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燒香

作者:明月傾
越是平素玩世不恭的人,偶爾認真說起話來,才真讓人猝不及防。何況他還生得這樣好看,明明是精緻到極致的桃花眼,眼尾斜飛,還帶着淚痣,眼中卻並無水光,而是如星辰般亮的瞳仁,是極深的煙黑色,凝神看人的時候,有種連魂魄也要被他吸走的感覺。

  饒是凌波和他相處許多日,也有一瞬間的屏息。

  但她畢竟是看破情愛的葉凌波,立刻就收回心神,像南方的鳥雀逃出瘴氣,或是沙漠的靈狐從流沙上掙脫。

  “有個問題我想問你很久了。”凌波笑着問他:“生得這麼漂亮,是什麼感覺?裴照。”

  裴照也笑了。

  他身上有種坦然,恰恰是漂亮慣了的人才有的,從來不擔心自己的衣着,也不管自己的姿態表情,就像此刻,他直接用仰在椅子上的姿勢把臉湊過來給凌波看:“那看我這麼漂亮的人,是什麼感覺?”

  冬日下午,天色晦暗,室內點燈,是最不好看的時候,這樣的光照在他臉上,仍然光潔得如同綢緞,他的頭顱生得好,像匠人巧手造就的神像,皮膚是緊緊貼在這神像上的,沒有一絲錯誤。

  湊得近,他身上就有青草的氣味,凌波知道他多半又是從馬廄來的,讓人想想都有點絕望,生得好看的人,連馬草味在他身上聞起來都像價值連城的薰香。

  他坦然地任由凌波看他,從那雙桃花眼,到高挺的鼻樑,總是帶着笑意的薄脣,脣形像一把弓,既精緻,又英氣,實在是無可挑剔。

  “你母親應該是個美人。”凌波得出結論:“你父親生得好看嗎?”

  “應該吧。”裴照懶洋洋道:“我沒怎麼見過他。”

  “怪不得西施是浣紗女呢,世家子有時候確實沒有平民百姓好看。”凌波感慨道。

  “那是因爲百姓人多。市井衆人,多數還在爲生計奔波,哪有心思顧什麼好看不好看,都是灰撲撲的……”裴照糾正她。

  凌波向來是有點忠言逆耳的,立刻就瞪起眼睛。

  “要你教我?我接觸的百姓可不比你少,我還打理着鋪子和莊子呢,可不是什麼不識人間煙火的閨閣小姐。”

  裴照立刻就笑起來。

  “是是是,是我失言了,小姐說得對,嗻!”

  凌波被他逗笑了。

  “你又沒接過旨,怎麼嗻得這麼好?”

  “之前宮裏辦了慶功宴,傳我們去參加,傳旨太監也是這麼嗻的。”

  “偏你會學這些沒用的東西。”凌波坐在熏籠上,比他高,一邊看賬本,一邊就踢他一腳:“對了,宮宴什麼味道?聽說宮中的黃金肚纔是正宗的,海事司上貢,御廚房年年換新,一點沒有哈喇味。我們民間買再好的都比不上,是不是真的?”

  裴照懶洋洋:“我沒喫。”

  “爲什麼不喫?”凌波問他。

  “不想喫。”他道:“不是當時魏禹山把你們堵在路上嗎?我跟着崔景煜來看熱鬧,看完他們回去赴宴,我嫌冷,就直接回營了。”

  凌波恨鐵不成鋼地看着他。

  “就知道你上不了高臺盤。多少人一輩子也去不了一次宮宴呢,你倒好,還往回走。”

  裴照也不生氣,只是笑眯眯的,他其實也不像平頭百姓出身,因爲老是一副慵懶慣了的樣子,像貓,凌波和他說話,他就說,凌波不和他說話,他就仰在他的椅子上,像個漂亮的擺件,給冬日的下午也增添一抹色彩,連賬本看起來也沒那麼枯燥了。

  他懶,凌波卻勤快,一下午不知道處理多少事,好在都是楊娘子進來回話,一會兒是年夜飯的食單定了下來,讓她過目,一會兒是家裏兩個小廝因爲搶一樣活計打架,要她裁奪,一會兒又是葉大人的門生送了禮物進來,問要不要告知那邊院裏。

  凌波一件件處理得極好,得心應手,裴照在旁邊聽着,還要笑她:“葉小姐日理萬機。”

  “你別找打。”凌波嫌棄地道。

  但她其實也知道裴照爲什麼會在這裏。

  他提起他父母的樣子,像是都不在了。鎮北軍已經被陸續編入京中衛戍部隊,士兵過年也都可以回家。但他大概是沒家可回,平安坊又被長公主安置到別處去了。

  再怎麼玩世不恭的人,在大年節下,京中的大雪裏,也是想要在自己認識的人家裏烤一烤火的。

  所以凌波直接讓他在這待到了天黑,讓外面傳晚飯,問他:“你沒什麼忌口的吧?”

  “葉小姐還賞我晚飯喫,太感謝小姐了。”裴照又開始逗她。

  “別耍寶。”凌波嫌棄地道:“喫完就回去吧,別喝酒,大雪天的別到處亂跑。”

  “遵命。”

  “對了。”凌波見他往外走,又叫住他:“對了,過年那天中午你來一趟,我有話要問你。”

  裴照在的時候不覺得,一走了,確實整個暖閣都空了下來,凌波寫了一會兒賬本,有點寫不下去了,自己站起來,小柳兒在旁邊伺候,問道:“小姐要什麼?”

  凌波沒說話,只是在暖閣裏走了走,不知爲什麼,有點意興闌珊,一眼瞥見菱花鏡裏自己的樣子,自嘲地笑了。

  裴照不會知道,自己爲什麼問他漂亮是什麼感覺的。

  漂亮的人都是這樣的,並不把漂亮當回事。

  就好像阿措也不會知道,今日去前院,其實凌波是不應該帶她去的。

  那羣父親的門生裏,能回京做京官的只有兩個,朱袍的叫作齊相詠,綠袍的叫作鄒茂林,齊相詠家中父母雙亡,當年寄住在叔父家,後來中的進士,他叔叔嬸母都吝嗇刻薄,所以母親在的時候,他一年中有半年是在葉家生活的。鄒茂林則是本人品德好,少年老成。

  二十四番花信風,桃杏猶解嫁東風,凌波並不是毫無打算。

  只是她的打算,並沒有什麼力度。

  去年其實也有這麼一次,就像這次一樣。她這幾天辛苦張羅一場,連鄒茂林的文章都看了兩篇,知曉他的喜好,瞭解他的家世,甚至知道他喜歡人穿綠衣,但是一個照面,他就看上了阿措。去年則是清瀾。

  年少慕艾,凌波小時候就在紙上寫過的字,她那時候不懂,如今才明白這意思。食色性也,世上誰不愛慕好顏色,就算層層斟酌之後知道誰纔是良配,但是第一眼看上誰,是連自己也控制不了的。

  她從來不漂亮,連清秀也勉強,她以後要嫁的人,很可能是全然不喜歡她的,不過是門當戶對,相敬如賓,恰好年紀到了,條件也還相當,就結了。雖然這是世家小姐常有的結局,但想想也覺得灰心。

  她不會有清瀾那樣的少女情懷,也不會有兩心相知,不會有人像崔景煜看清瀾一樣看她,彷彿她對他擁有無上權力,彷彿他的心就握在她手裏,彷彿他所構思的所有未來裏,都有她的影子。

  如果已經看穿這結果的話,爲什麼她會這樣悵然若失呢?

  爲什麼阿措要一起去的時候自己沒有拒絕呢?

  大概她也仍然心存希望,想要被誰真正地喜歡吧。

  凌波看着鏡中自己的面孔,不由得自嘲地笑了。

  真該給裴照臉上畫上幾道的,橫豎他也無所謂。那傢伙,真是比沈碧微還浪費,明明有着所有人都羨慕的東西,卻總是毫不在乎。

  但就算天賦再高,這京城的,漫長而寒冷的冬夜,一個人回到孤零零的家裏,也仍然是難熬的吧。

  “小柳兒,去讓柳吉把廚房炸出的荷花酥送一盒給裴照,再帶一壺酒去。”凌波吩咐小柳兒:“要是雪大了,今晚就不用回來了。”

  小柳兒機靈,頓時眼前一亮。

  “知道了,我這就去跟我哥說。”

  十二月二十九,清瀾上山去燒香。

  慈恩寺其實是個很小的寺廟,坐落在京郊一處偏僻的小山林裏,山並不高,景色也不很好,如果一定要說什麼特別的話,就是當初葉夫人還在的時候,有次帶清瀾出門玩,曾經在這寺廟裏停留過,喫過一頓齋飯。

  清瀾最大,又懂事,不似凌波心重,又不似燕燕纏人,所以葉夫人多半的注意力是放在兩個小的身上。那次是難得的單獨相處,所以很多年後,清瀾仍然記得第一次牽着母親的手踏進這寺廟禪房的感覺,那種四周都是古木的溼冷感,還有院子裏那樹梔子花的清香。

  只是後來家中事忙,她來的時候總是年底,所以也就看不到梔子花了。

  她在這廟中燒了幾炷長香,許了一年的燈油,寺中尼姑也都是熟悉這位香主的。今年減了一炷,廟中的姑子欲言又止,說:“姑娘,已經燒了四年了,燒香不到頭,實在可惜,要有始有終纔好呀。”

  清瀾沒說什麼,姑子自覺失言,又悄聲問:“想是姑娘要保佑的人出了什麼意外?不如求菩薩保佑,也許能逢凶化吉呢。”

  “沒有什麼意外。”清瀾淡淡道:“他回來了。”

  二十四番花信宴結束時,他自會有一位配得上他的定遠侯夫人,日日祈禱,保佑他平安無事。

  這香輪不到自己來燒。

  就像自己和他的事,終究是有始無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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