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判詞
同樣是續紅線,韓月綺就不似凌波粗暴,只是笑道:“放心,不灌你們酒,誰喝,誰不喝,自有花籤決定。”
她一面說着,一面將一把牙籌往席上一撒,竟然是一把花名籤,頓時女孩子們眼睛都亮了。
“我早聽說了,京中有用花名籤占卜的習俗,只是沒有親眼見過。”阿措立刻好奇地拿起一支來:“是一支籤代表一種花嗎?聽說上面還有判詞呢,有重複的沒有?真的靈驗嗎?”
韓月綺又拿出籤筒來,笑着跟她解釋:“花名籤這玩意,我們當年玩得多。偏偏我就沒玩過,不是人少湊不齊,就是人多了又沒空,被別的事混過去了。所以等到我訂親都沒玩過一次,實在遺憾,這不,趁着今日人多,我們玩玩,就當全了我當年的遺憾了。”
她話都說到這裏,自然大家都坐下來玩。韓月綺先申明:“玩這個最要心誠,不管掣出來什麼籤,都不許生氣。簽上的話要好呢,自然是萬事順意,要不好,就只當是玩意罷了,可別認真。”
她也是起了玩心,衆人自然都陪她,其實女孩子們也都沒玩過,就連傅雲蕊也興致勃勃,道:“我當年倒是玩過,但是人太多了,跟別人掣到一樣的了,就被搶去了,說不是我的。”
衆人都還不解,凌波第一個反應過來:“是跟盧文茵那幫人玩的吧。”
“是。”傅雲蕊不好意思地承認了:“跟盧文茵掣到一樣的了。她說是她的,我不配,就搶走了。”
尹鴻煊聽得都神色一冷,也只有她了,這樣綿軟性子,也不覺得很憤慨。
“是哪句?”衆人立刻都問,她只不肯說。好在丫鬟斟了酒來,菜也上齊了。韓月綺作爲主人家,立刻把籤筒遞給她,道:“那正好,讓雲蕊先掣,彌補她當年的遺憾。”
雲蕊讓不過,只好接過,她倒是老實虔誠,閉着眼睛,抓着籤筒一陣搖,搖出一支來,掉在錦緞上,衆人都忙去看,她拿起來一看,頓時睜大了眼睛。
“這真是神了。”她驚訝地道:“難道花名籤真這樣靈?怎麼又是這一句?”
韓月綺第一個接過去看,頓時笑得直不起腰來,道:“這一句你們女孩子可不能看。”
她這話別人聽了還好,沈碧微可不管這些,第一個搶過去,立刻念出來:“‘椒聊之實,蕃衍盈升。’這不是詩經上的嗎?下一句是‘彼其之子,碩大無朋’,採椒就是山茱萸,有說是寓意女子多子嗣的,有說是講男女相會的,盧文茵什麼見識?就搶這個?”
她也是未婚小姐,從她講到子嗣,韓月綺就發出不贊同的制止聲,見她這樣,道:“你看看後面,盧文茵搶的是這個。”
“得此籤者,晚福無盡,子孫貴不可言。”沈碧微又讀出來。
傅雲蕊這下臉都紅了,她性格靦腆,雖然嫁人已經幾年了,仍然性格不改,立刻要搶回來,道:“大家別取笑了。”
“不行不行,這可不成。”韓月綺立刻按住,笑道:“簽上都寫了,同席人共賀一杯,你都得貴子了,還不讓我們好好看看這籤。”
“不用貴子。”傅雲蕊紅着臉辯解:“你們別開玩笑了,我有阿蠻就很好了。”
尹鴻煊也道:“是,阿蠻就是我們的貴子。雲蕊身體也不好,我們不要別的孩子了。”
他平素悶葫蘆一樣,說出這話來,衆人都驚訝,連沈碧微都刮目相看,韓月綺哪肯放過,立刻取笑道:“我看也不是子嗣,一定是男女相會。”
衆人都是女孩子,想笑又不敢笑,只有他們小夫妻倆,都不是能言善辯的人,被韓月綺取笑得臉通紅,又讓丫鬟斟酒,勸道:“你們先喝,貴子不喝,我們哪裏敢喝啊。”
一番笑鬧下來,席上也熱絡起來,大家共飲一杯,連崔景煜也沒有掃興。韓月綺還故意逗他:“崔將軍如今酒量不知道如何,我記得當年是很好的。”
“崔哥酒量可好了,慶功宴千杯不醉呢。”魏禹山立刻接話。
崔景煜不說話,只是安靜飲酒,這種女眷都能喝的惠泉春酒對他來說自然是白水一樣,韓月綺取笑他自然也不是爲這個。
葉清瀾安靜坐在他對面,似乎對魏禹山的話也無動於衷。
她不會再像四年前一樣,管着他喝酒了。
衆人喝過一杯,韓月綺立刻催着傅雲蕊擲骰子,只見骰子滾出一個二來,是沈碧微。她也不等催,立刻抓着籤筒一陣搖,搖出一支來,看了一眼,立刻冷笑:“我就知道一定是這種話。”
葉凌波立刻搶過去看,看了就笑,道:“這下沈夫人可以放心了。”
頓時阿措和燕燕都搶着要看,還是韓月綺拿過去,唸了出來:“‘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黃。願泛金鸚鵡,升君白玉堂。’是菊花,後面寫的是:‘菊花隱逸瀟灑,有君子貴氣,得此籤者,可得貴婿,桂花陪飲一杯,同席共賀一杯。’”
“你還念,看我不把你這破籤撅折了。”沈碧微立刻發脾氣。
也只有葉凌波了,這時候還能笑着逗她,把她按下來哄道:“好了好了,你不喜歡籤語,不信不就行了?要說,這花名籤還是準的,除了菊花,誰能配得上你這犟種脾氣,快坐下吧,我們大家一起陪你喝一杯。”
“那你可要掣出桂花來。”韓月綺也笑着道:“正好,都開在秋天,正是一對,不枉了你們從小到今天的情誼。”
葉凌波長袖善舞,立刻道:“那韓姐姐和我姐姐肯定也是一對,只是不知道是什麼,就看這花名籤準不準了。”
這話一說,清瀾也動容,她和韓月綺,也是從小到如今的情誼,極少這樣鬧矛盾。她也知道,沈雲澤的事,韓月綺雖然不說,其實心中也是很傷心,再怎麼精通做夫人,她也不過是個二十四歲的年輕女子,怎麼會對夫婿的背叛無動於衷。
自己還選在這時候和她鬧意見,實在不該。
偏偏這花名籤就這樣準,沈碧微擲完骰子,出來個九,正是韓月綺。她也沒料到這麼早到自己,接過籤筒一搖,一支籤就掉了出來,落在錦緞上。
她自己拾起來一看,頓時笑了,但這笑卻帶着點悲傷。
“果然準得很。”她念道:“‘寒梅最堪恨,長作去年花。’梅花高潔,得此籤者,自飲一杯,不用陪飲。”
“怎麼沒有判詞?”沈碧微還問,被葉凌波掐了一下,這纔不說話了。
葉凌波端起酒來勸道:“韓姐姐平日不是最喜歡梅花嗎?可見梅花也知道姐姐的品格,和姐姐最相襯,我陪姐姐一杯吧。”
“我也陪一杯。”沈碧微立刻也道。
韓月綺只是微微笑。
“沒事,掣到梅花籤,我已心滿意足。這詩也襯我,人人都往前走,只有我還留戀去年花,不是惹人討厭麼。罵得正好。可惜梅花開在冬天,是註定沒有朋友的了。”
她端起酒杯來,正要一飲而盡,卻有一隻手伸過來,按住了她的酒杯。
葉清瀾越過葉凌波,對着她微微笑。
“‘幾度寒來望春歸,梅花亦有落淚時’。”她淡淡笑着道:“李義山的詩雖好,我卻更喜歡易安居士,誰說只有季節一樣,才能做朋友呢,我偏說梅花是望春花,一年的花,都可以做梅花的朋友。我陪你一杯。”
清瀾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韓月綺也落下淚來,兩人對飲一杯。清瀾不等韓月綺擲骰子,自己取過籤筒來,道:“讓我來掣下一支吧。”
她順手取出一支來,象牙花簽上,是硃紅小字刻就的詩句,背後鐫刻沒骨花圖案和判詞,精緻一看既知。凌波等不及她念,湊過來看簽上的詩詞,等到看清楚,倒吸一口涼氣。
怎怪得了衆人信花名籤,她這樣從來不信命運的人,今日也膽寒。
換了是她,是做不到這樣平靜地坐在這裏,在對面自己曾經要嫁而未嫁的人面前,念出這句話來的。
但清瀾偏偏就做得到。
她平靜地坐在錦茵上,不急不緩地念道:“‘當年不肯嫁東風,紅衣脫盡芳心苦。’得此籤者,定當晚嫁,不必飲酒,同席者各飲一杯,以送東風。”
席上都有一瞬間的寂靜。
只有沈碧微不怕死,還能解道:“是荷花。”
“是荷花。”清瀾平靜回答,她甚至還能帶一絲微笑,垂着眼睛,在崔景煜的注視下,背出整首詞來。
“是賀鑄的詞,改了一個字。”她念道:“‘楊柳回塘,鴛鴦別浦。綠萍漲斷蓮舟路。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返照迎潮,行雲帶雨。依依似與騷人語。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
凌波都不知道自己怎麼笑得出來。
但她也強自笑道:“這做籤的人只怕學問不怎麼樣吧,怎麼兩句湊成一句了,這也不通啊。怎麼不嫁東風,就紅衣脫盡芳心苦了?”
但她也知道是爲什麼。因爲原本是要嫁,最後不嫁,所以穿上紅衣,又脫盡紅衣。荷花脫盡紅衣,剩下的蓮蓬,可不是蓮子心中苦麼?
偏偏崔景煜字東昭,如今青年封侯何等春風得意,正應了東風的意向。
字字準,句句準,簡直是爲清瀾生成的一般,饒是她能言善辯,此刻也只覺口中苦澀,無話可說。
倒是沈碧微這傢伙,還有閒心聊詩詞,道:“這樣寫倒也不是學問不好,我聽說現在外面都在寫集句詩,本來就是這樣的,兩句集成一句,只要合轍押韻,有時候倒比原詩還好聽些。像有一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更邀明月說明年’就非常工整有趣。”
葉凌波恨不能瞪她一眼,只能悄悄掐了她兩下,不讓她多說。
她只顧着管沈碧微,沒注意到韓月綺自從上次幹倒盧文茵之後,已經是徹底開了枷鎖了,這時候索性也不再裝了,也許是藉着酒意,笑道:“作詩我是不會的,不過集句我倒會,我記得崔將軍的學問也好,不如聽聽我這句:當年不肯嫁東風,笑入胡姬酒肆中。工不工整,有不有趣?”
頓時席上都爲之一靜。
葉凌波是知道“笑入胡姬酒肆中”的故事的,立刻看向崔景煜,只見他面如冰霜,神色不動,只道:“我不懂沈少夫人的意思。”
“不懂最好。”韓月綺笑道:“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堪折枝。你們年輕,自有大好光陰可以浪費,不懂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月綺醉了。”清瀾示意葉凌波,葉凌波連忙按下韓月綺的酒杯,笑道:“韓姐姐,我還沒掣呢,你省點酒給我,到時候也許我要大家陪三杯呢。”
“是是是,凌波一定能掣出好的來。”韓月綺這才乖乖聽話。
葉凌波於是接過籤筒來,她表面雲淡風輕,其實也是怕這花名籤的,主要是太嚇人了,要真是句句靈驗的話,那可怎麼得了。滿席人可都還不知道她和裴照的事呢,別把裴照的事也露在衆人面前了。
至於掣出壞的來,她倒不怕,還有什麼比流水桃花更壞的嗎?總歸是有始無終。
白色的象牙籤子在籤筒裏搖了又搖,始終不見出來,凌波正疑惑,手一歪,一支籤掉了出來。
這一支籤卻是背面朝上,她眼尖,一眼看見背後的黃色,頓時心神一凜。
是桂花。
真是準得讓人害怕。
但她畢竟是葉凌波,仍然神色不動,撿起籤子來。其實她也不覺得有什麼懸念,但看見正面的詩句,還是一愣。
沈碧微湊過來,靠在她肩膀上,唸了出來。
“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她笑道:“剛說易安居士,就來易安居士的詞。倒真跟我是一對,‘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和我的‘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黃’像極了,都是用暗淡來寫顏色,是唐詩的習慣。只是這桂花怎麼這麼刁鑽,還罵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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