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魚肚
“哪裏的話呢。”楊娘子也笑着道:“姑娘可狠狠替我們也出氣了,我們是跟着夫人一起過來的,也恨得潘玉蓉牙癢癢呢。要是知道她後來這樣壞,我當初怎麼都要勸夫人,不要買她的,這真是東郭先生和狼,夫人救了她的命,她只顧着往上爬就算了,還反噬舊主,世上哪有這樣壞的人呢。”
“怪我。”羅娘子也嘆氣:“當初是我做的保,她母親和我嫂子是一起在洗作坊裏做事的,知道夫人心善,託了人求過來的。夫人臨去前,我於心不安,提起這事,夫人還寬慰我呢,說不關我的事……偏偏世上就有這樣的事,好人不長命,禍害留千年。”
她一番話說得衆人都紅了眼睛,葉夫人當年確實是好,三個女兒,清瀾的仁慈,凌波的能幹,燕燕的純良,都有她的影子,哪怕最難的時候,也如同護崽的母雞一般,護住了這滿院的下人。所以三姐妹也像她,一等條件好點,就立刻四處歸攏舊部,當初在洗作坊找到了被趕出去的羅娘子時,大家抱頭痛哭。
“好了,明明是打了個勝仗,羅娘子偏要惹大家哭。”凌波就看不得這樣愁雲慘霧的,道:“羅娘子就是愛哭,行吧,我也知道你意思了,不用多說,按我孃的舊例,放完焰火就放賞錢,再翻一倍,大家說好不好!”
衆人頓時都笑了,楊娘子嗔道:“姑娘還放賞呢,年下都放了幾次了,姑娘的零花錢還要不要了。”
“不打緊!”凌波豪情萬丈:“姑娘今日心情好。況且我的綢緞鋪子今年囤的一倉庫的妝花緞,賭對了,價格翻了一倍,你們的賞錢還不及我賺的零頭呢。楊娘子快去叫柳吉來,大家放焰火,熱鬧熱鬧,去去晦氣!正好讓那邊院裏看看,老太太的焰火還沒我的好呢!”
於是梧桐院一片歡騰,人人開心。小廝們搬了焰火來,在院中擺好,凌波雖然說着要讓那邊院裏看着,其實最好的還是捨不得放,準備等清瀾她們回來一起看,雖然能進內院的都是十三四歲的小廝,但她還是隻指揮柳吉:“去,把那幾棵火樹銀花搬到一邊去,我們先放兩個小寶塔看看……”
“我也要看小寶塔。”一個聲音笑眯眯在她背後說。
凌波回頭,看見裴照,柳吉正好點燃一個小寶塔,焰火的光在雪地上打着轉,照着他帶笑的桃花眼,自然好看。
但凌波還是嫌棄道:“就這麼讓你大喇喇走到內院來了?看我不把柳吉打一頓呢。”
“小姐打我哥幹什麼。”小柳兒立刻護短:“是小姐讓他來的嘛,況且楊五叔也和裴將軍熟了,門房幾個小廝都想跟他去從軍呢。”
“讓他們去,少將軍都混成這叫花子樣,有好等着他們呢。”凌波嫌棄道:“大年節下,你就穿成這樣,也不嫌寒磣。”
“叫花子是這樣的。”裴照只笑。
小柳兒到底年紀小,心直口快,立刻道:“小姐不是讓人做了新衣裳嗎,都是裴將軍的身量,裴將軍快跟我去換……”
“哦?”裴照笑着看凌波:“原來是這樣呀?”
凌波的臉頓時有點紅,好在外面夜色暗,也看不出來,罵道:“少廢話,還不去換了,小廝都比你穿得好點呢。”
裴照從善如流,真去換了衣裳回來。書上說粗服亂頭難掩國色,凌波只在阿措和他身上見過。
他平時穿着那舊戰袍已經夠耀眼了,偏偏凌波今年什麼都不多,就是妝花緞多,知道他是將軍,穿胡服方便,做的是碧色織金的大袖圓領袍,通體刺繡花樹流水孔雀紋,金銀二色相間,耀眼奪目,那孔雀的尾羽如箭翎般在他肩背上展開,連冠也沒戴,墨黑髮上的織金髮帶,在風雪中飛舞,拂過他神像般俊美面孔,誰也沒法不想起那天望樓下他三箭力壓崔景煜的風采。
別說丫鬟們,連十多歲的孩子和管家娘子們都看呆了。可見好看的東西人人都喜歡。
他自己打簾子出來,看凌波盯着他,笑道:“怎麼了?葉小姐捨不得了?”
“你做夢。”凌波罵完,才意識到他說的是捨不得衣服,不是捨不得人,頓時耳朵發燒,好在小柳兒在旁邊,立刻道:“哼,裴將軍也太小看我們小姐了,我們小姐還做了身白色的呢,等會就給裴將軍帶回去。”
“還給我準備換洗衣裳了。”裴照笑道:“那我可要謝恩了。”
凌波立刻又罵他。
“你別隻顧着說笑。妝花緞水洗不得的,穿完了送回來,讓楊娘子給你洗。”凌波罵歸罵,主要是捨不得浪費東西。
“這麼貴重,我可不知道。”裴照只笑眯眯。
“那當然,京中除了公侯府邸,一般世家誰捨得妝花緞日常穿。”小柳兒連忙道:“小姐是謝謝裴將軍上次的消息呢,裴將軍以後就知道了,我們小姐對自己人是最大方的……”
小柳兒只怕是凶多吉少,本來在裴照面前就有點心猿意馬,見了他這一身,更加不住地和他搭話,凌波看着,心下也瞭然。
偏偏裴照這傢伙闖了禍還不知道,還笑眯眯聽她說話,外面鞭炮鬧,他還偏着頭過去聽,把小柳兒當成平安坊的二丫逗着玩,凌波看着,恨不得一腳把他踢到雪裏去。
“好了,別賣弄了,菜都要涼了。”凌波沒好氣地道:“去把楊娘子叫進來,大家喫團圓飯是正事。”
暖閣早擺好了兩桌飯,一桌是老太太那邊送過來的,一桌是梧桐院自己的,楊娘子她們到底是跟着葉夫人過來的,年紀大了守規矩,不似小柳兒她們活潑,凌波讓她們坐下,無論如何都不肯,道:“二小姐,實在沒有這樣的規矩,主僕同桌,外人看着不像話的,夫人在的時候也不是這樣。”
“是呀,小姐待我們好我們知道,但我們坐下也不心安,不如讓我們自己在外面喫,留幾個人伺候小姐就是了。”林娘子也道。
“好了。”凌波也只能道:“那你們去外間喫,小柳兒也別在這裏了,大過年的,還伺候我幹什麼,我有事自會叫你的。”
於是人羣也都散了,去暖閣外間,確實也主僕有別,凌波再好,她們也是自己私下喫更放鬆,況且裏面還有的是一家子母女姑侄,連小柳兒也認了楊娘子做乾孃,在外面和羅娘子林娘子一起灌楊娘子酒,笑得銀鈴一般:“乾孃只喝楊花的,不喝我的,可見親疏有別,我要傷心了!”
凌波聽得笑起來,雖然是她們在鬧,她聽着也開心。
笑完了她自然還是罵裴照:“站着幹什麼,還要我給你盛飯不成?”
裴照笑着坐下來,反給她盛湯,還好做的是胡服樣式,方便騎射,大袖在袖口收緊,不然他這樣,立刻就拖到湯裏,凌波嫌棄道:“看你這樣子,就沒伺候過人?”
裴照笑得眼彎彎,低頭看她:“那小姐教教我?”
其實凌波更是沒伺候過人,但她聰明,學着小柳兒平日樣子,給他也盛一碗,訓他道:“看到沒,動作要輕,不要盛滿,要端平了……”
“那盛飯又有什麼祕訣呢?”裴照逗她。
凌波還真要盛,反應過來之後,罵道:“你手斷了?”
裴照頓時笑起來,怪不得他愛穿青,綠色確實襯他,暗有暗的好,那綠色凝重,更顯得孔雀銀白輝煌,他整個人像一件價值連城的擺設。
他這樣的相貌,正如書上的蘭陵王,在軍營裏要立威服衆,付出的努力只怕比崔景煜還要多。
偏偏他這樣不爭氣,有功勞也不知去爭,不然早也跟崔景煜一樣穿上御賜蟒袍了。
但他脾氣也真是好,堂堂少將軍,真給凌波盛起飯來,雖然還是那不會伺候人的蠢樣,認真在碗裏把米飯壘成圓形,用勺子拍着,十分認真的模樣,凌波看得又好氣又好笑:“你壘墳包呢?”
她話音未落,額頭上忽然被彈了一下,這在她也是沒有的事,母親和清瀾都不這樣,就是沈碧微也不敢,所以一時竟忘了反應,瞪着裴照道:“你!”
“過年不能說不吉利的話。”裴照笑着看她:“念在葉小姐有口無心,饒你一次。”
凌波恨不能也還他幾下,又打不過他,只能瞪他。兩人正僵持呢,小柳兒那邊自己和楊娘子划拳劃得開心,還不忘這邊的事,喝了酒,臉紅紅地掀開簾子,道:“小姐別忘了讓裴將軍嘗那道菜呀!”
“什麼菜?”裴照笑着問。
“就是鵝黃盅子裏那道。”小柳兒什麼底都交了:“裴將軍,小姐可廢了大功夫呢。”
裴照於是揭開盅蓋一看,頓時笑了:“魚肚?”
“沒見識,這是黃金肚。”凌波嫌棄地道,拿筷子敲了一下他的手,算是報了他彈額頭的仇,給他盛了一份,道:“知道你上不得高臺盤,喫不到宮中的,喫喫民間的吧,別出去了說連黃金肚也沒喫過,怪可憐的。”
裴照於是嚐了嚐,凌波說得輕鬆,其實在認真觀察他臉色,見他半天不說話,道:“怎麼樣?”
“果然油膩膩的。”裴照笑道。
“沒眼光!”凌波嫌棄道,自己盛了一勺來嘗,也沒有嚐出什麼好壞來,道:“哪裏油膩了?這已經是整個京城最好的黃金肚了,說是宮裏太監從貢品裏偷出來的,有市無價,我都是好不容易纔弄到的。”
“好啊,葉小姐偷貢品,我這就告到宮裏去。”裴照又笑着逗她。
凌波氣得直想擰他。
“你去告去,我不把你腿打斷了,白眼狼。”
裴照這人也確實是混蛋,自己愛說笑,非要逗凌波,等把凌波逗翻了,不理他了,他又要過來求和。他求和也好玩,並不說軟話,只是給自己又盛一碗飯,一邊盛一邊道:“這次可要好好壘個墳包……”
凌波再也忍不住,立刻伸手,下狠手掐他,一邊掐一邊問:“現在是誰說不吉利的話,是誰要捱打?”
“葉小姐饒了我吧。”裴照很配合地笑着求饒:“妝花緞要掐壞了。”
凌波狠掐他幾下,等氣出完了才罷休,罵道:“你還知道呢?沒良心,你也知道妝花緞好穿呢……”
“那我還是更喜歡緙絲。”裴照又笑道。
“你倒是想呢!”凌波嫌棄道:“緙絲這幾年比黃金還貴,平郡王妃穿的都是老緙絲,長公主殿下倒是穿了兩件新的,你沒看見,聖上賞崔景煜都是賞的錦衣呢。”
但裴照提起這話頭,還是中她的意的,她自己私下也琢磨過,裴照這人不力爭上游,也許是沒見過富貴榮華的好,所以有意先用好東西喚起他的上進心。用書上的話說,這叫千金養士,橫豎她現在有錢,裴照一個消息就幫了她大忙,要是能再把裴照推上去,甚至不用到崔景煜的地步,只要能和魏禹山齊頭並進,以後消息有的是。
她對自己的人,向來是很捨得的。
所以她藉機道:“你想穿緙絲也不是沒辦法,我聽說今年年後,聖上要狩獵,王侯子弟都要隨扈,你們鎮北軍將領也要參加,你的箭術那麼好,奪個魁首不是難事,到時候聖上賞你一件緙絲蟒袍,多威風?”
但裴照這人就是氣人,聽了這番話,一般男子都要熱血沸騰的,他卻只懶洋洋喝湯:“沒勁,我不去。”
凌波氣得要揍他。
“這個沒勁,什麼有勁?天天屈居人下有勁?那天在望樓,你射箭那麼厲害,贏了崔景煜,多揚眉吐氣,滿京的小姐都驚豔,多好的事,你怎麼腦子就是轉不過彎呢。”
裴照反正皮厚,只當她念經,安之若素喫飯,他連喫飯也氣人,凌波準備的好菜全不見他喫,黃金肚嫌膩,沈家送來的御賜的鱘魚他也嫌腥氣,鹿筋也不喫,只用茶湯泡了一碗飯,吃了點葉家自己的菜蔬和雞肉就算了。
凌波也沒想到他這樣好養,想想也是,人生在世,不過衣食住行,他口腹之慾也低,衣裳也分不出好賴,確實是沒什麼力爭上游的理由,偏偏崔景煜也太和善,要是狠狠欺負他一把,也許能逼得他振作起來。
她忍了又忍,到底沒忍住,等到外面放焰火時,兩人站在階下看,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
“是因爲鳴沙河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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