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信虞城

作者:巫羽
規君在昆湖大宴,美酒由規方絡繹不絕運出西道,不論是戎兵是規兵,人人開懷痛飲,慶祝勝利。規方美酒,昆戎烤羊,喫得士卒滿嘴油光,喜笑顏開。

  昆吉金和規君是老相識,兩人在十多年前,就曾聯手擊退晉夷。那時昆吉金正是少年風發,規君也還有一頭油亮的黑髮,正值壯年。兩人再次相見,一個鬢髮已灰白,一個老邁,時光荏苒,昔日的崢嶸仍未忘記。

  兩人以吉金你老了,規君你不也老了開頭,豪邁一笑,舉爵暢飲。邊喝酒,邊談起當年兩人如何配合,一舉擊潰令河洛諸國膽寒的晉夷,使得晉夷不敢涉足戎地多年。

  席上有姒昊,虞蘇,昆極,鬲嶽等人,他們要麼小聲和鄰座交談,要麼默聲傾聽。姒昊和虞蘇坐在一起,他們專注於戎首和規君的講述,那曾是一場爲後人津津樂道的戰爭,而他們身邊正坐着兩位當事人。

  “世人都以爲晉夷只有弓射厲害,卻不知晉朋入主帝邦後,得到帝向的精殳兵,自此也擅於車戰。”規君談及晉夷的優勢,他以前交過手,很清楚。

  戰車不多見,能配置戰車的殳兵自然也稀缺。殳柄近乎兩人長度,殳首沉重,能在顛簸中執穩它,並且進行擊打,需要長期的訓練。

  “晉夷的車沒有戎車好,跑不快,殳兵再強,遇到我們戎人也沒用。”昆吉金膽敢這麼說,憑的是實力。他當年,就是用昆戎的戰車擊敗晉夷的戰車。

  姒昊飲下爵中酒,說道:“晉夷能從帝邦奪權,稱霸河洛,確實有它的本事。”他正視敵人的強大,戰爭有時能憑藉運氣獲勝,更主要的是靠實力。

  “說到本事,帝子也是有本事的人,這一仗,我算是見識到了。”規君是個老君主,打過無數仗,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把戰爭打得如此靈活,通變。將穹人當過崖的野獸般獵殺,還煙燻火烤,這些打法,很少見很有想法。

  “全憑規兵勇猛,否則計謀再好,也無法施行。”姒昊端坐在席位上拱手,他這話不全是謙虛。昆吉金搖了搖頭,放下手中的烤羊排說:“帝子的本事是真不小,在羽山時,一人毀我六騎。”

  聽昆吉金提起這事,姒昊立即起身,向昆吉金致歉:“我當時急於逃命,還請戎首見諒。”可不只是讓昆吉金損失六騎,還用長矛射傷昆鉞。這次昆戎和規方聯軍,領兵的有昆極,卻不見昆鉞,怕是還在養病。

  “是我兒子冒犯在先,帝子不要記恨。”

  “謝戎首寬恕。”

  昆吉金是個明事理的人,換是其他戎首,想求得對方諒解,姒昊怕是得自扎一矛“回報”了。

  一直在一旁默默喝酒的昆極,聽到提羽山的事,他擡頭問姒昊:“想問帝子一事,帝子能召喚羽山龍,能驅使它作戰嗎?”他這句話,讓在座的規君和鬲嶽都露出驚訝之色。

  “還有這等事?!”羽山龍的傳說,規君自然也知道,傳聞裏這條龍和姒昊有血親。傳說古帝時代有御龍者,能乘龍飛翔,巡視疆域。

  昆戎那方原以爲規君知道,不想他並不知曉,姒昊竟是沒跟規君提過。帝子在羽山龍協助下,逃亡規方的事,可謂天下(除去規方)盡知了。

  昆極將姒昊被騎兵追捕,逃亡羽山,羽山龍現身等事,講述給規君聽。聽得規君愕然。鬲嶽目瞪口呆,小聲問在他身旁的姒昊:“真有此事?”

  姒昊笑道:“是有此事,不過沒那麼傳奇,騎兵隊弄出的動靜大,纔將龍驚醒。”衆人聽姒昊這麼說,都半信半疑,不過當事者已否認,他們不再討論羽山龍的事。

  幾杯酒下腹,大家多少有些醉意,藉着酒意,規君和昆吉金商議日後守衛西道的事。昆吉金相當豪爽,允下:他派戎兵守西道山門一側,規兵守另一側,必不讓穹人再將西道侵佔,妨礙雙方的商隊和信使的往來。

  夜深,姒昊和虞蘇一起出大帳,大帳裏的酒宴還在進行。兩人相伴,沿着昆湖畔漫步,不知不覺,走出營地。身後士卒飲酒的喧譁聲遠去,昆湖的夜晚展現出它靜謐的一面,淡淡月光照在湖面,晚風拂面。春寒料峭,姒昊溫聲問:“冷嗎?”虞蘇剛飲過酒,身體發熱,笑答:“很暖和。”姒昊去握虞蘇的手,他掌心溫暖,看來確實不冷。

  兩人在月下並肩行走,姒昊跟虞蘇講述這一次戰鬥的詳細經過。攻打西道時,姒昊參戰,虞蘇被留在安全的後方,這讓姒昊能安心戰鬥。攻下西道,捷報傳到規西營地,虞蘇纔過來和姒昊匯合。

  虞蘇不是單獨一人前來,身後浩蕩一羣人,他組織隊伍給前線運送物資。今夜喝的美酒,士兵睡覺的帳篷,有一部分得益於虞蘇的輸送。打仗虞蘇不行,但他展露了另一方面的才能。

  聽完戰鬥經過,虞蘇觸摸姒昊身上的皮甲,皮甲血跡斑斑,萬幸他沒有受傷。開戰前,虞蘇親手爲姒昊綁上的皮甲,爲他佩劍,送他上戰場。現在回想,當時自己的心因擔慮而沉重,爲不能跟隨他去戰場而內疚。

  “蘇,我不打沒把握的仗,以後也是。”姒昊握住虞蘇貼在他胸口的手,他在向他保證。虞蘇點頭,他知道這很難,往後姒昊將面臨無數的戰鬥,但他願意相信。

  酒意在風中散去,虞蘇感到寒冷,把手兜進袖口,姒昊察覺,將虞蘇攬入懷。兩人駐足,眺望湖對面的營地,夜色下的營地,駐紮着戎兵和規兵,連營一片,篝火燃燒,人影綽綽。這樣的情景,已有十多年不曾在昆湖出現,是他們兩人歷經艱辛,抵達規方,促成了雙方的聯軍。

  虞蘇在此時,沒有感到自豪,他想起虞城,想起他的父母,他喃語:“阿昊,我們可以跟家人報平安了。”姒昊的手臂摟住虞蘇腰,他沉重地點頭,回道:“我想將傳信的事託付昆烏戈。”

  昆烏戈現今不再親自帶領商隊出行,不過他仍有商隊,領隊是他侄子。這支商隊,走的還是昆戎和緡地的路線,能將信息帶到緡地。

  虞蘇的大姐夫是緡國的卿臣,只要將消息告知他,就能傳到虞城,再由虞城傳遞至任方。可恨規方南道不通,否則直接從規方去任方多便捷,根本不必這樣大費周章。

  姒昊和虞蘇返回營地,大帳裏的酒宴還在進行,遠遠就聽到昆烏戈和鬲嶽酒醉喧譁的聲音。昆烏戈帶人去牧民家購牛羊——犒勞士兵,姒昊之前在大帳裏沒見着他。聽他醉語,姒昊想明日再找他喝酒,順便談傳信之事。

  此時,士卒大多入睡,帳篷外見不到什麼人。姒昊和虞蘇沒有留意,規君出帳方便,正巧看到他們兩人從湖畔歸來。規君對虞蘇的印象比較單薄,今日見他運送物資前來,才留意到他。此人陪同帝子歷經生死,無疑是帝子的心腹,看他一向溫和安靜,倒是讓人好奇,他和帝子都談了些什麼。

  醉得腳步虛晃的規君,沒去猜想他們兩人如此親密,也許有着特別的關係。他在侍從的攙扶下,搖搖晃晃返回大帳。

  這夜,虞蘇睡在姒昊的帳篷裏,帳中只有他們兩人,帳外有兩位侍衛。他們熄滅油燈,臥在一起,悄無聲息地纏綿,無人知曉。對經歷過一場大戰的姒昊而言,像是一個犒勞,他活着,所以才能再次將虞蘇擁入懷中。

  天將明,姒昊沉沉睡去,虞蘇鑽出被子,將衣服整齊穿上。他點亮油燈,跪坐在木案前,用自帶來的墨筆木牘書寫。

  帝文,父母自然看不懂,但是父親知道秉叟能看懂,會拿給秉叟幫讀釋。身爲人子,虞蘇心裏有深深愧疚,他感激父親的寬宏,也心疼母親對他的思念和擔慮。不知母親能否原諒他和姒昊的欺瞞——騙她是去緡邑投奔大姐,實則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唯一能讓母親欣慰,無外乎是知道她的兒子還活着,並且活得很好。

  多麼希望這份木牘,能一眨眼的功夫就抵達虞城,然而並不能夠,路途曲折。阿母,等阿昊將規方的南道打通,我們就能回去看你和阿父了!

  虞蘇擱筆,木牘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哪怕千言萬語,仍不足以去表達對家人的思念。在這寧靜的清晨,虞蘇想起自小生活的宅院,想起在火塘邊忙碌的母親,還有匆匆推開柴門,前往宮城的父親。

  父母一定都還好好的,平平安安。

  冬時,那位子族的女子再次出現在虞城,她還是單獨前來,沒有夥伴。去年,虞母第一次見到她,還以爲她是位男子,頭髮很短,高挑英氣,做男子打扮。

  她第一次來到虞蘇家,虞母以爲她是飢餓的外來者,來家門口討口飯喫。她開口就是:給口喫的吧。虞母剛蒸好麪餅,看她可憐,端出一盤面餅招待她,不想,她居然喫得一個不剩。

  喫飽喝足後,她才說自己是子族商人,叫子蠶,是虞蘇和姒昊的朋友。她告訴虞母姒昊和虞蘇在桑城過得很好,虞蘇燒陶,姒昊在作坊裏幫忙,兩人不愁喫用。

  虞母喜極而泣,連忙喚人去宮城將虞父叫來,她的蘇兒有信了!

  虞蘇和姒昊離開虞城時,隱瞞虞母真正要去的地方,這一瞞瞞下許久。虞母后來還是知道了,邰東在和虞母的一次交談中說漏嘴,道出姒昊帝子的身份。

  自從知道兩個孩子是去龍潭虎穴,虞母擔心地飯都忘記煮,雞鴨也經常沒喂,夜裏不成眠。饒是這樣,虞母也沒怪罪姒昊,更沒責怪虞蘇。她不大懂帝子到底意味着什麼,但聽說姒昊如果不去規方,就沒法活下去,兩個孩子是迫不得已。

  幸好子蠶到來,帶來姒昊和虞蘇在桑城的平安消息,讓虞母寬慰許多。

  冬日的黃昏,虞母和外孫女小棗在院中餵雞,子蠶突然出現在院門口。小棗最先看見,她扯動虞母袖子,心裏害怕。子蠶身上佩戴戎刀,衣領上還有殷紅的血跡。

  虞母擡頭見到她,驚喜萬分,連忙將她請進屋,並讓鄰居幫忙去宮城喚虞父過來。等虞父回家,子蠶已將他們家的一鍋肉羹喫完,那本是虞父,虞母和小棗三人份的羹。

  她是真餓壞了,從昆戎回到虞方後,她一刻都沒停歇,日夜兼程前來虞城。她也不圖什麼,就是覺得虞蘇的母親太可憐了,她既然有虞蘇的消息,就必須傳遞。

  這次子蠶告訴虞母和虞父,她秋時在昆戎,聽人說虞蘇跟着姒昊前去規方了,他們終於前往最終的目的地。子蠶自然也講述姒昊和羽山龍的傳聞:戎人想抓姒昊,出動一隊騎兵追捕,但是羽山龍現身,庇護姒昊,把戎人打得落花流水。

  “姒昊是帝子,規方收留很多帝邦的百姓,說不定他已經當上君主了!”子蠶深信不疑,她覺得連羽山龍都庇護的人,肯定不是凡人。姒昊和虞蘇,他們就像傳說中的人物那麼傳奇,而她有幸認識他們。

  虞母聽得欣喜落淚,她不清楚具體是怎麼回事,只知道蘇兒和姒昊都安全了。在子蠶講述的過程裏,虞父只是沉默,聽到說姒昊怕是已當上君主,他才點了下頭。這完全有可能,姒昊去規方,走的是復國的路。他要真復國成功,可不是什麼小小的君主,而是帝邦的君王。

  子蠶帶來的好消息,讓虞父和虞母度過一個寬心的冬日。

  春日到來,子蠶的身影沒再出現在虞城,她跟隨商隊四處貿易。夏日到了,子蠶還是沒出現,虞母等得着急。虞父勸慰虞母,規方遠着呢,消息哪有那麼快傳來。

  夏日,緡方派出使者前來虞城,這次爲首的使者身份高貴,他是虞蘇的大姐夫姚示帛。姚示帛不是自己一人前來,還帶來妻子虞雲和三個孩子。他不只帶妻子回孃家,還給妻家捎帶一件來自規方的木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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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示帛:真沒想到他是帝子啊!阿雲,你們虞家姐弟,挑選夫婿的眼光都不錯。

  虞雲(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對,乾脆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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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身攜帶貝幣玉珠,奈何不能喫的子蠶(敲開一戶人家,飢腸轆轆):給口喫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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