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爲什麼徵稅一定要徵糧?
昨日一場秋雨下過,牢房裏面竟也不顯那麼潮溼。
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倒是驅散了天牢這許多溼氣。
“啊嗚~~!”
林煜伸着懶腰爬起來:“現在什麼時辰了?”
“先生,現在已經日上三竿了。”于謙有些無奈。
“那還早,我再眯一會兒……”
眼見林煜又要翻身再睡,于謙眼皮一抽,忍不住勸教道:“一日之計在於晨,先生如此荒廢,對身心也無益。而且昨日課程,先生您也還沒講明白……”
于謙的話還在說,林煜剛閉上的眼睛卻是已經慢慢睜開。
依他之前的經驗,要是自己一直不起來,對方能逼逼半天。
算了算了,他講課本就是想多留點東西在這大明。
而且,好酒好肉也不是白喫的,前面又翹課翹了好幾天,權當最後這幾天給兩個“學生”補補課。
起歸起了,林煜卻沒從草牀坐起來,還是半靠着躺在那裏,眼睛剛好能看到坐着準備聽講的二人。
“昨天我們講到哪兒了?”
朱瞻基略微回憶了一下,回答:“昨日林先生講到,要解決王朝因土地兼併,而逐漸走向崩潰的問題,就要將賦役與稅收合併,從而攤派入畝,按畝計稅。如此,百姓就可不必再服沉苛勞役,就能徹底革除千年以來留下的弊症,解決土地兼併惡化的問題。”
林煜點頭:“總結的差不多,但有一點你說錯了,至少不全對。土地兼併的問題,實際上還是不能真正解決。”
朱瞻基不由一愣,回過神來卻也不覺詫異,只稍一思考後問道:“先生說攤賦入畝,還是不能真正解決王朝的土地兼併,是不是因爲這個政策本身也有着什麼漏洞可鑽?”
在經過幾天的講課下來,現在的朱瞻基已經差不多熟悉了林煜的講課風格,漸漸也能抓住話裏話外的關鍵點。
再加上,遇事不決,可問先生。
反正任何問題在林先生這裏,肯定都是有解決辦法的。
林煜有些欣慰,這麼多天講課下來,總算也會開竅了。
“不錯,有進步,知道從問題本身入手了。在回答之前,還是先問你們兩個問題吧!”
“第一,大明如今的賦稅徵收是怎麼樣的?第二,大明的賦稅徵收模式,有着什麼樣的弊端?”
這兩個問題都不是很難,一旁的于謙很快做出回答。
“我朝全國賦役徵課,多以裏甲製爲主,通常都經由地方保甲人員代辦徵解後,再集中解繳入庫。若說其中有何弊端,那或許是容易滋生貪腐?”
林煜輕搖頭:“說的對,卻又不全對,你忽略了一個比較關鍵的點。那就是,本朝大明目前採取的賦稅徵收方式,實際是以糧食谷粟爲主,也就是實物稅。”
“這有什麼問題嗎?”朱瞻基疑惑問道。
林煜說:“有沒有問題先不管,說的再明白點,從秦漢到唐初,各朝的稅法或許略有不同,但在收稅上,卻都始終離不開‘糧食’二字。”
于謙遲疑片刻說道:“糧食爲國家之本,若無糧食則國朝難以維繫。”
林煜笑道:“這話說的很到位,糧食爲國之根本。可實際上,從晚唐改革後的兩稅法開始,雖還是繳納實物稅不變,但賬冊記錄卻已經開始折色計算。”
“到了兩宋時期,甚至出現了折色、實物並行徵稅。蒙元則要更進一步,除積糧仍爲谷粟實物,其餘科差皆以折鈔(元朝比明朝還早應用寶鈔)。”
朱瞻基顯然沒怎麼關注這些歷史細節,對此頗爲意外:“爲何會出現這種差異?”
他本能覺得這些差異點,可能對“攤賦入畝”來說很重要,甚至乾脆就是補充。
林煜起身坐直,神色變得格外認真:“很簡單,因爲純粹徵收糧食谷粟,不光對百姓負擔極大,而且還會帶來嚴重的非正常損耗。”
“非正常損耗?”
朱瞻基一愣,損耗他能理解,就如漕運也會有損耗。
可非正常損耗又是什麼意思?
林煜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轉而問道:“你們有聽過淋尖踢斛嗎?”
斛是計量單位,明朝一斛等於60斤。
可“淋尖踢斛”他們卻是完全沒聽過,只是憑藉對林煜神色變化的觀察,察覺這應該不是什麼好東西。
林煜也不等兩人回答,接着詳細解釋道:“所謂淋尖踢斛,說的就是在稅吏徵稅時,爲了貪污稅米,往往會故意用腳去踢稱量的斛,使斛面堆尖灑落。”
“灑出來的糧食不允許百姓收回,算是損耗,百姓再把斛中餘下的糧食拿去稱重,不夠的話就要自掏腰包補齊。”
“許多地方的官吏,甚至還專門爲此琢磨出了一套腿法。比如如何一腿下去,能讓灑出來的穀子糧食最多,卻不踢翻斛面……”
聽完林煜的解讀,朱瞻基總算明白,啥叫“淋尖踢斛”,啥叫非正常損耗了。
饒是經歷過了“堡宗”問題,養氣功夫得到提升的朱瞻基,此刻也是真的被氣到了。
“如此貪腐行徑,應當嚴厲徹查,將這些國朝社鼠全部揪出來。”
“揪出來以後呢?”
“按律嚴判,以儆效尤。”
朱瞻基顯然沒有被怒氣衝昏頭腦,沒去說什麼全咔嚓了的衝動話。
“我不是說你做的不對,但這樣終究只是治標不治本。”
林煜搖頭說道:“按《大明律》嚴判,這些人起碼一大半都活不下來,甚至還要剝皮楦草。”
“長期高壓政策的管理,一旦朝廷出現寬鬆,必會引發官吏的報復性貪污,從而迅速讓吏治腐朽。”
林煜不是在爲貪官說話,朱元璋對待貪官的手段確實很過癮,但過癮之後留下來的就是高壓統治與過猶不及了。
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林先生的意思是,就不管了?”
朱瞻基有些發懵,他印象裏的林煜可是爲民請命,應該不會爲殘害百姓的貪官說話纔對。
“注意我說的,是治標不治本。”
于謙聽了許久,此刻卻是聽明白了,適時的問道:“那麼到底該如何才能治本?”
林煜一笑:“問的好,賦稅的非正常損耗,究其根本都在於徵收的是糧食實物。”
“那爲什麼,賦稅的徵解一定要是以糧食爲主的實物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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