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畫像》作者:查爾斯·M·薩普拉克
查爾斯·M·薩普拉克出生於西弗吉尼亞的貝克利。他是在許多不同的煤礦和小鎮上長大的。他曾獲得過心理學學士學位,並在海軍服役八年。
最近,他又獲得了英語語言碩士學位。他已婚,並有一個五歲的生兒。他喜歡畫畫、讀書、園藝和棒球運動。
同我們的許多新作家一樣,他已經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他的作品已經被賣給了《明日雜誌》等許多刊物。不久,讀者就會讀到他的許多作品。
天藍色是天空萬里無雲時的顏色。
桑德拉仰望頭頂的藍天。這些天來,她一直在與沮喪的心情搏鬥。眼看就要到三月末了,春天正悄悄降臨。今年春天她就要滿三十五歲啦。
“你還年輕,”她大聲對自己說,“打起十精十神來,你這個大孩子。”但是每當她看到天空,她就覺得抑鬱,她甚至想哭。無論在中國,還是在非洲,無論在英國的王宮還是在越南的孤兒院,人們頭頂的都是同一片藍天。
她看見那些高樓大廈裏,只有幾扇窗戶有燈光。大多數公寓都放下了窗簾。她十習十慣了在睡覺之前,看着城市醒來。過去的四個月裏,她一直在聖心醫院值夜班,她在那兒當護十士。
對面大樓一扇亮着燈的大窗戶引起了她的注意。那窗戶正對着她,那是頂樓上的一間畫室。一個男人正在一個畫架前畫畫,他的對面,一個女人正坐在一個用黑布罩着的椅子或是凳子之類的東西上。
桑德拉雖不是過份拘謹的人,但也決不是十愛十偷看下流場面的人。然而她還是被眼前的情景迷住了。那男的在畫架和畫布之間嫺熟地揮舞着畫筆,桑德拉足足看了幾分鐘,才發現那女的全十裸十着身十子。
當晨光直射十到那扇窗戶時,它反射十出刺眼的光芒,桑德拉再也看不見裏面了。她在窗前站了一會兒,便轉身脫十衣服,準備睡覺。這時,她回頭看了一眼窗戶,確信沒人能從窗子那看見她。從她現在的角度看,窗外除了晴朗的天空,什麼也沒有。
鮮紅色是從遍地的紅花中提取的顏色。
這個城市大約有十二萬六千人,包括那些無家可歸者和來往過客,同時還包括那些未透露數字的罪犯。
這個城市的人口時漲時落,生老病死,循環往夏,就像一個龐大的沉睡的野獸在呼吸,像一個動物的生物週期。
說不定哪一天,公寓空了;家被遺棄了,汽車生鏽了;房子裏堆滿了雜物,人卻不見了。
一些人的消失會程度不同地引起恐慌,這就要看消失的人與被他們拋下的人之間的關係如何了。
這個城市的人喜歡成羣地隱居。
就像冬天過去,春天來臨一樣,很多單身女人消失了,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赭色是很容易和景物協調的顏色。
聖心醫院的特護病房具有很多特十性十。它很像教堂、墳墓、宇宙飛船的船艙、太平間,還有中世紀的監獄。病房只能容納八個患者。患者之間是用一些不透明的米色掛簾隔開的。白色的天花板和牆壁與木本色的地板很協調。
有些患者產生幻覺,不停地與死去的親友說話,還有一些神志不清的患者,他們的親友每隔兩小時就會來陪伴他們三分鐘。然而有些患者無人陪伴。大部分患者身上都帶有用來監測,調整,控制甚至刺激他們生理功能的儀器。
桑德拉每天夜裏都在這些人中間穿行。她工作兢兢業業,克盡職守。她還時常提醒自己要有同情心,要善於在困境中展望未來。
她有時還不知不覺地流淚。
她認認真真地做病情記錄,一絲不苟地做好護理工作。
由於工作需要她還經常觸十摸死人。
翠綠色有點透明,但是它能經受得住光的長期照射。
那件事之後不久,桑德拉偶然碰到了那個畫家。她路過公寓附近的一家咖啡館,便進去坐坐。他也正好在裏面,坐在一個小隔間裏。她不能解釋,她是怎麼認出他的;反正她認出他了。他長着一雙略呈綠色的眼睛。他的頭髮很稀,顏色不太分明。他面前的桌子上擺着一本翻開的素描簿。他右手邊上涼着一杯淡茶,清晨的十陽十光照射着茶杯裏升起的淡淡的熱氣。他的手很瘦,手指修長。他用右手慢慢地翻着素描冊,手指的動作輕巧而優雅。
“我認識你啦,”他說。
桑德拉意識到自己一直在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她和他的目光相遇的時候,她很尷尬,想躲開,但是有什麼東西阻止了她,他的神態平靜而安詳,像個困了的孩子。
“對不起,”她笑着搭訕道。
“不用道歉,有時候,生活就是這樣,它要你去認識,探索。雕像總是埋沒在石頭裏,十精十神則隱藏在肉十體中,而圖畫又被夾在紙頁之間。”
他舉起素描簿,桑德拉看見那上面是一幅畫,畫的是一個十裸十體女人,她泰然自若的樣子真像一個神,而不是一個人。桑德拉楞楞地看着,眼睛都覺得酸了。可是,當她眨眼的時候,她發現,那兒根本沒有畫,只是一張白紙。不用說,在醫院裏工作了六個小時讓她很容產生幻覺。
“也許,什麼時候我會畫你,”他說。
“發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桑德拉回答道,她既沒同意,也沒拒絕。在這座充滿了強十奸十犯和冒牌畫家的城市生活了八年,她很驚訝,聽見自己說出這樣的話。
她轉回身喫她的吐司,喝她的蘋果汁。她感覺到他還在背後盯着她,不過她並沒有覺得那有什麼不好,於是,她又回過頭去看他,結果,他已經不見了。
靛藍是從靛藍根裏提取的一種顏色。它容易褪色。
“‘那個角’,今天晚上很不好,”米切爾護十士從眼鏡後面瞟了桑德拉一眼說,“她不會活太久了。”
桑德拉點着頭,心想,是那個女人不是“那個角”。她不叫“八號十牀十”,她不叫“接受治療者”,她也不叫“支付每天三百四十美元護理費者”。她有名字,還活着。他們仍然有名字,還活着。
晚上,桑德拉調對好一劑抗凝血藥並準確而麻利地在那個女人的手腕上注射十了輸液。雖然已經給那女人打了麻醉藥,但是當桑德拉的針頭刺進她的手腕時,她由於疼痛而動了一下。在昏暗的熒光燈下,桑德拉注意到女人的皮膚已經老化,出現了色素沉着。然而這深暗的膚色卻包容了各種色彩,有碰傷後的紫色,有瘀血的青色,還有傷疤下面的慘白色。當針頭扎進靜脈後,在淡藍色的燈光下,塑料輸液管裏涌起的回血,呈靛藍色。
“總有一天,我也會這樣,孤獨地躺在十牀十匕我將跟她一樣。”
她不會活太久了。
棕色主要用來畫房間的暗處。
在他公寓的淋浴間,桑德拉脫十去了衣服。作爲護十士,她成百上千次地見過人們十裸十體。她沒有想到,當她在這兒脫十去衣服,穿上浴袍的時候,會覺得這麼不自在。那浴袍是他建議她帶來,好在間休的時候遮掩一下十身十體的。
當桑德拉進來的時候,他正站在畫架旁,望着畫布,畫筆和油彩井井有條地擺在一邊。他把一些顏料管混在一起,這讓桑德拉想到了淋巴。她慢慢地脫十下浴袍,再把它疊好,放在一邊。他爲她準備了一隻罩着米色檯布的椅子。
在暖烘烘的屋子裏脫十光衣裳之後,她就有一種感覺,覺得她的十乳十房不夠豐滿。以往,每當她在一個男人面前第一次脫十光衣服時,她總是很注意自己的十乳十房。那都是些可怕幼稚的少女的想法。“他會以爲它們太小、太大,還是正好?”當他開始注視她時,她的這些顧慮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了自己的魅力。
他從調色刀上蘸起一些顏料,就開始在畫布上畫起來。他灑脫自信地揮舞着手臂。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當他再次看她的時候,她說:“你想讓我這樣坐着嗎?”
她擺好一個姿勢,雙肩向後,下巴稍微向上揚,她想像着,這可能就是一個模特兒的姿勢。
他笑了笑,不過,他看上去有點被迷惑了,像一個聚十精十會神地給患者治病的醫生,“噢,你用不着一動不動地坐着,我不給你擺任何姿勢。我只拿你做參考,我倒希望你動一動,自然些。否則,就好像在畫一具十十屍十十體。你還得……嗯……”他用畫筆指了指她的腰。
她站起身。通常她總是穿棉製的衣服,可是不知爲什麼,今天她卻穿了件化纖的衣服,她喜歡它的手感。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卻端詳着畫布,顯然沒有注意她),她把手伸到背後內十褲的鬆緊帶裏,慢慢地把內十褲從後面退了下來……,在有些人之間就是沒有祕密。
大約在上午的十陽十光裏坐了十二分鐘以後,她說:“你幹過嗎?”
“幹什麼?”
“畫十十屍十十體。”
他眼睛盯着畫布,迅速地在畫布和調色刀之間揮舞着畫筆。畫筆上粘着粘十乎十乎的棕色和灰色的顏料。她不敢肯定他能不能回答她的問題。
“是的。”他說。
鉻黃本來是一種格外輝煌的顏色——就像在凡高的《向日葵》裏那樣——但是隨着歲月的流逝,它會變成恐怖的綠黑色。
孩子被一輛四輪馬車送到了伯爵的城堡。
城堡是一座石頭的圓柱塔樓,周圍有圍牆。它聳立在小坡上,在飛揚的塵土中,它的剪影彷彿是一個披掛上陣的武士。
賽奈斯庫伯爵曾經被他的年代史編者描繪爲“偉大的賽奈斯庫、孤兒們的慈父、寡十婦們的保護人、瞎子的眼睛、瘸子的腳”。但是他曾經在十字軍東征期間到過東方,當他回來的時候,據說他已經染上了某種罕見的難於啓齒的疾病。在巴爾幹和喀爾巴阡山脈的那些戰役中,他就飽受這種疾病的折磨。
謠傳說伯爵雙目失明瞭,還說他在腐爛,害怕十陽十光和新鮮空氣,人們擔心他瘋了,擔心他放棄基督教信仰而去信了東正教。
孩子被接進了城堡。他渾身顫十抖,他想他會死在那兒。
城堡的主樓裏關着猶太人和小孩兒。帶頭巾的男人們手持削皮工具和齒輪忙活着,哭喊聲根本穿不透石牆。
孩子被帶進大廳。賽奈斯庫伯爵坐在一個用烏木和骨頭製成的寶座上,寶座上雕刻着一條兇猛猙獰,青面撩牙的龍。
遠處有兩支火把照着大廳,伯爵的臉在跳躍的火光中忽明忽暗,就像一隻罩着黑紗的骷髏。
伯爵說話了,他的嘴脣勉強動着,眼瞼眯成了兩條縫,縫裏透出兩隻黑黑的眼球。
“我的人告訴我說,你是在一個向日葵地裏被抓來的,當時你正跟鄰居的一個小姑十娘十在一起。是嗎?”
男孩點點頭。
“她沒穿衣服?你在看她?研究她……的祕密?”
男孩又點點頭。
伯爵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就在他嘴脣微微張開的時候,男孩看見了他十陰十森森的牙齒。伯爵從寶座旁邊拿起一些東西,遞給男孩。那是一張手工壓制的宣紙,一支鵝十毛十筆和一罐蓋着塞子的墨水。(或者姑且把它叫作墨水,這種液體把火把的光反射成了靛藍色的光線。)
伯爵說:“畫我的城堡,按你的記憶畫。你上來的時候看見它了,畫吧,把你的靈魂、意願和思想都傾注到裏面;把它們從你的肉十體中展示出來,讓我看看。你成敗與否將決定你的命運。”
男孩接過畫具,在伯爵面前,蹲伏面在地上。光線很弱,他看不清宣紙。不過那並不能妨礙他作畫。
伯爵時而探着身十子看看畫紙。在這粒紋突出的宣紙上作畫,就好像在凹凸不平的石牆上作畫一般。
後來,火把不如原來那麼亮了,十陰十影越來越重,好像大廳裏的空氣都凝固了。男孩擱下筆,從畫紙上擡起身十子。伯爵俯身拿起畫紙。
他對着畫紙看了很長時間。城堡被畫得淋十漓盡致,塔樓的扶牆和胸牆分明是一個穿鎧甲,披斗篷的貴族的人形。城堡的牆面是用十交十叉的橫線畫出來的,顏色很暗,類似蝕刻畫,在十交十叉的線條中,還包藏了一些黑色扭曲的形狀,好像是一隻被屠十殺的動物的內臟。
“難道你不想把它都畫出來嗎,孩子?難道你不想超出筆墨的界線,看得更遠一點嗎?你不想透過表面看到實質?你能做到,孩子,但要付出代價……”
男孩沒看見附近有火把,可是伯爵不知怎麼就把畫紙給點着了。紙在他手裏化成了灰燼。
好像這是個信號,躲在外面的侍者拉開了掛毯,一些婦女緩緩走進大廳。一些男孩叫不上名的,看不見的樂器開始震動,那是東方的催眠歌。女人們赤身十裸十體,手腕和腳踝上戴着各式各樣的金鐲子,項圈上鑲着發光的黑石頭。一些首飾上還帶有鉤圈,彷彿這些首飾即是樂器,也是枷鎖。女人們身上都抹了油,薰了香氣以致她們的十毛十發上掛滿了亮晶晶的小珠,宛如帶露的花朵和蜘蛛網。她們身上散發出的香氣像一條條看不見的蛇,嫋嫋地鑽進他的鼻子。
女人們開始跳舞。
男孩忘情地看着。伯爵探過身十體用沙啞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語:“你看見什麼了?看見什麼了?”
他答不上來。那些女人都是絕妙十精十彩的畫卷,難以用語言形容。
“男人的迷混湯?”伯爵提示着。
“肉十欲的誘十惑?”
“發臭的玫瑰?”
“甘美的毒汁?”
“悲傷的樂園?”
黑色是從有機物質充分燃十燒之後所產生的炭中提取出來的。但它不能上畫家的調色板。效果極佳的黑色是通過混合互補色得出來的。
畫布上畫出的東西讓桑德拉大喫一驚。畫家看她的臉的時候,朝她笑了笑,“喜歡嗎?”
“真是大棒啦,那是我,簡直像一張照片。”
他做了個鬼臉,把畫筆和調色刀直起來說:“照片?我總認爲它不能持久。”
“我是說那是我,就像在鏡子裏一樣。真是神了。”
“只不過是一幅很好的製圖罷了。”他說着,聳聳肩。
“我有個問題,”桑德拉說,“爲什麼只用黑白灰三種顏色?”
他回頭看看畫,然後轉過頭看着桑德拉的眼睛。她注意到他蒼老的一面,他表面上看朝氣蓬勃,但實際上他很蒼老,有點飽經風霜的感覺。
“那是在打底。我把你的形體細緻全面地畫下來,在下兩個步驟中,塗上所有的顏色,到那時候它就生動了。”
桑德拉的目光簡直離不開畫布了,那就是她,活生生的,連身上的皮膚皺紋都畫出來了。近來她開始認爲自己不再有吸引力了,但是當她看見畫像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依然魅力無窮,她很美,也許比她以往任何時候,或比她一直希望的都美。
這時,她突然意識到她的浴衣還敞開着,她的左胸,小腹,兩十腿之間的三角區還有她的左腿都赤十十裸十十裸十地暴露在畫家面前。她莫名其妙地害起羞來,趕快合上浴衣。於是她又立刻自責起來,她認爲自己缺乏邏輯,因爲,她已經一絲不掛地被他看了三個多小時。
“知道嗎,我從沒看過你畫的其他畫,我猜你大概屬於那些袖像派畫家,這讓我有些擔心。”
“擔心我會把你畫成一十十團十十模模糊糊的小點?別擔心,我不會的;我很願意捕捉事物的本來面貌。你說的那些人不是畫家,他們根本不會畫畫,他們矇騙那些比他們更虛僞的騙子,騙他們買他們的冒牌貨。”
激十情開始在她的心裏涌動。這個人,這個年長的人說起話來,是那麼自信,從容。他的臉上既有初出茅廬的稚氣,又有老成持重的成熟,這深深地打動了她。如果要對他做出評價的話,那就是,他懂得怎樣看女人,他知道怎樣欣賞女人。
她注意到他在輕輕地十搓十手,就好像它們累乏了,好像手的關節在疼,也好像由於每天與油彩顏料打十交十道,手上的皮膚受到刺激了。一股難以遏制的衝動涌上心頭,她要把他的手握在她的手裏。
“你不用爲我擔心,”他說,“我在爲我的主人效力。”
墨黑是一種從烏賊魚身十體裏提取的顏色。這種烏賊墨顏料不能持久。
桑德拉爲了滿足畫家的願望,讓他在連續三天的上午畫完她的肖像,把夜班換成了下午班。她放下窗簾,關上房門,躺在十牀十上,可是,她就是睡不着。她覺得很累,不光是因爲她把睡覺的時間又換回到夜晚了,還因爲給畫家當模特比她想像的要付出得多。
她躺在那兒回想着自己的生活。她感到她需要確定方向,重新思考她的目標。就在睡意向她襲來的時候,她心裏豁然開朗了,她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
這個世界上,到處都充滿了悲慘和不幸的人,這讓桑德拉感到茫然,現在她認識到她爲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了,因爲她沒有準則。她有家庭,她在那個醜陋的小工業城市度過的童年,她的破裂婚姻還有她的那些男朋友們,這一切都變成了無色無光的過去。現在她雖然有了工作,但是她沒有奮鬥目標,沒有雄心壯志。她只把自己當做一臺機器上可以替換的零件。她無力阻止每天都發生在她面前的死亡,她在不知不覺中向死亡屈服了。
她想着想着便進入了夢鄉。那些被她從生活中割捨掉的東西——宗教信仰、理想、願望、兩十性十關係——都會成爲她巨大痛苦的根源。然而這些東西也有可能成爲她解十開難題的鑰匙。
睡夢中,她不時地翻身,把胳膊伸向側面,一條腿弓着搭在被子上,支撐着她的身十體。她這種睡態,好像在期待有人能與她同十牀十共枕。
硃砂有時保持五百年都不會變色,但在某些情況下它會在幾星期內完全變黑。
他邊說邊畫,這一次比第一次的話多了。
“繪畫上最糟糕的事,就是畫砸了,但那是免不了的。我們欣賞與敬仰的作品與畫家都很特別,因爲他們都是最悲壯的失敗者。
“你無法捕捉到太十陽十、月亮或星星發出的光的視覺效果。光具有動感,能讓畫面活起來。火光和電燈光是畫不到畫布上的,人的視覺所感受到的畫面上的光,是通過顏料的淡淡塗抹來表現的。面積適當的白色要用足夠的暗色來襯托,那白色就會給人以光亮的感覺,但是,所產生的效果卻只不過是對生活的慘白的模仿,即使最傑出的大師也對此束手無策。
“那麼活物呢?它們也不能僅僅靠繪畫來捕捉。光滑的白色可以給人物增添生動的光彩,使眼睛炯炯有神。底畫打得好,女人的身十體就會被表現得淋十漓盡致,能畫出肌膚的光澤、體十溫十、和血管的脈動,但是,那隻不過是一種表現,一種幻覺。”
當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還不時地從畫布回過頭來看着桑德拉。他用硃紅、洋紅,鮮紅和鉛紅的顏料給底畫上光,以這些紅色爲重色,再陪上橙黃、墨黑、赭色、芒果色和天青石色。
他的手在畫布上的每一個動作都引起桑德拉的聯想。她的肌膚對他來說不過是容易接近的外表。難道他沒有注意到她內心非同尋常的十騷十動嗎?如果他靠近一些,站在適當的位置,他能不能看見她的閃光之處呢?她想像着,如果太十陽十、月亮和星星都黯淡了,在一片黑暗之中他也會發現她身上透出的光芒,並找到她。
他最後放下畫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他請桑德拉走過去看結果。
要是在兩天前,她看見一個男人能把自己的內在情感和思想都傾注在一張小小的畫布上,他會很驚訝的。兩天前,她不可能相信有誰會在她身上發現任何引人入勝的東西,更不會相信有人能洞察她的內心,發現她的美。然而那是過去,現在她完全不那麼想了。她從那一方畫布上看見了自己,看見了一個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女人。
“我很感動。”她輕柔地說。
她浴衣的帶子系得很鬆。就在她轉過臉去看畫家的時候,帶子又鬆開了,就像前一天一樣。涼風吹在她的肌膚上,讓她意識到她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他面前了。他離她很近,如果他想碰她的話,伸手就可以摸十着她。她沒有像昨天那樣感到害羞。她沒有低頭看自己,而是始終把目光放在他身上,想看看他是不是想利用這個機會再靠近一些看她。
畫家此刻看上去很疲勞。他的臉既年輕又衰老。他沒十精十打采地站在那兒,眼睛通紅,眼窩深陷,眼圈發黑。
“我有點餓了,”她說,“我可以去做午飯。”她心裏在想:“求你說,想再跟我多呆一會兒。求你說,你還想從我這兒要更多的東西。我有很多要給你。”
可是畫家放下畫具走開了。“我——我累了。”他說,“非常累,有時,我也會忘記那會耗費我很多十精十力。這工作很累人,雖然看起來不是那樣。”
“當然,”她說,她希望他沒有看出她很失望。她想:如果有誰能瞭解我,真正瞭解我,那就是你!
“對不起,對不起,我累了。”他說着走出畫室,進了裏面的一間小屋。那裏面有一張十牀十。
桑德拉邊穿衣服,邊看着畫像。心想:他知道我很美,難道他不想要我嗎?她朝他睡覺的房間裏看了看,走過去,站在他十牀十邊。他躺在那兒幾乎不喘氣。他的皮膚蒼白,可是走近一看,皮膚上有很多色素沉着。
桑德拉彎下腰,輕輕地吻了他的嘴脣。然後離開了。她沒有鎖上身後的房門。
瀝青被用來畫底畫,它能讓畫面產生髮光的效果,但是隨着時間的推移,它會漫色,會變得更深。
那天夜裏,桑德拉的兩名患者死了。
特護病房裏年紀最大的女人故去了(或者說死了),就像一朵在日落時凋謝的花一樣無聲無息地走了。只有那些監測她生命功能的儀器發出一陣響聲,在屏幕上畫出了長長的直線。桑德拉只用手輕輕一按開關,這些監測儀就不再叫了。
不久,第二個患者也斷氣了。
他是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在一次車禍中受傷,一直昏迷不醒。在他臨死之前,突然恢復了神智,大聲尖十叫起來。尖十叫十聲驚醒了其他患者。值班醫生宣佈男孩沒了(或者說死了),桑德拉只好拿白色被單蓋上了他的臉,那是一張看上去即年輕又蒼老,即成熟又幼稚的臉。
在等候把男孩從特護病房送往聖心醫院地下室太平間的這段時間裏,桑德拉不得不把男孩病十牀十週圍的米色掛簾全部擋上,這樣其他活着的患者就看不見他了。
就在她擋簾子的時候,她想起了這樣一句話:“在生命最燦爛的時候,我們死去。”這句話是很久以前,她站在一個基督徒的墓前,看着他的棺木入土的時候聽到的。此刻站在孩子的十十屍十十體旁,記憶的潮水向她涌來,往事浮現在眼前。她記得那不是《聖經》裏的話,而是祈禱書裏的話。所以這句話就不是上帝說的,而是人說的。她一陣衝動,便俯身吻了那個死去男孩的嘴脣。
就在幾個小時之前,她還躺在黑暗中安慰自己,讓自己確信會有選擇的機會,選擇生的機會。
洋紅是一種平靜莊重的色調,它需要犧牲各種各樣的生存在薊屬植物上的雌十性十昆蟲才能得到。
那天夜裏,桑德拉早早就下班了。現在,特護病房裏空了一大半,可以讓別的護十士來接班了,桑德拉可以休息去了。護十士米切爾告訴桑德拉,她看上去很蒼白,要她注意是不是得了貧血症。看樣子她在擔心桑德拉的心情不好,因爲她剛剛看着兩個患者死去。
桑德拉離開醫院的時候天還很黑,她索十性十沒有脫掉護十士衫。她在漆黑的夜裏走着,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傍晚時的煙霧也在城市上空消散了。
離開醫院裏的熒光屏和各種電子儀器發出的聲音,桑德拉感到一陣興奮。她剛剛看着兩個人死去,剛剛摸過兩個已經死去的人,現在她要離開了。她還活着。
當她到達她的公寓大樓的時候,便不加思索地穿過大街,來到畫家住的那座大樓。
她乘電梯上到他住的那一屋。他公寓的門還開着。
她進屋以後沒有開燈。外面昏暗的燈光透過畫室巨大的窗戶照進來,好像是一隻火把從很遠的地方給這間畫室照着亮一般。畫架、畫布、顏料管等畫具在幽暗的光線裏十陰十森森的,讓人聯想到中世紀的行刑室。
桑德拉繞過這些障礙物,走到他臥室的門前。臥室沒有窗戶,顯然他也沒有電子鐘或是任何其他可以用來照明的器十具。藉着屋裏微弱的光亮,她看見畫家側身躺在十牀十上,他的手臂和腿向一邊伸着,那姿勢好像他身邊還睡着一個人。
桑德拉站在門口,她肯定,如果他醒來,便會立刻看見她,並認出她的,因爲她穿的白色護十士衫將給他足夠的光看清她。其實她從外到裏穿的都是白色的。裁剪得體的白色裙子把她十十臀十十、腰和胸部的曲線勾勒得恰到好處。裙子裏面是白色的長統襪,白色的緊身短褲和白色的胸罩。她站在那兒先脫了鞋,然後開始脫十衣服。衣服下面隱藏着祕密,現在她想與人分享那些祕密。
就在桑德拉盯着畫家看的時候,他微微動了一下。她現在赤十十裸十着站在那兒。難道一個熟睡的男人不能查覺他的身邊站着一個,有呼吸有體十溫十的活生生的人嗎?
他好像真的有點查覺到她了,但是他還是微微一動,彷彿被一個夢吸引了。
她走過去,鑽進被子。她伸出手去撫十摸十他,然後她閉上眼睛用掌心十十揉十十十搓十他的身十體。她覺得她好像進入了一個神祕的世界;她把她的一腔激十情都凝聚在雙手上了。她要感受他的體十溫十、脈搏、和細微的肌肉顫十動。她想知道他是否覺查到她在摸十他。
他在她身邊微微動了一下。她把臉貼近他的臉,感覺到一絲暖意。她又輕輕地把臉依偎在他的脖子和下巴之間,然後張開嘴親十吻他。她的嘴在那兒停了一會兒,然後又伸出舌頭尖去十十舔十十他的皮膚。
他醒了,什麼也沒說。他向她伸出手臂。在有些人之間沒有祕密。
早上,桑德拉醒來發現自己和畫家摟十抱在一起。她就那麼呆了一會兒,想叫醒他。但馬上又改了主意;他睡得很平靜,臉上的神態也不那麼矛盾了,看不出他即老態又年輕的樣子了。
她從十牀十上下來,套十上罩衫,離開臥室並把臥室的門帶上。畫家仍然在黑暗中熟睡。
她來到盥洗室洗了臉,然後照着鏡子。那是在多少天以前,她從自己的窗戶裏看到這個畫家在畫一個十裸十體女人?又是在多少天以前,她仰望夜空,心裏鬱悶得直想哭?她有一種感覺,覺得她的生命實際上是由許多生命構成的,她還覺得自己像個承上啓下的中轉站,在她這兒,上一個生命結束了,下一個生命就開始了。
她讓頭髮散亂着,也沒有化妝。(值夜班時,她不化妝)即便這樣,當她一想起昨天夜裏的事,她的臉上就煥發出多年來從未有過的生氣。
她從盥洗室出來,進了他的畫室。昨天夜裏,在微弱昏暗的光線裏,這間屋子真像是一間行刑室。可現在它卻完全像一個男人的工作間了。她環顧着畫室,覺得自己已孩子氣地迷戀上他了——這些畫筆,是他的手握過的;這些顏色是他按照自己的願望調對出來的。
她衝動地想看看他的廚房。她知道自己這麼做很傻,有點想入非非,但她知道,這麼做值得。她的生命沒有結束。
他的廚房很乾淨。櫃子裏,除了幾隻簡簡單單的果汁杯子,什麼也沒有。它們卻被洗得乾乾淨淨,倒放在一塊白布上。她拿起一隻杯,想看看那上面印着的他的脣紋。她很想把自己的嘴脣放到他的脣印上。但是杯子被洗得一塵不染。
桑德拉還發現,廚房裏沒有食物,冰箱也沒有接上電源,冰箱的門敞開着。
最讓桑德拉掃興的是,他甚至沒有咖啡、茶、或者任何能放進開水裏的東西。
她回到畫室,從門縫朝臥室裏看,發現他睡得很安穩。他太累了,她想着,覺得有些內疚。
她看見她的畫像還在畫架上,幾乎快畫完了。當她看着畫布的時候,幾分鐘前她照鏡子的感覺頓時黯然失色了。畫像上,她的肌膚看起來是那麼光滑細膩,富有彈十性十。她看着那雙眼睛的時候,覺得一陣眩暈,那感覺就像她站在很高的地方往下看一樣。
她身十體的各個部位,上至眼睛,下至她雙十腿之間最隱祕的地方,都畫得非常完美。畫家對色調和光線的巧妙運用使畫面上的人物栩栩如生,呼之欲出。這幅畫充分顯示了一個畫家那非凡的駕馭顏色的能力。
她把視線從畫像移到了畫布上,她沒有感受到那種在近處仔細研究一幅畫的滿足感,她覺得她身上還有某種重要的東西沒有被畫出來。這樣想着,她離開了畫架,覺得畫上的那雙眼睛(或者是她的眼睛)還在身後盯着她。
這套公寓包括一間帶大窗戶的畫室,和四間與畫室相通的房間。她已經看過了廚房,洗澡間和臥室,現在還有一個房間她沒進去過。她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十愛十管閒事的人,但很快她就打消了這種想法。她認爲他不會有什麼祕密瞞着她。
再說,她也不想在他睡醒之前閒着沒事幹。
他醒了之後,他們可以一起出去喫早餐。或許,他還想請她上十牀十,再陪他呆一會兒呢;甚至或許,他們會在繼續畫畫之前,再回到十牀十上去。
她打開了那個小房間的門,裏面很暗。她的第一個印象便是那房間裏充滿了陌生人。好像她開門帶進來的光亮把這裏的人都嚇了一跳,彷彿他們個個都在幹着什麼不願讓人知道的事似的。她覺得他們正用祈求的眼神望着她。
但是,房間裏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她用不着害怕。那裏面都是些別的女人的畫像。這些畫有的掛在牆上,有的搭在架子上,有的卷着,有的半開着。這一番情景讓桑德拉有些自責,因爲,就在剛纔,她還認爲自己走進了一間關滿犯人的,十陰十森森的牢房,並給這些在黑暗中的可憐人施捨了一絲光亮呢。
“你在這兒幹什麼?”
桑德拉嚇得跳了起來。他起來了,並穿上了一條卡其布的便褲和一件綠色的襯衫。
“我只是到處看看。你畫這些用了多長時間?”
他抓住桑德拉的手腕,輕輕地把她拉出來,關上了房門。就在房門關上的一霎那,桑德拉回過頭又向裏面看了一眼,她有一種幻覺,好像畫像上那些女人都痛苦而嫉妒地瞪着她。她覺得累了,需要喫點東西。一個人怎麼會變得這麼敏十感,真是不可思議。
門關上之後,畫家把桑德拉帶到模特兒的坐十位上。他平靜而又心事重重地說:“你不該那麼幹。”
“對不起,我只想到處看看。”
她坐下,從他的手心裏十抽十出手腕。“這樣道‘早安’可不太好啊。”她把手放到他的胸前說。
他走開了,她很掃興。一切都搞錯了。她一直像個單相思的孩子,一廂情願地迷戀着他,現在,她開始感到很怕他。她爲他獻出了十愛十情,卻丟掉了自尊和理智。
他走到畫布跟前。桑德拉有一種神祕的感覺,覺得她對他無足輕重,他真正感興趣的是畫畫。眼淚充滿了她的眼眶,她淚眼模糊地看着畫家正對着畫布說:“你不該那麼幹,你真是太不應該了。求你,原諒我!”
桑德拉走過去,伸出胳膊摟住他。可是他直十挺十挺地站在那兒,好像根本沒看見她。他的眼睛始終盯着畫像上那雙眼睛。他像具十十屍十十體一樣,僵硬地站着。透過薄薄的罩衣,桑德拉感到他的身十體冰涼。
她鬆開他。他好像完全被畫像吸引了。“好吧,隨它去吧,”桑德拉想,“即便那是他惟一對我感興趣的地方,我還能夠忍受,我還不至於太糟。”
她轉身回到座位上。十陽十光照進來,屋子裏的每一件東西都顯得脆弱,不真實。“我們今天能畫完嗎?”她問。
他對着畫像回答:“不,我不想把你畫完,不想,不想。”
桑德拉覺得有什麼東西在體內撕扯她,“請別這樣。”她說。
桑德拉沒看見旁邊有打火機或是火柴,可是不知怎麼的,畫家一碰畫布,它就着了起來。
桑德拉立刻驚恐萬狀。她覺得好像自己的身十體在從裏向外燃十燒。她摔倒在地並不停地掙扎着,火舌在吞噬着她的肉十體,她感到一陣燒灼的劇痛。然而這卻是一種幻覺;她看見自己的胳膊、手指和大十腿仍然是那麼光滑完好無損。雖然她知道這是幻覺,但還是無法擺脫那可怕的疼痛。
她的眼前出現了一片紅色,她只能被動地看着接下來發生的事,心裏絕望地想:“我要完了。”
畫家把那塊作背景的米色布拿來鋪在她身旁,然後又到臥室裏取來他的一條褲子。他輕輕地把褲子放在桑德拉身上。她沒有反抗。疼痛減退了。
畫家身後的畫架成了一個帶火焰的框架;被燒透的畫布變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灰燼,在空氣裏飄來飄去。他的畫筆,調色刀等物品也冒着濃煙燃起來。火苗上躥,天花板被薰得越來越黑。
他把褲子蓋在桑德拉身上之後,就輕輕地把她放在那塊米色布上。他把她裹起來,只露出一張臉,然後把她抱了起來。他的樣子很平靜,而且毫不費力就把桑德拉抱起來了。此刻,畫室裏濃煙滾滾,火苗熊熊。
他抱着桑德拉出了房間,穿過大廳,來到電梯門口等着。電梯的門一打開,他就把她放在裏面,看着她的臉說:“別擔心,我會在這看着你下到底層。那兒會有人幫你。如果出什麼事,我會來幫你。”他俯身吻了她的嘴脣。
她本來想說“不要”,可是根本說不出來,只好看着他走開了,就在電梯門合上的時候,她看見他走進了火焰之中。她的電梯下降的時候,她聽見救火車瘋響。
像牙墨是把骨頭炭化以後產生的。
這座城市總有奇怪的事情發生;最觸目驚心的事件會引起人們的注意,被人們議論,然後,很快就被遺忘了。人們身心所承受的壓力迫使每個人泰然自若地面對一切。
一間畫室被大火燒燬了;有人發現,一架電梯裏有一個纏着裹十十屍十十布一類的東西的女人在哭;在火災現場,有人看見一個神祕的男子揹着一個黑色的絲綢大包,鬼鬼祟祟地溜走了,有人描述說他長得很老,有人說他很年輕,也有人說他很醜。
他消失了;她保住了十性十命;公寓被修繕一新。
這件事也被人淡忘了。
殘渣是棕色的,棕色與在羅馬地下墓十穴十中發現的古基督徒的頭骨有某種神祕的聯繫。
在一片古老的土地上,有一座城堡的廢墟。它曾經是一座被圍牆包圍着的,石頭結構的圓柱形塔樓。現在它的胸牆和扶牆都已破敗塌陷,以致屋頂的有些地方也坍塌了。星光下,廢墟就像一個穿銷甲披斗篷,眼看就要撲倒在地,即將死去,或已經死去的武士。
如果有誰走進廢墟,他立刻就會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他會發現,這裏面的牆上沒有鴿子巢的痕跡;石頭上沒有爬行的晰蜴;骯髒的裂縫裏沒有老鼠;這裏甚至連蜘蛛網也沒有。
似乎,這裏常有更大的食肉動物出沒;也似乎,所有活的動物都在迴避這個地方。
一個男人走近廢墟。他彎着腰,背上背了一個沉重的大包袱。在這裏,那人顯得很渺小,他像一隻小蟲子似地在石頭上走着,更像一隻忙忙碌碌的工蚊。
那人小心翼翼地把大包袱背到一個通向廢墟地下的暗道口。他順着一個黑暗、狹窄、不平坦的通道,向下走了很長時間。通道里十溫十暖、潮十溼,這裏的空氣也在有節奏地輕輕流動,像是一隻沉睡的野獸在呼吸。
男人的腳踩在褪了色的棕色碎片上,腳下發出吱嘎吱嘎刺耳的聲音。
從主樓的地下傳來一陣響聲。有人在那裏等着他呢。他一邊繼續往下走,一邊辨別着下面傳來的各種聲音。有脫水的幹東西發出的沙沙的聲音;有爪子在硬器或溼牆上抓搔時發出的刺耳的響聲;還有無節奏的擠十壓和吸十吮十聲。
男人走進一間屋子,一隻火把在很遠的地方給這房子照着亮。不知什麼地方有水或是別的液體在滴。地面破敗,露出生白鹼的溼土。男人放下包袱,打開黑色的絲綢包布。他四下張望着,把畫布一張一張地拿出來掛在牆上。雖然那裏又潮又冷,男人卻大汗淋十漓。
這時,傳來一陣在石頭上拖一個很大很重的東西的聲音,同時還傳來金屬和骨制的爪子挖掘潮十溼地面的聲音。主人出現在房間裏,他擋住了火把的光,使房間更加昏暗了。
掛在房間牆上的都是貌若天仙的美十女的畫像。這些畫像簡直是稀世之寶,是難以用語言來評述的。栩栩如生的畫面顯示出畫家對光和色的超凡的駕馭才能,和對女人肉十體細緻入微的洞察力。畫像上對女人肉十體的曲線和顏色細微差別的描繪,比常人想像的要細膩生動得多。雖然畫像上的一張張臉孔不能動,但是那上面的眼睛、面頰和嘴脣卻很傳神,表現出一種被囚禁時的痛苦與恐懼。
主人,那個伯爵拖着身十體逐一地看了每一幅畫。他的眼睛裏映着畫像的顏色和形體。有些畫被他鋒利的爪子劃破了;有些被他呼出的腐蝕物弄模糊了;還有的被他那曾經是人舌頭的,帶刺的肉十乎十乎的東西十舔十了一口。
看完每一幅畫之後,伯爵拖着身十體來到畫家跪着的地方,他用身十體纏住畫家,帶鱗片的爪子狠狠地扎進畫家衰老的皮膚裏。畫家聞到伯爵身十體裏流十出來的氣體的氣味,那不能算是呼吸。
“我知道還缺一個。你能解釋嗎,孩子?”伯爵說。
畫家擡起頭,全神貫注地注視着即將熄滅的火把。
“有些事情,就連你也無能爲力,主人,”他說。
龍的血對光異常敏十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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