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五章 孟夫子先打后揉 作者:未知 孟梵君把况且交上来的作文先浏览一遍,然后颔首道:“字還是非常不错的。” 况且气结,现在不是评论书法好不好的时候,而是评论文章,光是夸他的字,岂不是說他的文章一文不值。 “老夫子,弟子這些文章也還能看過眼吧,可都是精心熬夜写出来的,头发都白了一根啊。” “你少来,以为我不知道這都是你轻轻松松写出来的,半個晚上就写出来了吧?”孟梵君瞪他一眼。 乖乖隆的冬,连這個都能看出来啊?况且心裡发虚了。 “若真评论书法,我不是行家,只能大约看出好和赖来,如果要說看文章,谁也别想逃過我的法眼。” “那是,要不您怎么是老夫子呢。”况且点头称是,他也真服气了,老夫子這眼光太毒了吧,连他多少時間写出這些文章都能一眼看出来,這是什么道理? “我說你的字好,也不是說你的文章就不好,不過還是受苏轼的影响太大,苏文熟,吃羊肉那是北宋时期的事,现在你要是苏味十足,就只能落榜了。”孟梵君瓮声道。 “這是什么道理啊?”况且不解道。 他对這情况了解一些,但也不是太明白,比如在考场上,最好用文征明那种小楷字体,赵孟頫体的更好,但尽量不要用二王《黄庭经》、钟繇的那些小楷体,换言之,文征明的小楷字体已经是标准的馆阁体。 况且不禁为文征明感到悲哀,无论馆阁体、公文体,对文征明来說都說一种侮辱,文征明的字不管怎么說也是艺术啊,可惜被太多的俗人糟蹋了。 为什么文征明的书法可以学苏体,我的文章却不能学东坡的文风呢?对苏文的禁忌,况且始终不是很明白,他也问過陈慕沙,陈慕沙只是简单回答几句,语焉不详。 孟梵君苦笑道:“這种事由来已久,其渊源和具体過程已经很难說清楚了,大体来說,就是洪武初年的风气造成的。那时候有名的文人都不出山,科考时的考官不得已都得由一些二三流的文人来担任,這些人看文章的水平不行,太高深的文章看不懂,他们最喜歡简洁的文字,平实的文风,像苏轼那种汪洋恣肆的文风就是這些人的大敌。所以那时候就有苏文是科场第一禁忌的說法。” 况且似有所悟,却還是难以接受。 孟梵君接着道:“后来,文风日盛,文人的水平也提高了,可是在科场這一块還是沿袭老一套作风,這也不是一点道理沒有,毕竟這样做容易有一套大家都能接受,而且简单易行的评卷标准,不然的话,一篇文章要看個两三遍才能悟出其中的真味。科场裡沒人有這個雅兴,所以文风变了,评卷的标准却沒变多少。” 况且也苦笑道:“东坡文章也沒那么难懂吧。” “這不是难懂不难懂的事,你要知道,在评卷时,考官都是先匆匆浏览一遍,如果觉得有滋味,就再仔细看一遍,所以在科场上的文章,最主要的就是能抓住考官的眼球,至于文章究竟有多好并不重要。” “那就先故意写些惊人之语?這可是苏文的强项啊。”况且道。 “不是,故作惊人之语沒用,這些考官根本不吃這一套,他们要求的是你的文章必须符合八股要义,而不是文字有多么出彩。” “這就是符合不符合标准的事?”况且讶然,用手做了個盖戳子的姿势。 “对,你這些文章写的都不错,可是若按照八股要义来评判,处处皆有瑕疵,且不论苏文的味儿浓不浓,那是后话。” “处处皆有瑕疵?”况且不服气了,他虽然不敢自诩文章妙天下的圣手,却也不至于如此跌份吧。 “你還别不服气,咱们今天這堂课就来說這個八股要义。” 孟梵君有板有眼讲授了做文章起承转合的诀窍和规则,况且觉得其中不无道理。孟梵君再三强调,這些诀窍和规则并非硬性规定,却是在一代代科举考场中慢慢形成的,牢不可破,比大明三尺法還要严谨,不照此做,吃亏只能是考生。 這一堂课若是放在后世,应该叫做写作课,但只讲规矩不讲创意。 尽管伟大如鲁迅,也說做文章這事沒法教,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教人如何写文章、写小說的现成经验,但实际上,還是有许多人在吃教人写文章、写小說這碗饭。 這也不是說他们都是骗子、文人圈裡的神棍,如果只是想写出一般的文章或小說,的确是有现成的规律可遵循,可是一旦被框框所限定,這些作品或许能够达到发表的水平,却难以被人记住。 八股文和后世命题作文其实沒太大区别,都是在标准规范下、在规定時間裡完成的一篇作文,考的也就是基础写作能力,并不要求写出一篇千古奇文。唐朝有一位大才子刘贲在科场中写出了一篇千古奇文,却因为內容针砭宦官和武夫,结果不仅沒有中第,连前途都葬送了,一辈子只能给人做幕僚。 同期的进士杜牧等人都为刘贲打抱不平,上书朝廷說:刘贲下第,我辈登科,宁毋厚颜乎。当时還有许多有身份的人为刘贲奔走呐喊,可惜改变不了注定的结局。 考试就是考试,不是比文采,而是比沉稳,因此不仅明朝的八股文沒有跳出框框,就是唐朝、两宋也沒有特别出众的科场文,倒是汉朝有许多策论的确妙绝千古,尤其是贾谊、晁错的策论,但是西汉时皇帝以策取士跟后世的科举根本是两回事,沒法相提并论。 孟梵君一面给他讲授八股要义,一边把他文章裡不符合八股规范的地方都用红笔圈起来,然后给他讲,這些地方为什么不好,应该怎样写才对。 况且听着沒說话,心裡却是不服气,這不是削足适履嗎?他不认为自己写得不好,相反孟老夫子改后平庸多了。 “不服气是吧,我年轻时也不服气,跟你一样,想要挑战科场這些规则,结果撞得头破血流,我的经验教训,必须传授给你。我改的文章并不是說它有多好,而是在科场中就必须這样写,不然就沒法中第。” “难道那些考官沒有评判好坏的标准?缺乏判断能力嗎?” 况且不相信那些考官真果真跟蒲松龄怨怼的那般,都是瞎子考官,根本分辨不出文章的好坏。 “這不是考官的問題,而是标准的問題,多少年来已经形成這样一种规范,任何人都得按照這個标准来执行。比如說四书吧,洪武年间定下,只能按照朱熹老夫子的注解来定,汉儒对四书的注解难道不好?更不用說两晋隋唐的名家了,可是這样规定了,在考场上就只能以朱老夫子的注解为标准,其余的都算错。” 况且明白了,感情這一套是不论对错,只问是否符合标准,如同拿個模具来评价苹果,只有跟模具一般大小的苹果才是好苹果,其余小的大的都不合格。這跟苹果什么口味、什么品种都沒有关系。 “那是不是在考场上,连苏体小楷也不能写?”况且又问道。 “這倒不然,苏体小楷完全可以,而且很受欢迎,只不過能写好苏体小楷的人太少了。而且你的苏体小楷杂揉有二王的风格,比文征明的小楷更适合考场文体。”孟梵君看着况且的苏体小楷,很是爱不释手的样子。 况且发晕,又被打击到了,這是夸他嗎?适合公文写作的基本都沒有任何艺术性,這岂不是說他的字比文征明還差很多? “不是你想的那個样子,我說你的字体适合考场文体,不是說不好。”孟梵君偷偷笑了一声,安慰他一下。 况且這才喘過一口气来,不得不服啊,老夫子教书真是成精了,先让你呛一口水,過后再塞個甜枣到你嘴裡,让你哭不得笑不得。 评论完况且這些文章后,孟梵君又给他布置作业,這次是三十篇文章。 况且顿时大叫了起来:“老夫子,您想累死弟子啊,三天写三十篇文章,這也太丧心病狂了。” “嗯嗯,是有些多了,不過我相信你一定能按时完成,而且质量不会太差,我比你有信心。”孟梵君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這不是能不能完成的事,而是沒這個必要吧?” “有這必要,而且非常有必要。這次周文宾能中解元,就因为他平时文章写的多,结果有一篇正好是這次乡试的题目,他就高中解元了。這說明了一個道理,若要想在考场中胜出,非得平时多写文章不可,一天十篇,一年三千六百五十篇,四年下来多少篇?只要有一篇文章押上题目,你就是大赢家。” 况且差点瘫在椅子上,老夫子這真是疯了,這哪是押题啊,分明是漫天撒網,拼死捞中一條大鱼,這种办法简直就是累傻小子啊。 别人的事他不知道,文宾這次的题目可是他给的,如果他不给文宾這個题目,文宾就是平时做十万篇文章也沒用。 可惜這件事打死他也不敢說出来,只能烂在肚子裡,当然也就沒有有力的证据来反驳孟梵君的撒網理论。 “好吧,一天十篇就一天十篇,我认命了。”况且垂头丧气地坐着,多說一句话的力气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