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交心

作者:明月傾
清瀾出發的時候其實夜色纔剛剛下來,城中正宵禁,她卻帶着柳吉,楊福和春鳴,趕着馬車,穿梭在京城的夜色中。兩次被金吾衛攔住,都憑藉長公主殿下的令牌被輕輕放過。

  戌時她終於趕到內府衙門。

  所謂內府衙門,是近幾年才興出的新花樣,爲節省國庫開支,豐富宮中開支,所以將內府一些積壓久了的貢品拿出來換新,說是換新,其實有時候是變賣了,只不過賬上仍記作“抵內府綢緞一百匹”之類的話,其中可操作的事也多了去了。

  內府衙門不對個人賣東西,只對皇商,而且限額。像凌波以前那樣厲害,都插不進內府衙門去,還準備和戴玉權換東西呢。

  但清瀾趕到這,卻不爲別的,只爲了兩味藥。

  雪越下越大,還好她遣人出門的時候剛下雪,遣的是楊福,騎快馬來找戴玉權,讓他在內府名單裏幫她看有沒有兩味藥。所以楊福先到,她後到,到的時候戴玉權已經等在門口了,身邊還跟着一個內府衙門的小吏,隨從打着傘,抱着一冊賬簿等在門口。

  清瀾也顧不得避諱了,直接下了馬車,她穿戴一身白狐肷,戴着昭君套,真是如同神妃仙子一般,小吏都看愣了。

  “戴大人。”她匆匆行禮,焦急地問:“怎麼樣,找到沒有?那兩味藥?”

  “番紅花找到了,是兩年前的陳的,有些都黴爛了,只怕影響藥效。”戴玉權辦事向來穩重:“我又找了些三年前的陳的,這些還好,只是散了味。還找到一匣子石斛,石斛做佐藥是穩靠的,預備小姐要用。”

  清瀾頓時心下一沉。

  “黑司命呢?找到沒有?”

  戴玉權搖頭。

  “我單子上寫清楚了。”清瀾這時候實在顧不得避諱了:“就是肉蓯蓉,北疆在戰前常和幾種藥一起進貢的,長在紅柳叢和草叢的那種,剖開都是黃的,是常見的。但偶爾有一種內芯是黑色泛油光的,進宮的單子上稱爲石河肉蓯蓉,就是我要找的那種。”

  “肉蓯蓉雖有,石河的沒有,我也看了看,說是石河肉蓯蓉都被認爲是湊數的,所以搬內府的時候常移到雜藥裏去了,多半是弄丟了。”戴玉權道。

  清瀾頓時臉色一白,外面風雪漫天,她站在傘下,真有種無處可去的悽惶感。

  正在絕望時,戴玉權身邊的小吏卻忽然驚呼一聲。

  “戴大人,我想起來了。”小吏道:“上個月咱們內府衙門搬地方,好像在雜藥裏看到一匣子什麼肉蓯蓉,我當時還奇怪呢,怎麼肉蓯蓉這樣的貴藥會放到雜藥裏來,吳老三見了,就拿去放在送去青雲觀的藥材裏了。”

  “青雲觀?”清瀾的眼睛頓時一亮,很快又暗下來了:“青雲觀也是皇家寺廟,只怕拿去煉丹了。”

  “不會的。”戴玉權立刻反應了過來:“青雲觀已經修了三個月了,道士都遷到白雲寺住着,只留着兩個老道看着,所以我們有時也把那當作倉庫用,因爲那裏離通州的官道近。那包肉蓯蓉多半還在青雲觀中!”

  沈家此刻正是愁雲慘霧。

  凌波也知道此刻是沈碧微最難熬的時候,所以更要陪着她。她自己是十二歲就沒了母親的,所以知道這感覺有多難受,誰都勸不了,誰也無可替代。

  外面大雪越下越重,甚至還夾着雹子的聲音,聽得人心中更悽惶。凌波依着沈碧微坐在熏籠邊,感覺到她的手在自己手裏細碎地發着抖。

  在沈碧微身上,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桃花宴的馬蜂多危險,她處理比所有男人都出色,她是能做將軍的心性,馴馬,騎射,馬球,樣樣厲害……

  但她也只有一個母親。

  “我前兩天還在跟她生氣……”不知過了多久,沈碧微忽然怔怔開口:“我怪她之前和穎王妃攀談個沒完,就是想把我安排去給趙顏當世子妃。結果春狩趙顏帶人闖了熊洞,差點害死人,是這樣一個草包。所以我生她的氣,早上只請安,她和我說話我也不理……”

  凌波聽得心酸,連忙安慰她:“沒事的,這麼多年了,你娘一定知道你的脾氣的。不會真的記在心裏。”

  沈碧微只搖頭,道:“不是的。”

  不是什麼呢?其實她清楚,凌波也清楚。和葉家母女曾經的親密無間不同,沈夫人和沈碧微之間,從十二三歲開始,就有點疙疙瘩瘩的,雖然沈夫人一樣爲沈碧微籌謀,沈碧微也一樣會打了軟金貂來給沈夫人做袖筒子,但總歸有點不親密。凌波不是傻子,也早就感覺到了。

  但就算她知道,這時候也只能勸道:“沒事的,世上哪有比母女還親密的,就算表面疏遠些,心裏也是近的。只是你們都不是善於言辭的人罷了。”

  這蒼白的安慰顯然沈碧微也沒聽進去,因爲她仍然只是怔怔看着牀上的沈夫人,一言不發。

  外面打了一更,天色黑得更透了。就在凌波以爲今晚要這樣在提心吊膽中過去的時候,牀上的沈夫人卻忽然發出輕微的呻吟聲,緩慢地甦醒了過來。

  沈碧微向來五感敏銳,立刻彈了起來。

  “綠嬋,快去叫太醫來。”她一面吩咐丫鬟,一面自己湊到了牀邊,半跪在拔步牀的地坪上問沈夫人:“阿孃,你現在怎麼樣?還痛嗎?”

  “痛倒是還好,就是全身酸得很。”沈夫人阻止了綠嬋,道:“不要去叫太醫了,不是剛吃了藥嗎?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是治不好的。”

  “夫人快不要這樣說。”凌波連忙也勸:“太醫醫術精湛,一定能治好夫人的。”

  沈夫人只是苦笑,擺了擺手。想要做起來,沈碧微連忙把她攙起來,在她身後墊了枕頭。沈夫人到底是國公府教出來的夫人,這時候了,禮節還這樣周全,道:“勞累凌波來看我,恕我招待不周全了。”

  “夫人說哪裏話。”凌波也心酸起來,認真勸道:“夫人放心,你這症候我知道的,只要退了熱就好了,我姐姐已經去幫夫人找藥了。”

  “你們小女孩子如何知道。”沈夫人只當她是寬慰,並不很把她的話放在心上,而是朝丫鬟婆子道:“你們都下去吧,我和碧微說說話。”

  衆人只好下去,凌波心中更慌,看沈夫人這樣子,只怕是抱着留遺言的心思,連忙去找韓月綺,但又怕打攪了她們母女說話,實在猶豫。

  室內衆人退下,只剩下沈夫人和沈碧微,沈碧微如何不懂沈夫人的心思,半跪在地坪旁,握着她的手,只是說不出話來。

  她其實也纔剛過十九歲,能經過多少生死,尤其是至親的,此刻心中一片空白,恐慌無處落地。

  沈夫人反而笑了。

  “我剛剛半夢半醒之間,聽見你和凌波說話了。”她靠在枕頭上,是油盡燈枯的面相,自嘲地笑了:“我也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和我不親的,明明小時候那麼黏着我,那時候朱姨娘跟我們鬥,你爹信了她的鬼話,要搜我的箱籠,是你拔出一把劍來,擋在我身前。那時候你纔多少歲來着,好像才十歲……”

  沈碧微只是垂着眼睛道:“我都忘了。”

  “這是假話。”沈夫人看着沈碧微的眼神洞若觀火,是一個母親對自己女兒的瞭解:“你從什麼時候就不跟我說真話了,也不是騙,也不是瞞,只是再不跟我交心了?”

  沈碧微許久沒說話,就在沈夫人以爲她不願意開口的時候,她忽然道:“是十三歲。”

  沈夫人並不生氣,只是有氣無力地看着她。

  “爲什麼呢?一定是我做錯了什麼事吧?”

  她如果不是這樣問,沈碧微的眼淚也不會那麼快下來。

  但她是沈碧微,早早習慣在密林中穿行,追着一隻雲雀可以在外過一夜的野孩子,就算流下眼淚來,也很快就擡手抹去了。

  “娘,你還記得那年我拔劍對着爹的時候,我哥在幹什麼嗎?”

  沈夫人也有些茫然,是啊,那年十歲的沈碧微拔劍維護自己孃親,十五歲的沈雲澤又在幹什麼呢?

  “他是在外上學吧……”沈夫人躊躇着開口。

  “不是,他也在家。”沈碧微記得清楚:“那年夏天他換了湯師父教書,開始念《五經集註》,所以越發古板起來。後宅的事,他不肯參與,就算起因是朱姨娘誣告他,害得他被爹打了一頓,娘是爲他和爹起的爭執。但鬧起來的時候,他就在外間,不肯進來和人拉扯。看着朱姨娘攛掇爹搜撿孃的箱籠,事後還勸我,不要忤逆父親。”

  沈夫人的神色從回憶漸漸轉爲恍然大悟,顯然她也記起來了。

  “娘問我是什麼時候和娘不親近的,其實就在那之後幾年裏。這次的事不過是其中一件,後面還有許多,爹和孃的事裏,哥總是不站在娘這邊,甚至不站在有道理的這邊,總是和稀泥。但沒關係,我站在娘這邊就行了。我那時候拔劍的時候就說過。他是父親的兒子,但我是母親的女兒……”沈碧微看着沈夫人的樣子,終於說出最深處的話:“但真正讓我受不了的,是娘總是一次又一次美化哥哥做的事,就好像那天哥明明對爹和朱姨娘欺負娘視而不見,孃的記憶裏,他卻是在書院上學,沒有在家。同樣的事,我做就是應該的,他做就是最好的兒子,就算沒做,娘也會記成他做了,或是他有做的心,只是有原因阻礙了他。這樣的事太多了,我給娘送的禮物,我給娘費的心,都比不上沈雲澤什麼都沒做,只要站在那裏就行了。”

  沈夫人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沈碧微其實生得很像她,但又多了點什麼。那樣英氣的長眉,配最漂亮的一雙鳳眼,比她更像將門虎女。此刻她半跪在沈夫人牀邊,說出積攢多年的真心話,每一句都鋒利得讓人無法直視。

  “真正讓我死心的,其實是十三歲那年,那年沈雲澤進學,我的學問也很好,湯師父也誇我,說我這樣苦讀,可以中狀元。娘還記得你那時候說了什麼嗎?”她問沈夫人。

  沈夫人只是遲疑地搖頭,但神色是已經猜到了。

  “娘說,‘可惜碧微終究是個女兒,是外人,要嫁去別人家的。這份才學,要是給了雲澤就好了。’”沈碧微重複完,反而自嘲地笑了:“我雖然心裏早有準備,但不知道爲什麼,聽到這句話,還是很傷心。但也有種解脫感,像走了很長的一條路終於到了盡頭,雖然是死路,但也不必再走了。”

  她說:“從那之後,我就只做沈碧微,不做任何人的女兒了。就這樣孑然一身也很好,娘常說我和韓姐姐親,不和家裏人好。其實是因爲在韓姐姐那裏,我至少是我自己,不用因爲我是女子,就低人一等。這個家從那天開始,就對我沒什麼意義了。”

  沈夫人神色錯愕地看着她。

  她自己也覺得這樣的辯解蒼白無力,但仍然試圖解釋道:“但京中都是這樣啊,女兒本就是要嫁人的……”

  “那姥爺是這樣說你的嗎?”沈碧微反問。

  她甚至迅速發現這句話的無力,所以轉而道:“不,其實這也不關姥爺的事。我只問娘一句話就夠了。”

  她半跪在牀邊,平靜看着沈夫人的眼睛問道:“娘還記得從我小時候開始,父親就很疼我嗎?那是什麼時候開始和我生疏的呢?”

  沈夫人臉色頓時蒼白,似乎不敢說出那個答案。

  “是不是從我那年拔劍對着他開始呢?”沈碧微問。“娘說京中規矩,說世俗觀念,那按世俗觀念,爹纔是我們家的一家之主,我何必爲了娘去對抗他?我只要和沈雲澤一樣在中間和稀泥就行了。我站在娘這邊,無條件地支持娘,娘有沒有無條件地支持我呢?”

  “都說情義無價,娘有沒有一刻,跟我以心換心地講過情,哪怕是講一講投桃報李的義氣呢?”

  沈夫人被問得臉色慘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而沈碧微也沒有等她回答。

  “我本來不預備說這些話的,但娘主動問起,我也很怕,今日不說,以後沒機會再說了。”她平靜地替沈夫人掖好被子,道:“娘放心,我早就過了負氣的時候了,就算說了這些,我對娘也仍然是和以前一樣的……”

  和以前一樣,不就是這七年來的貌合神離麼?

  沈夫人心中一陣苦澀,伸手想要抓她,氣若游絲道:“碧微……”

  沈碧微反而比她平靜得多。

  “我不走,只是去給娘叫太醫而已。”她甚至寬慰起沈夫人來:“娘放心,清瀾姐姐做事是最靠譜的,她要是覺得那藥方有用,那藥方就一定可以的,我們等她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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