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勉強

作者:明月傾
一句話說得官家都臉一白,她仍然是當年的她,句句剛猛,當初當着先帝的面就敢駁他的回,君王之威何等可怕,何況先帝是跟着太·祖爺馬上打過江山的,一樣金戈鐵馬帝王威風,滿庭皇子都戰戰兢兢,她只站着不後退,先帝掃視衆人,忽然大笑起來。才說出那句“若蔚華是男兒,哪還有你們的事?”

  況且這話裏還帶着當年的舊事——先帝已經操縱了我的婚姻,你還要來操縱我兒子的嗎?

  所以官家也只能讓過風頭,笑道:“阿姊莫急,要是英禎能跟崔景煜做連襟倒也好,朝中正愁沒有可用之人呢,有他看着鎮北軍,我也放心了。”

  這話說得何等寬容,難怪他三十九歲就敢暗示臣子,要仁字做廟號。光聽這話,誰能想到朝中可用之人都是被他廢光的呢?

  葉清瀾的原話:都說大周國運昌隆,英國公之後有勇國公,勇國公之後有魏帥,不知道魏帥之後有誰?

  英國公府被殺得只剩一根獨苗,勇國公絕嗣,魏瀚海如今也夾起尾巴做人。

  但魏瀚海之後,自然是崔景煜和霍英禎,他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長公主心中涌起巨大的被背叛感,當年三人一起戰戰兢兢站在庭中的日子,彷彿就在昨天,二十年過去,皇位上的不過換了個人,比父皇少了英武,還更多了刻薄寡恩。

  他到底是父皇的兒子。

  長公主並未被他的退讓騙過去,而是站了起來。

  “陛下也不必哄我,我是知道陛下的。陳家的媳婦險些害了阿偃的性命,陛下不也輕輕放過了嗎?春狩我是沒空去了,父皇賜我的明華宮,我這就去就藩了,帶着英禎和葉家女同去,不勞陛下費心。”

  這一番話夾槍帶棒,實在是狂風驟雨。她還起身要告退,明華宮在洛陽,其實是帝王的威脅:已經賜了溫泉宮,算是帝王的道歉了,你還不善罷甘休,那就去洛陽吧,不必回來了。

  所以先帝薨逝時她也不曾進去,官家那時候是在的,跪在牀邊,聽他連喚三聲“蔚華”,她只跪在殿外不動,直到先帝斷氣也不曾進去。即使是帝王,那一刻也挽不回女兒傷透的心,官家那一瞬間才明白什麼是孤家寡人的滋味。

  所以他怕極了她,因爲知道她做得出來。而且老七多半是跟着她,老七如今不在了,趙衍澤多半也是跟着她,這一去大概就是一輩子,二十年都熬得過,何況他未必還有二十年。

  所以官家連忙也起身,慌忙之下,竟然拉住她衣袖,道:“阿姊且慢。”

  旁邊內侍王常忠看着,心中都一驚。雖然史書上也常有帝王着急的故事,但那都是愛才,幾時因爲自家爭執這樣失態。

  長公主府只怕要重回權力巔峯了。

  官家卻沒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仍自解釋道:“陳家的事,實在不是朕軟弱,要處置,也要等查鹽之後,不可打草驚蛇。三鎮互保,是父皇的戰略,阿姊實在不該誤會我。英禎是自家子侄,我怎會疑他,若有此心,天地不容。”

  王常忠在旁邊聽着,心中都打顫。

  都說長公主在先帝在時就盛寵不衰,他幾次都不見手段,只覺得過分剛烈,怎及宮廷手腕婉轉。誰知道今日竟逼得天子都發起誓來。

  逼到這裏,長公主才收了手。臉上現出戚然神色,道:“不是我要誤會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二十年前那樣的日子,我和阿偃都不能再過了。”

  一句話說得官家都眼中發熱,二十年前什麼日子呢,只有他們三個記得,如今老七不在了,他們倆就是僅存的遺孤。

  至於其他的皇子,早被他或殺或關,整治了乾淨。但在天家的道理裏,那不是自家人,甚至不是親眷,是敵人,是虎狼,是豬狗,唯獨不是自家的兄弟。

  甚至那中宮住着的女子,也不是他的妻子,否則高家怎麼又嫁女平郡王府呢?最好的皇后外戚,應當是忠臣,孤臣,清臣,唯獨不是權臣。

  靠得住的人,只有眼前這個人。二十年前是她,二十年後也是她,連這脾氣也不曾變過,仍是他的阿姊。

  所以官家才道:“阿姊放心,我不是父皇……”

  這話多大逆不道,三歲孩童都知道帝王當以孝治天下。他沒說到底,但長公主懂他的意思。

  都是先帝作的孽,先帝毀了他,也毀了她,更害死了老七。但他們沒有可抱怨的,因爲史上最難做的就是一代明君的太子,能逃得性命已是僥倖。那英明神武的父皇如同遮天蔽日的大樹,他們在他的樹蔭下長大,本就孱弱不堪。何況樹上還依附那麼多巨藤,隨時可以絞死他們。

  說起來,其實她一點不惋惜英國公。當初他們這羣皇子公主活得何等小心翼翼,太傅一句話“太子仁慈無斷”,他爲此懸心幾個月,後來登基後到底找個理由,挖了太傅的墳。

  怎麼能不恨?英國公也曾是那巨藤中的一棵,嫡出的公主下嫁英國公府,他心裏早該有數,韜光養晦,跟着史書上的名將學自保之道,纔是正事。

  但烈火烹油,鮮花錦簇之際,誰會思退?

  英國公府滅得不冤,只可惜錯殺了霍翾。先帝晚年帶走的最後一個臣子就是左相陳安,其中有一半多是爲了她。

  但帝王是不道歉的。封她爲長公主,賜溫泉宮,她不去就,又賜明章宮,她仍然不去,父女離心到最後一刻。隨着先帝駕崩,她也只能算了。

  帝王家的故事都是這樣,只能算了。老七最後幾年,瘦得不成人形,一把骨頭,怎麼辦呢,他也只能算了。帝王諸多遺憾,不得圓滿。

  只剩他們兩個了,好不好,愛與恨,都在這裏了。

  他們是唯一的同伴。她騙他也好,是真的也罷,他發誓也好,是騙她也罷,他們都只有彼此了。

  長公主出了宮,回到府中,遣女官過去,召凌波過來。

  她自然還是那副犟種樣子,表面倒還是老實的,乖乖給她行禮,口稱殿下,竟然還帶了禮物來,是一幅繡的鳳凰圖,獻給長公主,話也說得乖巧:“凌波昨日冒犯殿下,心中不安,長姐已經教訓過我了,請殿下原宥。”

  這時候還不忘給她的長姐美言,實在聽得人好笑。

  但過剛易折,也許霍家和自己的性格,恰好需要這樣的一個鬼頭精的傢伙來平衡呢。

  都說做了婆婆的人是要挑剔兒媳的,長公主卻看她越來越順眼起來,當然問還是要問的,笑問道:“聽說凌波想續紅線?”

  凌波立刻警覺,伏在地上不說話了,她其實生得瘦,這樣單薄的身體,卻要一肩扛起家業。還想續紅線,簡直是天方夜譚。

  但在她這個年紀,誰不是無法無天,覺得自己能將天地都翻轉過來。

  秦女官向來性格森冷,極少與人投契,竟然意外對她高看一眼。也許是覺得她的心誠,見她僵在地上,忍不住提醒道:“二小姐,這世上的事,尤其是姻緣,該誰的,總是誰的,不是誰的,也強求不來。前緣早已定,不可勉強。”

  她這樣的苦勸,卻只逼出凌波一句話來。

  她說:“我偏要勉強。”

  長公主也只好笑了,道:“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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