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緣淺

作者:明月傾
“好了,我知道了。”裴照平靜地坐起來,哪怕是他,這時候也是笑不出來的,看他的字就知道,他是讀過書的人,書上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如果求之不得,糾纏也不是君子所爲。

  彼此都是聰明人,話說三分就懂,事已至此,自然也不必多說。

  外面大雪紛飛,凌波想叫一句柳吉停下來讓他下車,他卻直接挑起簾子,一翻身就下了車,想也知道,戰場上殺出來的將軍,奔馬尚且可以馴服,何況一輛馬車呢。動作也輕,柳吉幾乎都沒察覺,遲疑地回頭問:“小姐。”

  “不關你的事,趕你的車就是。”凌波平靜道。

  馬車裏一時間靜下來,凌波到底剛過二十歲的生日,再怎麼老成,此刻也心亂如麻。

  這感覺於她也全然陌生,像失望,但也不是失望,更像倉庫裏積年的畫褪了色,什麼都灰了一層,又像大病一場初愈,渾身都失了力氣。

  凌波在車裏坐了許久,定定地看着對面的一處馬車壁,半晌纔回過神來。

  那隻遊隼恰好在這時候掙扎了一下,果然是最快的鳥,扇翅也這樣有力,凌波安靜地看着它,遊隼似乎也有所察覺,朝她的角度偏過頭來。

  裴照那傢伙,哪裏是喜歡鳥呢,他不過是喜歡青鸞的故事罷了。

  說起來,凌波還是當年因爲沈碧微而知道這故事的。她和沈碧微自幼相識,感情也極好,到了十二三歲,各有各的變故,凌波是家中的亂事,還好解決,歷練的不過是處事的能力和堅韌的心性罷了。

  但沈碧微到了十三來歲,性子裏卻生出一股極乖僻又不合羣的傲氣來,彷彿這世間萬事都不合她的意,身上像揣着一團火,時不時就要發作起來。

  凌波身爲她的好友,雖然隱隱知道是爲什麼,但又說不出名狀來,直到那年在書畫鋪子裏看到一幅畫。畫得一般,題的字卻好,字字有金石氣,感覺敲起來簡直要錚錚作響。

  那字寫的是南朝時的典故,也是裴照今日要說卻被凌波打斷的話。

  “昔罽賓王結置峻祁之山,獲一鸞鳥。王甚愛之,欲其鳴而不能致也。乃飾以金樊,饗以珍羞,對之愈戚,三年不鳴。其夫人曰:‘嘗聞鳥見其類而後鳴,何不懸鏡以映之?’王從其言,鸞睹形感契,慨然悲鳴,哀響中霄,一奮而絕。”

  故事很簡單,不過是說罽賓王得到一隻青鸞,卻不肯叫,王的夫人出主意,說青鸞見到同類就會叫,不如在它面前掛一面鏡子試試。青鸞見到鏡子裏的自己,悲鳴不止,哀響中霄,奮舞而絕。

  那幅畫被凌波送給了沈碧微,至今還被她掛在臥室裏。陪着她安穩度過最憤怒也最危險的幾年,長成今日仍然不容於世但冷漠平靜的樣子。

  見到裴照沒多久,凌波就隱約察覺到了他身上和沈碧微的相似性。

  做青鸞當然很慘,舉世無人可以傾談,所以如果有人能夠走進他們的心,能夠獲得他們的認可,得到他們的信任,往往也等於得到了無上的榮耀。傳說中的仙鳥也爲你低下頭來,想想就讓人激動。

  但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青鸞的。清瀾不想做青鸞嗎?她的才學多好,今日長公主駕前的女官都辯不過她,那是她一夜一夜讀出來的書,積累的學識,但她甚至沒有選擇去做青鸞,而是從雲端落下來,做她葉凌波和燕燕的姐姐。

  魏禹山那笨蛋,大年初一站在庭中問清瀾爲什麼要退婚,她能爲什麼退婚呢?如果不是爲了她們,爲了這個家。哪怕在四年後,她看崔景煜的眼中都帶着隱痛,崔景煜看她也一樣,這樣的好姻緣,能是爲什麼被拆散的呢?

  四年前,凌波才十五,燕燕才十歲,她怎麼可能拋下這一切,去做崔景煜的妻子?

  她不說,凌波不能當作不知道。

  沈碧微和裴照永遠不會懂這道理,做青鸞固然很慘,但那也是很奢侈的事。像清瀾,像她葉凌波,根本都不會考慮這個,她們不會頹喪,也不能頹喪,只能咬着牙,用盡全身力氣往上走,直到爲自己的家人殺出一片天來。

  今年的花信宴,不是她葉凌波的花信宴,再好的才貌仙郎,再好的姻緣,只要不能爲她的計劃添助力,她就不會要。

  這是她欠清瀾的,清瀾不要她還,但她一定要還。五年前清瀾爲她葬送一段姻緣,她就還清瀾一段姻緣,四年前清瀾爲她錯過一個春天,她就還清瀾一個春天。

  裴照祝她生辰安康,祝她但有所願,皆得圓滿。

  清瀾的這場故事,能有好結局,就是她的願望,也是她的圓滿。

  除此之外,一切都要爲此讓步。

  清瀾自然是比凌波先到家。

  她先安撫了一下兩個妹妹,聽說她們今天跑去魏家找魏夫人搬救兵,只覺得好笑又心疼,於是把今天的事揀不危險的和她們說了說,安了她們的心,讓楊娘子安排她們睡覺,然後讓人去看下凌波的馬車到哪了,怎麼還不回家。

  忙完這些,她纔去看已經安置好了的傅雲蕊,卻看見丫鬟端着個藥碗一臉無措,問起來才知道傅雲蕊匆匆出去了。

  她心中隱約有所察覺,帶上羅娘子,讓她帶上一件披風,跟着腳印就出了梧桐院。

  果然是在老地方,梧桐院的側門小巷,梅花樹下,見證多少故事。從這小巷子扔個石頭,正好可以砸中暖閣南間的屋頂,當年崔景煜找她也常用這方法。

  雪已經停了,滿地的月光裏,傅雲蕊正和尹鴻煊相對而立,羅娘子想要叫尹夫人,被清瀾制止了。

  凌波看到一定驚訝,平時兔子一樣溫順的傅雲蕊竟然也有這樣兇的時候,她漲紅了臉,反而向來悶葫蘆一樣的尹鴻煊成了控訴的話。

  “……我並沒有赴宴,也沒有娶妾,爲什麼你要去告和離,連家也不回?你知不知道我剛剛找了你多久,魏珊瑚她們還不肯說……”尹鴻煊這向來冷冷的人,竟然也有那麼多的話。

  “你沒有想娶妾嗎?你母親爲什麼話裏話外都在嫌棄阿蠻是個女孩子,說我身體不好生不了,說你成了將軍,以後一定要有個兒子。”傅雲蕊雖然聲音不大,卻整個人都繃直了,如同蓄勢待發的箭,朝着尹鴻煊道。

  “我娘幾時說的這些話,你爲什麼不跟我說?我說過,我和家裏本來就不好,帶你回去也只是他們想見見阿蠻而已,我根本沒有嫌棄過阿蠻是女孩子。”尹鴻煊也委屈爭辯。

  “你明明就有!爲什麼你上次說你的劍法失傳了。你也從來不肯抱阿蠻,奶媽交給你你也不接。你要娶妾你就去娶,喜歡兒子你就去生,阿蠻是我的女兒,在我心裏就是樣樣好,我不要別的兒女,不要她受委屈!”

  “那是因爲我不敢抱她,我們從戰場下來的人,身上殺孽最重,宮中早說要做羅天大醮,一直拖着沒有做,羅勇還不肯回家住呢,爲什麼魏珊瑚不怪他?他們送舞女我也沒要,我沒和你說,是怕你多心……”

  誰能料到呢,一直性格綿軟的傅雲蕊,也有這樣的剛性,竟然一巴掌打在了尹鴻煊臉上。

  “你不要找藉口!”她聲音嘶啞,帶着哭腔,朝尹鴻煊道:“我知道我沒有本事管家,我不會辦宴席,也生得不漂亮,但我不是軟柿子。我不會忍受你納妾,也不會和我娘一樣看着自己的孩子受委屈,我和阿蠻離開你也能活,你要是不想和我過了,就趁早和我說,我帶着阿蠻和你和離。你要是違背當年的誓約,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回答她的,是尹鴻煊的擁抱。

  羅娘子生在京中,哪裏見過這樣的故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夫人,竟然敢打自己的丈夫,而捱了打的尹將軍,竟然也不還手,而是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夫人,兩人在雪地裏相擁,就好像四年前一樣。

  楊林城的夫妻,大概確實是和京中不一樣的,壞的時候壞極了,和戲中的陳世美有得一拼,但好起來的時候,也真讓人悵然若失,讓人覺得,也許自己也值得這樣的一段故事,纔不枉了這場好青春。

  好在羅娘子當年沒有去過花信宴,不知道自己大小姐和傅雲蕊之間的淵源。

  清瀾舉着傘,在雪中的街巷,和巷口的身影遠遠相望。

  他還是老樣子,再大的雪也不肯打傘,那時候清瀾也常爲這個說他,也曾悄悄在傘下看過他頭髮上的沾雪,想象他老了之後的樣子。

  現在想想,其實那時候就有預兆了。

  到底是情深緣淺,不能共白頭。

  他也會有遺憾嗎?還是一直在怪自己呢,爲自己的退婚,爲自己斷送了兩人的所有未來。看着尹鴻煊和傅雲蕊這對夫妻的時候,他也會和自己一樣有瞬間的恍惚嗎?想着這是不是自己和他的結局,或許自己和他也可以去到邊疆,可以在楊林城組一個小小的家,自己會永遠爲他留一盞燈,不管他什麼時候帶着寒氣進門,都有人在等他。也許也會有一個可愛的孩子,他會是很好的父親,這四年的每一天都會有值得記住的時光。

  當然也會有爭吵,有誤解,有許多不能宣之於口的事,但也仍然還有體諒,有纏綿,有愛,有這樣深夜大雪中的相擁,彌平一切委屈和不解……

  但人生如棋,總歸是落子無悔。四年已過去,這是她葉清瀾自己選好的結尾,在這樣的陋巷裏,和他隔着大雪遠遠相望,等待一個形同陌路的未來。

  他會有他的妻子,會有他的家,也會有他的兒女,他已經封侯拜相春風得意,以後也自有人陪他白頭偕老。

  而她有她的家人,她的梧桐院,有她的困境,自然也有她的力量,她仍然是那個在山月下和他許下誓約的葉清瀾,如同江心巨石,被藏在水面下,無人看見。但自己知道在哪裏。

  這也是很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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