,她掀開簾帳向後看去,片刻後,看清楚追上來的人影,她激動同惠嫺皇后道:“娘娘,是太子殿下……”
惠嫺皇后平靜無波的眼神微微動了下。
本以爲馬車會被攔下,然而那匹馬卻始終保持着距離,跟在馬車身後,踩着月色,像是在默默送行。
寂靜的夜路,車輪轔轔,山風獵獵。
宋嬤嬤放下車簾,眼眶通紅:“太子殿下心裏還是有娘娘的……”
惠嫺皇后緩緩側目,看向馬車中攜帶的木箱。這裏面裝了十七副對聯,是南廷玉從六歲會讀書寫字時便開始爲她寫的賀壽對聯。
這也是她唯獨從庫房中帶走的東西。
說是不信皇室的男人,可還是信了最後一次。
廷玉,吾兒。
訣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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