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江南(完結章)

作者:明月傾
不枉了葉清瀾雪夜一場奔襲,羅勇將藥送到後,沈夫人原本已經是彌留之際,含了參片,沈雲澤和沈碧微都守在牀邊聽遺言了,連勇國公爺也趕了過來。羅勇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傳說中的戰神般的人物,看得出雖然鬚髮花白,仍然霸氣逼人,沈大人也許是內心有鬼,垂手站在他旁邊,連話也不敢回。可見傳言不虛。

  但畢竟是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老國公爺身上的雪都沒撣下去,坐在外間,像一尊銅像,周圍人一概不敢勸,直到羅勇進來。

  拿着清瀾的手令,羅勇直闖三重門,凌波如獲至寶,催着丫鬟立刻煎藥,有沈碧微支持,勇國公坐鎮,不管沈大人試圖說什麼,立刻就撬開沈夫人牙關灌了下去。不過半刻鐘,就退了燒。暖香閣裏一片歡騰,沈碧微想起清瀾那邊還不知道情況,拿出哨箭來傳了信。剛傳完,見凌波站在韓月綺身邊,兩人神神祕祕地說着什麼。

  沈碧微無奈。

  “你們也稍微歇一歇吧。”她嫌棄地道:“什麼時候了,還在那琢磨呢?”

  “胡說。”凌波理直氣壯:“我們明明是在說,姐姐和崔侯爺待在青雲觀,要不要派人去接呢。”

  她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她和韓月綺,從冬天忙到春天,機關算盡,不如天意使然,一場大雪將清瀾和崔景煜困在青雲觀,等到天亮之後,自然一切都冰消雪融,春暖花開。

  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正經續紅線的時候不見起色,明明這次大家都在爲沈夫人的病奔忙,卻促成了他們的獨處。

  也是藥確實對症,沈夫人晚上就好了許多,到第二天天亮的時候,竟然已經可以起身了。沈府闔府上下頓時一片歡欣。等到崔景煜帶着清瀾下了山,宣佈兩人重歸於好,提及親事,更是雙喜臨門。

  兩人本就訂過親,一應準備都是舊的,連魏夫人那邊也早有準備,拿出的都是四年前預備的東西。凌波這邊也有不少準備,一邊和韓月綺預備親事,把當年預備的綢緞拿出來,一邊笑道:“這才叫鳳凰落在梧桐樹,仍是物歸原主。”

  崔景煜定下親事,自然驚動宮中,正好三月三,上巳節,宮中宮宴,凡京中世家官家,和誥命夫人,都要進宮赴宴。宮宴比起民間的花信宴,自然更加奢侈熱鬧,官員都着禮服,夫人小姐們也按品大妝。金紫萬千,流光溢彩,一派華貴景象。

  而剛剛定下婚事的崔侯爺和葉家大小姐,就成爲了席上所有人打趣的對象。

  何況官家還帶頭玩笑,難得精神好,酒過三巡,召了崔景煜上來,笑道:“聽說崔侯爺好事將近?朕還想着指婚呢,看來葉家的女孩子確實是好。”

  旁人聽着,也許還有疑義,但崔景煜是知道官家如今倚重他的,只是平靜回道:“陛下取笑了。”

  也許是長公主勸得好,也許是勇國公近日告病沒有來宮宴,觸動官家心中惻隱,當年日夜提防的“天將軍”如今也垂垂老矣,如同一隻虎被他關得老在了籠裏。京中也難免有議論,說天子涼薄,這樣的名將都絕了嗣,可見趙家人無情。

  所以官家對鎮北軍不似之前鐵腕,對崔景煜尤爲寬容。席上時不時打趣崔景煜婚事,也是崔侯爺一世英明,難得有這樣的破綻。官家取笑他還經得住,到了散席時,他去接清瀾上馬車,夫人們一齊開起玩笑來,他就有些經不住了。

  裴照雖好,但身份未免太高,又有長公主殿下這樣的長輩坐鎮,所以夫人們儘管取笑,卻不敢肆意。崔侯爺就剛剛好,而且清瀾的脾氣溫和文雅,人人知道,四年蹉跎,多少夫人暗自爲她惋惜,今日好事落定,除去幾家有過節的外,人人都替她高興。

  所以崔景煜一來,夫人們本就都有點看好戲的意思。等到他把狐肷披風給葉清瀾披上,又伸手扶她上馬車時,頓時忍不住都笑了。

  “都說崔侯爺冷麪無情,看來還是咱們沒遇到好時候啊。”何夫人第一個笑道。

  其實她這話裏還是帶着幾分酸意的——何家當初上趕着想撮合何清儀和崔景煜,對於崔景煜的無情是早有領教。誰承想還有今日。

  但葉家如今風頭正勁,立刻有其他夫人補上,笑着把這事做成了夫人取笑小兒女,道:“是呀是呀,可見姻緣天定,是一物降一物。”“那咱們今日可算開了眼界了,還有人能降服崔侯爺呢。”

  不怪她們這樣玩笑,實在是崔侯爺也實在縱容,一點不見惱,甚至還帶着笑,一點不爭辯。

  彼時正是宮宴散場,夫人們都在宮門處等着上馬車。清瀾也已經上了馬車,聽到這話,笑着道:“請夫人們不要取笑了,我們如何經得起。”

  她這樣端莊性格,其實最適合取笑,所以一說,夫人們更來勁了,要不是凌波和韓月綺過來拆開了,還不知道這一對要被笑到什麼時候呢。

  外面一片歡騰,宮內卻有點晦暗,官家的脾氣,別人不知道,趙衍澤是最清楚的。說起來有些不敬,但這樣的歡慶時刻,官家看似與民同樂,龍顏大悅,其實心思陰沉,多少涼薄的旨意都是這時候下定的。

  好在今時不同往日,有趙衍澤在,多少能扳回來一點。

  宮宴趙衍澤慣常是不去的,何況今日沈碧微沒來,更加不去,倒是官家宴席散後,還來看了他一下。這幾日他犯柳花咳,是常宿在宮中的,官家到的時候已經喝過藥了,正在看書,聽見太監唱禮,笑着起身接駕。

  “讀書傷神,整日裏看這麼多書做什麼。”官家上來便道。

  趙衍澤在他面前放肆得很,笑着回道:“依皇伯父的話,讀書不好,狩獵便好?”

  前些天春狩,官家強拉着趙衍澤去了一趟,希望騎射強身,沒想到吹了兩天風,回來躺了半個月。

  提及此事,官家也只能摸摸鼻子,道:“何家辦事,向來是沒什麼章法,大事上實在是靠不住,遲早要換下來。”

  涉及政事,趙衍澤不便接話,只是笑着問道:“姑姑回去了?前些天姑姑讓英禎進宮來看我,還送了許多東西給我,我還沒回禮呢。”

  宮女奉了茶上來,官家今日自然飲了酒,連話也像醉話,道:“到底你們兩家好,朕是外人了。”

  從來伴君如伴虎,要是別人聽了這話,多少要心驚的,趙衍澤卻仍然淡然處之,笑道:“皇伯父這是哪裏的話,我們不都是一家人嗎?”

  “人家未必願意和我們一家。”官家不鹹不淡地道:“朕早說過要賜婚崔景煜,你姑姑硬爭了過去,給了葉家的女孩子,婚事都定下了,還要朕去主婚呢。”

  光聽這話,誰能想到席上還是他主動提出要給崔景煜主婚的,滿席官員都舉杯賀崔景煜,說皇恩浩蕩,哪知道皇恩後面藏着這樣深的忌憚。

  趙衍澤只是笑。

  “姑姑不過是看英禎的面子罷了。”他的話像是要勸,卻句句都站在官家這邊,連話裏那份涼意也像極了。舉杯飲茶,眉目低垂,淡淡道:“葉家又沒有男子,做外戚是最好的。雖然和沈家走得近點,不過朋友而已。以後拆起來也簡單。”

  這話看起來天衣無縫,但官家仍然認真看他神色,和他眼神一對,頓時兩個人都笑了。彼此都知道對方的想法,也正因爲知道,所以才更信任。

  皇子都已年長,如同爪牙漸利的狼崽子。也只有在趙衍澤面前,官家還有這種看自家晚輩的捉弄感。

  “沈家的那個女兒,阿偃真那麼喜歡?”官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

  趙衍澤只垂着眼睛喝茶,並不回答。

  官家於是自顧自說下去了。

  “沈章林那個老烏龜,踢一踢動一動,兒子也是一樣的軟,被韓家的女兒玩得團團轉。偏生這個女兒還可以,是勇國公的血性。沈家幾輩子也沒出過一個王妃。五姓七望多少人等着,便宜他家了。”

  趙衍澤見他真盤算起來,才笑了。

  “伯父別開玩笑了。”他淡淡道:“我這樣的身體,別害人了。”

  官家哪聽得了這話。

  “胡說,朕來賜婚,誰敢說你?”畢竟是天子,眉一皺都是雷霆威風:“這是沈家的福氣,別人求都求不來,他家難道說過什麼話不成?”

  趙衍澤只是垂着眼睛笑。

  “伯父別瞎猜了,是我自己不願意,不想這麼早娶親。”他將話題轉開去,笑道:“伯父再管我的事,那我也要管伯父了。”

  官家被他逗笑了。

  “你想管我什麼事?”

  趙衍澤神色卻認真。

  “聽說伯父最近都讓觀天台進紅丹,紅丹性烈,看似效用好,實則傷身得很,伯父還是不要再用了。”

  官家被他說得訕訕的,道:“誰整日用紅丹了,不過忙起來用一兩顆罷了。”

  “我知道伯父年下忙,事多,支撐不住,也怪我無能,不能替伯父分憂。”趙衍澤正色道:“但如今也忙完了,要是再聽見進獻紅丹,那我可要去謀個職來做了。”

  從來只有至親家人,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賭氣用自己的身體,去換對方的安康。官家在這最親近的侄兒面前也敗下陣來,只得息事寧人道:“好嘛,我讓觀天台停了紅丹就是了。”

  說了一陣話,官家也知道趙衍澤不是能熬夜的人,仍然擺駕回宮,趙衍澤親自送到階下,是他的孝心。官家做狠事的時候十分下得了手,說句軟話卻難,上了御輦回頭看,見他仍然披着鶴氅站在階下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臉色蒼白,眉眼儼然就是當年老七的模樣,心中更加沉痛。立刻決心把那幾個參他成年後還留宿宮中的御史貶到南方去解解恨。

  其實趙衍澤倒沒覺得什麼。

  他是從胎中帶來的不足,早知道世上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這世上有些事不屬於他,是前緣註定,掙扎不得。

  那天桃花宴的亂局後,沈碧微被召入宮中問話,他全程陪着,官家也只能輕輕放過。審完時已是深夜,他送她去太妃那裏留宿,提着燈籠,宮牆夾道狹窄,兩人走了很長一段路。

  沈碧微跟他開玩笑,說:“怪不得都說睿親王得寵,果然權勢滔天。”

  他也開玩笑,說:“是呀,所以做我的王妃很划算的。”

  划算什麼呢,權勢滔天,死得早,早早做太妃,和老太妃們平起平坐。其實只是個玩笑,但沈碧微還是僵了一僵,他立即覺察了,笑着道:“還是算了。”

  “什麼算了?”沈碧微問他。

  “我喜歡的人盼着我死,我會很傷心的。”他說。

  這是他藏在玩笑下的表白,沈碧微也知道,所以更要訓他。道:“不要說這樣的晦氣話。”

  其實他從來沒起過這念頭,不過是玩笑。但身居高位,有時候也不該隨意開玩笑。

  儘管他早早就接受這份遺憾,這世上好的東西有很多,但不是所有好東西都要屬於他。

  就像他何嘗不想做能讓父輩依靠的青年,像霍英禎,不管前事如何,只要他在一天,長公主就可以依仗一天。

  就像他也日夜懸心官家身上那些陳舊的陰霾,哪日最終變成一場瓢潑大雨,到時候泥沙俱下,誰也無法保全。

  他當然也擔心長公主,擔心宮中那許多糊里糊塗的皇子,擔心天下臣民。但他最擔心的,是自家的伯父。說來可笑,但天下人人畏懼也悄悄議論涼薄的官家,在他眼中,也不過是一個虛弱疲憊的中年人。真到那一天到來時,魚有魚路,蝦有蝦路,長公主也好,崔景煜也好,甚至魏瀚海和勇國公,也自有自的活路。只有永熙帝趙苰,會是那個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

  而他對這一切無能爲力。甚至他的死,很可能成爲那一場混亂的開端。

  每思及此,萬箭穿心。

  好在他是趙衍澤,無上尊榮,絕頂聰明,早早爲自己擔心的人一個個想好去處。長公主姑姑有她的洛陽行宮,皇子們中忠厚老實的早在他這備下了案,江山社稷,天下臣民,兩代人的臨終遺言,在官家心中自有分量。

  只有沈碧微。

  那天在桃花宴,她說“我不嫁人”,而不是“我不嫁你”,趙衍澤明白她的意思,雖然心痛,仍然覺得很感激。

  官家說沈章林是老烏龜,其實也沒說錯,沈家父子,各有各的猥瑣處。她是雲中鶴,沈家這樣的深宅大院,不是久居之所。

  霍英禎捕到的那隻遊隼,他也覺得可惜,知道官家要拿去磨英禎的心性,還是問官家救了下來,養在御苑中,養到羽翼豐滿,放飛了。想來現在應該在塞上獵兔了,雖然他不能親眼看見,想想也覺得圓滿。

  但他最在意的那隻鶴,何處纔是她的歸處?

  沈夫人的身體養了半個月,沈碧微因此半個月沒出門,宮宴自然是沒去的。

  那晚的坦誠之後,母女進入了一種非常微妙的境地。沈碧微倒沒覺得什麼,反正她那晚本來是抱着和沈夫人說最後的話的心的,後面能救回來,實在是意外之喜,與此相比,別的也不算什麼了。

  正如凌波所說,只要母親還在,就比什麼都好。

  所以她並不奢望什麼,仍然是每日早早到沈夫人房中,親自煎藥喂藥,帶着她到廊下曬太陽,她一個人就能把沈夫人抱起來,放到廊下的躺椅上。春日的陽光正好,滿庭的花都在開,桃李杏梨,開得滿枝燦爛,蜜蜂圍着枝頭飛,十分熱鬧。

  她守着沈夫人曬太陽,有時候一個下午也不說什麼。

  但到沈夫人能寫字的那天,沈夫人忽然主動跟她說話了。

  “你小的時候,我也抱你去看花來着。”她坐在椅子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神色卻笑微微,仍然是沈碧微兒時記得的模樣,是她最信賴的母親。沈碧微整日跟在她的裙邊,被她抱着,舉起來去摘一枝桃花。

  “我記得的。”沈碧微道。

  但也僅限於記得罷了。

  她沒想到沈夫人接下來的行爲。

  沈夫人伸出手來,從袖中拿出一封信來,封了口,用的是金印,放在茶桌上,推給了她,沈碧微疑惑地接過。

  “別拆。”病了一場,沈夫人仍然這樣溫柔,雖然瘦得脫了形,仍然是輕言細語的:“是寫給中宮娘娘的,請了王尚宮作證,你收着就好。”

  沈碧微已經隱約猜到,只是不敢相信。

  “那日你和我說的話,我聽進去了,先是不懂,後來想了想,就想通了。”她擡起眼睛,看着沈碧微的眼神,仍然如同小時候:“母女一場,是我辜負你的情意。好在這場病讓我想通了。”

  “我一直想送你點東西,卻不知道送你什麼好,嫁妝本來也是留給你的,雖然你不想嫁人……”她不緊不慢地道:“於是我忽然想起來,你是不想嫁人的。雖然聽起來像小孩子的戲言,但你那天說的那些話,並不像小孩子。如果這是你想要的話,我就送給你吧。”

  “你父親迂腐,只怕不會肯,但我是母親,我的遺言,自然也是有效的。”她看着沈碧微的眼睛告訴她:“我在一天,我就替你扛着。我要是不在了,你就拿這封信去見娘娘。靜心庵是皇家庵寺,滿慈師太會爲你作證,我已許下五十年供奉,許你在我去世後,在家帶髮修行,另闢一府居住,終身爲我祈福。這是合乎孝道的事,誰也沒法拿你怎麼樣。”

  沈碧微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她。沈夫人卻笑了,伸手摸着自家女兒的頭髮,眼神中既有驕傲,也有惋惜。

  “可惜我家這麼漂亮的碧微,要做北宮嬰兒了。”

  北宮嬰兒是書上的典故,出自戰國策:“北宮之女嬰兒子無恙耶?撤其環瑱,至老不嫁,以養父母。”

  沈夫人雖是將門出身,但爲了沈大人,也曾讀盡聖賢書,可惜仍然夫妻離心二十年。

  那天沈碧微說,沈雲澤是父親的兒子,她是母親的女兒。而她做了二十七年的沈章林的夫人,如今要做沈碧微的母親了。

  她說:“雖然娘常聽不懂你的話,也不明白你的抱負,但你既然想要這個,那娘就送你這個。就當是欠你的十三歲生辰賀禮吧。”

  哪怕是趙衍澤,也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結局。這是任何人也想不到,只有母親能給出來的禮物。

  誰也沒見過沈碧微這樣落下淚來,冰雪堆成的沈大小姐,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只是叫了一聲“娘”,撲在沈夫人懷中,失聲痛哭。

  滿庭中桃李盛開,蜜蜂圍着花團嗡嗡做舞,如同孩子依偎在母親膝下。春三月陽光燦爛,照見廊下這一對母女,錯過這許多年,終於也有今天。

  隨着葉家兩姐妹的婚事落定,今年的花信宴幾乎等於提前結束了。

  那日何清儀和戴玉權定親前,清瀾曾勸過她。清瀾這人,用韓月綺的話說,叫“花信宴上也沒人給她發餉,她倒心甘情願,把那些女孩子都看得跟自己妹妹似的。”其實清瀾倒也有一重身份在,畢竟她是長公主指定的照看女孩子們的人選,自己又年長,訂了親,像是姐姐,她又是這樣心性,儘管知道這裏有些尷尬,仍然認真勸何清儀。

  這話不好說,但仍然要說,無非是婚姻大事,不能光看門戶,也要看心性,看兩情相悅。

  但何清儀比她看得更透。

  “我知道姐姐是爲我好,”她只淡淡笑:“況且我家中的情況,姐姐也知道,我再不爭氣,我母親只怕要被人欺負死了。不是人人都有姐姐這樣的緣分的。”

  最後一句話說出來就有歧義,畢竟何家也曾追逐過定遠侯府夫人的位置。何清儀也是聰明人,所以知道清瀾頂着這樣的嫌疑來勸她有多難得,於是立刻伸出手來,握住了清瀾的手,以示自己並未多心。

  “恕我失言。”她認真看着清瀾道:“姐姐,提防盧婉揚吧。”

  直到半個月後,清瀾才明白她的意思:盧婉揚嫁入平郡王府,做了側妃。算是平郡王府對盧文茵衝鋒陷陣的補償也好,是平郡王妃作繭自縛反噬自身也好,曾經花信宴風頭無倆的盧家姐妹,至此塵埃落定。

  盧婉揚的手段和才幹,在王府中步步高昇,不過是時間問題。

  但那也是要等到多年以後的事了。

  明眼人也看出這是盧婉揚避鋒芒的行爲,和何清儀的婚事一樣,是主動退出了三甲的角逐。最優秀的兩個都這樣落定,其餘人更是不再糾纏,各自定親,號稱十年難得一遇的花信宴,竟然在牡丹宴之前就接近尾聲。

  原先大家公認的花信宴三甲,霍英禎,崔景煜,竟然齊齊定下親事,而前途無量的魏禹山,卻另有一番變化。

  等到阿措知曉消息,跑到魏家的時候,其實魏禹山連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他反正從十四歲就跟野孩子一樣,也不住在家中,都是兵營。到京中後,也如同其他衛戍軍將領一樣,獨自住一處小院子。這幾日送行的人多,滿院子絡繹不絕,都是曾經的戰友和部下,阿措到的時候,他正把打馬球贏的彩頭分送給衆人。他是天生做將軍的心性,什麼事不會,就一定要學會,還要學成一流水準纔行,離馬球宴沒多久,已經把馬球練得純熟,經常和元修約着玩,不知道贏了多少。都是好東西,所以人人爭搶。

  阿措一進來院子裏,倒把這羣這搶東西的年輕將領嚇了一跳,大家哪裏見過這樣美貌嫋娜的小姐,又是世家小姐模樣,帶着丫鬟婆子,穿錦緞着綾羅,滿頭珠翠,頓時都愣住了。

  只是小姐臉上神色像是在生氣,一雙眼睛都紅紅的,直看着魏禹山。

  “你要去北疆?”她連名字也不叫,徑直問他:“是不是真的?三年不回來,還得去征討北戎人?”

  魏禹山不好意思地笑了。

  “還是沒瞞住你。”他甚至安慰起她來:“沒那麼久,是駐守三年,情況好了,也許準回京探親的,我爹孃都還在京中呢,又都有年紀了。也不用打仗,就是北戎人有一小支流落在外,還不肯降,一直在騷擾邊疆牧民,所以我們去鎮守一下,本來開茶馬互市也要人看着的……”

  阿措哪裏聽他這麼多,眼淚立刻就下來了。

  吵架是吵架,但是駐邊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打仗更是兇險,崔侯爺那樣厲害,尚且有人擔心他會戰死,戰場上的生死,哪是說得準的。

  旁邊的人識相,都連忙出去了,留下他們兩人在院子裏,還有小丫鬟跟着,婆子也都下去了。

  魏禹山於是認真哄她。

  “別哭了。真不是什麼大事,我的功夫你不知道?最多一年就打完了,剩下兩年都是玩呢……”他還是學會了京中規矩,想幫她擦眼淚,又怕唐突失禮,實在有些手足無措。

  阿措只帶着眼淚瞪他。

  “你騙我!”她何等聰明,一瞬間就把前因後果想了個明白:“春狩你故意和盧婉揚說話,又和我吵架,就是爲了和我斬斷關係是不是?”

  魏禹山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實我早也猜到,你想讓我幫忙續紅線了。”他告訴阿措:“我只是脾氣衝動,不是傻。我不怪你,沒事的,我知道你是爲葉姐姐和崔哥好。”

  阿措的眼淚這下徹底忍不住了,上去狠狠打了他幾下。

  “你什麼意思?你覺得我不會等你?所以先和我決裂。你以前說的話,都是假的?”

  魏禹山捱了打也並不生氣,仍然只是笑。

  一個春天過去,他似乎也成長了,幾乎有了他崇拜的崔景煜的樣子,不再事事浮於表面,也有了心中藏事的能力。

  “我並不是怕你等我,只是北疆需要一個人,其餘人都走不開,我去最好。”他認真告訴阿措:“你年紀還小,還有許多年的花信宴,不必吊死在我一棵樹上。”

  “而且我這人也沒那麼好。”他看阿措哭得可憐,甚至逗起她來:“我很記仇的,你還記得嗎?我說過如果你騙我,我也要騙你一次。我這不是騙了你一次嗎?”

  阿措只是哭。

  “我不管。”她莫名地蠻橫起來。

  但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要不管什麼。聖旨已下,三年駐邊是註定的,戰場兇險也是註定的,她其實什麼也做不了,四年前清瀾姐姐的處境,她今日方知一二。

  他們倆像兩個小孩,模仿着大人的行徑,只覺得好玩,不知道背後的重量。等到知道的時候,已經什麼都來不及了。

  好在魏禹山跟崔景煜學會了如何承擔這份重量。

  他們從年長者的事中吸取教訓,學會了如何處理這場分離。

  “沒關係的。”他認真安慰阿措:“三年很快就過去了。阿措在京中好好過,好好玩,等三年後,不用記得我。三年後我回來,就當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好了。”

  他沒說的話,是三年後如果不回來,就當從來沒有見過面,不要傷心。

  但阿措也學會了凌波的心性,世事無常,但她偏要勉強。

  “我不信這個。”她將自己揣在懷裏的東西掏出來,惡狠狠塞給他。魏禹山一見,也啞然失笑。

  是除夕那天他爬上鐘樓給阿措敲下來的鎮瓦石獸,巴掌大小,沉甸甸的,已經捂熱了。

  “你答應過我的,拿藏經寺鐘樓的石獸許願,最靈驗,百試百靈。”阿措咬緊牙命令他:“我要你平安回來,全須全尾,不許出事,不許受傷。君子一諾千金,你要是敢失約,我一輩子也不會放過你的!”

  魏禹山一走,不僅京中的花信宴完了,阿措的花信宴也完了。

  凌波和清瀾其實都看出來了,也各有各的勸法,凌波勸得實際:“魏禹山那小混蛋,有什麼好等的,他不是自稱崔景煜的親傳弟子嗎?要是沒點封侯的本事,魏家的先人也不會放過他。放心吧,多少大仗都打過來了,這點肅清殘敵的小仗,算不得什麼的,也許轉過年就回來了。你別擔心。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是正經。”

  阿措雖然答應着,但眼看着是一天比一天迷信了,竟然還學沈夫人,初一十五喫起齋來,看着好氣又好笑。

  凌波勸不動,自然清瀾來勸,道:“阿措不要憂心,世事皆有定數,禹山是將才,又有山字營的老將領陪着,此去是立功的。你放心等他就是。”

  但阿措也固執,也不知聽進去沒有,有日還和她們說起花名籤來。說:“其實花名籤也挺準的,那日我的花名簽上寫的是石榴花,‘密幄千重碧,疏巾一拶紅。花時隨早晚,不必嫁春風。’也是嫁春風,可能真要等四年吧。”

  聖旨上都說駐守三年,她還加一年,實在是讓人好笑又可憐,凌波也被逗笑了,索性道“那你不如也去姐姐那寺裏,也供一支長生香好了。”

  偏偏那日崔景煜又在席上,崔侯爺雖然話不多,面冷心冷,反應卻快,皺眉道:“也?”

  凌波一句話害得鹿鳴寺多了幾波香客,阿措真供了一支長生香不說,崔侯爺將寺中廟祝一番好審,又是另外一番故事了。

  其實阿措說她的意象和清瀾像,其實也沒說錯,可惜一字之差。

  她年紀太小,慌慌忙忙被投入這京中的花信宴中,慌慌忙忙遇見魏禹山,想要爲自家姐姐做一點事,因此慌慌忙忙浪費了一整個春天。

  她太忙着讓魏禹山喜歡上自己了,以至於沒去注意自己喜不喜歡他。

  好在最後還是有人解勸成功的。

  那時候花信宴已經接近結束了,葉家姐妹正在籌備婚事,梧桐院亂得熱鬧,剩下一片喜氣洋洋。阿措沒經過這樣的事,坐在一邊看着楊娘子林娘子羅娘子忙碌,各色嫁妝搬進搬出,綢緞寶石,金銀器皿,又是預備食單,又是賓客名單,又要報喜,又要回禮,簡直是人心惶惶。

  一片忙碌中,燕燕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在阿措身邊坐了下來。

  她像是對這一片忙碌無動於衷一般,遞給阿措一塊酥餅,陪她一起看起衆人忙碌來。

  “你看,柳吉要遭殃了。”她指給阿措看:“他買錯一件漆盒,如今要被幾個娘子一起教訓了,這也是一齣戲的名字,你猜是什麼?”

  “什麼?”

  “三孃教子。”燕燕若無其事地道。

  阿措也忍不住被她逗笑了。

  她畢竟也才十六歲,也反問燕燕:“你看小柳兒上去幫他哥哥說話,這齣戲叫什麼?”

  “單騎救主。”

  “錯了,是舌戰羣儒。”

  燕燕頓時大笑起來,兩人坐在階下,給院中衆人編排戲目,有做諸葛亮的,有做曹操的,楊娘子罵楊花是竇公訓女,柳吉和楊小癩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一面說一面笑,把燕燕庫存的酥餅都吃了大半。

  阿措難得笑得這樣開心,只覺得心中多日的擔憂也消散了不少,卻聽見燕燕問道:“你覺得魏禹山此刻正在北疆唱什麼戲?”

  阿措頓時一僵,卻聽見燕燕笑眯眯道:“我猜一定是封狼居胥。”

  阿措冰雪聰明,如何不知道她是解勸自己,燕燕也知道她察覺了,但仍然眼彎彎看着阿措,她是天生的杏眼,一雙眼睛如同浸在水中的小黑魚,平時靈動無比,這樣專注看人的時候,卻如同春日暖陽,和煦又堅定。

  自己何止是從來沒有認識過真正的魏禹山,甚至也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燕燕。

  阿措只覺得眼睛發酸,仍然強自答道:“不對。”

  “那就是勒石燕然。”燕燕仍然堅定:“北戎是北匈奴後人,自然離燕然更近。”

  阿措再也無法掩蓋,垂下了眼睛。

  “我怕是別的戲。”

  “不會有別的戲的。”燕燕認真告訴她:“你要相信魏禹山。”

  “但如果是別的戲呢?”阿措仍然忍不住問。

  她從來不是最幸運的那個,她身邊每個重要的人都在離她而去,祖父,姑母……所以她才那樣絕望,一面死死抓住身邊的人,一面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像之前盧文茵背後說她的壞話那樣,是紅顏禍水,是個災星。

  但此刻燕燕握住她的手,手掌溫暖而堅定。

  “不管是什麼戲,我都會在這裏,一直陪着你。”她看着阿措的眼睛告訴她:“就像二姐姐陪着大姐姐一樣,我們會是最親的姐妹,誰也不會拋下誰,無論發生什麼,我們都一起面對。”

  阿措的眼淚立刻落了下來。

  “對不起。”她靠在燕燕的肩膀上哭起來:“我以前還對你那樣壞,動不動就兇你……”

  “我也有錯嘛,不該故意在牀上喫東西的。”燕燕坦誠地告訴她:“我也是故意的,看你整天緊張兮兮的,有點想逗你玩……”

  但她不等阿措反應過來,就立刻轉回正路上,道:“其實沒關係的,我大姐姐和二姐姐當年也吵架呢,還要我娘評理呢。但後來我孃親不在了,她們就成了彼此的依靠。”

  也許是那一盒盒點心的緣故,燕燕身上總是暖融融的,沉甸甸的,光是握着手,就讓阿措覺得安心,像有缺口被填滿了。

  也許她需要的從來不是一個仰望的姐姐,而是陪着她一起走下去的姐妹。

  “人生唱什麼戲,是自己決定的。管他魏禹山唱什麼呢?他唱什麼,我們就接什麼。不管他怎麼樣,我一定陪着你,我們唱自己的金蘭契,就像大姐姐和二姐姐一樣,這不是你最想要的嗎?”

  也許是她問得懇切,也許是庭中的荼蘼花開得太好,陽光太燦爛,阿措恍惚回到了跟着葉家姐妹回家的那天,清瀾扶着她上了馬車,凌波迫不及待打起車簾,而燕燕就坐在馬車中,笑眯眯地看着她。

  而她的命運就從那一天開始改變。

  嫁不嫁春風有什麼要緊呢?那時候清瀾也並沒有嫁得東風,自己也並不認識魏禹山,但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加入這個家中,成爲其中的一員。那天晚上,她睡在葉家的牀上,只希望這場美夢永遠不要醒來。

  阿措心中一派澄明,伸手握住了燕燕的手。

  她說:“好,我們唱我們自己的金蘭契。”

  又是一年盛夏,江南荷花正好。

  暌違十年,葉家的樓船重下江南,重走兒時路,依舊是賞荷花,採菱角,蓴菜鱸魚,賞花飲酒,兩岸柳絲風月,美不勝收。當然,也有凌波提起“下了錨”的比喻,也有崔侯爺的一審再審,清瀾因爲韓月綺唸了一路荷花詩笑她的忍無可忍,沈碧微因爲和裴照比試射箭,非逼着凌波做裁判。燕燕溜上岸去買點心,阿措替她打掩護,卻被逮個正着。

  船行到最後,闖入一片野湖中,誰也沒見過那樣多的荷花,簡直正是詩詞中的接天蓮葉,觸目所及全是暗綠色的蓮葉,高擎着火紅荷花,一路開到水天相接處,氣勢驚人。

  衆人都飲了酒,離開京城的規矩,各自有各自的放肆,燕燕和阿措早早睡倒,韓月綺和沈碧微議論起沈家的風水,凌波卻起鬨讓沈碧微和裴照比詩詞,輸的下去摘花,就連清瀾也順手寫了幾句詩,因爲要對時對景的緣故,其中難免有“花開本無主,何必嫁東風”之類比較豪邁的句子,因此被崔侯爺請教學問,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酒喝到最後,月上中天。江南的月色也這樣好,樣樣都圓滿。凌波醉倒在清瀾身邊,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懶洋洋地叫姐姐,一如十歲時一樣。

  正是江南好風景,月光澄明,東風和煦,想見的人都在身邊,水波盪漾,如同一場美夢。

  這一晚不過漫長人生中的尋常一晚,這樣的好時光還有許多。

  他們還將一起看許多山川河流,一起渡過許多白晝和夜晚,長長久久,歲歲年年。

  (完)

  。

看小說網

看小說網是您最喜歡的免費小說閱讀網站。提供海量全本小說免費閱讀,所有小說無廣告干擾,是您值得收藏的小說網站。

網站導航

熱門分類

© 2023 看小說網 版權所有

首頁 分類 排行 書架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