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桐花

作者:明月傾
崔景煜在花溪的下游找到了葉清瀾。

  她正帶着兩個侍女,在花溪流出去的閘口清掃落葉,省得花燈聚集在這裏,燒了起來,危及岸上的樹叢。

  她總是最可靠的姐姐,隨時能想到最隱祕的危險,在兩個妹妹的身後默默收拾殘局。

  落花鋪滿水面,閘口的平湖如同一片錦緞,她站在水邊,用一隻長長的笊籬打撈已經燒起來的花燈,將它們小心地放在岸邊的石頭上燃盡,火光映在她的裙角上,她整個人就像一幅仕女圖。

  “爲什麼不把花燈在水中按滅呢?”有聲音問。

  “花燈沉水,心願就到不了神前,燃盡反而更好。”清瀾頭也不回地回答,反應過來後,手腕已經被抓住了。

  崔景煜如同捕獲一隻珍貴的鹿,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按在身後的花樹上,這原本是棵高大的桃樹,被紫藤花纏繞,已經半枯了,但紫藤卻在這棵樹上茂盛生長,將樹冠全部覆蓋,開滿了堆錦一般的紫色花穗,層層疊疊地垂下來,香氣襲人。因爲這一場捕獲,樹枝搖晃,花瓣如同雨一般落下來,落了他們一身。

  崔景煜在花雨中看着她,眼神如同一頭負傷的狼。

  “我知道你當初退婚的理由了。”他這樣告訴她,眼神幾乎是兇狠的:“你騙了我,你跟韓月綺說是因爲你不想嫁了,你騙了我四年!”

  你害了我們四年,清瀾幾乎可以聽見他這樣說:你平白無故,糟蹋我們四年時光。你害得我們近在咫尺卻一次次錯過,你親手造就一條冰河,將我們都困在河裏,日夜煎熬。

  但清瀾只是平靜地看着他。

  “我沒有騙你,我是真的不想嫁了。”

  崔景煜那一瞬間的神色幾乎像要讓她把這句話咽回去。

  “爲什麼?”他立刻又冷笑:“因爲我妨礙你爲你妹妹犧牲一生了?”

  四年前的崔景煜是不會這樣說話的,他要什麼,只管轟轟烈烈去追,填平山海也要得到,他未見識到命運的殘酷,和心上人卻往他心上捅刀子的痛苦。

  多無恥,自己將他變成這樣子,卻又追思起四年前的他來。

  但清瀾仍然要說。

  “你其實也猜到我是爲妹妹不嫁的,只是不知道具體的原因,不是嗎?”她平靜說出來:“還是你真的以爲,我是怕你戰死才退的婚?是臨陣變節的鼠輩?”

  要是前者,這回京以來的種種,不過是一場贖罪的折磨。要是後者,說明他們從沒真正認識過彼此。

  但她是葉清瀾,她說出這番話來,並不爲指責誰,而只是爲了闡述她的道理。

  “所以這就是你不解釋的原因?”崔景煜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冷笑道:“要麼我是知道隱情,但不想和你在一起了。要麼我就是以小人,誤判了你的高風亮節,那我們更不該在一起。所以你就直接給我們的關係定了罪?”

  深沉的夜色下,他輪廓英俊而鋒利,像無法動搖的山峯。這是她親手鑄就的苦酒,自然也是她親自來飲。

  清瀾也苦笑起來。

  她靠在花樹上,像被釘住的蝴蝶,鬢髮上落下一縷髮絲,上面沾着紫藤花。她連狼狽也狼狽得這麼漂亮,像一首詩。

  “我只是覺得沒什麼意義了,景煜。”她垂着眼睛,有種接受命運的平靜:“從前種種,是我對不住你。但如果你還在乎我們,如果你對曾經的我們還有眷戀,不如體面分開。這一整個春天的折磨,該結束了。我想我們都回不去了,不如算了吧。”

  崔景煜的眼神一瞬間就燒了起來。

  “憑什麼算了。”他仍然按她在樹上,逼問她:“開始的時候是你要開始,結束也是你宣佈結束,那這四年究竟算什麼?”

  葉清瀾也終於說出那句話。

  “算是我們年少無知的錯誤。”她說。

  算我情難自制,所以明知自己身上揹負着巨大的責任,沒有隨意愛人的權利,卻仍然控制不住地被你吸引,在你的追逐中一日日沉淪,如同飛蛾撲火般撲向一場必須的命運。算我年少無知,以爲可以挑戰命運,在桐花盛開的季節裏,悄悄許下一個承諾,如同藏住一個巨大的祕密,這祕密越長越大,終於將你我都拖垮。

  崔景煜果然被激怒,但他被激怒也仍然不會選擇傷害她,而是一拳打在樹上,這紫藤花紛紛落下,恰好映襯這場告別。

  他像一隻困獸,被困在四年前的春天裏,即使今天的兩人已經面目全非,仍然捨不得放手。

  “是我對不起你。”清瀾於是道歉。

  “我不要對不起。”崔景煜仍然逼視她。這是她愛過的青年,如今也仍然愛着他。

  但她也只能做到這樣而已。

  她是葉清瀾,向來最擅長委屈自己人。

  “那你要什麼呢,景煜。”她這樣問他:“我已經是這樣的人了,總是記掛着自己的妹妹,總是不把你放在第一位,我已經犧牲你一次,就可以犧牲你第二次。我這樣的人,本來就是不配喜歡人的。從四年前遇到你的那一天,我其實就知道了。”

  但她仍然苟且偷歡,以爲可以躲過命運的懲罰,以爲這世上有兩全法,像個貪心的小孩,以爲可以瞞得過大人的眼睛,偷偷摸下一塊不屬於她的糖來。

  於是最終她被逼到懸崖邊,毫不猶豫扔下他,甚至不願意給他一個解釋。她是這樣懦弱而自私的人,從來不配也不值得一場全力以赴的愛。

  “我不管這些。”他仍然執着向她求她給不起的東西,甚至握住她的臉:“我也不要這些。”

  清瀾聞見他身上的酒味,是凌波說過的,官家雖然年紀不小了,有時候卻很促狹,明明是春狩的夜宴,偏用烈酒,還是浸了合歡花的,甜絲絲的,根本喝不出來,不知不覺就喝醉了。魏禹山只喝了幾杯,第二天頭疼得差點起不來。

  “你喝醉了,景煜。”她甚至勸起他來:“我讓人送你回去吧。”

  他不爲所動,只是執着地看她眼睛,反問她:“走哪條路能回去桐花渡。”

  她的眼淚立刻就下來了。

  他鬆開了手。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那眼淚落在他手背上,灼燒的感覺,像個經年的舊傷口。

  他總是對她毫無辦法,明明理虧的是她,哭的也是她,但她只要一落下眼淚來,他就變回那個二十歲的青年,手足無措地站在自己喜歡的姑娘面前,只要她不哭了,他做什麼都可以。

  而她也知道這點。

  就像那天在桃花宴,只要待在他身邊,她就覺得無比安全。因爲她也知道,只要他在,他就不會讓自己受到傷害,因爲他是崔景煜,因爲他無可救藥地愛着自己。她從來沒有一刻,懷疑過這點。

  她只是,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沒有路可以回去桐花渡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景煜,放過我吧,也放過你自己……”

  她不要她曾經奢望的那個結局了,她只要做葉凌波和燕燕的姐姐,也許還帶上一個阿措。她放過他,讓他去奔赴一場更幸運的未來,那個未來裏不必有她,他會遇上另一個人,滿心滿眼只有他,不會再有突如其來的傷害,不會再有正中軟肋的那一刀,也不會再有痛苦,不會有眼淚……

  她並未放過自己,她也無法放過自己。

  她只是知道他經不住自己的哀求。

  果然他就放手,茫然地站在林中。春鳴這纔敢過來,她將手交給春鳴,帶着她匆匆逃離,像逃離命運一般。

  春鳴忍不住回頭看,滿地的落花中,崔景煜仍站在那個,像個打了敗仗的將軍。

  他打過世上最難的仗,卻始終打不贏這一場。

  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去贏,因爲葉清瀾就站在他對面。他所有的手段都失去效果,變成一隻徒勞的困獸,只能等着那個必然的結局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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