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作者:[美] 阿拉斯泰爾·雷諾茲
阿拉斯泰爾·雷諾茲是科幻小說創作界的新人,常向《十交十叉地帶》雜誌投稿,也是《阿西莫夫科幻小說》、《科幻光譜》等其他雜誌的投稿人。他的第一篇小說《新太空揭祕》一經問世便得到廣泛好評,被譽爲年度最重要、最有影響的科幻作品之一。其最新力作《陷落之城》系《新太空揭祕》的姐妹篇,也得到各方關注。另一作品《拯救之舟》同樣值得一讀。他的一系列小說已陸續刊登在我們所編年度選的第十五、十七、十八輯上。阿拉斯泰爾·雷諾茲曾獲天文學博士學位,是該領域的專家,出生於威爾士,後定居於荷蘭,現供職於歐洲太空機構。
在下面這個扣人心絃的故事中,作者將我們帶進一個極度遙遠而又純然陌生的星球,那裏人跡罕至,終年冰寒乾燥。就在那個星球上,有一個人必須在末日來臨之際解十開一個錯綜複雜、撲朔迷十離的難解之謎——而他自己的生命也隨之走向末日。
內威爾·克萊文一路小心地挑着路走,腳下全是碎冰塊,像是出自大自然之手的透明藝術品,可當成路就不那麼好受了。這裏面積極廣,往四面八方延伸,可到處都是邊口圓溜光滑的冰裂隙。在着陸之前,他們就把那些較大的裂口測好,在地圖上標出來了,但是克萊文仍然很小心,因爲一不留神就會跌到沒料到的坑裏去。靴子踩在冰層上,吱吱嘎嘎直響,每邁一步,他的心也跟着提一次。根據輸入他大腦的數據所示,這裏是這個冰川最危險的地帶,他非常清楚,亂走一氣,偏離這條“紅色安全通道”是多麼危險。
只要想想馬丁·賽特霍姆的遭遇,就夠讓他打起十二分小心了。
一個月之前,他們發現了賽特霍姆的十十屍十十體,那會兒他們剛剛登上這個星球不久。就在美國人所設的主基地附近,往前再踏一步就是基地的邊界。這個巨大的洞十穴十圍在一圈冰牆內,洞頂有些傾斜,雖然已經廢棄,但仍然可見構造之複雜。克萊文的夥伴們已經在這裏面發現了幾十具十十屍十十體,因爲探險隊員名字全都在基地登記在冊,所以大多數十十屍十十體都能輕而易舉地與名單對上號。但是克萊文總是被這地方無數的溝溝壑壑攪得不得安寧,他總覺得在這一帶冰地還會發現更多的死人。他一直在這個錯綜複雜的基地裏轉悠勘探,終於發現了一個未關閉的密封艙門。經年的降雪早已將任何腳印湮沒,但還是一眼便能看出從這個門出去的人會朝哪個方向走。
基地早已消失在地平線的那一端,克萊文來到一個又闊又深的冰隙的豁口邊。就在那兒,就在溝底。往豁口邊靠一點,探進頭去,正好能看見一個人的手臂伸在那兒。克萊文回去叫來其他人,帶了絞盤,讓他們放他下去,到了三四十米的深處,克萊文已置身於一個空曠的大洞,裏面的冰有鑿過的痕跡,還有斑斑點點的污漬,十十屍十十身也全看清了:身上套着老式太空服。死者的腿嚇人地蜷曲着,像拽了旁人的腿古怪地接在上面似的。克萊文認出是個男十性十,因爲往下墜十落的衝力,死者的頭盔與頸圈上的繫帶脫開了。十十屍十十體保存完好的臉枕在一塊冰上,一半被擠進冰裏,另一半暴露在外面。頭盔甩在幾米開外的地方。
在代頓星球上,人是不會立即死亡的。空氣還夠呼吸一陣子,很顯然每個人都曾有時間思考自己所處的困境。即便大腦一片混亂,也總該知道自己已經必死無疑了。
“馬丁·賽特霍姆,”克萊文撿起頭盔,看着盔冠上的姓名牌,一邊大聲唸了出來。他爲死者難過,同時心中又有些許滿意,因爲他證實了自己的疑慮,又發現了一具死難者的遺體。賽特霍姆早就列在失蹤者名單裏了,這不,此人雖然延遲了將近一個世紀,終於還是等到了體面的葬禮。
還有點別的什麼,克萊文差點兒就漏掉了。賽特霍姆似乎死前還留了口氣,掙扎着在冰上刮出了幾個字。他摳出的這幾個印記壓在冰層下面,但還可以辨識。是三個字母,克萊文認出一個是“I”,一個是“V”,還有一個是“F”。
I-V-F。
這份“臨終遺言”對克萊文而言什麼都不是。即便思維聯通體成員聯合檢索,也只能找到幾個似是而非的答案。這中間能說得過去的一個猜測就是“invitrofertilization①”,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與賽特霍姆有什麼直接關聯。不過,話又說回來,他是個生物學家,這一點基地有記載。這幾個字母是不是道出了什麼駭人聽聞的真相,代頓星球上這批定居者到底出了什麼事?生物實驗室裏出了可怕的差錯?跟那些蠕蟲有關嗎?
【①“invitro”系拉丁語,意思是指“在玻璃試管內”,“在玻璃器內”;“fertilization”有“施肥”之意,亦可指“受十十精十”。這三個單詞的首寫字母是“I”、“V”、“F”。】
可是,不一會兒,克萊文就不再冥思苦想賽特霍姆一個人的死狀細節了,只要一想起死了那麼多人,這一個人的死也就不重要了。不管怎樣,很難說賽特霍姆的死與衆不同:不過與其他許許多多人一樣,就這麼死了;並非自十殺或受暴力身亡,而是因爲不小心,不謹慎,甚或只是犯了個愚蠢的小錯而已。有些基本的安全程序——譬如說沒有適當裝備就不能隨便進入冰隙地帶——他們給忘了,或是疏忽了。也有可能是機器十操十作不當,抑或是誤服藥品。有時遇害者只把自己一個人送進墳墓,有時卻連累了許多人,死亡的代價於是大大提高。而這一切發生得又是多麼的迅猛!
嘉蓮娜覺得這場事故是某種十精十神變異症發作的後果,其他思維聯通體同伴則大費周章地考慮是不是中樞神經發生突變,先是藏在全體成員的基因庫中,潛伏几年,等到環境變化,有了契機,就被激活,出來生事?
克萊文雖說沒有質疑其他同伴的推論,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些蠕蟲。畢竟,那些蟲子到處都是,美國人顯然很感興趣——尤其是賽特霍姆。克萊文自己也曾將頭盔面罩緊十貼在冰面上仔細觀察這些蠕蟲,他發現蟲子無處不在,直到冰洞深處發現死人的地方都有。這些蟲子一路掘穿冰牆,垂直而下,直通洞底,像河流三角洲的支流圖,頗有些十精十致。大支流的十交十叉口好像有一窩蠕蟲纏繞在一起,黑烏烏的一片。這些黑黑的、小小的蟲子已經完全徹底地佔領了這方冰地。在這絕寒的代頓星球上,爬滿了成千上萬的蟲子,這一窩只是其中特色較爲鮮明的一個王國罷了。這地方的蟲子總量加起來至少也得有幾十噸。莫非美國人的蠕蟲研究出了漏子,有什麼東西釋放出來壞了腦子,讓大家都變成了跌跌撞撞的白癡?
他覺察到嘉蓮娜悄悄來到他身後,她一來他就知道了。
“內威爾,”她說,“我們又要準備出發了。”
“那邊一塌糊塗的爛攤子已經收拾好了?”
“沒什麼可收拾的,就幾個破儀器而已。北邊那兒還有些殘留的東西我們得去看看,最好天黑之前趕到那兒。”.
“我纔出來半個小時,最多不過——”
“兩個小時了,內威爾。”
他不信,看看腕錶上的時間。嘉蓮娜說得對:他已經一個人溜出來到這塊冰地好半天了。撇開別人一個人待着,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就像十精十疲力竭的人怎麼也睡不夠一樣。這個比喻很十精十當,這麼說吧:睡眠是哺十乳十類動物大腦的休息時間,睡着了就不必應付沒完沒了的世間雜事,可以把白天堆積起來的事情過濾沉積到長期記憶裏:甄別保留有用記憶,篩選剔除無須記住的東西。內威爾和普通人一樣需要睡眠,除此之外,他還需要獨處,不時離開大夥兒單獨待一會兒,讓大腦得到休息,不至於無休無止地與思維聯通體中的其他同伴們進行神經系統聯接與十交十流。他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的根根神經都得到了解脫,連它們大大放鬆而發出的咕嚕嚕的舒氣的聲音都聽到了,現在它們只需要運作他一個人的大腦信息就行了。
兩個小時真是不夠啊。
“我馬上就來。”克萊文說,“只想再取點蠕蟲標本,然後就歸隊。”
“那些該死的玩意兒你已經搞得夠多的了,內威爾,這些東西大同小異,拜託你弄出哪怕只有一點點新意的東西來吧。”
“我明白。但是我這麼個老頭子就算有點兒自己的癖好,雖說荒唐可笑,總不會有害吧?是不是?”
像是爲了表明自己的觀點,他索十性十跪到冰地上,在冰面上剜起一塊樣本冰,放進一個小小的容器中。這裏的冰上到處鑽滿這種水蛭樣的蠕蟲,他這一鏟子肯定挖了不少蟲子樣本,儘管這要等回到飛船上的實驗室才能搞清楚。要是運氣好的話,這塊樣冰中說不定會有纏着的一窩蠕蟲呢!幾十只蟲子擠成一十十團十十,緩緩地爬行蠕十動,雌的雄的全都亂七八糟糾纏扭曲在一起,瘋狂十交十配,瘋狂地吞噬對方。到了實驗室,他要把這堆蟲子全部徹底、詳詳細細地觀察個透,先前採集的蟲子他就是這樣琢磨的,他想弄清美國人究竟爲什麼要費那麼大勁兒研究它們。毫無疑問的是,這一次的結果將會與前幾次完全相同。蟲子還是那些蟲子,第一百個蟲子標本里沒藏着什麼大不同,第一千個還是什麼驚人發現都沒有,也沒人在這些蟲子上搞什麼驚天生化大十陰十謀。它們分十泌少量的單體酶,喫花粉顆粒和冰地上生長的藻類,在冰的縫隙間蠕十動,它們來來往往,沒有思維,輪迴循壞,共同受生與死的繁衍規律支配。
就這麼回事兒。
也就是說,嘉蓮娜是對的:蟲子簡直就成了他想脫離別的同伴一個人溜出去的藉口。在他們這一行所有的人離開地球所屬的太十陽十系之前,克萊文曾經是一位鬥士,爲自己的一派而戰,矛頭直指嘉蓮娜的大腦增強試驗。他曾與她手下的思維聯通體成員在火星上打過仗,戰事白熱化之際,他成了她的俘虜。後來——那會兒他已老了,而好不容易達成的休戰協議又危如懸十卵十,眼看就要瓦解——克萊文回到火星,想跟嘉蓮娜理智地討論討論。在這次和平探討中,他轉變了觀點。爲了自己的良心,他只有變節,轉而爲他的老對手而戰了,即使此舉意味着接受嘉蓮娜將機器安進他的大腦。
後來,克萊文與嘉蓮娜、菲爾卡以及她們的同盟者一起乘一艘叫桑德拉·沃爾的原型星際飛船逃離了太十陽十系。克萊文原先所在的那一派想方設法要阻擊他們,但沒成功,桑德拉·沃爾飛船安全抵達星際空間。嘉蓮娜的計劃是對十幾光年範圍內的行星進行詳盡的勘探以便發現一個可以使她的人不受迫害的安全之所。
代頓是符合他們條件的第一站。
一個月前,征程剛開始的時候,要找個藉口自己出來遛達遛達還相當容易。連地地道道的思維聯通人中都有幾個受人類本十性十驅使,徜徉於曠野中,任憑自己由冰山層層環抱。冰山悄然無聲地綿延數千米,一座座風姿綽約,在彼此的靜穆中放射十出絢麗奪目的光芒。遠離戰後滿目瘡痍的太十陽十系,來到這未受塵世一絲一毫污染的靜謐之所,這是多麼美妙啊。
代頓是個與地球差不多的行星,環繞羅斯248號恆星轉動。星球上有海洋,有冰帽,有地殼板塊,還有一些人們有理由相信已發育到一定程度的多細胞生命。代頓行星上已經長出了植物,還有一些動物,類似於地球上的節肢類、軟體類和蠕蟲類,也在這裏繁衍生長。若以地球標準而言,這裏最大的陸地動物也只能算小兒科,連海洋裏的動物都還沒有發育出內部骨骼系統。這兒也沒發現絲毫智能發育的跡象,不過,這隻會讓人稍稍有些失望,因爲這些動物具有神奇的身十體構造,它們的新陳代謝系統以及爲了在這個星球上生存而進化出的整套機制都值得研究,光是這些就得花去一個人一生的時間了。
然而,還沒等嘉蓮娜派出的第一批探測飛船着陸,美夢便破碎了:
有人已經搶先一步來過這裏。
不會錯的:雷達探測到行星表面有金屬閃爍。探測飛船沿着軌道一邊繞行一邊探測,證實這是某種儀器或是建築構件,已經譭棄不用,很顯然出自人類之手。
“這不可能,”當時克萊文說道,“我們是第一批登臨者。只能是我們。沒人能建造出像桑德拉·沃爾這樣的飛行器。除此之外,沒有什麼東西能飛這麼遠!”
“我想,”一旁的嘉蓮娜答道,“你的假設肯定有問題。事實明擺着。你覺得呢?”
克萊文十溫十順地點點頭。
現在該回去了——他還是拖過了說定的時間——克萊文一步一步往回走,飛船正等着他呢。紅色安全通道像紅地毯一樣,將他導向飛船下面的引梯。他爬上引梯,前面是連接引梯和飛船入口的一段中間通道,經過此處時,克萊文全身的衣服一碰四周的透明隔膜就剝落下來。等進入船艙之後,他身上只剩下一個很輕的呼吸面罩和幾件通訊工具。在外邊光着身十子也能挺幾分鐘——現在代頓的空氣中所含的氧氣已經可供人類呼吸,不過,嘉蓮娜不允許聯通體成員以任何形式接觸與外界微生物,以免發生感染。
克萊文將身上所剩無幾的東西放回儲存櫃,把採集的蠕蟲樣本擺進一個冷凍架,接着套十上紙一般薄的黑色緊身衣褲,來到飛船的後艙,嘉蓮娜在那兒等他。
她和菲爾卡一個坐在房間這一頭,一個坐在另一頭,屋內陳設簡單,四壁空空。她倆面對面坐着,瞪着兩人之間的空中,視線卻不怎麼接觸。外人看來,這兩個人就像陷入爭執的一對母女,但克萊文明白其中的奧妙。
他熟練地發出腦部指令,這樣他的頭腦就可以與別人接通、十交十流了。這就像在大壩一側開了個小小的口子一樣。他到現在還是不能十習十慣數據流涌人十大腦時的那種衝擊力。房間開始發生變化;色彩從牆上慢慢滲出,在室內折射十出各種各樣的十抽十象圖案,斑斑駁駁,輝映成趣,不斷在整個空間彌散、傾瀉,光影像妙曼的輕紗籠罩在嘉蓮娜和菲爾膏身上,將先前還穿着工裝服,顯得冷冰冰的兩人映照得仙女般美麗動人。他能感應到她倆的心理活動,就像是隔牆聽到了一場白熱化的爭論。她倆的十交十鋒是無聲的;嘉蓮娜和菲爾卡在玩一場緊張而又無形的遊戲。兩人之間的光影搖曳生姿,驅之不去,縱橫十交十錯,極像一家十精十加工廠複雜無比的地下管道圖。圖案隨着飄忽的光線變幻着。光一半是綠色,還有淡淡的紫色,但很快綠色就變戲法似的浸漫到紫色中去了。
菲爾卡大笑,她贏了!
嘉蓮娜表示認輸,她十精十疲力竭地跌進座椅,嘆了口氣,臉上卻掛着微笑。
“不好意思,我似乎讓你分心了。”克萊文說道。
“恰恰相反,你只是讓結局來得更快罷了。我想菲爾卡總是輸不了的。”
小姑十娘十又笑了起來,仍然一言不發,不過克萊文還是非常敏銳地感受到某種勝利之情一片澄明地從菲爾卡那邊發射過來,她其餘的思維信息都被壓了下去,甚至連嘉蓮娜疲倦和服輸的氣息也一下子暗淡了許多。
菲爾卡實際上是信息連通人試驗的一個失敗的例子。胎兒腦部試驗十操十作失誤,於是纔有了這個孩子,她的大腦更像機器,而不像人。克萊文第一次見到菲爾卡的時候——那是是在嘉蓮娜火星上的藏身之地裏——他看到的是一個專心致志玩着一種無比深奧、沒完沒了的遊戲的女孩。這套遊戲程序雖能自我修復,卻總是不甚順暢。遊戲內容是十操十縱被稱作火星長城的一個陸上建築物,她們的藏身之地就隱蔽在它下面。她對人類毫無興趣。這是真的,她甚至看不出這個人的臉與那個人的臉之間有什麼區別。但是當他們一行成員撤離時,克萊文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險救了她,儘管嘉蓮娜一再跟他說最仁慈的做法是讓這個小姑十娘十自生自滅。克萊文一方面自己要拼命努力,以適應作爲嘉蓮娜手下成員的生活,另一方面又主動承擔了幫助菲爾卡的職責,希望幫助這可憐的孩子激發出尚存的人類天十性十。現在似乎已經有跡象表明她能認出他來,或許她還能覺察出他們兩人之間有這麼一點關係,都在一個陌生環境裏摸索着,向遠方那道新奇的光明前進。
嘉蓮娜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她的四周籠罩着一圈光影。“好了,現在遊戲該結束了。我們還有正事兒要做呢。”她看看菲爾卡,這孩子還盯着空中那些幻彩圖案。“抱歉,菲爾卡,要不我們等下次再玩曩巴?”
克萊文道:“她怎麼樣?”
“她在笑,內威爾。這可是個進步呀,不是嗎?”
“可我覺得,進步不進步得看她爲什麼事兒發笑。”
“她打贏我了。她認爲這很有趣。我認爲那完全是一種人的反應,你不這樣想嗎?”
“要是我能讓自己相信這孩子能認出我的臉,而不是聞出我的氣味,也不是聽出我的腳步聲,那我就更高興了。”
“內威爾,你是我們這裏惟一留十胡十子的人。要辨認出這一點並不需要調動太多的神經元。”
一行三人穿過這間屋子,來到飛船的駕駛艙。克萊文邊走邊不由自主地摩挲自己的下巴。他很喜歡他的十胡十子,剃得很短,只有灰灰的十胡十茬。這樣很方便,一點兒都不妨礙他套十上面部呼吸器。這可是維繫他與自己的過去的一個紐帶,就像是一種記憶。不然就是嘉蓮娜在重構他的身軀時故意留下的,和他開個玩笑。
“當然,你說得對。有時候,我需要點兒什麼東西來提醒自己:我們的變化是何等翻天覆地呀。”
嘉蓮娜笑了,她早已十習十慣了克萊文的尖刻評論,只不過笑容還是有點勉強。她將烏黑中夾雜着縷縷花白的一頭長髮掖到耳根後面。“只要想到你,我也在琢磨同樣的問題,內威爾。”
“嗯。但我的狀況好一些,不是嗎?”
“是的,你跟我相比,還是有很大差距,非急起直追纔行。本來我能在微秒間就讓你知道我的所思所想,可你不同意,一直堅持我們依靠喉嚨發聲進行十交十流,跟猴子一個樣。”
“就算是吧,你借這個機會練練發聲也好。”克萊文道,他希望自己的火氣別表現得太過明顯。
三人分別在相鄰的座位上坐好,航空控制顯示器上顯示飛船已經完成起飛設定。克萊文腦中有植人裝置,完全可以不用受任何手動指揮就能駕駛飛船,但是像他那樣的老古板還是更喜歡用手動杆十操十作。於是一邊是他的腦部輸入程序在執行任務,一邊他又幻想着自己手中握着上面嵌着按鈕的飛船十操十縱杆,他還當真伸手去抓這個並不存在的十操十縱杆,好像真握住了什麼,手感還不錯。這會兒自己對於真實世界的感受力竟然敵不過這種幻覺,像是中了什麼挪移大法,幻覺完全徹底地佔了上風,一想到這個,他不覺有點十毛十骨悚然。但飛了幾分鐘之後,他基本上就把這些給忘了,沉浸在忘我的飛行之樂中。
他載着她倆在空中飛行了一會兒,然後開始讓飛船水平十滑翔,朝着第五個廢棄地飛去,他們今天就要去勘查那邊的情況。俯視代頓星球表面,綿延數千哩的冰地在滑行,冰塊時不時彼此碰撞頂戳,偶爾滑十入遍佈石塊的乾燥地帶,發生進裂。
“你說就幾間屋子?”
嘉蓮娜點點頭:“真是十浪十費時間,可我們還是得好好檢查一下。”
“有利於我們瞭解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些人說不準就是在一十夜之間暴斃身亡的。大多數可能是死於突如其來的事故,可能跟人的正常思維受損有關,雖然有一兩個人似乎是由於感染了一種更爲嚴重的毒素而死的。”
克萊文笑了笑,享受着自己小小的勝利。“現在你也往中毒方面去想了,而不是隻考慮什麼十精十神變異症狀?”
“不過內威爾,說中毒很難解釋得通。”
“或許是從馬丁·賽特霍姆的蟲子那兒傳染了什麼毒素?”
“不太可能。他們遏制生物毒素的能力不如我們,但應該說也還可以。我們已經對那些蟲子進行了仔細分析,也知道它們身上並不攜帶任何對我們有明顯危害的毒素。就算有什麼,毒害了神經,怎麼會這麼快波及每一個人?就算實驗室有人受了感染,他們也會在別的人都受到感染之前先病倒,給其他人一些警示。但諸如此類的事並沒有發生。”她頓了一下,以爲克萊文接下去會問什麼問題,“沒有這方面的跡象。我覺得我們用不着傷腦筋去分析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不是說我會完全不考慮,不過,即便是我們最最古老的技術都比他們的先進一百年。就算遇到什麼我們大腦中輸入的藥物都對付不了的問題時,我們還有桑德拉·沃爾作爲最後的避難所。”
克萊文總是儘量不去過多地想自己大腦內部那些四處橫行的亞細胞級機器。說實在的,這些機器真是安插得太多了。可總有躲不開的時候。只要一想到這個,他仍然想吐。現在這種感覺已經輕微多了,沒辦法,只好接受現實,將這些東西看作是自己的盟友,親密得如同他自己身上本來就有的免疫系統的一部分。嘉蓮娜說得對,它們會抵抗一切試圖侵入他們大腦的干擾因素,他腦中現在所進行的任何“正常”活動都不允許受到破壞。
“不過,”他爭辯道,還是不願意放棄他的關於蟲子的見解,“有些事情你自己都開始承認了:那些美國人對蟲子非常感興趣,尤其是賽特霍姆。要我說,是太感興趣了。”
“你還好意思說別人!”
“啊,但我的興趣僅僅限於查明真相。我覺得這兩件事絕對有關聯:他們對蟲子感興趣;而他們又全都十精十神失常了。”
他的話有點誇大。顯然只有一部分美國人對那些蟲子着迷:就是那些對宇宙生物學最感興趣的人。到目前爲止,根據聯通體成員蒐集的所有資料來看,十十屍十十體在冰隙底部被發現的賽特霍姆已經率先在這方面做出了許多努力和嘗試。賽特霍姆到過代頓星球上許多白雪覆蓋的荒地,手下還聚集了一批人做他的助手。他在衆多的結冰地帶都發現了這種蟲子,成堆成堆聚集在一塊兒,形成一個又一個的蠕蟲王國。當然,多數情況下,他所在的這支探險隊的成員都由着他做自己的事情,儘管他們每天都在這個陌生而惡劣的環境中掙扎求生。
不過,就算他們當中沒有發生死亡事故,當時的情形也已經夠艱難的了。帶他們到這裏來的那些具有自修復功能的機器人早在幾年前就喪失了功能,沒有機器人,這裏的維持生命系統也就無法養護,那些極其十精十密的結構和部件一個接一個完蛋了,好不容易矯正了一個功能失調之處,很快又來一個,而且一次比一次更難應付。代頓星球也變得越來越冷了,以不可逆轉之勢迅速滑十向冰河時代。美國人來到此處時,正值這個星球進入長達幾個世紀的冰寒時節,真是他們的大不幸!克萊文知道現在的氣候更加寒冷了,兩極的冰帽同時擴張,如同兩個久別重逢的戀人一樣迫不及待地奔向對方,投入彼此的懷抱。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肯定來得非常之快。”克萊文沉思着,“當時他們已經放棄了大多數邊遠基地,集中退避到這個中心陣地上來了。他們那時僅存的零部件和技術知識只夠運行一個原子能發電廠。”
“而那個廠也垮了。”
“是的。但那也說明不了多少問題。發電廠自己不可能發動起來,那個時代還不能,它需要不間斷的維修。最後,通曉這方面技術的人一定陷入了某種困境——不管是什麼,於是反應堆停止工作,他們全都凍死了。但還是說不通,因爲在反應堆失靈之前他們顯然已經遇上麻煩了。”
嘉蓮娜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克萊文總能知道她什麼時候有話要說。每當她盤算着要講些什麼話的時候,她的大腦就好像開了一條縫,將她的想法漏出,傳到他這邊來。
“怎麼了?”他問道,打破長長的沉默。
“我只是在想,”她接着說,“那種型號的反應堆,按說不需要加什麼同位素物質,不是嗎?不需要重氫,也不需要超重氫,對吧?”
“是的。一般的氫氣就可以了。海水裏這種元素多的是,隨處可取。”
“冰裏也一樣取得到。”嘉蓮娜說。
他們一路開着飛船,找到了新的着陸點。毒蘑菇,克萊文腦子裏突然出現了這個詞:下面有六七座黑色金屬塔高矮不等地立在那兒,旁邊還有幾個同樣是黑色的圓形活動塔樓,這是供人居住的,比其他金屬塔身高一些,連接它們之間的耐壓型通道是懸空搭建的,縱橫十交十錯。每座塔樓大約三四十米寬,立在冰上,一百多米高,有的可能還不止。塔樓周圍開了不少窄十窄的鋼甲窗,還有感應器、通訊天線等等,五花八門,一應俱全。從最高一座塔樓伸出的舌狀延伸建築顯然是太空船的着陸場。
果然如此,他走到近旁還真看見了一架飛行器停在那兒,就是過去美國人常用的那種有着笨重翅膀的飛行器,靠着它,他們才得以在這星球上四處轉悠探察。現在這上面積滿了冰,但稍加修繕,估計還飛得起來。
他駕着飛船慢慢降落,飛船的一隻制動器剛好落在着陸場內側邊上。顯然修建這個着陸場時一次只打算停一架飛行器。
“內威爾……”嘉蓮娜開口道,“我說,恐怕我不太喜歡這裏。”
他也同樣緊張,但不知道這是來自於他自身呢,還是嘉蓮娜的感受滲入了他的大腦。
“你覺得哪兒不對勁?”
“這兒不應該出現飛行器。”嘉蓮娜應道。
“爲什麼不應該?”
她輕聲提醒他,雖讜隋況危急,但那些邊遠基地的撤離過程全都井然有序。“這個基地也應當密閉封存,跟其他基地一樣。”
“也就是說,他們在這兒留了人看守。”克萊文猜道。
嘉蓮娜點了點頭,“另一個可能十性十就是有人回來了。”
這時,又跟進來一個人,是菲爾卡進來了。很快又一個思維信息鑽進他的腦海中。他能嗅到她心中的憂慮之情。
“你也感覺到了?”他望着這個身十體機能嚴重受損的小姑十娘十的臉,“感受到了我們的不安,對吧?你也和我們一樣不喜歡這種感覺,是不是?”
嘉蓮娜拉起小姑十娘十的手,“不要緊,菲爾卡。”
這句話其實只是爲了寬慰克萊文。就在她開口發話之前,她已經將某種安十撫的思維信息傳進了菲爾卡的大腦,想通過最細微的神經調節作用竭力平息小姑十娘十的不安心情。克萊文不由得想起技藝已達爐火純青的插花藝術家,只動動一支花的位置,就能烘托出整體的協調美。
“一切都會好的,”克萊文說,“這兒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傷害你。”
有一會兒工夫,嘉蓮娜的眼神空空洞十洞,從她眼中什麼也讀不出來。她在與其他聯通體成員聯絡,這些同伴有的在這附近,有的還在代頓周圍繞着呢!大部分成員都坐在飛船裏按既定軌道飛行,同時仔細觀察外部情況。她告訴他們發現飛行器的事,並通知他們她和克萊文要進去看看。
克萊文注意到菲爾卡緊緊地拽着嘉蓮娜的手腕不放。
“她也想進去。”嘉蓮娜說。
“可她如果待在這兒會更安全的。”
“她不想一個人待着。”
克萊文字斟句酌,邊想邊說:“我在想,思維聯通人——我的意思是我們大家——永遠不會真的一個人待着,嘉蓮娜!”
“這裏面或許有通訊屏障,讓她緊緊跟着我們更好些。”
“只是因爲這個嗎?”
“不是的,當然不是。”突然間,他的大腦彷彿被蜇了一下,是她的氣憤傳過來了,就像海上吹過一陣大風,激起一片水霧,噴得他整個頭皮直髮麻,“你要記住,她還是個人,內威爾——不管我們對她的大腦結構做了何種改造,都不能抹去數百萬年進化的痕跡。她或許不太能辨認人的長相,但最起碼她知道自己需要有人作伴。”
他擡起雙手,“我對這一點從未懷疑過。”
“那你還爭什麼?”
克萊文不禁啞然失笑。之前他就與太多的女人有過太多次這樣的談話。他與她們當中一些人曾經是夫妻。此刻舊戲重演,他感到一種古里古怪的快意。想想也是,離家已經好幾年了,換了個軀體,腦子裏全是儀器,面對的是一個母系氏族般的羣體,每個成員的腦部蜂窩般纏結在一起,令人生厭,也讓人害怕。這麼多陌生人聚在一起,有點小爭吵幾乎還是件好事呢!
“我只是不想讓她受到傷害。”
“噢,難道我想?”
“別生氣,”他咬緊牙關忍着,“那我們進去看看就出來,好不好?”
這個基地和美國人的其他建築一樣,是爲後代而建的。不過不是出自人類之手,而是由一大羣具有自我調節功能、幹活兒又勤勤懇懇的機器人完成的。這些機器人也是美國人得以來到代頓的關鍵之所在:這種馮·諾依曼式的機器人,腹部有層層盔甲,能充分阻隔宇宙中的有害輻射,冷凍的人類受十十精十十卵十就裝在這些具有星際穿越能力的機器人腹中。一百多年前,這批機器人受命奔赴幾個太十陽十系,那會兒桑德拉·沃爾飛船還沒離開火星。登上代頓星球之後,它們就開始孕育腹中的胚胎,同時用新領地上的礦物原料複製自身。當複製的數量達到一定闕值,它們便轉而進行基地建設,那是它們爲人類後代,爲那些將在它們的子十宮中發育成長的孩子們所建造的豪華居所。
“入口處的門沒動過。”嘉蓮娜說。說這話時他們已經繞過飛行器,來到網頂塔樓黑乎乎滑十溜溜的外牆邊,彎着腰抵抗大風。“線路里還駐留着一些殘餘能量。”
思維聯通體的這些把戲總讓他有些不自在。跟鯊魚似的,這些同伴們對四周的電場總是非常敏十感。嘉蓮娜可以單憑視覺看到四周的能量層層疊加在一起,作用在門上,就像個光怪陸離、鬼影魃魅的霓虹迷宮。她伸出手去,掌心對着門鎖。
“我在想辦法進入開啓機制。在與它的界面聯繫。”她面罩後面的臉因爲十精十神過於集中皺了起來,都有些變形了。嘉蓮娜以前只有在碰到極端棘手的問題,必須費勁思考的時候纔會如此緊皺眉頭。這會兒嘉蓮娜的手伸在那兒,像個乞靈於特異法術的巫師。
“嗯,”她開口了,“還好,是老式的軟件協議,還不算太難。”
“小心點,”克萊文提醒她,“要我看不那麼簡單,說不定裏面有什麼機關……”
“什麼機關都沒有,”她應道,“不過,這兒有點兒問題……啊,原來如此,語音輸入密碼。好的,來了,就是它了!”她提高嗓門,聲音壓過呼嘯的狂風,直衝門口。“芝麻開門!”
紅色的燈光閃成了綠色。轟隆隆的巨響聲中,門緩緩地在冰上劃出一個大大的弧形,抖落了上面經年所結的寒冰。門打開後,現出一間燈光微弱的內室。這個基地一定依靠微弱的一點點應急能量,始終保持着運行狀態。
嘉蓮娜跨進入口處時,克萊文和菲爾卡頓了頓,沒有緊隨其後。“怎麼啦?”她似乎在挑戰他倆的膽量,轉過身問道,“你們兩位弱不經風的,是進還是不進呀?”
菲爾卡伸出一隻手。他握住了,於是,一個老兵和一個幾乎看不出兩張人臉之間有什麼不同的年輕姑十娘十一起往裏走了幾步,走一步探一步。
“究竟怎麼回事?你的動作和那句開門的密碼……”克萊文問,“是個玩笑吧?是不是?”
嘉蓮娜面無表睛地看着他,“怎麼可能?誰都知道,我們根本沒有什麼幽默感!”
克萊文點了點頭,神情嚴肅,“我也這麼想來着,只不過還想確認一下。”
裏面倒是一點兒風也沒有,但仍然很冷,即使沒有防輻射、防污染的問題,衣服還是得緊緊裹在身上。他們一路摸索着穿過好幾條曲曲彎彎的過道,有時眼前一片漆黑,有時又被隱隱約約閃爍着的幽幽青光所籠罩。時不時地,他們還會路過某個房間。那房間的門敞開着,裏面堆滿了儀器設備,但不像實驗室或者住人的地方。
下了幾級梯子後,他們猛然發覺自己走到了塔樓之間相聯的一條走道上,這些走道兩頭都是密封的。克萊文見識過幾座美國人在別處修建的基地,跟這裏的結構一樣。這樣設計的建築,即使在慢慢沉入冰裏之後,也能夠繼續使用。
這條空中通道顯然通向人類的主要居住區。在這裏他們看到了休息室、臥室、實驗室和廚房,足足可以容得下五六十個人。但是卻一個人影兒都見不着,這地方又不像被人在匆忙逃竄之中棄之不顧。儀器設備整整齊齊地排放着,桌上也沒有吃了一半扔在一邊的殘渣。到處都是冰霜,顯然是基地內十溫十度下降,空中的水汽凝結的結果。
“看來他們還打算回來。”嘉蓮娜說。
克萊文點頭表示同意,“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前面會有什麼災難降臨。”
他們繼續往前走,又過了一座吊橋,然後在另一座顯然是實驗室的圓頂房前停了下來。這個實驗室看來幾乎全部是用來做生物分析實驗的。嘉蓮娜又得動腦筋使機關了,這樣他們才能進得去,於是她大腦裏的小機器開始對着實驗室裏的設備唸唸有詞,彷彿情十人間的甜蜜絮語,而對方因爲被關在這間墳墓一樣的屋子裏太久了,好像全變成了呆頭鵝。進去之後,他們發現這座實驗室頂部不高,滿屋子彌散着綠光。嘉蓮娜在一面牆上發現了開關,打開之後燈光強了一個等級,連實驗桌上的有些設備都被喚醒了,等待啓動的指示燈開始閃爍起來。
克萊文環顧四周,他知道哪個是離心機、基因序列發生器,哪個又是氣體色譜儀、調諧掃描式顯微儀。不過另外還有至少幾十堆閃着光的玩藝兒是做什麼用的,克萊文完全摸不着頭腦。那邊一面牆上是個大櫃子,櫃子上全是十抽十屜,每個十抽十屜都裝着無數細菌培養碟、試管和凝膠載物玻片。克萊文掃一眼標本,然後仔細看上面拴着的小標籤。有些是細菌和單細胞培養物,上面的編碼名稱他看不懂,不過大多數都標上了代頓星球的座標圖和日期。但也有些十抽十屜裏放滿了標着拉丁文的樣本,看樣子是從地球上帶來的對照用的標本。那批機器人可以不費勁地將這些標本的母體帶上來,然後繁殖或克隆出更大一些的標本來。或許美國人已經在試驗這些地球生物對代頓星球的耐受力,希望將來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將代頓星球地球化。
他悄然無聲地關上十抽十屜,走到一張實驗桌旁,桌上擺滿了架子和試管,比十抽十屜裏的要大一些。他從架子上取下一根試管,舉到燈光下,仔細端詳裏面霧氣濛濛的東西。是蟲子標本,與他幾個小時前從冰裏採集的蟲子沒有什麼不同。很可能是一窩十十團十十在一起的蠕蟲,沒準兒是從兩股蠕蟲道十交十匯的地方得到的大收穫呢。在一個窩裏的蠕蟲有些可能會十交十配,另外一些會彼此吞噬,還有的乾脆由着自己被成蟲或是剛孵出的幼蟲喫掉。這一切全都依照嚴酷的自然法則:弱肉強食,而且一切都是命中註定。這個窩看上去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沒有什麼生命力。但這對於蟲子而言,並不意味着它們本身也死了。這些蟲子的新陳代謝出奇的慢,每隻蟲子的個體生存能力都很強,能活成千上萬年。它們在冰裏面爬過稍長一點兒的罅縫尚且要費幾個月的時間,越過稍大地區結成大十十團十十,花的時間之長就更不用提了。
不過,這些蟲子並不是真的那麼與衆不同。它們在地球上也有近親。十九世紀末在阿拉斯加的馬拉斯培那冰河地帶首次發現的一種怕見十陽十光的冰蟲跟這就較爲類似。阿拉斯加冰蟲比代頓星球上的小得多,但它們也先是在小一些的冰塊上生存,然後隨着這些零碎的冰塊一起緩慢漂移,直到融進冰山,或是與冰山凍結在一起。與代頓蠕蟲一樣,它們最爲顯著的生理構造特徵就是頭下部的細十毛十孔,就在嘴上面一點點。對於地球上的冰蟲而言,十毛十孔的作用只有一個:當冰上沒有現成的通道時,它會分十泌十出一種鹹十鹹的物質融化冰塊,幫助開道,繼續往冰下面鑽。這是一種逃生策略,可以使它們在被太十陽十曬乾之前進人藏身的冰層。代頓上的蟲子也有類似構造,不過根據賽特霍姆的筆記,它們已經進化出這種十毛十孔的又一功能:分十泌十出一種化學成分豐富的“氣味尾跡”,可以幫助其他蟲子確定在冰道里蠕行的方向。這種氣味尾跡中的化學成分相當複雜,每隻蟲子都能分十泌十出不止一種氣味。可以肯定,多樣化的氣味釋放出來一定可以表達多樣化的含義:不是簡簡單單的“跟我走”,而是“你是母的,才能跟我走”——代頓蠕蟲至少有三種十性十別——“現在是繁殖季節”云云。諸如此類的可能十性十多着呢,而賽特霍姆似乎已經開始嘗試,準備對這些氣味進行解碼分析,歸類整理,不料滅頂之災降臨了。
這很有趣……有點兒名堂。這些蟲子靠辨識不同的氣味而遵循複雜的爬行規則,或許還有其他因素也起了一定的暗示作用,比如環境,但說到底,這仍然只是一種極其機械十性十的行爲。
“內威爾,快過來。”
那是嘉蓮娜的聲音,但是這回她的聲調有點兒古怪,以前很少聽到她這樣。他飛快地奔向試驗室另一端,那是菲爾卡和嘉蓮娜所在的位置。
她們兩人正面朝着幾排櫃子,這些櫃子排滿了一面牆。每個上面都插着小標牌,但是隻有一個——在齊胸高的位置——看上去有動靜。
克萊文回頭看看他們進來的那扇門,但視線被儀器設備擋住了。也就是說,他們進門時不可能看到這個櫃子,就算它在嘉蓮娜將實驗室的電源重新接通之前就已經亮了,他們也發覺不了。
“可能它一直就是這樣亮着的。”他猜測道。
“這我知道。”嘉蓮娜表示同意。
她伸出一隻手夠上面的牌子,另一隻手敲着控制鍵盤,雖然敲得很熟練,但仍然看得出心裏有事。機器對於嘉蓮娜就像樂器之於音樂奇才。從沒碰過的機器她也是信手拈來,像箇中老手。
突然間,那一排指示燈發生了變化,接着,金屬櫃門後面哪個地方塞塞率率有了動靜。數十年廢置在這裏一動不動的彈簧鎖和繼電器咔嗒一聲響,終於開啓了。
“退後!”嘉蓮娜喊道。
白白的霜霧碎裂成數不清的砂糖狀的小顆粒。櫃子慢慢從牆身滑十出來,動作不緊不慢,給他們提供了足夠的時間仔細端詳裏面的東西。他感到菲爾卡抓住了他的手,同時看到她的另一隻手緊緊箍在嘉蓮娜的手腕上。他第一次開始懷疑讓這個小姑十娘十跟着他們是否真的是個好主意。
這個櫃子有兩米長,寬度和高度約一米,正好可以容得下一個人。造這個櫃子很可能是爲了放置從代頓星球上採集得來的動物標本,正好又能派上裝十十屍十十首的用場。
裝在匣子裏的是死人,這一點已經毋庸置疑,可是卻看不出他有任何受傷的痕跡,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平躺在匣子裏,面色呈藍灰色,表情寧靜,看不出什麼不妥,雙目緊閉,雙手相扣,整整齊齊地擺在胸前,讓克萊文覺得足一位聖人莊嚴地躺在那兒。他的十胡十須剃得很整齊,長長的頭髮凍成了一整塊,像是件雕飾品。身上仍然穿着好幾層又厚又重的保十溫十衣。
克萊文湊近去讀他胸前標籤上的名字。
“安德魯·埃文森。想得起這個名字嗎?”
有一會兒工夫,嘉蓮娜忙着與思維聯通體的同伴們聯繫,從數據庫裏搜索死者的姓名。“就是他,失蹤者之一。好像是個風土氣候專家,對地形變遷很感興趣。”
克萊文點點頭,“這就對了,這兒的這些微生物可夠他研究一陣子的。現在是百萬大獎問題:他怎麼上這兒來了?”
“依我看他是自己爬進來的。”嘉蓮娜回答道,衝一件克萊文一時沒發現的東西點點頭。那東西塞在十十屍十十體的肩下。克萊文將手伸進夾縫中,想弄清那是什麼,手指在埃文森冷冰冰、硬十邦十邦的十十屍十十體上磨來擦去。原來是一根導液管,一頭插十進死者的前臂,那兒有一塊肌肉組織被切掉了。導液管黑色的進液管一端連着廚櫃,接進後面的一個插孔。
“你說他殺了他自己?”
“他一定事先在這裏面放了什麼東西,這東西可以讓他的心臟停止跳動。然後他將自己的血放光,代之以丙三醇,或是別的什麼類似的東西,這樣他身上的細胞就不會凍結成晶體。這一切都是自動完成的,可我相信,他需要的任何設備,這兒應有盡有。”
克萊文回想他了解的冷凍浸泡技術的相關知識。這項技術已經有大約一個世紀的厲史了,現在看來仍有可稱道之處。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種技術並沒有在木乃伊幹化技術的基礎上有太大的突破。
“當他把那根導管插十進自己身十體的時候,他自己也不敢保證我們後人能發現他。”克萊文開口說道。
“他也不一定非要選擇自十殺吧。”
“話是這麼說,可……他肯定反覆權衡了箇中利弊,最終還是覺得他應當先把自己殺死,最起碼還給自己留了條出路,可以有機會重新活過來。他指望會有另外一撥人機緣巧合來到代頓星球上!”
“從前,你做過的選擇有些比這個更困難。”
“是這樣,但最起碼我做選擇的時候不是孤身一人。”
克萊文暗自思忖,埃文森的十十屍十十身保存得相當不錯,簡直令人稱奇。皮膚組織看起來完好如初,儘管泛着花崗岩般的死灰色。從他臉上可以看出,他的頭部骨骼並沒有因十溫十度驟降而產生擠十壓變形。細菌停止了一切生命活動。總而言之,事情並不像想像的那麼糟糕。
“我們可不能讓他這樣暴露在外面。”嘉蓮娜一邊說一邊推了一把,櫃子慢慢地滑回牆裏。
“我想這會兒他不會太介意。”
“話是沒錯,可你並不瞭解,不能讓他受暖,甚至不能升到這裏的室十溫十。否則的話,我們就沒法把他弄活了。”
足足花了五天的時間,才讓他甦醒過來。
讓他活過來這個決定可是好不容易纔定下來的。信息聯通體成員之間展開了激烈的討論,克萊文也盡力參加了這場辯論。最後大家共同作出了這個決定。以他們現有的技術,埃文森大有可能復十活,在這一點上他們是有共識的。對他的腦部進行現場掃描,顯示出他的神經鍵結構保存得相當完整,只要用超微型機器搭接起來,大腦便會恢復意識。他們還沒弄清埃文森的其他所有同事到底爲什麼發瘋而亡——有跡象表明他們是感染了某一致命的病毒——只有讓埃文森醒過來才能說出真相。讓他死而復生,回到當初他棄之而去的這個世界上來。
不管怎樣,他們把他搬上飛船,載着他回到主基地。克萊文一直與十十屍十十體待在一起,一路上驚歎不已,想着眼前這具結結實實的人形大冰塊居然很快就會醒來,變成一個能呼吸、能思考的人,具有人類的記憶和情感。在他看來,辦成這件事簡直有點驚世駭俗的味道了。還有,經過這麼漫長的歲月,這個人身十體結構居然仍能保存完好,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更讓人嘖嘖稱奇的是,思維聯通人協力設計的那些小小的機器居然能把受損細胞修修補補一番,變舊爲新,一發動,這個死人便會活過來。某種神妙的東西,我們稱之爲意識的東西,就要從眼前這具凍得僵硬的十十屍十十體的腦袋裏冒出來。至於這會兒,這個頭腦裏的內部構造再複雜,也只是僵死的,毫無活力的,最多隻能說它是個幾何形物體,就像一塊打磨得很十精十細的岩石。
思維聯通體對以後會發生什麼事不理不睬,注意力只放在讓埃文森復十活這一件事上。在他們眼裏,埃文森就如名畫修復專家們面前的一幅被毀的傳世佳作。的確,前面要做的事非常棘手,那項工作需要爐火純青的技藝。不過,還不至於讓人擔心得睡不着覺。
只不過,克萊文提醒自己,這些思維聯通人從不睡覺。
其他人都在忙着救活埃文森,克萊文就在基地周圍一帶一邊轉悠,一邊竭力整理着自己的思路,希望能弄清楚這裏多年前到底是什麼樣子。那場摧毀人的神經系統的大病一定非常駭人,連那些本來有可能找出辦法對抗瘟疫的人都未能倖免於難。或許應該在更早的時候,在馮-諾依曼式機器人登上這個星球時便做點什麼……最後已經來不及了,再也不可能找到應變手段,就像一個醉漢試圖解十開一個極其複雜的代數題,題沒解十開,人卻越來越神智不清:先是失去了集中注意力的能力,接着根本沒辦法思考問題,再以後,連這個問題爲什麼重要都想不起來了。主基地的幾個試驗室都顯出半途而廢的跡象:做了一半的實驗扔下了;牆上貼着塗鴉般的筆記,而且看得出來是越寫越亂。
下層是船塢和貯藏區,看上去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儀器設備仍然擺放得整整齊齊,地面運輸工具也是一排排停放着。基地的輔助系統已經重新接通電源,這地方亮亮堂堂,也沒冷得必須另加衣服。另外,待在這裏,克萊文感到神清氣爽,身心鬆十弛。信息聯通體成員們的通信區域沒有延伸到這一帶來,天可憐見,克萊文的大腦總算又能清靜一會兒了。腦海裏再也沒有來自他人的鬧哄哄的干擾。但這還不夠,他還是忍不住想去室外轉悠轉悠。
心中這樣盤算着,正好那邊發現了一個氣密門。這個門藍圖裏沒有提到,肯定是基地建設過程中後加上去的。這裏也沒有薄膜裝備,假如他穿過此處,只要門一轉,他就會置身外面的天地,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之外,再沒有別的防護。他想不如回到基地去找一套薄膜衣帶上以防萬一,可是等他回去了,說不定他的興致——想到外面去的衝動——就會沒了。
克萊文注意到上面有一個櫃子。讓他喜出望外的是,裏面竟然有掛衣架,上面掛着太空服,就跟賽特霍姆穿在身上的一樣。衣服看上還新嶄嶄的,合金頸環鋥亮,每套衣服上方還掛着球十莖十狀頭盔。他試了試,找到一套合身的,然後就忙着費勁地系束帶、撳搭扣什麼的,將一整套衣服合爲一體,總算最後衣褲全部牢牢地貼在身上固定好了。他以爲自己已經整裝待發,可以出去了,然而氣密門還是檢測出他有一隻手套沒有按照正確的方法綁牢,於是拒絕放他出去。克萊文只好重新穿了一遍,這才解決問題,走出氣密門。
到了外面,他才知道外面的景象是多麼壯觀。
他一下子沒敢走太遠,先弄清自己所在的方位,反覆觀察,確認基地還在自己的視線範圍之內,身上攜帶的氧氣也夠呼吸一陣子,這纔在冰地上邁開步子。擡頭仰望,代頓的天空深藍深藍的,來自蒼穹的光芒灑落到大地,被原本雪白雪白的冰原盡數吸進,就像無數的彩色小十精十靈在施展迷人的魔法,將藍寶石與綠松石的靈韻之光融進了冰地。克萊文眼前的大地泛着白中透藍,藍中蘊綠的幽幽清光,甚至還若隱若現地閃爍着淡得不能再淡的粉色。踩着腳下的冰地,他想起了蠕蟲在冰中四處蠕十動爬出來的無數條縱橫十交十錯的溝十縫,一路曲直蜿蜒,鑽入冰層達數百米之深,彷彿還看見了蠕蟲一邊不停分十泌着化學成分豐富的氣味,一邊嗅着周圍那些含義複雜的味道,就這樣在這紛繁複雜的冰下網絡中扭十動身軀。蠕蟲的身十體構造極其簡單,十分低級,但它們蠕十動爬行之下所織出的那張巨網卻無比複雜,無邊無際。織網的速度極慢,因爲蠕蟲的爬行速度慢得讓人心焦,但沒有關係,這些蠕蟲的生命長得人類無法理解,人世滄桑在它們眼裏只不過是光十陰十一瞬。
他腳下不停步,一直走到當時發現賽特霍姆的那個大冰隙的縫口處。當然賽特霍姆的十十屍十十體早就被搬走了,可當時的情景和感受卻怎麼也無法從克萊文的腦海中抹去,念頭一轉,便能想起在裂縫口的邊緣,第一眼看到的賽特霍姆露出來的那截手臂。那時他就告訴自己,能死在這裏還真不錯!美不勝收,渾然天成,絲毫沒有受到人類的影響和破壞。這會兒,他越這麼想,便越覺得這裏說不定是宇宙間最好的埋骨之處!無可否認,這兒真是美極了,同時又是一個死滅的世界,與生命徹底絕緣。賽特霍姆一定感到了自己的生命在一點一點地耗盡,知道自己不久就會像周圍的冰一樣了無生息,然後被永遠地掩埋於此。
不知不覺間,克萊文遐想了好一會兒,沉浸在一片寧靜之中。一個人獨處的妙境讓他忘掉了被一身古怪衣服箍着的不適感。他想起自己是如何發現賽特霍姆的,總覺得有個地方不對勁,有那麼一個小小的細節讓他安不下心。剛發現十十屍十十體的時候可能還沒留意,現在卻把他攪得心煩意亂起來。
賽特霍姆的頭盔。
他還記得頭盔被拋在十十屍十十體附近地面上的情景,乍一看好像是着地時的衝力造成的。但是克萊文這會兒自己頭上緊緊地扣着一模一樣的頭盔,有了親身十體驗,他越發覺得頭盔離開身十體讓人難以置信。頭盔束得非常牢靠,他不信單單憑人十體往下墜十落的力量就能把它撞開。這東西設計得特別堅固,沒有充夠的外力,它是斷斷不會跌散的。他也考慮到了另一個可能十性十,那就是賽特霍姆戴頭盔的時候太匆忙,沒戴好,但一轉念又覺得得不對。剛纔氣密門就探測到克萊文的手套戴得太馬虎,所以,無論是這個氣密門還是別的門,一旦測出賽特霍姆的頭盔沒有繫牢,絕對不會讓他出去。這一點他親自領教過。
克萊文想,說不定賽特霍姆的死並非偶發事故,而是另有原因。
他仔細推敲這個念頭,反覆衡量,最後搖了搖頭。可能十性十成千上萬,實在難以確定。也許賽特霍姆離開基地時渾身上下的裝備扎得牢牢的,不過後來神經錯亂了,失去方向感,可能迷迷糊糊之間扯了頭盔的扣帶,人又嚴重缺氧,沒法呼吸,最後墮入這罅縫的最底部。也可能那些密封艙並不是次次都靈,能測出異常,若有人極快地從中穿門而出,安全檢測裝置也未必測得出,擋得住。
什麼也別想了。有人死了,但沒必要硬是假定這不是個意外,其他可能十性十多着呢。克萊文轉過身,回頭走向基地。
“他醒了。”嘉蓮娜告訴他。這是將大批微型機器植入一天左右之後。“我想,內威爾,如果他醒後第一次的十交十談對象是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人,這樣可能會好些,你覺得呢?”她頓了頓,十舔十了十舔十嘴脣,“我是說,我們被整合成思維聯通體已經很久了,只有你例外。”
克萊文聳聳肩,“其實不然,漂亮臉蛋或許比我這張皺巴巴苦嘰嘰的老臉管用得多。不過,我聽你的。現在進去不要緊吧?”
“非常安全。如果埃文森身上攜帶病菌,儀器肯定會殺滅它們。”
“但願你說得對。”
“你想,證據明擺着。他在最後關頭仍然做到了理智行十事。做了周密的安排,確保我們能有大好機會讓他復十活。他的自十殺只是一個冷靜的部署,目的是千方百計使自己逃脫當時面臨的災難。”
“冷靜的部署?”克萊文重複道,“對,十有八九是這樣。我是說,的確夠冷,也夠靜的。”
嘉蓮娜沒吭聲,只是朝着埃文森的房間做了個手勢。
克萊文從門口走進去。就在穿門而人的一剎那間,他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他眼前又栩栩如生地浮現出馬丁·賽特霍姆躺在谷底的情景,僵直的手指指着“I-V-F”三個字母。
Invitrofertilization(試管內受十十精十)?
如果賽特霍姆掙扎着想寫的字是“IVERSON”(埃文森),可還沒寫完就斷了氣呢?假如賽特霍姆是被人殺害的——被人推進大冰隙中,他或許竭力想要留下一點他被謀殺的線索。克萊文可以想見他當時的痛苦:摔進谷底,腿部嚴重骨折,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就要在這冰寒絕地裏孤獨而絕望地死去,但他還是頑強地拼命掙扎,想寫下埃文森的名字……
但這個氣象學家爲什麼想殺掉賽特霍姆呢?賽特霍姆對蟲子的癡迷的確令人費解,可也無甚大害呀!從克萊文所蒐集到的相關資料來看,提及賽特霍姆的部分表明他是個獨來獨往、頭腦單純的人,對這種人,周圍的同事們只會隨他去,沒準還會對他產生憐憫之情呢,又怎麼會恨他?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裏的每個人都死了——背後好像還藏着個謀殺案,而這兩者之間看起來又似乎毫不相干。
或許克萊文爲了一個死人在冰上刮出的幾個毫不起眼的字跡過分傷腦筋了。
他拼命把這些疑慮從腦海中甩開——眼前還有要緊的事要做呢。克萊文走進埃文森的房間。
屋子陳設很簡單,也非常安靜,一面白牆的高處安了個小小的、藍色的全息顯示屏。這是克萊文的安排。如果讓聯通人來佈置,房間準會像個灰撲撲的四方體,冷冰冰的毫無人氣。當然,已經在美國人的基地裏佔了一塊地盤、改裝成增壓區的聯通人不會這樣想。他們生活在信息空間中,無數信息織成一張多彩的幕布,覆在單調乏味的現實之上,所以也就不在乎現實本身的平淡了。現在,埃文森的腦袋裏塞滿了他們的小機器,這些機器幫助他恢復正常人的思維能力,加強微弱的神經信號。因爲太長時問處於絕對靜止狀態,他的神經感應和綜合作用也非常弱,這些機器可以不斷對他的大腦進行調節補償。
正是因爲考慮到埃文森的感受,克萊文才堅持要加裝一個顯示屏,讓這地方有點活氣。
埃文森的十牀十單和枕頭與那白牆一樣,都是摻白慘白的,他的頭就在一片純白的海洋中。頭髮只稍稍修剪了一下,克萊文堅持別大動干戈,略加修剪就行。
“安德魯?”他說,“我聽說你已經醒了。我是內威爾·克萊文。你覺得怎麼樣?”
埃文森潤了潤嘴脣,這纔回答:“好多了,我想。不管怎麼說,能恢復知覺比什麼都好。”’
“啊哈!”克萊文高興地笑了起來,頓時覺得肩上卸下了一副重擔,“那麼,你能回憶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死了。我給自己灌注了足夠的防凍劑,然後期待最好的結果。真的奏效了嗎?要不就是我正慢慢走向腦死亡,這只是一個腦子壞掉的人所作的怪夢?”
“不是做夢,你真的活過來了。說起來,你可真是走了一回鋼絲呢……”說到這兒,克萊文停了下來,不敢確定埃文森能不能聽懂自己的話,畢竟他是一百多年前的人嘛!接着他又說,“你的確冒了很大的風險。但是你成功了,聽到這個應該很高興吧?”
埃文森從被單下伸出手,擡起來端詳自己的手掌心,又翻過去看看手背上的青筋,再活動活動關節。“真的一點沒變?跟我死之前沒兩樣?你不會是給機器人套十上了我的皮囊,或是克隆了一個我吧?要不就是把我的大腦摘除了,與一個模擬現實程序聯在一起?”
“我們什麼都沒做,以上任何哪種都不是。我們只修補了你的部分受損細胞,有些地方進行了適當的縫合處理,然後再,唔,讓你重回生命之境。”
埃文森點點頭,但是克萊文可以看得出來,他仍是將信將疑。這也不奇怪:畢竟克萊文還是撒了個小謊。
“那麼,我死了多久?”
“一個世紀了,安德魯。我們是來自地球老家的一支探險隊。乘星際飛船來的。”
埃文森又點了點頭,彷彿這是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我們現在是在飛船上,對吧?”
“不……不是的。我們現在仍然在代頓星球。飛船在軌道上。”
“那麼其他人呢?”
該來的還是來了,這味苦藥還是得吞,既無糖衣,又無處可避。“據我們所知,全都死了。但是你一定已經知道將會發生這種不幸。”
“啊,是的。但我也不是十分肯定,就是到最後關頭也沒敢肯定。”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是怎麼才免受感染,或是逃開其他什麼災禍的?”
“全憑運氣。”埃文森想喝點水。
克萊文給他端來一杯,同時在屋裏十操十作了一下,十牀十後面就支出一個靠背椅來。
“我不覺得是靠運氣。”克萊文說。
“是運氣。真是太可怕了。可我真的很幸運,我只能這麼說。我不知道你瞭解多少。到最後我們被迫撤退到基地,可是最多隻能啓動一個反應堆。”埃文森從克萊文遞給他的水杯中啜了一口水,“要是還有機器人幫我們一把該多好啊。”
“是啊。我們就是這一點不明白。”克萊文往十牀十邊靠了靠,“當初在造這種馮·諾依曼式機器人的時候,已經輸進了自我修復功能,不是嗎?爲什麼這些機器人全部癱瘓了?”
埃文森看着他,“不是的。我是說,這些機器人並不是自行癱瘓的。”
“不是?那到底怎麼了?”
“是我們把它們砸爛的,好比一羣反叛的少年要顛覆父母的禁錮一樣。這些機器總是看管着我們,我們已經受夠了。事後想想,這樣做真是太不明智了。”
“難道機器沒有反擊你們?”
“確切地說,它們沒有。我想設計這些機器的人怎麼也不會想到日後有這麼一天,它們竟會受到圍攻,被一羣得到它們十精十心哺育與照料的子孫們圍攻。”
原來如此,克萊文想,不管這裏發生過什麼,不管接下去還會調查出什麼,有一點是明白無誤的:美國人的災難是他們自己一手造成的,他們纔是悲劇的始作俑者,他們自己充當了自己的掘墓人,至少可以說他們部分參與了這項掘墓行動。先前對他們所抱的同情之心雖然還在,但被厭惡感一中和,變成了一種冷靜的同情。他心想,如果大腦裏沒有嘉蓮娜的小機器,不知自己會不會這麼快就變得如此冷靜,如此置身事外。對埃文森那夥人是這個態度,往前再邁一小步,對整個人類也會產生同樣的態度……到那時,我就算真的超然物外,洞明世事了……
克萊文猛地打斷自己的十胡十思亂想:瞎想什麼呀。之所以產生種感觸,不是因爲超然物外、洞明世事什麼的,只是他自己深人骨髓的玩世不恭罷了。
“咳,現在再去追悔以前的所作所爲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但你究竟是怎麼才活下來的?”
“撤退以後,我們纔想起忘拿了一樣東西,一個啓動反應堆的備用組件。於是我駕着一架飛行器回去取。着陸後天氣狀況非常惡劣,我只好在那兒停了兩天。也就在這時,其他人開始發病。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我只能從主基地通訊網上零零碎碎瞭解一些情況,再自己分析。”
“那你告訴我,你究竟瞭解到了什麼?”
“也不是很詳細。”埃文森回答道,“事情太突然了,似乎病菌侵襲了大腦中樞神經系統。沒人逃過這場劫難。有些人沒有直接死於病菌感染,但最後還是因某些意外或是十操十作不當遇難了。”
“我們也注意到這一點了。最後負責反應堆的十操十作員死了,於是反應堆無法啓動,是吧?”
“是的。反應堆釋放出大量中子,超過了正常需要,連防護板也抵擋不住。於是機器進入緊急停機模十式。有人死於輻射,大部分人是後來被凍死的。”
“嗯。除你之外。”
埃文森點了點頭,說道:“如果不是要回去拿那個組件,我也會與他們一樣。顯然我不能冒險回去。即使我能讓反應堆重新啓動,輻射污染的問題依然存在。”他深深吸了口氣,彷彿給自己打氣,好繼續回憶接下來的事情,“於是我再三權衡利弊,最後決定選擇死亡,將自己冷藏。這是我惟一的希望了。其實我也知道,即使我能成功地將自己冷藏起來,也沒有人會從地球上跑到這兒來救我。等幾十年也不一定等得到。我只能碰運氣。”
“你還是碰上了。”
“剛纔我說過,我真的是很幸運。”埃文森又喝了一口克萊文端給他的水,“哎呀,這玩藝兒味道不錯,我這輩子還沒喝過這樣的好東西呢。可不可以告訴我,裏面放了什麼?”
“水而已。冰川融化出來的水。當然是經過淨化的。”
埃文森慢慢地點了點頭,將杯子放在十牀十邊。
“不渴了?”
“很解渴了,謝謝你!”
“那好吧!”克萊文站了起來,“我想你還是休息一會兒吧,安德魯。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只要我們能做的——儘管開口好了。”
“我會的。”
克萊文衝他笑了笑,朝門口走去。他注意到埃文森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好像在慶幸問話過程總算到此爲止了。不過克萊文也提醒自己,埃文森所說的並沒有什麼疑點,他的這一反應也很自然,任何人像他這樣都會感到疲勞,大腦也會一時適應不了,梳理不清,這並沒有什麼古怪的,畢竟他沉睡了這麼久,或者說死了這麼久。是睡還是死,取決於你對他被冷凍的這一長段時間是如何定義的。沒理由非要把他與賽特霍姆的死聯繫起來,就憑冰上摳出的那幾個模模糊糊的字跡,或者是賽特霍姆有這麼一點可能十性十是被殺的。懷疑他的確不公平。
但是,離開埃文森的屋子前,克萊文仍然頓了一下,“還有件事,安德魯——這件事一直讓我困惑不解,我想說不定你可以幫我呢。”
“你說吧。”
“你知道I-V-F這三個首寫字母有什麼含義嗎?”
埃文森想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抱歉,內威爾,你問倒我了。”
“啊,算了。我也知道你多半不清楚,只是隨便問問。”克萊文應道。
埃文森身十體很結實,第二天就能下地走走了。他堅持要到基地的其餘地方去看看,還要到思維聯通人佔據的範圍之外去。他想親眼看看他所耳聞的慘狀實景,也想查看一下死者的名單,還有他們是怎麼死的——這是克萊文和他的同伴們費了不少勁才分析出來的。
克萊文一直密切關注着這個人。他深知,他的這一行程要經受多少十精十神折磨和情感傷痛。他在強忍着,但很可能這只是一個表面現象。只可惜嘉蓮娜的探測儀雖然能測到他的很多腦部運動,對更深層次的東西卻無能爲力,要想探知他的情感動十態和情緒波動並非易事。
與此同時,克萊文還要竭盡全力保住思維聯通人的祕密,將埃文森矇在鼓裏。在這個非常時期,他不想讓埃文森對不熟悉的人和事感到窘迫不安,不想讓這個人的美夢破碎一一他一直認爲他是被一羣“正常人”救活的。不過,他也可能太多慮了,因爲也真出奇,埃文森似乎對自己遺失掉的一段歷史抱着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克萊文已經說得夠多的了,他告訴他桑德拉·沃爾飛船的設計用途是運載難民;他還告訴他,身處太十陽十系的人類分成了不同派別,他們之間曾發生過一場可怕的戰爭。他甚至告訴埃文森,桑德拉·沃爾號飛船上準確地說應該是一艘載滿難民逃離戰爭的飛船。不過埃文森除了點點頭,什麼反應也沒有,也從不向克萊文追問更多的有關戰爭的詳細情況。有這麼一兩次,克萊文甚至不小心提到了超感應,就是同伴之間能共享意識的狀態,但是埃文森還是一副興味索然的樣子。他甚至對桑德拉·沃爾飛船是個什麼玩藝兒都沒有一丁點兒的好奇心,更不用說開口問一問這飛船是什麼樣子的了。這與克萊文預想的可是大相徑庭!
好在還是有讓埃文森大感興趣,也讓克萊文稍稍釋懷的事情。
原來埃文森對菲爾卡倒是挺着迷,而菲爾卡看起來對來了個新夥伴也非常高興。這事兒其實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嘉蓮娜和其他同伴一直希望幫助菲爾卡生長出正常人所需要的整套神經反應系統,插十入新線路,取代那些從未正常發揮作用的神經脈絡。但是他們卻從來沒有把她帶到另一個她未曾謀面的“人”跟前。而現在埃文森出現了:不僅僅帶來了新的聲音,還帶來了新的味道、新的面孔、新的走路姿勢,使她那久未潤澤的大腦神經網絡裏一下子涌進了許多新東西。就在埃文森進屋時,克萊文注意到了菲爾卡的神情:好奇,渴望接近他。埃文森走到哪兒,她的注意力就緊跟到哪兒,歡十愉之情是顯而易見的。而埃文森與菲爾卡一起玩遊戲時似乎也享受到了無窮的樂趣。菲爾卡對極其複雜困難的遊戲情有獨鍾,但其他人已經陪她玩得膩味了。
從頭到尾四個小時,克萊文一直盯着這兩個忘情玩遊戲的人:埃文森總是一副苦着臉的樣子,偶爾也會贏她。每到這時,他立刻就會露出一種非常滑稽的、無比誇張的快樂模樣來。菲爾卡也一樣,她的臉非常生動,克萊文從來不敢想像她會進發出如此生機。埃文森在場的時候,她的話也多了,比和克萊文在一起的時候話多多了。以前克萊文費了不少勁才漸漸聽懂她那些斷斷續續、前後不搭的話語,而現在她的吐字變得清楚了,語法也連貫多了。克萊文就像看到了一個智障孩子在名師指點下突然開了竅。克萊文回憶起當初將她從火星上救出來的情景,那時候誰也想不到她能漸漸長成一個看起來似乎挺正常的成年人的模樣,能有朝一日感受到自己的情緒波動,也能領會他人的情感體驗。現在他倒是覺得這一切恐怕真的會夢想成真。當然,這一半歸功於埃文森,而不是他克萊文。
後來,就連埃文森也被菲爾卡沒完沒了玩遊戲的勁頭弄得十精十疲力竭了,克萊文將他拽到一邊,悄悄地和他談了起來。
“和她在一起挺愉快,是吧?”
埃文森聳聳肩,好像這個問題與他沒什麼相干。“是的,我挺喜歡她。我們都喜歡玩一樣的遊戲。要說有什麼不妥的話——”
他肯定覺察到了克萊文心裏的那一絲不滿。“不!沒什麼不妥的地方,一點兒都沒有。”克萊文將手搭在他肩上,“不會僅僅是遊戲吧?不管怎樣,你得承認……”
“她是個漂亮迷人的姑十娘十,內威爾。”
“這一點我不否認。我們非常珍視她。”他停下不說了,意識到自己的話聽起來極像嘉蓮娜的腔調,不帶感情,直截了當,“可我真是搞不懂。你沉睡了一個世紀才被我們弄醒。我們坐飛船到這兒來,飛得這麼遠,這在你們那個年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這一百年來,我們的社會、我們的科技全都翻天覆地,發生了巨大的變革。我們身上到處都是故事——我個人也不例外——我還沒怎麼告訴你。還有些事跟你也有關係,這些我都沒有告訴你。”
“我只是想一步一步慢慢來,別的沒什麼。”埃文森聳聳肩,他將目光轉開,透過他身後的那扇窗戶,望着遠方,他的視線一定在冰面上直滑十到代頓星球白茫茫的地平線盡頭,卻什麼也沒有捕捉到,“我承認,我的確對科技進步不感興趣。我相信你們的飛船的確很棒,可……這只不過是應用物理學方面的知識,只不過是工程學方面的東西。或許你們的助推系統中包含十着某一個新的量子力學原理。就算真的是這樣,也不過是一種錦上添花,就跟把十精十致的花紋刻在本身裝飾色彩就很濃的巴洛克式建築物上一樣。你們還沒有突破光速極限吧?”他仔細地盯着克萊文的表情,希望從中讀出一點東西來,“不,我想你們還沒有,不然的話……”
“那麼,到底什麼東西會讓你感興趣呢?”
埃文森遲疑了一下,一時沒回答,但等他真正開了口,克萊文斷定他說的的確是真話。他的聲音裏突然有了一種佈道似的狂十熱,“突變。說得具體點兒,從僅受幾條簡單法則指導的系統內產生出極度複雜多端、無法預測的其他模十式。人的意識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人類的腦部結構其實就是由單細胞神經元組成的一個網絡狀結構,以頗爲獨特的方式縱橫十交十錯在一起,構成一個大系統。掌握那一個個單細胞運動所遵循的法規並非難事,只不過是我們業已研究得非常十精十深的電子學、化學以及酶生物學的分支而已。棘手的部分是細胞之間的聯繫方式。這種聯繫方式肯定只以最粗陋的方式編人了DNA密碼——所以嬰兒出生後其大腦神經元仍會繼續生長。如果大腦天生就已經十分完備了,這種神經元繼續生長不是徹頭徹尾的十浪十費嗎?只需要將已經存在的神經元聯繫起來就行,何必多費那麼多功夫。不,腦神經是一邊生長,一邊組織,所以它才需要不斷增加神經元,將這些新生長出來的神經元併入已經投入運轉的大腦神經網絡。意識摸索着,逐步成形,在這個過程中,它需要持續不斷地補充原材料。意識產生,一步步地變成完全自覺的自我意識。而在此過程沒有發揮功用的部分,或是功用相對較弱的部分,則被一一廢棄。”埃文森說到這裏,頓了一下,“但是,這裏面的成因和機理尚需進一步的深人研究與瞭解。你知道控制大龍蝦腸道第一截的神經元細胞有多少嗎,內威爾?猜猜看,儘量猜得準一點,百位數以內的誤差。”
克萊文聳聳肩:“我不知道。五百個?要不一千個?”
“不,六。不是六百的六,就只有六個。只要六個該死的神經元。簡化到這個程度已經無可再簡了。而要弄清楚這六個神經細胞的原理卻需要幾十年的工夫,更不用說解出整個腦神經網絡的奧祕了。不過問題也可以分開來解決。只有瞭解整個神經系統的實際運作過程,你纔有指望真正搞清楚究竟數以億計的神經細胞是如何形成一個大網絡的。啊,我們已經取得一些進展了。比如,我們可以十精十確地告訴你是哪些脊椎神經細胞控制着鰻魚的遊十動,還可以告訴你這種神經元的動作是如何傳遞到肌肉的。但是,‘我’的觀念如何進入人腦,這仍是一個難解之謎,這一類謎十十團十十至今還懸而未決。不過,最起碼,在我長眠之前,這方面的研究已經初見成效。說不定你們會告訴我,這一百年來你們已經取得了令人矚目的重大突破。不過,據我所知,你們一直忙於社會變革,根本沒時間管這個。”
克萊文被這個人的腔調搞得非常惱火,忍不住要與他爭論一番,但他還是把怒氣強忍了下去,表現出一種默認的姿態。“你說的也對。我們在別的領域已經取得進步,比如說擴大腦容量。可如果我們真的掌握了大腦的發育機理,我們也不可能產生菲爾卡這樣的失敗例子了。”
“噯,我可不覺得那是個失敗的例子,內威爾。”
“我也不願意是那樣。”
“當然噦。”這回是埃文森把手搭在克萊文的肩上了,“現在你一定明白,我爲什麼對菲爾卡這麼感興趣了。她的大腦損壞了,這是你自己告訴我的,我也沒必要打聽究竟爲什麼會出這種事,但是儘管大腦被毀,儘管她的頭部遭到這種重大創傷,她還是開始慢慢地自行組構某種高級的神經運動模十式。對於我們而言,這是非常簡單自然的,對她則不然。看起來這些模十式早就潛在,只不過到現在才活躍起來。難道這不奇妙嗎?難道這還不值得研究?”
輕輕地,好像不經意問,克萊文將這個人的手從肩上挪開。“我想是吧。我以前以爲,你對她的興趣不單是出於研究方面。”
“我冒犯你了,我向你道歉。我言辭欠妥。當然,我還是關心她的。”
克萊文頓覺尷尬懊惱,好像他冤枉了一個相當不錯的人。“這我能理解。忘了我說的話吧!”
“行,當然。嗯——我再跟她接觸沒什麼問題吧?”
克萊文點點頭。“我敢說,看不到你的話,她會想你的。”
接下來的好幾天,克萊文由着他們兩個人玩遊戲,只偶爾偷偷張望一下他們玩得怎麼樣了。埃文森提出要帶菲爾卡到基地周圍其他地方轉轉。克萊文和嘉蓮娜開始對埃文森還不放心,後來也就答應了他的要求。這以後,他們倆會一連幾個小時不見蹤影。
克萊文曾悄悄跟蹤過他們一次,看到埃文森把小姑十娘十領到一個廢棄不用的實驗室裏,給她看一個個造型複雜的分子模型。這些玩藝兒顯然使她很開心:高懸在空中的原子全息光影模型和化學分子結合架構,輪廓不是非常分明,外形卻巨大無比,像遨遊長空的中國巨龍。戴着厚重的手套和護目鏡雖然麻煩,但他們可以藉此十操十控那些巨型分子模型了。用電腦窮舉排列,將分子壓縮變形,隨意排列組合。他們倆手伸在空中比比劃劃,十操十縱分子,龍身就隨着這些變來變去的手勢不停地上下翻滾,扭十動變形。
克萊文一直盯着他們,覺得菲爾卡總會有玩厭的時候,總會提出一些更難、更復雜的玩法。但是這一時刻始終未見到來。後來他看到菲爾卡把模型展開又捲起,臉上因驚奇而綻放出無比快樂的光芒,他覺得她好像正在經歷某種十精十神和情緒的重大體驗。埃文森向她展示了一個新穎的世界,不過她的心智一時還難以解讀這個新世界的奇異,這對於菲爾卡而言是一個太大,也可以說是太細微的解讀對象,很難讓她在轉瞬即逝的心智開合間一下子觸及並瞭解。
看到他們兩個人一起玩得那麼開心,克萊文又一次感到深深的內疚。他怎麼用那樣的態度與他說話。他也知道自己還沒有完全放下懷疑的包袱,賽特霍姆留在冰地上的那幾個字總是盤桓在他的腦海中。拋在一邊的頭盔到底是怎麼回事?這真是個令人費解的疑十十團十十。但是,因爲偶爾發現的那些蛛絲馬跡,就認定埃文森有可能是殺人兇手,這沒有任何理由。克萊文曾經仔細翻閱過埃文森進入冷凍狀態之前的個人記錄。沒有任何污點。他曾是這支探險隊一名可靠的專業人員,是個深受大家喜十愛十和信賴的人。這些報告全部是以數字方式儲存的,因此也有可能被任意篡改,可就算報告有可能是事後僞造的,那麼基地其他遇難者親筆寫的日記又說明了什麼呢?這些一筆一筆的文字記載同樣證明了一件事。安德魯·埃文森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他們的筆下,同伴們總是以情深意切的筆觸提到他和他的爲人:絕不是個可以殺人的人。適可而止吧,將那些疑點拋到一邊去吧,埃文森是無罪的,別再懷疑他了。
克萊文向嘉蓮娜反映了自己心中的疑慮,她聽了之後的反應和他本人一樣,反覆權衡,反覆論證,理智地推斷,其結果也毫無二致。
“問題是,”嘉蓮娜說,“你在冰隙之中發現的那個人很可能已經嚴重神經錯亂,或許他產生了幻覺。他所留的那個記號——如果真的是個記號,不是痛苦掙扎之際在冰上摳出的幾個什麼也代表不了的劃痕的話——這些劃痕可能什麼意思都沒有。”
“可我們並不知道賽特霍姆是不是已經瘋了。”克萊文駁道。
“怎麼不知道?不然他怎麼會沒把頭盔扣緊繫牢呢?頭盔肯定沒封紮實,要不然他摔下去的時候,頭盔是不可能掉下來滾到一邊去的。”
“話是不錯。”克萊文接下去道,“但是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他的頭盔沒有繫牢,他決計走不出基地。”
“說不定他出了基地之後什麼時候把它解十開了?”
“也對,可他沒有理由這樣做,除非……”
嘉蓮娜衝他微微一笑,“除非他神經錯亂了。你看,我們又繞回到原來的假設點上來了,內威爾。”
“不是這樣的。”他堅持道,心中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快要觸十摸十到某個東西的邊角了——離真相很近的東西,好比快要露出十水面的石頭。儘管真相還沒有大白於天下,但總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刻,“還有另一個可能十性十,只不過我到現在纔剛剛想到。”
嘉蓮娜瞟了他一眼,臉上又出現了那種很少表露的神情,她緊皺着眉頭問道:“是什麼?”
“就是,別的人替他除下了頭盔。”
他們一路走到基地的中心地帶,到了擺放儀器的艙中。在這四面不通的空間,嘉蓮娜變得侷促不安起來。離開了與同伴們的通訊聯絡,她感到非常不十習十慣。正常晴況下,埋在這附近一帶的通訊線路總能讓他們彼此接收到對方的思維信號,信號還可以經過放大然後重新發射,再傳到另外的同伴那裏。但是此地卻沒有這種通訊聯繫。克萊文能勉強收到嘉蓮娜的思維信號,但信號非常弱,像是海上傳來的聲音,未及抵岸,就被洶涌咆哮的海十浪十吞沒在似有似無之中。
“但願我們能不虛此行。”嘉蓮娜說了一句。
“我想讓你看看這個密封艙。”克萊文應道,“我敢說賽特霍姆離開時頭盔絕對戴得好好的。”
“你還在懷疑他死於謀殺?”
“我認爲,總有一天,我這個猜測會得到證實,不管這一天要等多久。我們應當謹慎行十事,寧信其有,勿信其無。”
“但有誰想殺掉一個只對那一大堆冰蟲感興趣的人呢?這些蟲子對人又沒什麼傷害!”
“這也是讓我困惑不已的問題。”
“接着說。”
“我想我現在大概有點眉目了。至少說有了一半答案。假設他對蟲子的興趣使他與其他人產生了衝突呢?我在想那個反應堆。”
嘉蓮娜點頭表示明白,“反應堆需要大量的雪才能運轉。”
“而這種行爲,在賽特霍姆看來是人爲地破壞蠕蟲所需要的生態結構。或許因爲這個原因,他成了別人的眼中釘,於是就有人想把他除掉。”
“這樣對付他,未免太極端了吧。”
“我也是這麼想的。”克萊文一邊說,一邊穿過一道連接着兩個艙室的門,進了運輸塢站,“我說過,我現在有了一半的答案,還不是全部。”
穿過門的瞬間,他覺察到有不對勁兒的地方。艙裏跟以前不一樣了,他上一次來這兒尋找線索的時候不是這種感覺。他趕緊拋開瞻前想後的思緒,集中十精十力對付眼前的事。
這間屋子此刻冷得異乎尋常,比上次他光顧時冷得多了,也亮了些。飛船的一個出口坡道處,有扇門大開着。冰地外面的白晝光透了進來,灑落在地板上,形成一個冷颼颼、藍幽幽的長方形光束。
克萊文一聲不吭,直愣愣地看着此情此景,簡直不願意相信,他更情願這只是一個一閃即逝的錯覺。然而嘉蓮娜就在他身後,她也看見了這一幕。
“有人離開了基地。”她判斷道。
克萊文舉目向冰地外眺望,看到了雪地上車輛留下的尾轍,一道弧線直划向地平線的盡頭。好一會兒,他們就站在坡道的頂端,一動不動,像被凍住了似的。
克萊文的心在呼號,痛定思痛,不由得懊惱萬分。他從沒有真正心甘情願地讓埃文森將菲爾卡帶在身邊,在基地其他地方東轉西逛,但他也壓根兒沒想到他會拐帶她進入一個盲區。埃文森肯定對這個地區的每一個關卡瞭如指掌。怎麼打開艙門,怎麼發動一輛星球漫遊車,他全知道,他可以走得神不知鬼不覺,將思維聯通人統統矇在鼓裏。
“聽我說,內威爾。”嘉蓮娜安慰道,“他不一定會傷害她。或許他只是想帶她去看什麼東西。”
他轉過身來,急切地說:“現在沒時間安排飛船了。幾天前你使的機關,對着門唸唸有詞的?你覺得怎麼樣,現在重來一遍,能行嗎?”
“不需要了。門已經開了。”
克萊文衝着他們身後的一輛星球漫遊車點點頭,“我想打開的不是門。”
嘉蓮娜有點失望:居然費了三分鐘時間才讓機器聽話地發動起來,大大超過了她所說的只要幾秒鐘。她告訴克萊文,擺十弄這種東西自己已經生疏到危險的地步了。克萊文只是連聲感謝上帝,幸虧這玩藝兒中沒設什麼機關,否則單靠意念可對付不了。
“這也可以證明他們只是平平常常的外出,沒有犯罪動因。”嘉蓮娜說,“要是他真的想擄走她,費不了多少事兒就可以阻止我們追蹤他。更何況,他要是把門關上了,我們甚至根本不會注意到他已經出去了。”
“你怎麼反倒替他辯護起來?”克萊文問她。
“我還是沒法將埃文森看作殺人兇手,內威爾。”她看看他的表情,她自己臉上卻是一副鎮定自若的神態,雖說她還要駕駛漫遊車。她手心微握,擱在大十腿上。這一刻,她不再那麼孤獨不安了,因爲她已經用車上的通訊系統與其他同伴聯繫上了,“要說賽特霍姆殺人還講得通。這個人本來就孤僻。可惜他自己也是犧牲品,當然不可能殺人。”
“是啊。”克萊文答道,心裏越來越不安。
漫遊車靠自身的六個輪子驅動。車身低矮結實,重量很沉,結結實實地蹲踞在樣子古怪的低壓充氣輪胎上。嘉蓮娜添足馬力,車子駛下坡道,碾上冰地。然後,她就一任車子有驚無險地越過幾個不大的冰隙地。他們的這次行程似乎有點兇險,但如果一直沿着埃文森留下的尾跡行駛,那麼就保險多了,這一路上也就不大會遇到什麼要命的磕磕絆絆了。
“有關致病的原因,你有沒有什麼新進展?”克萊文問。
“還沒有什麼突破十性十的發現……”
“那我這兒有點情況。你能不能清清楚楚地讀到我的視覺記憶?”沒等答話,她接着道,“你發現埃文森的十十屍十十體時,我仔細看了實驗室的標本。那裏有很多地球生物組織。這其間會不會有哪一種是導致發病的根源?”
“把你的視覺記憶重播一次。”
克萊文照辦了。調了調自己的儀器,再現那天看到的成排的細菌培養碟、試管,以及凝膠載物玻片,重點掃描那些來自地球而非就地採集的標本。他自己的雙眼沒法一下子清楚地報出這些標本的名稱。不過嘉蓮娜植入他腦部的儀器已經與他的短暫記憶接通了,從中提取出過去的記憶,既清晰又十精十確。單憑自己的大腦,克萊文萬萬做不到這一點。
“現在看看,有沒有可能導致發病的東西。”
“地球生物?”嘉蓮娜的聲音有些喫驚,“是啊,是有點兒問題,但我就是不明白.這東西怎麼會擴散到實驗室之外?除非有人蓄意這麼幹。”
“我認爲正是如此。”
“蓄意破壞?”’
“是的。”
“嗯,我們遲早會弄清楚。我已經將信息發給其他同伴了。如果他們檢索到什麼相關資料,找到肇事元兇,他們會給我們答覆,通知我們的。但是即使真有其事,我還是想不通爲什麼有人要對整個基地實施這樣的十陰十謀。整垮馮·諾依曼機器人是一回事……集體自十殺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不覺得這是集體自十殺。或許,這是場集體謀殺。”
“埃文森就是你的主要懷疑對象?”
“他活着,不是嗎?賽特霍姆臨死前恰恰又在冰上刻下了記號。這一定是個提示或是警告之類的東西。”他雖然侃侃而談,心中卻暗暗揣摩着第二個可能十性十,一種眼下他還捉摸不透的可能十性十。
嘉蓮娜忽然將漫遊車猛地拐了個彎,避開一個深不可測的大罅縫。這個大冰隙張着大口,像是隨時要把他們吞進腹內。裏面升騰起藍綠色的煙霧,織成一個色彩鮮明的紗籠,罩在了洞十口。
“還有個小問題,動機。”
克萊文探出頭去,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眼睛花了纔看見遠處有東西閃爍發光,“我就是要弄清楚這個動機是什麼。”
嘉蓮娜將漫遊車停在另一輛旁邊。兩輛車都泊在冰地上,是在一段往下傾斜的凹陷地帶的邊緣。這裏充其量只有三四十米深,不算十分陡峭,還稱不上大冰隙。從漫遊車艙內,克萊文認定自己看到了一步一步踩向隙底的腳印,儘管他還不能將視線延伸到藍煙繚繞的冰隙深處。在地表,這樣的足印要不了幾天,甚至幾小時就會被風颳得無影無蹤,由此可以斷定這些腳印是剛剛踩上去的。他注意到有兩串腳印,一串顯然落地重而有力,充滿自信;而另一串腳印的主人則不敢伸足似的,只是在冰地上輕輕踩,慢慢踏。
他們兩個人上車之前就檢查過了,確保車上有兩套太空服。兩人一邊費勁地套十上衣服,一邊把十玩着衣服上的卡帶。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克萊文開口了,“這種防護並不是真的非要不可。不管怎樣,它至少沒擋住疾病。不過,還是安全起見的好,省得有什麼麻煩。”
“時間剛剛好。”嘉蓮娜說着,“啪”的一聲扣上頭盔,轉了一下,鎖死,“他們剛剛從你的記憶中搜出了些東西,內威爾。有一族叫做‘巨鞭’的單細胞生物,在我們發現埃文森的那個實驗室裏,就陳列着這種生物組織。名稱好像是什麼‘普菲斯特里亞皮斯細細韃’。這是一種攻擊型生物,專門攻擊魚類。”
“也是致人瘋癲的罪魁禍首?”
“很有可能。這東西會侵人哺十乳十動物的器官組織。一旦侵入人的神經系統,就會導致記憶和方向感喪失,還有一連串生理反應。肯定有人將它釋放到基地的空氣循環系統中,這些有毒的霧氣便被噴人空中。我在想,這一切一定是個能自十由進出這問試驗室的人乾的,有可能僅僅是一種惡意破壞,也有可能就是一場蓄意謀害。”
“我們應當早就檢測出來,嘉蓮娜,通風管裏的空氣沒有十抽十樣檢測嗎?”
“做過,但我們沒在意地球生物。事實上,我們將地球生物組織排除在外了,只是着重過濾代頓星球上生命組織的基本生化構成數據塊。我們一點兒都沒往犯罪這方面去想!”
“很多假象矇蔽了我們。”克萊文說道。
他們穿戴完畢,走到外面。克萊文開始後悔離開基地太匆忙了,現在不得不湊合着穿這套舊的太空服,也沒有帶任何防身器十具。手上要是有件東西意思意思,壯壯膽也好啊。克萊文環顧漫遊車裏堆放的器材,總算找到了一根冰鎬。算不上件武器,但有它在手,感覺好多了。
“用不着這東西吧!”嘉蓮娜說。
“要是埃文森對我們圖謀不利呢?”
“還是用不着。”
不管嘉蓮娜怎麼說,他沒有扔下,畢竟有個冰鎬在手上,還是能派點兒用場的。兩人朝冰地拐彎處走去。克萊文認真檢查了衣服的袖口處,仔細端詳着調控衣服功能的那種老式隱形撳板。他突發奇想按了一個看上去可以按的鍵,頓時覺得靴子後跟伸出了尖釘,將他牢牢固着在冰地上。對此他十分欣慰。
“埃文森!”他大聲叫喊,“菲爾卡!”
可他的聲音難以穿透頭盔,好不容易傳出去的幾個字也不知被那無休無止、鞭子般十抽十打着人的狂風颳到哪兒去了,下面根本不可能聽到。他們別無他法,只好冒險進人這藍幽幽的冰洞深處。他在前面開道,心臟噗噗直跳,不合十體的舊外套笨重無比,頭上也似有千斤壓頂。有一兩次他差點兒沒一腳踏空,往下攀爬時每次探到腳下實實在在的地面,他都得停下來喘口氣,渾身上下汗水橫流,眼睛都被漬痛了。
他將四周圍仔細勘探了一下,發現腳印逶迤穿行在一片泛着貓眼石光澤、簾幕似的薄冰問,一直向水平方向延伸了十幾米遠。客觀冷靜地說,這裏雖然透露出說不出的美,卻也暗藏着說不出的兇險,這一點他很清楚。側耳傾聽,冷風的氣息穿冰簾而過,奏出一陣陣空靈的樂曲,很是令人回味。然而一想到要趕緊找到菲爾卡,耳邊的仙樂飄飄和心中的曼十妙享受很快就退隱失色了。他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一個伸往冰層下方的通道上,是個開在低處的洞,裏面漆黑一片,看不清楚,洞十口依然是藍幽幽的。腳印順勢而下,消失了蹤影。
“假如這個壞蛋把她帶進去……”克萊文一邊說,一邊握緊手中的冰鎬。他擰開頭盔上的照明燈,屈身鑽進這個地下隧道。嘉蓮娜緊隨其後。路很難走,裏面曲曲彎彎,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就這樣折騰了幾十米遠。克萊文自己也難以確定這究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呢——比方說,由十溫十度較高的次冰川河流侵蝕而成——又或許是人工挖出的,還是在較近的時間內挖出來的。旁邊的冰牆上印出一條條蠕蟲爬過所刻下的痕跡,像是一個大理石製成的、碩十大無比的人類視網膜放大圖版。克萊文到處都可以看到蟲子在冰縫間劃下的污漬,靠近地表處尤爲清晰,他也知道要看清楚蟲子的蠕十動,就得定神凝目數秒纔行。屈身前行可真不好受,克萊文呻十吟了一聲,緊接着前方豁然開朗,變戲法似的出現了一方新洞天。他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一個開闊地帶。
這地方仍在地下,不過頭頂上方倒是有些外面的光線透進來,依稀可見一層若隱若現、似藍非藍、似白非白的光亮。洞頂上覆蓋的冰最多不過一兩米厚,這層薄薄的頂蓋在冰洞的上方展開數十米,拱成一個大圓頂,不偏不倚地罩在洞十穴十上面。一塊平地上斑斑點點綴滿了深淺不一的腳印,旁邊幾堵冰牆拔地而起,幾乎全是筆直筆直的,造型極其十精十致。
“啊哈,”是埃文森的聲音,他就站在一面牆邊,“決定加入我們的行列啦?”
看到菲爾卡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旁邊還有一個叫不出名字來的儀器,克萊文一下子放下心來,同時心裏又有一種莫名的刺痛。菲爾卡看上去沒受什麼傷害。她向他轉過身來,古怪的光影將她戴着頭盔的臉照得變幻莫測,明暗不定,使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許多。
“內威爾,”他聽到她和他打招呼,“你好嗎?”
他從冰地上跨過去,心裏真怕這壯美的屋宇崩塌下來,一股腦兒砸在他們所有人身上。
“爲什麼帶她來這兒,埃文森?”
“我想給她看樣東西。我知道她會喜歡的,比別的任何東西都更加喜歡。”他轉頭問身旁這個嬌十小的姑十娘十,“是不是呀?菲爾卡?”
“是的。”
“你喜歡這個東西嗎?”
她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雖然平平淡淡,但是克萊文聽到了從她脣十間吐出的、他以前未曾聽到過的、已經接近於談話十性十質的言辭。
“是的。我的確喜歡這個。”
嘉蓮娜走到他前面,向女孩伸出手。“菲爾卡,我真高興你能喜歡這地方。我也喜歡。可是現在我們該回去了。”
一旁的克萊文也準備好說服她,哪怕來點兒硬的。看到菲爾卡有意無意地向嘉蓮娜這邊挪了幾步時,他不由得大大鬆了一口氣。
“我帶她回漫遊車上去,”嘉蓮娜說,“我不想她套着這一身老式太空服引起呼吸障礙。”
顯而易見,這是個藉口,不過還說得過去。
然後,她跟克萊文講話。這個過程很細微。自始至終未被覺察,但她已將要說的話安進他的腦子裏了。
他知道自己應當怎麼做了。
只剩他們倆了,克萊文出聲了:“你殺了他。”
“你是說賽特霍姆嗎?”
“不,你不可能殺掉賽特霍姆,因爲,你,纔是賽特霍姆!”克萊文擡起頭,頭盔上的照明燈射在冰上那些蠕蟲爬出的溝槽,直到溝槽越來越密,再也看不清爲止。克萊文感覺自己像在觀賞不平靜的水面倒映出的一幅絢麗多彩的壁畫。
“內威爾,替十我做件好事,檢查一下你太空服的裝置,看氧氣還夠不夠。”
“我的裝置沒有任何問題。”克萊文微微一笑。太空服,實在有點諷刺十性十,“老實告訴你吧,恰恰就是這套衣服讓我開了竅。你將埃文森推入冰隙深處的時候,他的頭盔掙脫了。一般情況下不會發生這種事情,除非套十上時就沒有固定好——這種情況也不可能出現,除非你們倆在離開基地之後,有人動過它。”
賽特霍姆——他敢肯定這個人絕對是賽特霍姆——不屑地嗤了一聲,但克萊文不加理會,繼續往下說。
“這就是我一直苦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不過我沒白費心思。你必須和埃文森換身份,原因在於埃文森沒有任何顯在的動機殺害其他人,而你賽特霍姆卻理所當然有這個動機。”
“可我想不出來,你究竟知道我有什麼動機,非殺人不可?”
“我還需要一點時間,最後一定會弄個水落石出的。讓我們先來分析分析這一起謀殺案。改變電子記錄是再簡單不過的了,你甚至可以把埃文森的照片和體檢數據與你自己的換個個兒。還不止這些,你還得讓埃文森套十上你的衣服,如此這般調包一番,我們就以爲洞底發現的十十屍十十體是你,是你賽特霍姆。不過這一切你具體是怎麼做的,我還不太清楚。”
“也許……”
克萊文沒聽見似的,繼續滔十滔十不十絕:“但據我猜測,你讓他感染了那該死的蟲子的病毒,就是你釋放到基地空中的——叫‘普菲斯特里亞’什麼的,是吧?——隨即你看到他出去了,伺機尾隨在他身後。你從後面撲過去偷襲他,將他擊倒在冰地上,扒下他的衣服,然後套在自己身上。我想,當時他多半失去了知覺,所以纔會任你擺十布。可他一定又開始清醒過來,或者有別的事讓你慌了手腳,於是你把頭盔就這麼往他頭上一摁,將他推進大冰隙。如果僅僅是他的頭盔脫落,我興許不會爲此大傷腦筋。所幸他沒有當即隕命,還活了一段時間,有機會在冰上摳下了幾個字跡。我原以爲他想指明誰是兇手,可我錯了。他是想告訴我們他是誰。不是賽特霍姆,而是埃文森。”
“很不錯的理論。”賽特霍姆瞟了一眼踞立在他身旁的一臺儀器的顯示屏。這臺儀器固定在一個三角形支架上,看上去像個巨型雙筒望遠鏡,鏡身微微傾斜,其仰角對準着這個冰下密室的一堵牆。
“有時,有理論就足夠了。這個我們暫且不談,說說你這個大玩具吧。是什麼,某種地面跟蹤雷達?”
賽特霍姆避而不答,回到原來的話題:“如果我是他——那我爲什麼要這樣做?就因爲我對冰蟲感興趣?”
“非常簡單。”克萊文答道。儘管他心裏還不是十分有底,但他仍然不希望自己在話語中流露出沒把握,“其他人想法跟你不一樣,他們不相信這些蟲子有多麼要緊,只有你纔看出了它們的價值所在。”事實上,他是一步一步試探着往前推演,出言非常謹慎。他心裏還有一點點發虛,畢竟,他對賽特霍姆更深一層的動機還不太明白,可他掩飾得很好,也許是人類的自負甚至虛榮吧。
“果真如此,那我豈不是聰明過人?”
“啊,你當然絕頂聰明,我一點也不懷疑。正是因爲你聰明過人,你才如癡似狂地迷上了這些蟲子,也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當你意識到它們正受到威脅時,你自然會出手相救。”
“對不起,內威爾,你恐怕還得多動動腦筋,想得更多、更奇一點。”他頓了頓,拍拍外形酷似望遠鏡,雙筒鍍銀的儀器的外殼,顯然,他無法假裝不知道這玩意兒是什麼,“沒錯,這是雷達。它能探十入冰川內層,十精十確到釐米以下,測到幾十米深處。”
“你要研究蟲子,這東西當然派得上用場。”
賽特霍姆聳聳肩:“說的也是。但關注冰川流向的氣象學家也用得上它。”
“比如埃文森?”克萊文朝賽特霍姆和雷達的方向走了一步,更清楚地看到屏幕上的圖案:無數線條在立體空間慢悠悠地十十團十十十團十十旋繞着,外圍主要呈綠色,越接近中心部位,纏繞越來越濃密,到了最裏層,變成了一個紅色的複雜結構,“那個被你殺死的人?”
“跟你說了,我纔是埃文森。”
克萊文雙手緊十握冰鎬,衝着他走過去,就在離賽特霍姆一兩米不遠處,他驀地一拐彎,直奔牆邊。賽特霍姆微微避縮了一下,但也看得出來,他沒有太過緊張,不擔心克萊文會傷了他。
“實話實說,”克萊文舉起冰鎬,“我真搞不明白這些蟲子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想幹什麼?”
“就幹這個。”
克萊文運足勁,冰鎬猛地砸向牆面。一下就夠了:響聲中一層冰分崩離析,稀哩嘩啦掉了下來,就像微型雪崩,冰碎成一塊塊的,落在他的腳邊,每個裂塊有拳頭般大小,裏面全都印着斑斑蟲紋。
“住手!”賽特霍姆喊道。
“咦,幹什麼?你着什麼急?你不是對蟲子不感興趣嗎?”
克萊文又砸了一記,又一層冰嘩啦啦散成一片。
“你……”賽特霍姆忍了忍,“你要是不小心點兒,這地方整個都要被你搗塌了,會把我們全砸死的。”
克萊文再一次舉起冰鎬,兩手揮舞間,喉嚨裏還發出一聲吼叫。這一回,他使出了全身上下的力氣,連同滿腔怒火,奮力一揮間,足有他上半身大小的一大塊冰隨着一聲巨響,從冰牆上轟然墜下。
“我不怕冒這個險。”克萊文宣稱。
“不!你說什麼也得停下來!”
“怎麼啦?不就是冰嗎?”
“不!”
賽特霍姆衝過去,一下子將克萊文打得跪地不起。冰鎬從手中飛脫而去,兩個人在地上扭打起來,滾成一十十團十十。賽特霍姆佔了上風,騎在克萊文胸口。他俯下十身去,將自己的面罩緊緊抵在克萊文的面罩上,額頭上的汗珠大顆大顆往下滾落,在克萊文眼中倒像一粒粒質地十精十良上乘的珍珠。
“我叫你停手的。”
克萊文胸口被重重地壓住,要出聲相當困難,但他還是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我看你是不是埃文森這個問題咱們已經解決了,對吧?”
“你真不該傷害它們。”
“是不該……但別的人也不該受到傷害,對嗎?他們實在太需要用那些冰了。”
此時此刻,賽特霍姆的語氣已經認輸了,雖然還沒有到供認一切的地步。“你是說反應堆?”
“是的。就是那個聚變反應堆。”克萊文讓自己略略喘了口氣,心中頗有些自得,接着道,“實際上,是嘉蓮娜,而不是我本人,打通了這個思路。我指的是反應堆必須靠冰雪發動這一關鍵問題。當時所有邊遠地帶的基地都保不住了,他們又只好將倖存成員全部撤回,留守主基地。而這意味着反應堆負擔加重,需要添加更多的冰作燃料,而這種‘冰燃料’隨時隨處都可以獲取,毫不匱乏。”
“但他們不該濫採冰源。我在冰中發現了這麼重要的東西,無論如何都不能濫採。”
克萊文點點頭,斷定這一刻埃文森已全然變回了賽特霍姆。
“不能。冰多寶貴啊,對吧?別人誰都意識不到它可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沒有這些冰,那些蟲子會死的。其實你也不懂,是不是?”
克萊文嚥了口唾沫,“我想我比別人更瞭解一些,賽特霍姆。你意識到了那些蟲子——”
“該死的,不是蟲子!”賽特霍姆嚷了起來,他打開了太空服的擴音功能,可克萊文還沒摸準那玩藝兒在哪裏。好一陣子賽特霍姆的嚷嚷聲在這巨大的冰室裏來回衝擊撞蕩,冰層被震得紛紛碎裂,引發一串串連鎖反應,反應雖不大,卻也弄得整個空間岌岌可危,行將崩塌似的。然而一旦重歸寂靜,除了克萊文粗重的喘十息聲之外,什麼都聽不到的時候,一切又恢復原樣了。
“不是蟲子?”
“對。”賽特霍姆這會兒平靜些了,儼然已經闡明瞭自己的觀點,“對,真的不是蟲子。它們非常重要,是的,它們是一個更大、更復雜的系統裏的低一級的因子。你還不明白嗎?”
克萊文一副誠懇的樣子,“我一直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東西那麼有魔力,讓你對他們如此着迷。在我看來,它們就那麼回事兒,簡單得很。”
賽特霍姆從克萊文身上挪開,起身又站到冰地上。“就是因爲它們簡單。一個小孩子花一下午的時間就能掌握冰蟲的生物學原理。老實說,菲爾卡也能。哦,她很棒,內威爾。”賽特霍姆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看得克萊文心裏直髮十毛十,“她能搞明白的……她並不是個失敗,絕對不是。我倒覺得她體現了某種奇蹟,而我們目前還不瞭解。”
“而對蟲子你卻完全瞭解?”
“對。它們就像上發條的玩具;事先輸入幾個簡單的程序。”賽特霍姆蹲下十身去撿起冰鎬,拿在自己手上,“它們總是對同樣的外部刺激產生幾乎一模一樣的反應。而它們對之產生反應的那幾種刺激又是簡單之極:一點點十溫十差,一點點冰中生而有之的生化提示因子。但是突變十性十能……”
克萊文好不容易撐着坐起身來,“又是那個字眼。”
“是網絡,內威爾。這個網絡就是蟲子在冰中爬出的曲曲彎彎的通道系統。還不明白嗎?那纔是真正的複雜十性十之所在。也是我一直更感興趣的地方。當然,我是花了數年時間觀察它們,才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是什麼呢?”
“一種自我進化的網絡。這種網絡具備適應能力,還具有學十習十能力。”
“只不過是在冰中鑽出的條條蟲道而已,賽特霍姆。”
“不。遠比你想的要複雜得多。”賽特霍姆伸長脖子,克服身上套着的太空服帶來的諸般限制,似是沉浸在這冰屋的富麗堂皇中,盡情享受這一刻,“任何一種神經網絡中都包含兩種基本要素,內威爾。連線和節點,但這還不夠。連線必須能被適時評測,根據需要增加其強度。而節點必須能以終端方式處理經由連線輸入的信息,這和‘與非門’的原理差不多。”他朝冰室比劃了一下,“你看這裏,連線與節點之間並沒有涇渭分明的界限,但本質上,它們還是各施其職。蟲子爬行時一路留下分十泌物,這些分十泌物決定了其他蠕蟲如何使用同一通道,是選這條路還是那條路。決定十性十因素有很多:蠕蟲的十性十別,還有時令,其他的我就不一一舉出了,省得你不耐煩。但道理歸根結底很簡單。分十泌物——以及這些分十泌物對蠕蟲的影響力——意味着整個網絡的拓撲佈局是受極其十精十妙而細微的突變原理控制的。而一窩纏繞在一起的蟲子就起到了‘與非門’的作用,負責處理從連線的諸節點上輸入的信息資料,所遵循的法則無非就是蟲子的十性十別,以及它們之間的等級地位的高低順序。這個過程雜亂無章,緩慢悠長,充斥着生物學的諸多規律,但其最終結果是整個蠕蟲王國充當了類似於神經網絡系統的功能。這是一個由蠕蟲自身集體生成十操十控的程序,儘管任何一個個體的蟲子根本不知道自身原本是整個龐大網絡的一部分。”
克萊文一一聽着,細細分析,這才問出自己想要問的問題:“那這個網絡是怎麼發生突變的呢?”
“慢慢地變,”賽特霍姆回答,“有時候一些通道被廢棄不用了,因爲某種分十泌物阻止了別的蟲子經過這些線路。久而久之,它們就被冰山封住或者說切斷了。而與此同時,另有通道會遇到契機,被打開,比如說碰到冰山自發破裂,蠕蟲網絡自然會跟着遭殃,原本的線路會一下子亂了套,整個網絡就會被強行改變,進入一個新的背景。再比如說,蠕蟲也會鑽出新的洞來,爬出新的線路。觀察它們的緩慢進程——用我們的時間觀念來看的話一那是什麼也沒有發生,更不用說突變了。但是讓我們想像一下,在頭腦中加快進程,內威爾。想像一下,如果我們能看到這個網絡一百年甚至一千年以來都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想像一下我們會有什麼發現。縱橫十交十錯的連線不斷行進,不斷演化,從早到晚,永不停歇。我們的肉十眼雖然看不出,但我們可以運用想像力來看,來設想那永無止盡的變化與轉換。現在,你想到什麼了嗎?”
克萊文知道什麼回答才能讓賽特霍姆滿意,他給出了惟一能給的答案:“我想,應該是人的大腦吧!是新生兒的大腦,仍在塑造打磨新的神經連線。”
“是的。哦,你一定會提出一個問題,這裏的網絡是彼此孤立的,因此它們不可能對自身結構之外的刺激產生反應,但我們不能倉促下定論。要知道,在這裏,季節的十交十迭只能算是一瞬間,內威爾!我們覺得極其緩慢的地理過程——冰川崩裂或是兩座大冰山相撞——這些我們眼裏翻天覆地的變化和震耳欲聾的巨響,在一個又聾又瞎的孩子的世界裏算得了什麼。”他停了一下,掃了一眼雷達下方的熒光屏,接着說,“這纔是我想要弄清楚的東西。一個世紀以前,我花了幾十年時間來研究這種網絡結構。我也獲得了一些令自己大爲震驚的發現。這個由蠕蟲王國所構建的網絡系統——隨着冰山的破裂變形——也在不停地運動,不停地改變形態。但是無論其外形枝丫多麼變化多端,無論它進化出多麼複雜的循環迭代模十式這個網絡結構總有着始終不變的內在深層結構。”賽特霍姆的手指在綠色的通道圖上搜尋移動,指尖戳向中心部位紅色的一十十團十十,“如果解讀這個網絡圖,便會發現整個道路走向和佈局並非根據一定的指數排列,相反,它們的分佈與走向是非常隨意的。由此可見這是一種具有高度組合特十性十的優質網絡系統,內含幾個功能相當特殊的中心程序,如果你不反對,我們姑且將其稱之爲樞紐。這裏就有一個。我認爲它的功能是使整個網絡從冰川崩裂得越來越大的口子間挪移開去。儘管我在這裏所觀察到的一切都證明了我原先的觀點,而要最終確認這個理論,恐怕我再花上一百年的時間都不一定夠。我還繪製了其他一些蠕蟲王國裏的結構圖。它們有的可能巨大無比,遍及數千立方米的冰川。再多再大,它們總能持久生存,持續變化。這意味着什麼,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這種網絡已經在不斷生成具備特殊功能的區域,開始處理信息了,內威爾!它已經開始了艱難曲折的思維活動!”
克萊文重新打量冰室四周,在賽特霍姆一番醍醐灌頂的啓發下,他希望能夠看到他所說的新的希望的曙光。他心想,明明是蟲子,卻要將它們看作電子符號,在堅固的冰層中間逶迤爬行,神出鬼沒間造出一個神經網絡系統。
想着想着,他不由得顫十抖起來。只是自然而然的反應。
“就算是它們的網絡能處理信息……也沒有理由認定它會有意識。”
“爲什麼不能?內威爾?一個通過神經組織傳送腦部電子信號,一個通過在大冰塊上鑽出的斷斷續續的線路產生意識,這兩種睜眼看世界、體察衆生萬物的方式有什麼本質的不同嗎?”
“我想你的看法也有道理。”
“我得拯救它們,內威爾。不僅僅是蟲子,還要保護這些蟲子所構成的整個網絡系統。我們不能就這麼半途而廢,將我們在這宇宙間所能碰到的第一種會思維的東西掃光除清。一直以來,人類對除自身之外的思維究竟是什麼樣子總是抱有成見,其實我們所知甚少,可也不能僅僅因爲它不符合我們一以貫之的常理就毀了它吧?”
“可拯救蟲子就意味着要殺掉其他所有人。”
“你以爲我沒想到這一點?你以爲我沒有爲此痛苦過?我是不得已而爲之!我也是一個人,內威爾——我不是禽十獸。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也非常明白我這麼做會讓我自己陷於不義,日後如果有人到此,我在他們眼中會是什麼形象,這些我都知道。”
“可你還是這樣做了!”
“設身處地地爲我想一想吧,要是換了你,你又會怎麼做呢?”
克萊文張開嘴,想回答又回答不出來。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幾秒鐘內什麼念頭都沒有。到現在爲止,他還沒有如此認真徹底地思考過賽特霍姆的這個問題呢!他雖然緘默未答,但最終還是在心裏作出了讓自己滿意的假設,那就是他不會像賽特霍姆那麼做,這是毫無疑問的。但一轉念間,他又懷疑起自己來,真的能那麼肯定嗎?在賽特霍姆一方,畢竟,他是真真切切地相信蟲道網絡已形成了一個有知覺的整體,是會思考的存在體。獲悉這一切一定讓他覺得自己成了神聖的上帝的選民,身負特殊使命,獲上帝之命,可以採取任何行動來保護他所發現的這令人難以置信的稀世珍寶。這樣看來,他的所作所爲並無大錯。
“你還沒有回答我。”
“那是因爲我覺得這個問題值得三思,不能草率回答,賽特霍姆。但我的想法是,我不會像你那麼幹,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那麼肯定,能不能堅持到底。”
克萊文站了起來,看看自己的太空服,有沒有哪兒壞了或是破了,又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十體,好在沒在剛纔的混戰中受傷,總算鬆了口氣。
“你永遠都不會知道的。”
“說得對,我是不會知道。但有一件事是再清楚不過的了。我聽到了你的一番高論,聽出你話裏的含意。你對你的網絡理論深信不疑,可你卻沒法讓別人明白這一點。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比你做得更好,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得出一個更好的辦法來保護你的發現。”
“那你也會把他們全部殺光了,就像我當初做的一樣?”
一想到真的要這麼做,克萊文立刻就覺得彷彿有人往他肩上壓下了一副沉重的擔子。要是真感到自己殺不了人,下不了手,反而會輕鬆很多。然而他畢竟曾是一名戰士。雖然他殺人的日子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但他畢竟殺過人,而且被他殺死的人數遠遠超過他所能記得的數字。所以人還是有所信仰的好,那樣的話,做什麼事都容易多了。
而賽特霍姆恰恰就是有所信仰,信奉他眼裏的真理。
“或許,”克萊文說,“我是說或許我會!會的。”
他聽到賽特霍姆舒了口氣。“我很高興。剛纔我還……”
“剛纔你還怎麼?”
“你手裏拿着那把冰鎬現身的時候,我以爲你要殺掉我。”賽特霍姆手握冰鎬,更像克萊文剛纔那會兒的動作,“你不會這麼做的,不是嗎?我不否認我自己的所作所爲是太殘忍了些,可我必須這麼做。”
“我理解。”
“但我現在該何去何從?我可以和你們在一起?是不是?”
“恐怕我們不會長期留在代頓星球上。我想你也不會真的想和我們在一起’。如果你知道我們的真實情況,你就不想和我們在一起了。”
“你們不能將我一個人拋在這兒,我不能再這樣被孤零零地拋下了。”
“爲什麼不行?你有你的蟲子呀。你還可以再殺死你自己,等等看,下面還會有誰來救你。”克萊文說着轉身想走。
“不行!你現在不能走!”
“我會把你的漫遊車留在外面的冰地上。裏面也許會有些東西供你使用。你不要再回基地一帶去了。在那兒你是不會受歡迎的。”
“在這兒我會死的。”賽特霍姆叫起來。
“儘量適應這裏吧!”
他聽到身後賽特霍姆的靴子在冰上走過的聲音,腳步越走越快,已經奔跑過來了。克萊文平靜地轉過身去,毫不驚訝地看到賽特霍姆徑直向他衝來,冰鎬舉得高高的,活脫脫一把武器。
克萊文一聲嘆息。
他飛快地向賽特霍姆腦內發送指令,接通了還在他大腦內安插着的微型機器,給它們下達任務,執行對賽特霍姆的判決。瞬息間,這顆腦袋的主人神經系統盡毀,毫無痛苦地進了極樂世界。一個小時之前他還完全不會玩這個把戲,但當嘉蓮娜將這個法術輸入他腦中之後,這玩藝兒變得跟打個噴嚏似的,容易極了。他一下子明白了當神仙是個什麼滋味。
一眨眼間,賽特霍姆手中的冰鎬落地,人踉蹌了兩下,一頭栽倒在地,撲到冰鎬一端的刃片上,臉上被劃開了一道大口子,不過他不會覺得痛苦,因爲他已經死了。
“我說的是真的。”克萊文喃喃自語,“我也會殺了他們,正如我所說的。可我不願意這麼想,然而,我也不能否認我有這種想法。不,我不怪你出此下策,一點兒也不怪你。”
他擡起靴子,開始踢刨地上的冰,十十屍十十體上方立刻揚起了一層霜霧。把賽特霍姆的十十屍十十身從這裏挪走太費事了,他體內的儀器會自動殺毒除菌,因此用不着擔心死十十屍十十組織細胞會對冰川帶來任何污染。還有,正如克萊文幾天前剛剛對自己說過的,能死在這裏真的挺不錯!或者說,能在此地等死真的挺不錯!怎麼說這裏都是挺美的。
等他忙完了,等賽特霍姆這個人不見了,最後成了在冰隙深處正中間位置墩着的一個小冰堆的時候,克萊文向他發表了最後的致詞:
“但是,那並不能說明你是對的。你的所作所爲仍然是一次謀殺,賽特霍姆。”他踢起最後一塊冰土,覆在十十屍十十體上,“殺人者一定會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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