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清瀾

作者:明月傾
果然是爲這事。

  花信宴過半,戴玉權要跟自己提親,這下讓潘玉蓉怎麼坐得住,她自己靠婚姻爬上如今位置,自然以爲婚姻是女子唯一的出路。梧桐院欣欣向榮,葉凌波的鋪子開得滿京都是,日進斗金,清瀾成爲長公主府的座上賓,她那個腦瓜子是不明白的,只有葉凌波被朝中新貴提親這件事她看得懂,頓時坐不住了,要來下手搶了。

  “潘玉蓉,”她笑着道,“行了,咱們也怪累的,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不就是在說我和戴大人來往不清白,所以攛掇着葉大人來教訓我嗎?我還當有什麼新謠言呢?你手頭有什麼證據,平白誣陷我清白,你要說不出來,那我這就去請戴大人過來,看看他對你的污衊作何反應。”

  倒不是她說不過潘玉蓉,她也知道,這樣耗下去,不怕逼不出潘玉蓉那句話來——你們倆就是暗通款曲,你用私情勾引了戴玉權,他纔會來提親的。潘玉蓉一輩子就忙這點□□裏的事,自然凡事都會朝這想。葉大人和她是一個被窩裏睡不出兩個人,什麼探花出身,進士及第,現在也不過是個長舌婦人的傀儡罷了。

  但她懶得再糾纏了,鬥贏了又如何,潘玉蓉和葉大人是她名義上的父母,殺不得打不得,就算要教訓,也不是這個春天的事。日後自有大把機會慢慢玩,葉大人又無子侄,葉引璋也是被潘玉蓉教得一副膿包樣,這兩人的晚景可以預見,未來還有大把時間和他們慢慢玩。

  但潘玉蓉卻看不到這層,見她主動說出來,頓時大爲得意,嚷道:“老爺,你看,這可不是我說的,二小姐自己也心虛了……”

  她話音未落,羅娘子先忍不住了,衝上去就是一個嘴巴,事發突然,衆人都懵了,其實凌波都沒料到有這一出。

  “賤人,叫你幾聲夫人,你真把自己當夫人了。當年你跪在地上求夫人買你的時候你忘了,跟我一起做奴婢的時候裝得那樣溫良,如今夫人走了,你就暴露蛇蠍本性了,還污衊起二小姐來了!”羅娘子眼淚直流,直接求葉大人道:“老爺,你睜開眼睛看看吧,二小姐行得端做得正,俗話說,從來捉賊捉贓,拿奸拿雙,二小姐才幹出色,纔有這門親事上門,老爺你難道要聽信潘玉蓉的謠言,把這麼好的一門親事整散了麼?”

  從來人人自有心性,有楊娘子那樣冷靜的,自然就有羅娘子這樣過了七年還在覺得葉大人是被“奸人”矇蔽了心性,哭着求他主持公道的。凌波倒不惱,橫豎要打就打,丟的也是葉大人的臉,她又不要嫁戴玉權,怕什麼。

  但難得的是潘玉蓉竟然忍住了沒有發作,只是捂着臉,眼淚漣漣看着葉大人,哭道:“老爺,你看看,我沒有騙你吧,這梧桐院整個已經是不成樣子了,奴才不像奴才,主子不像主子,凌波和戴大人的事一定有鬼,她這個相貌,又無品行,戴大人怎麼會向她提親,這裏面一定有鬼。老爺,當斷則斷,要爲了咱們家的名聲着想啊。”

  潘玉蓉之所以能得葉大人這麼多年寵愛,容貌是一方面,其實這兩人的心性像極了。葉大人雖然探花出身,但早年是貧寒過的,所以也愛富貴,又不敢愛富貴,如同昏君遇奸臣,自然需要一個人把他不好說的那些話說出來。

  與其說他是真相信葉凌波和戴玉權偷情私定終身,不如說是因爲不管葉凌波怎麼和戴玉權結的親,他都從中佔不到便宜,反而知道凌波恨毒了他們,一定會借戴玉權日後的權勢來報自己母親的仇,所以趕快趁現在來攪散了這門親事才罷。

  但凌波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葉大人比她想得還要蠢惡。

  “玉蓉說得對,你這逆女,就算嫁得高門,也是禍害我家門。好在我家引璋聽話,現在事情沒說定,我自會和戴大人說明,拿引璋把你換下來,引璋容貌品行都比你好得多,料戴大人也會心滿意足。”葉大人極有威嚴地道。

  不止凌波聽得笑出來,梧桐院的下人也都目瞪口呆。

  小柳兒尤其震驚。

  “老爺,你當戴大人是什麼人?人家是江南世家出身,不是能被你隨意配來配去的。他看中的是小姐的才幹和胸襟,你憑什麼覺得他會隨隨便便要一個小姐就可以?”

  “放肆,一個丫鬟也敢和老爺這樣說話。”潘玉蓉立刻罵道。

  凌波卻從葉大人剛剛說話就大笑起來,到現在才笑完。她簡直笑出眼淚。

  “我們家的丫鬟不安分,不是從潘玉蓉你開始的嗎?”她笑着諷刺道。

  “你閉嘴,孽障!”葉大人仍然滿心的如意算盤:“就是戴大人看中你這逆女做生意管家的才能,大不了把你陪嫁過去,給他做妾罷了。引璋爲嫡,你爲庶,引璋性子沉穩,也好約束約束你,省得你哪天在戴大人面前也發起瘋來,禍及爹孃。”

  如果說剛纔還只是震驚的話,葉大人這番話出來,衆人才真的瞠目結舌。

  連凌波也神色一凜,眼中殺氣頓生。

  “葉仲卿,我看你是瘋了吧。”她立刻指名道姓罵他:“寵妾滅妻還不夠?你還打上變嫡爲庶的主意了?你有膽子把這話再說一遍,我即刻奏請宗親,咱們祠堂相見!柳吉,差人請老太君院裏的人來,葉大人瘋了,請老太君來裁奪。”

  就算早知道自家父親的德性,她也萬萬想不到他會狠毒到這程度,世家小姐去做妾,只怕戴玉權沒有這麼大的造化。

  但葉仲卿畢竟是他名義上的父親,甚至掌握着她婚姻大權,真發起瘋來,還真只有靠葉老太君來彈壓他,大不了出動族中宗親,多使點錢罷了。那些族老不過是認錢,那邊院子裏如今被潘玉蓉都蛀空了,量他們也拿不出錢來。

  正如她和裴照所說,這世上最可靠的是權,沒有權,有錢也是好的。偏偏裴照不聽。

  但他不聽,她仍然嫁他,便宜這混蛋了。今日爭什麼戴玉權,不過是要葉大人和潘玉蓉喫癟罷了。

  但凌波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潘玉蓉的回答。

  “二小姐,你也別發你那火症了,你有錯在先,再辱罵父親,錯就更重了。我勸你還是乖乖聽從葉大人的安排,不然真引出不好聽的來了……”

  “哦,我還真要聽聽,還有什麼不好聽的?”凌波冷笑。

  潘玉蓉環視一下週圍,見她主僕虎視眈眈,戒備森嚴,葉大人又被氣得暈頭轉向,不堪大用,只能把心一橫,亮出殺手鐗來。

  “二小姐剛剛要去請老夫人,不勞麻煩,我早已請了老夫人的人了,吳媽媽,進來吧,我看二小姐是不到黃河不掉淚了。”

  潘玉蓉能叫作五步蛇,還是有幾分手段的,這時候還不忘挑撥凌波和葉老太君的關係,她叫吳媽媽進來,是做個人證,作爲葉老太君的代表,斬斷凌波的退路。真正的殺手鐗,其實是走進來的這幾個衣衫襤褸形容猥瑣的老年男女,都是市井底層百姓模樣,還不是平安坊裏自己辛苦尋衣食那種,而是男子似賭鬼,女子似老虔婆。一上來就朝着葉大人插燭似的拜,道:“大人萬安,福壽安康,長命百歲。”

  “少說廢話。”潘玉蓉不耐煩地道,一指凌波,道:“你們說吧,這是不是你們當初看着葉夫人收養的那個女嬰。”

  就算凌波知道她口中沒有一句真話,也頓時心中一驚。

  “回夫人的話,年代久遠,實在記不起來了。”爲首的婆子猥瑣笑道:“我們來一趟實在辛苦,請夫人的賞……”

  “少廢話,只要你們說得對,自然有賞。”潘玉蓉身後的丫鬟鶯兒呵斥道。

  那婆子立刻把凌波端詳一下,笑道:“看模樣,是跟當時住在我家隔壁的孫娘子有點像,眼睛尤其像。對了,我記得那女嬰生出來的時候,腿上有塊胎記,是條小魚兒的形狀,要是小姐腿上有胎記,一定能對上。”

  凌波心中一驚,感覺身邊的小柳兒也身形一晃,她身上有塊胎記,除了母親,只有小柳兒和她知道,還有從小帶她的奶媽李媽媽……

  但凌波畢竟是凌波,看一眼羅娘子,羅娘子會意,立刻呵斥道:“哪裏來的流民,敢上來攀咬小姐,還不快打出去!”

  然而潘玉蓉哪肯作罷。

  “是二小姐自己說的,要有人證物證,捉賊捉贓,二小姐根本不是老爺的血脈,是葉夫人當初自己生的孩子夭折了,找人抱了一個女嬰過來,寄託喪女之痛的,這件事,梧桐院裏上年紀的老媽媽都知道!還能抵賴不成!”潘玉蓉立刻大鬧:“這可是混淆咱們家血脈的大事,吳媽媽,你可要代替老夫人,給咱們做主啊!就是鬧到祠堂裏,咱們也是不怕的,請族老們都來評評理吧!”

  凌波站在堂中,只覺得寒氣一陣陣浸上來。饒是梧桐院的下人再厲害,也沒處理過這樣的大事,都面面相覷,在等她的號令。

  “你胡說!”小柳兒立刻上去和潘玉蓉爭辯:“小姐是仁照十七年生人,你卻是仁照十九年才被買進來的,你怎麼可能知道小姐的身世?你就是在造謠!”

  潘玉蓉頓時笑了。

  凌波是掌管鋪子和莊子,管着幾百號人的小姐,怎麼可能看不出人有沒有底氣,潘玉蓉這笑,和仰仗葉大人做主都不同,而是真正有恃無恐。

  “你們也別徒勞掙扎了,真的假不了,葉凌波就是葉夫人抱養的,別的人證物證你們都可以不信,有一個人證,你們一定掰不過來……”

  “是誰!”“有本事讓她出來指認,不要鬼鬼祟祟藏在暗中!”“胡說八道,小姐就是夫人生的,我在院子裏十五年,從沒聽過什麼謠言……”

  梧桐院的下人竭力爭執,而凌波卻只是平靜地站着。

  爲什麼看不起內宅爭鬥,因爲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盧文茵耗盡心機四年,抵不過韓姐姐一招致命。沒有什麼可爭的,爭來爭去,不過是如同沈碧微說的爭奪腐鼠,有什麼意義?

  她只是平靜地越過人羣,看着葉大人。

  而葉大人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神。

  凌波是仁照十七年正月出生,葉夫人永熙十年去世,他也做了她十二年還算合格的父親,在她幼年時候,甚至是寵愛她的,她的記憶中,也有過一家團圓開心過年的日子,又恰好她的生日在正月,所以至今她仍然可恥地喜歡過年……

  但他是那個人證!

  葉大人雖然蠢惡,但真正的大事,還是沒有說過謊。他是發自內心地要將她添作葉引璋的陪房,嫁給戴玉權做妾。他也是發自內心地,將他覺得可以拿捏凌波的祕密,可以讓她乖乖做妾的祕密,凌波最大的軟肋,告訴了恨她入骨的潘玉蓉。

  他是那個人證。

  梧桐院的下人也覺察了,聰明一點的,這時候已經轉過彎了,柳吉先反應過來,然後是羅娘子,衆人都看向葉大人,神情複雜,有鄙夷,有不解,有痛恨……

  “小姐。”小柳兒不安地喚道,伸手拉住了凌波的手,與其說是拉手,不如說是攙扶。

  她怕她承受不住這個打擊,會倒下去。

  但她是葉凌波,她什麼都受得住。什麼做妾陪嫁,什麼調換婚約,什麼靠身世就能拿捏她,自然是潘玉蓉和葉大人的一廂情願,什麼也無法打倒她,她仍有她的鋪子,她的家人,她的朋友,還有這滿院忠心的僕從……

  但他是那個人證。

  當年也是爲了緩解喪女之痛收養她的吧,所以他知道,也許是他收養的,所以他連當年的人證都能找齊,所以他能做這個人證。

  多可笑。

  凌波想笑,但眼淚反而很快下來了,這是她的父親,她彷彿忽然纔想起這件事。她恨透了他,爲了自己的母親,爲了他坐視潘玉蓉把她們姐妹逼到死路不管,爲他的偏心,爲他的涼薄,爲他的狠毒……

  但她至少把他當作父親。

  而他把她當作葉引璋嫁人的添頭,只是因爲戴玉權是他想攀附的新貴,他損失不起。

  多狠毒。

  “有誰做人證又如何,人證物證,都是用來呈堂的。”凌波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地道:“葉大人不怕丟臉的話,我們就府尹衙門見面,看府尹大人認不認你的人證物證。否則你想動搖我的身世,沒有別的方法。”

  有一筆重財,宗族就不會管這事,什麼混淆血脈,她是女兒,不是承嗣的兒子,不過是藉口。老夫人那邊,早就和潘玉蓉離心,也未必會出來,看吳媽媽一言不發就知道了……

  “笑話,我們自家的家事,老爺就是家主,葉夫人收養的你,可葉夫人已經不在了,老爺如今要將你掃地出門,你還有什麼資格賴在這裏,還不快滾!你根本不是我們葉家人……”潘玉蓉看出她轉攻爲守,立刻乘勝追擊道。

  但凌波打斷了她的話。

  “是盧文茵吧。”她平靜問道。

  “什麼?”潘玉蓉一驚,反應過來之後,連忙遮掩:“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陳耀卿死了,盧文茵要守寡,她要和所有她的仇人同歸於盡,今天剛在韓家的桃花林弄出一堆馬蜂,想害死韓姐姐和我們,結果牽連到了睿親王,如今宮中已經派人下來查了。”凌波平靜點破盧文茵的棋路:“原來她還雙管齊下,聯合了你,想從我們家裏擊破。戴玉權要提親的消息,是她給你的吧,你興沖沖的,以爲能搶走戴玉權給葉引璋,其實不過是給盧文茵做了一杆槍而已。葉大人寵妾滅妻七年多,夫人們不肯接納你這欺主的丫鬟,葉家早就不在京中世家的圈裏了,什麼消息都沒有,只能給人做刀做槍罷了,你們現在醒悟,爲時未晚,否則一定死相悽慘……”

  但潘玉蓉如何聽得進。

  “老爺,你聽聽她的話,她在詛咒我們呢!”她立刻罵道:“果然是下等市井出來的小賤種,怎麼配做我們葉家的小姐。她已經恨透了我們,快把她趕出門去,我們知會老太君和族中宗親,將她從族中除名,看戴大人還會要她麼!”

  而葉大人仍然不敢看凌波的眼睛。

  他只是色厲內荏地罵道:“我看你這樣子,也難悔改,可見人的本性是天生的,後天教化不來,到底貴賤有別。我們父女緣已盡,以後你不是我葉家的人了,更不是我的女兒,你滾出我葉家門去!把分你的家產奴僕留下,帶走你的隨身衣裳就是,不要再回來了!”

  凌波並不害怕,只是有些疲倦。她知道有一場惡戰要打,法理甚至都站在他們那邊。

  但她是葉凌波,她一定能贏。

  而清瀾的聲音就在這時候響起來。

  “凌波是不是我們家的女兒,葉大人說了是不算的。”無論什麼時候,她的聲音總是這樣溫和,像玉,但也有着玉的堅硬,和玉的寒意。她就這樣帶着春鳴出現在了門口,看着堂中的鬧劇,不怒自威:

  “我還沒有說話呢,誰敢趕我的妹妹出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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