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擲》作者:[美] 弗裏茨·雷伯
喬·斯萊特米爾突然意識到他得趕緊出門,要不然就得將腦門敲碎,好拿腦殼碎片來修補這搖搖欲墜的房子了。要是沒有大壁爐、烘箱和廚房邊上的煙囪,他的房子看上去就像由一塊大木頭、塑料布和幾張牆紙拼起來的爛玩意兒。
但實際上,這些東西跟石頭似的,結實得很。壁爐正燒着火,轟轟作響。壁爐上面是一排方形烘箱蓋,他妻子就在烘箱上烤麪包外賣,以補貼家用。烘箱上方是壁爐臺,有一堵牆那麼長,壁爐臺很高,喬的十媽十十媽十根本夠不着,小貓凱茲也跳不上去。壁爐臺上擺放着各式各樣的古董,這些古董被煙燻了幾十年,除了那些質地是石頭的、玻璃的或是陶瓷的,其他的都變得又幹又黑,看上去就像一個個皺縮的人頭和黑色高爾夫球。壁爐臺一端堆滿了他妻子的方形杜松子酒瓶。壁爐臺上面高高地懸掛着一幅巨大的古老五彩石印圖,被煙和油污薰得黑乎乎的,根本看不出圖上那股旋渦和厚厚的雪茄煙狀的東西到底是一艘鯨背狀的汽船被颶風捲入海里,還是一艘宇宙飛船被光驅的灰塵暴捲入太空。
喬剛穿上靴子,他十媽十十媽十就看出他要幹什麼了。“又要去四處閒逛了?”她語氣肯定地咕噥着,“家裏的硬幣塞滿了一褲兜,又拿去作孽。”她說完後用右手哆哆嗦嗦地從熾十熱的火堆邊撕下一條火雞肉,嚼了起來,左手擋住凱茲——這隻瘦巴巴的黃眼小貓正搖着髒兮兮的長尾巴對那塊火雞肉虎視眈眈呢。她的衣服骯髒不堪,上面的污跡一條一條的,就像火雞上的皮,穿着這樣的衣服,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個耷十拉的棕色布袋。她的雙手瘦得皮包骨,手指關節突出。
喬的妻子也馬上知道他要幹什麼去了,她站在最中間的烘箱邊上,眯着眼朝他笑了笑。在她蓋上烘箱蓋之前,喬瞥了她一眼。她在烤麪包,兩條長的、又細又扁、有着凹槽,還有一塊鬆十軟的圓頂面包。她很瘦,紫色的晨衣下一副病懨懨的身軀。她眼也不擡,伸出一碼長的細胳膊就近拿了一瓶松子酒,抖了一點在麪包上,又笑了一下。儘管她一句話也沒說,但喬知道她想說什麼:又要去賭錢喝酒找女人了,喝得醉醺醺地回家打我,然後去蹲監獄。上次的情景在他腦海裏一閃而過,當時他被關在漆黑的牢房裏,她趁着月色來看他。月光映出了她頭上的傷痕,青一塊紫一塊的。她透過小小的後窗低聲和他說話,隔着窗欄遞給他半品脫酒。
喬知道這次會更糟,但是跟上次一樣,他挺了挺身,摸了摸兜裏沉甸甸的硬幣,徑直朝門走去,邊走邊搖晃着彎曲的胳膊,像划槳輪一樣,嘴裏咕噥着:“出去賭一把就回來。”
他踏出門口,在要關門的一瞬間停了幾秒鐘,最後還是出去了。一出門,他卻覺得非常難受。早些年,凱茲還會在屋頂上和籬笆上跑來跑去,與夥伴打鬥或找雌貓做伴,可如今這隻雄貓卻只喜歡呆在家裏,烤着火,喫着火雞,躲着主人的掃把,滿足於同兩個家庭主婦呆在一起。他朝門口走去的時候沒人阻攔他,只聽到他十媽十十媽十的咳嗽聲和喘十息聲、酒瓶的叮噹聲和他腳下地板的嘎吱聲。
夜晚在銀白色星光的照耀下像是天上地下倒置了。有幾顆星星好像在移動着,像宇宙飛船炙熱的噴口。夜空下,好像整個鐵礦鎮都把燈熄了,睡覺去了。微風拂面,街道空蕩蕩的,只有看不見的幽靈在遊蕩。身後長滿蛀蟲的木屋散發出一股黴味,草坪上的乾草劃過他的小腿。喬突然想到這麼多年來,他內心深處一直在打算着有一天,他自己、他的房子、他的十媽十十媽十和妻子,還有小貓凱茲一起同歸於盡。多年前,廚房裏那麼高的十溫十度竟然能夠讓如此容易着火的破房子安然無恙,真是個奇蹟。
喬聳了聳肩,出去了。他踩着泥路,穿過柏樹墓地,直奔不夜城。
微風徐徐,但今晚的風有些躁動不安,像魔鬼的叫十聲。慘白的星光下,風兒掠過墓地的樹梢,掠過枝幹,好像在撫十摸十着寄生藤的觸鬚。喬感到今夜各路妖魔鬼怪也同這風兒一樣,煩躁不安,到處遊蕩着,不知道是想找個地方歇腳還是想結夥成羣地一處相伴。樹叢中半明半暗的亮光像吸血鬼一樣若隱若現,像生病的螢火蟲,也像遇到災難的太空艦隊。那種極度痛苦的感覺再次襲來,把喬帶入更加痛苦的深淵。他真想蜷縮進墳墓裏或搖搖欲墜的護頂板下,騙過他的妻子和家裏的其他人,免得她們和他一起同歸於盡。他心想:去賭一把吧,賭完了就回家睡覺。他一邊想着,一邊走出了敞開的墓地大門,經過了買賣贓物的地方,也路過了貧民窟。
乍一看,這不夜城和鐵礦鎮的其他地方一樣,死氣沉沉的。但不一會兒喬就看到了一束昏暗的燈光,像吸血鬼發出的亮光一樣,病懨懨的,但更加飄忽不定,隱約還聽到了音樂聲,是吉特巴舞曲。他沿着鬆十軟的人行道往前走,想起以前他還能像山貓或者火星裏的毒蜘蛛一樣勇十猛地和人打架。天哪,他已經好多年沒有真正地打過架了,也好久沒有那種充滿力量的感覺了。漸漸的,柔和的音樂變成了嘈雜的十交十際舞伴奏樂,聲音大得如同波爾卡舞曲,昏暗的燈光也變成了閃耀的亮光。大燭臺、妖藍色的水銀管還有閃爍的粉色霓虹燈十交十織在一起,嘲笑着天上的星星,那裏有宇宙飛船在來回穿梭。接着,一道三重的虛幻般的火焰照亮了整座不夜城,像地獄裏的彩虹,頂端呈藍白色,猶如聖十愛十爾摩之火①。不夜城正中間有好幾扇轉門敞開着,門頂上方,金色的石灰燈光一遍又一遍地描着,最後描出了兩個大大的花體字“賭城”。“賭十博”兩個鮮紅的大字像魔鬼的血一樣出現在喬的眼前。
【①聖十愛十爾摩之火(‘sFire)是一種自古以來就常在航海時被海員觀察到的自然現象,經常發生於雷雨之中,在如船隻桅杆頂端之類的尖狀物上,產生如火焰般的藍白色閃光。】
人們談論了好久的新賭場終於開張了!那天晚上,喬第一次感覺到生活的真正滋味,激動不已。
“進去賭一把吧。”他想。
他隨便撣了撣藍綠色工作服上的灰塵,拍了拍口袋裏哐啷作響的硬幣。然後他聳了聳肩,咧着嘴冷笑了一下,推開轉門,像是一掌推倒了對手一樣。
賭城好像有整個鎮子那麼大,裏面的酒吧長如鐵軌。綠色賭桌上的燈光時而出現了沙漏狀的十陰十暗,很是刺激。十陰十暗中,陪酒女郎、豔舞女郎走來走去,猶如白腿十裸十露的巫婆。遠處的爵士舞臺上,跳肚皮舞的也將肚皮旋轉出沙漏的形狀。來賭十博人的非常多,一個個貓着腰,像一簇簇蘑菇。每個人都光着頭,可能是因爲賭輸了悲痛萬分造成的,而那些風情萬種的紅衣女郎看上去像一大片的一品紅。
賭場總管的吆喝聲,賭徒們摔牌、擲骰子的聲音時斷時續,輕柔如爵士樂,卻聲聲事關命運。每張賭桌上的氣氛都異常緊張。錐形燈下,連塵埃的跳動都緊張不已。
喬越來越興奮,他感到全身都振奮了。就像大風之前的微風一樣,他知道內心的那點信心會逐漸膨十脹。所有關於他的房子、妻子和十媽十十媽十的念頭全都被拋到了腦後,只有凱茲這隻小十雄貓還在他的意識裏揮之不去。喬的雙十腿肌肉不停地十抽十動着,變得柔軟而有力。
他沉着地用眼掃描着這個地方,他的手好像不聽使喚了,不由自主地伸出去從身邊輕輕搖晃的盤子上拿酒。最終,他的目光定格在一張桌子上。根據他的判斷,那應該是“第一賭桌”,好像所有的大賭徒都在那一桌,和其他人一樣也是禿頭,高高地站在那裏,像一株株毒菌。透過人羣的縫隙,喬看到桌子的那一邊站着一個更高的人,那人穿着一件黑色長外套,領子豎着,頭戴一頂寬邊軟帽,帽檐低垂,只能看到臉的一小部分,他的臉煞白。喬心中滿是猜疑,又充滿了期望,於是他徑直朝着那一桌走過去。
他走近時,那些白腿十裸十露的女郎馬上就旋轉着走開了。他的猜疑一次次得到了證實,之後,他的期望開始膨十脹。桌子的一端站着一個大胖子。他從來沒見過那麼胖的人。胖子叼着根長長的雪茄,穿着一件銀色的背心,領帶上彆着一個金領帶夾,至少有八英寸寬,上面寫着幾個大字:“骰子先生”。骰子先生的對面往後一點,站着一個穿着暴露的豔舞女郎,她是唯一把盤子掛在脖子上的人,盤子正好垂到胸部下面的肚子上,盤子上堆滿了暗黃色的金子和黑玉色的籌碼。負責收骰子的女郎比他妻子還要瘦高,胳膊也比他妻子的長,好像什麼都沒穿,只戴了一副長長的白手套。她瘦得皮包骨,胸部像白瓷門把手。
每個賭徒身邊都有一個高高的圓桌放籌碼。喬擠進去的位子旁邊有張空桌子。他朝着離他最近的收銀女郎打了個響指,把他所有油膩膩的錢都換成了灰白色的籌碼。他捏了一下她的左十乳十頭,以求好運,她開玩笑似的要用牙齒去咬他的手指。喬不緊不慢地把他那堆不多不少的籌碼放在空桌子上,然後擠進人羣當中。他注意到他右邊的第二個賭徒拿着骰子。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慢慢地擡起眼睛朝桌子對面望去。
高個子賭徒的黑色外套是緞子質地的,優雅筆挺,黑玉般的鈕釦閃閃發光,黑絲絨的領子向上翻,如地窖一般黑乎乎的,低垂的帽檐用馬鬃鑲了細細的邊。衣服的袖子很長,袖口鑲了細小的花邊。衣袖下面是細長靈活的手指,但不動的時候看上去跟雕像的手指沒什麼兩樣。
喬還是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只看到他光滑的額頭從不冒汗,眉十毛十直直的,像貓的鬃十毛十,臉頰瘦削冷峻,鼻子有點扁,鼻翼窄。他的臉色其實沒那麼白,帶點棕色,像開始老化的象牙,或金星上皁石的顏色。他又看了一眼那個人的手指,膚色確實不怎麼白。
黑衣人背後是喬見到過的最凶神惡煞、舉止最粗俗的一羣男十女。喬看了一眼就發現每個穿金戴銀、脂頭粉面的男人都在其花背心下藏了一把手十槍,屁十股後面的口袋裏都裝着一節鉛頭棍棒;而每個神情放十蕩的女人吊襪帶下面都放有一把短劍,絲質內十衣包裹下的胸部中央放着一把銀色的短手十槍。男的看上去盛氣凌人,女的眼神冷酷十陰十險。
但是喬知道他們只是擺設,真正要命的是他們的主人,是那個黑衣人。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種你一碰就別想活命的人,如果沒問一聲,就算是輕輕地、畢恭畢敬地碰他一下,也會馬上遭到一頓拳打腳踢,甚至槍殺;也有可能一碰就死,因爲他黑色的外套可能帶有高十壓、高強度的電流。喬又看了一眼他那張幾乎被遮住的臉,決定不輕舉妄動。
眼睛是一個人最重要的相貌特徵,擅長賭十博的人都有着一雙深陷的眼睛。不過這個人的眼睛陷得很深,深得讓人看不到眼珠,深不可測,像兩個見不到底的黑窟窿。
雖然這讓喬很害怕,但一點都沒讓他泄氣。相反,他內心一陣狂喜,剛纔初步的猜疑徹底得到了證實,他心中充滿了期望。
這個人一定是真正的賭神,頂多十年才光顧一次鐵礦鎮。他來自一個叫“大城市”的地方,帶着一列船隊而來,大大小小的船隻在漆黑的河面上航行,猶如豪華的彗星。船上的排氣管有紅杉木那麼高,頂端包着一層弧形的黑鋼皮,排十出一條條長長的尾氣;或者像銀色的宇宙飛船,飛船的噴氣式發動機鑲着無數顆珠寶,船的舷窗閃閃發光,像一排排排列整齊的小行星。
也許,所有真正的賭神實際上都是來自其他的星球,那裏的夜生活要豐富得多,那裏的生活也更具有冒險十性十、刺激十性十。
對,他就是喬一直以來要找的那種對手,喬感到自己的手指已經開始蠢十蠢十欲十動了。
喬低頭看了一下賭桌,桌子差不多有一個人的身高那麼寬,至少兩倍那麼長,深陷下去,鋪着一層黑色的十毛十氈,不是通常所見的綠色的十毛十氈,所以整張桌子看上去像一口巨人用的棺材。桌子的形狀有某種很熟悉的東西,可是喬一下子卻想不起來。桌子的底部呈彩虹色,閃閃發光,像是撒上了一層細小的寶石。喬徑直低頭往下看,眼睛都快碰到桌子了。他突然有了一個怪異的想法,覺得這張桌子穿越了整個世界,所以那些細小的寶石其實是世界另一端的星星,即便在太十陽十高照的白天也能看到,就像喬採礦時總能透過礦井看到天上的星星一樣。這樣,如果哪個賭徒輸個十精十光,頭暈目眩,一頭栽進去,就永遠也出不來了,不管裏面是地獄還是某個黑色的星系。喬頭腦裏的各種想法紛亂,他感到手指冰冷僵硬,心裏一陣恐懼。有個人在他邊上輕聲說:“來吧,夥計。”
就在那時,骰子剛傳到他右邊那個大賭徒手上,那人把骰子擲在桌子中央,擋住了喬的視線。不過,另一種奇怪的現象馬上吸引了喬的注意力,象牙色的骰子很大,邊角出奇的圓,中間深紅色的點像真的紅寶石一樣閃閃發光。那些點排列得很奇怪,每一面看上去都像一個微型的頭蓋骨。比如說,剛剛有人擲了個總數七點,一個兩點和一個五點,其中兩點均勻地分佈在一邊,而不是朝着相反的角落分佈,像人的兩個眼睛;而五點是這樣分佈的:上面同樣的兩點“紅眼睛”,中間的一點像紅鼻子,下面的兩點靠得很近,像人的牙齒。
瘦高個的、戴白手套的骰子女郎像得了白化病的眼鏡蛇一樣鑽了出來,收攏了骰子,放到喬的面前。喬暗暗吸了口氣,從他的桌子上拿起一個籌碼,正打算放在骰子旁邊,卻意識到這裏的人不是這麼做的,便又把它放了回去。他仔細觀察了一下籌碼。這籌碼出奇的輕,呈淡棕黃色,像是十奶十油裏攙了點咖啡那種顏色,摸上去感覺上面還刻有什麼符號,雖然看不到。喬只是稍微摸了一下,搞不清楚是什麼符號。摸十着籌碼的感覺很好,麻麻的令人很興奮,喬拿在手上感覺雙手充滿了力量。
喬隨意而又快速地掃視了一遍在座每個人的臉,包括他對面的賭神,然後,他平靜地說:“賭一便士。”當然,一便士是一個籌碼,也就是一美元。
所有的大賭徒都發出了一陣憤怒的噓噓聲,圓臉的大肚子“骰子先生”叫他的保鏢過來,臉都變青了。賭神舉起前臂和雕塑般的手,手掌朝下。“骰子先生”立馬一動也不敢動,其他人的噓噓聲也戛然而止,速度比流星滑過天際還要快。然後,這位黑衣人輕聲地很有教養地說:“讓他來。”聲音裏沒有絲毫的鄙夷。
現在,喬的猜疑完全得到了證實。真正的賭神是絕對的紳士,對窮人很慷慨。其中一個大賭徒帶着些許尊敬,笑着對喬說:“你來吧。”
喬拿起了一個紅寶石般的骰子。
喬擲東西的手法一向很準。他曾經在一個盤子上一手就抓住兩個雞蛋,鐵礦鎮舉行的打彈子游戲他每次都大獲全勝,他還能變戲法地把六個字母方塊扔在地上,結果排成了“mother”這個英文單詞。在礦井,他能在黑暗中離礦石牆五十英尺處擊下一塊礦石,再把它刻成老鼠的頭蓋骨。他有時候自娛自樂,把掉下來的礦石碎片扔回去,碎片居然貼住了,至少能停留一秒鐘。有時候他能快速地把七八塊掉下來的碎片扔回去,就像玩拼圖一樣。如果讓他到太空去,他保證能一次駕駛六艘摩托快艇,並且能閉着眼睛穿過土星的光環走8字形。
擲骰子和扔石子或字母方塊的唯一區別就是要把骰子扔到賭桌的邊角,這對喬的技能反倒是更有趣的挑戰。
喬把骰子捏在手裏,格格作響,感覺自己的手從未這麼有力量過。
他迅速地、低低地扔下骰子,正好落在骰子女郎的面前。如他所願,總數七點,一個三點和一個四點,形狀和五點的差不多,只不過兩個都只有一顆牙齒,三點的沒有鼻子。喬贏了,贏了一美元。
“賭兩分幣。”喬說。
這一次,他擲了個總數十一點,其中的六點看上去和五點差不多,不同在於六點有三顆牙齒,是所有點數當中最好看的一張頭蓋骨了。
“賭四分鎳幣。”
兩個大賭徒平分了賭金,私下裏互相得意地笑了一下。
這一次,喬擲了一個三點,一個一點,總數四點。
其中一點的點不在中央,而是偏向一邊,看起來仍然有點像人的頭蓋骨——小人國裏獨眼人的頭蓋骨。
有一陣子喬心不在焉,連續扔了三次十點。他的注意力轉移到了骰子女郎身上,看她如何收骰子。每一次,喬總覺得骰子還平放在十毛十氈上時,實際上她的手已經伸到骰子底下了。喬覺得這不可能是幻覺。雖然骰子無法穿透十毛十氈,骰子女郎的手卻好像可以快速地插十入這些黑黑的、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的骰子,好像它們根本不在那裏一樣。
就在那一瞬間,整張賭桌是一個穿過地球的洞,這個想法再次閃過喬的大腦。這就意味着,骰子是放在一個完全透明平十滑的平面上,這個平面託不住任何東西,除了骰子。或者也許只有骰子女郎才能穿透桌子的表面,那就意味着喬剛纔認爲輸得十精十光的賭徒會一頭栽進這張賭桌永遠出不來,這種想法僅僅是幻想而已。
喬決定弄個明白。除非萬不得已,他也不想在賭十博的關鍵時刻把自己搞得暈頭轉向。
他又擲了幾次骰子,點數都不好,他急切渴望着真相大白。“振作點,喬。”最終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把骰子擲到遠處的桌角上,這樣骰子反彈回來的時候恰好落在他面前。他停了一下,讓所有人都看清他扔的點數,然後趁骰子女郎伸手之前,快速地把手伸向骰子,抓了起來。
哇!喬差點大聲喊出來,還好忍住了。他還是第一次這樣忍住不讓自己的感受表露出來,記得他第一次試着把手伸向他難以伺候的未婚妻的大十腿,脖子剛好被黃蜂蟄到了,他忍不住叫了起來。他的手指和手背疼痛不已,像是剛剛伸進鼓風爐一樣。難怪骰子女郎要戴着白手套,那手套一定是石棉做的。幸好他剛纔不是用擲骰子的那隻手,他一邊想着一邊悲痛地看着手上的水泡慢慢冒出來。
他想起學校的老師說過,地殼底下的十溫十度高得可怕,他工作的那口二十米深的礦井也說明了這一點。熱氣一定是從這個賭桌大小的洞涌上來的,所以要是哪個賭徒栽下去的話,剛一進去就會被烤焦掉,化爲灰燼。
那些大賭徒再次朝他發出了憤怒的噓噓聲,好像他的手還燙得不夠厲害似的。骰子先生又一次面色鐵青,張着大嘴喊他的保鏢過來。
賭神又做了一次那個手勢,救了他,然後十溫十和地低聲說:“骰子先生,告訴他。”
骰子先生衝着喬大叫:“賭徒絕不允許動骰子,不管是他自己擲的還是別人擲的,只有我的骰子女郎纔可以動,這是這裏的規矩!”
喬趕緊朝着骰子先生連連點頭,然後冷靜地說:“賭八分鎳幣。”其他的賭徒也出了同額的賭注,這次喬扔了個五點。他又隨意擲了幾回,除了五點和七點,其他點數都扔到了,後來他感覺左手的疼痛慢慢消失了。他右手的力量卻絲毫不減,他甚至感覺更有力量了。
這期間,賭神禮貌地向喬微微鞠了一躬,仍沒有露出那深不可測的眼眶,然後轉身找那個最漂亮、看上去最邪惡的女郎要了根長長的黑雪茄。即便對最細小的事也彬彬有禮,喬覺得這是真正的賭神的另一個特徵。賭神當然有一幫兇神惡煞的打手,喬擲骰子的時候又隨意地看了那些打手們一眼,卻注意到有個流十浪十漢模樣的人,氣質高雅,卻衣衫襤褸。那人頭髮蓬亂,眼神目不轉睛,顴骨凸出,一副詩人的面孔。
喬看着黑色的寬邊軟帽下升起了嫋嫋的煙霧,他覺得要不就是桌子對面那盞燈的光線暗淡了下來,要不就是他的第一眼產生了偏差,賭神的實際膚色其實更深一些。他的腦中甚至冒出了一個瘋狂的想法:賭神的膚色在逐漸變深,就像一個海泡石的菸斗越十抽十越黑。更妙的是,這個地方的熱能也足以使海泡石顏色加深,喬的慘痛經歷就能夠驗證這一點,不過據他所知,那些熱量目前爲止只存在於桌子底下。
喬對於賭神的種種好感,親切抑或是崇敬都降到了最低點。他越發確定這個黑衣人所蘊藏的巨大威脅,惹惱他等於自尋死路。沒有什麼會比接下來發生的事件更令喬感到十毛十骨悚然。
賭神把那個最有姿色也最邪惡的女郎攬入懷中,並紳士般優雅地撫十摸十着她的十十臀十十部。那個詩人氣質的小夥子妒火中燒,說時遲那時快,他一個箭步衝上前,手中那把閃着凜冽寒光的匕首直刺向黑衣人的背部。
喬無法看清賭神是如何躲過這次偷襲的。他那舉止優雅的右手甚至沒有離開女郎豐滿的十十臀十十部,只見他快如彈簧般地動了動左手。喬說不清他到底是用刀刺中了詩人的咽喉,還是以柔道的手法震碎了它,或是以中國武術只用兩隻手指捏碎了它,還是隻是不費吹灰之力地輕輕一碰。不管過程如何,那傢伙立馬躺在地板上死十十屍十十一般,彷彿受到了無聲巨炮或隱形射線發射槍的重擊。兩個黑人上前把十十屍十十體拖了出去,所有人都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此類小插曲在賭城顯然是司空見慣。
喬的賭運開始好轉,他無意中就擲出了五點。
但這時,他左手的陣痛已經消失了,他神經緊繃,就像被一層金屬裹十住的新吉他弦,異常專注。三擲之後,他扔了一個五點,把桌上押下的籌碼盡數收如囊中。
他接連擲了九次,七次七點和兩次十一點,面前的賭注也由一個籌碼堆積成金字塔般的四千多美金。大家都死守着陣地,一些人開始顯露出焦慮之色,有兩個已經滿頭大汗。賭神還未和喬正面十交十鋒,只是一味跟進,但從他異常深陷的眼睛可以看出他一直饒有興趣。
喬突然有了一個邪惡的想法。他知道自己今晚所向披十靡十,但如果他不冒一下險,賭神的高超技法將無緣得見,而他對此十分好奇。此外,他覺得應該要以禮還禮,適當地展現一下紳士風度。“我押四十一美元”他高聲說。
“賭一美分。”
這次沒有人發出噓聲,骰子先生的圓臉上也不再十陰十雲密佈。但喬覺察到賭神正失望地盯着他,或者說悲傷地,也許可能只是在思索。
喬一下就擲出了兩個六點,看到並排的兩個咧開嘴笑,露出一口紅寶石牙齒的漂亮的小腦袋,讓人心情愉悅,接着輪到他左手邊的賭徒來擲。
“他的好手氣什麼時候纔到頭啊!”另一個賭徒眼神裏滿是羨慕,嘴裏憤憤地嘀咕着,喬朝他撇了撇十胡十子。
骰子飛快地在衆賭徒手中輪流,沒有人手氣特別好,面前的籌碼都沒有超過中等高度。“賭五美元。”“二十。”“三十。”喬時不時地跟進,贏比輸多。在輪到賭神擲骰子前,他已經贏了七千美元,綠花花的鈔票。
賭神把骰子放在他那輪廓如雕刻般剛毅的攤開的手掌中,若有所思地看了好一會兒。他褐色的前額平坦光滑,歲月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更沒有順着皺紋流下的汗珠。他低語着:“二十。”說完後,他合上手掌,輕輕地搖晃,骰子碰撞發出的聲音就像在搖晃裏面有籽的半乾小葫蘆,最後他漫不經心地一擲,骰子散落在了桌尾。
喬還從未在其他賭桌上見識過這種擲法。骰子在空中不偏不倚地畫出一道直線,就在桌子尾部的轉角處戛然而止,紋絲不動,七點。
喬的失落寫在了臉上。他有一次在擲的時候曾做過如下計算,“擲之前讓三點朝上,五點朝北,在空中翻兩個半跟頭,以六五三點的共同角觸地,再繞四分之三圈,以一點和兩點之間的邊碰到桌子的另一邊,倒回半圈,左轉四分之三圈,以五點着地再滾兩圈,最後顯示是兩點。”這還只是在沒有反彈的前提下算出一個骰子的翻轉過程,尋常技法。
相比之下,賭神的技法就顯得有點荒唐,但卻深不可測,簡單到令人恐懼。無疑,喬可以輕而易舉地模仿他。這和他過去玩的填石遊戲的初級版同樣簡單。但他從未想過要在骰子賭桌上玩這種十乳十臭未乾的把戲。這會使整個賭局變得過於簡單,破壞遊戲的美感。
另一個原因就是喬不曾癡心妄想可以贏得如此輕巧。根據他多年來的耳濡目染,這一擲十分可疑。
有可能其中一個骰子並沒有完全觸到桌子尾部或者只是捱到一點點。他又想起一點:當兩個骰子之間距離僅有一英寸時難道不是應該要回彈起來嗎?
儘管如此,喬那銳利的雙眼看到的卻是兩個骰子平躺着,撞到尾部的擋板卻彈了起來。
而且,賭桌上的其他人似乎都對這一擲沒有異議,骰子女郎收走了骰子,押黑衣人輸的賭徒也紛紛掏錢。看來這個賭城的規矩和其他賭場不一樣。喬堅持了他十媽十十媽十和妻子的叮囑,除非萬不得已,千萬不要質疑主人的規則,才能避免惹禍上身。
況且,這一盤他並沒有下注。
賭神的聲音彷彿一陣風從塞浦路斯山谷或火星呼嘯而過,他宣佈:“賭一萬。”
這是今晚下得最大的賭注,再加上賭神說話的口氣和方式,讓人覺得遠非如此簡單。
四下裏頓時鴉雀無聲,原本放送爵士樂的喇叭也沉寂下來,賭城總管的大聲嚷嚷也聽不到了,牌落到桌上的聲音也更柔和,就連輪盤裏的球似乎也很識事務地在滾十動時儘量減少噪音。越來越多的人悄無聲息地聚攏到一號賭桌旁。隨從和女郎呈半圓狀裏一層外一層把賭神圍在中間,爲他圈出足夠的空間來施展身手。
喬意識到一萬的賭注比他面前的那堆籌碼還多三十個。有三四個大賭徒互相打暗號取得一致後纔敢下注。
賭神再次以同樣的手法擲出了七點。
他又下了一萬,又是七點。
還是七點。
仍舊七點。
喬心裏的憂慮開始膨十脹,同時也滿腔憤慨。賭神就以這種機械式的、毫無美感可言的拙劣手法贏得大把大把的鈔票,這簡直太不公平。爲什麼這麼說呢,因爲他的動作根本不是在擲骰子,骰子在空中或落地後都不曾轉動分毫。只有機器人才會這麼做,而且只是簡易編程的機器人。喬還沒在賭神身上下過賭注,但如果這種一邊倒的形式持續下去,他也不得不出手了。大賭徒中有兩個已經汗流浹背,舉白旗狼狽退場了,沒有人有膽量填補他們的空位。很快,即使把其他賭徒的剩餘籌碼相加也無力招架,他必須得冒冒險或者乾脆退出遊戲,但他做不到。此刻他的右手裏有一股力量在升騰,如同鏈狀閃電。
喬等待着,等待有人挺身而出質疑賭神,但沒人這麼做。他意識到,儘管自己在努力顯得從容不迫,但他的臉開始因爲困窘而發紅。
骰子女郎正要拿起骰子,賭神擡了擡左手製止了她。賭神潭水般深不可測的雙眼直勾勾地盯着喬,喬強迫自己鎮定自如地迎着他的目光,但他在賭神的眼裏捕捉不到一絲光亮。一個冷戰,他感到自己慢慢地被籠罩在一片令人膽戰心驚的疑雲中。
賭神以最十溫十文爾雅的語氣低語道:“我知道坐在我對面的骰子高手對我的最後一擲心存疑惑,對它的合理十性十有不同看法,但作爲一位紳士,他不好意思提出。洛蒂,紙牌測試。”
一個身材高挑、象牙膚色的骰子女郎從桌子底下十抽十出一張牌,惡狠狠地咧了咧嘴,閃過貝母般潔白的牙齒,把牌叼在嘴裏,翻轉着貼着桌面射十向喬。他伸手接住了,粗略檢查了一下。這是他見過的最薄、最硬十挺、最平十滑、最有光澤的紙牌。這還是一張鬼,也許別有深意。喬把它扔回她手裏,她沒有握住,而是讓它朝着兩個骰子尾部擋板處自十由落體,正好落在兩個骰子圓滑的角與十毛十氈之間的微小空隙間。她輕巧地將紙牌移走,證明兩個骰子的任意一個角都與桌子的尾部之間不存在空隙。
“滿意了嗎?”賭神問道。喬無話可說,只能違心點頭。賭神向他鞠了個躬。骰子女郎抿了抿薄薄的嘴脣,昂首挺胸,向喬炫耀她白瓷門把手般的胸部。
賭神隨意地幾乎是帶着一種厭倦的神情又開始例行公事般下一萬的賭注,再擲出一個七點。大賭徒們很快都輸得十精十光,敗下陣來。一個臉色異常紅十潤的蘑菇還叫人火速送來現金,但也無濟於事,依舊是打了水漂。與此同時,黑白相間的籌碼在賭神面前卻疊得有如摩天大樓那麼高。喬變得更加焦躁和恐慌。他的眼睛如同獵鷹和偵察衛星似的緊盯着那兩個棲息在桌子尾部的骰子,但始終無法找到合理的理由要求紙牌測試,也鼓不起勇氣質疑賭城的規則。他每次一擲完就後悔了,不斷地詛咒自己那該死的衝動,白癡似的、自負的、自十殺式的衝動。
更糟的是,賭神一直用他那如煤炭般漆黑的眼睛靜靜地凝視着喬。現在喬已顧不上許多,搖三次就不假思索地扔了下來。他就像喬的妻子和十媽十十媽十一樣盯着喬看,這種感覺讓喬如芒在背。
但是在喬內心深處投下恐懼的十陰十影並非這雙一直注視着自己的眼睛,而是冥冥之中的另一雙眼睛。這種來自超自然的恐懼使他更加確信賭神對生死的十操十縱。喬禁不住問自己,他今晚到底是和誰在賭?他的好奇心和他要贏的欲十望同樣強烈。儘管他手臂裏的那股能量還在升騰,就像制動的火車頭、等待發射的火箭,他開始汗十毛十倒豎,渾身起雞皮疙瘩。
賭神仍然是一副十寵十辱不驚的神態,在黑色的綢緞外套下,慵懶而高貴,十溫十和而有禮有節,同時也是致命的。實際上,喬發覺自己身處的最困難的境地是,在一整晚都對賭神的運動家十精十神佩服得五體投地,現在卻不得不和他背道而馳。空出來的位置已經超過了參與者的數目。
很快只剩下了三個。
賭城變得更加寂靜,彷彿身處塞浦路斯山谷或是月球。爵士樂已經停了,一起停止的還有肆意的大笑聲、拖沓的腳步聲、舞女放十浪十形骸的尖十叫十聲以及酒瓶和錢幣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響。所有人好像都聚集到一號桌邊,鴉雀無聲,井然有序。
喬忍受着煎熬,這煎熬來源於自身的警覺、對規則的懷疑、自卑的心理、跳躍的思維、好奇心和恐懼。尤其是最後兩種情緒。
賭神的臉有一部分被遮住,在能看到的部分,膚色在繼續變暗。喬甚至有個不着邊際的想法,他懷疑和自己十交十鋒的其實是個黑人,也許是擁有惡術的伏都教徒,臉上塗抹的白色妝容在漸漸褪去。很快,堅守崗位的最後兩個大賭徒也輸光了。喬不得不動用他那一小撮少得可憐的籌碼了,要不就得出局。經過一番痛苦的掙扎,他選擇了前者。
他輸了十美元。
那兩個大賭徒也十抽十身而退,作壁上觀。
那雙深邃的目光仍困擾着喬。一個聲音低語着:“全部押上吧。”
喬覺得自己體內翻騰着一股可恥的衝動:認輸。至少揣着六千美金回家對他妻子和十媽十十媽十也有十交十待了。
但是他無法忍受圍觀者的嘲笑,而且仍有一線生機,不管希望如何渺茫,他還是有機會挑戰賭神,打敗他。
他點頭同意了。
賭神開始擲了。喬伸長了脖子,上十上十下十下觀察,不放過每一次的搖動,也不覺得眩暈,恨不得變成老鷹或太空望遠鏡。
“滿意了嗎?”
喬知道他沒有退路:“是的。”他把頭擡得儘可能高。這是紳士的做法。但他又意識到在這種環境下他除了說“是的”也別無選擇,周圍不是敵人就是陌生人。不過他又問自己:一個命如草芥、身處逆境、註定失敗的人有什麼資格去擔心潛在的危險?
而且,有粒骰子和其他幾粒不在一條線上,雖然沒有一根頭髮十絲的出入。
這是喬這輩子最艱難的時刻,但他堅持住了:“不。洛蒂,紙牌測試。”
骰子女郎大聲地咒罵,直起身,那架勢像要朝他的眼睛吐唾沫,喬感覺她要吐出的就是眼鏡蛇的毒液。但是賭神擡手責備了她,她把紙牌低低地扔向喬,太低了且不懷好意,牌還沒到喬手中就落到了黑色的十毛十氈下。
紙牌頓時變得滾十燙,儘管分毫未損,卻被烤成了焦褐色。喬壓制住怒氣,高高地扔了回去。
洛蒂的嘲笑聲聽起來十分刺耳,她由着牌落到尾部擋板——飄忽不定之後,它滑十到了喬懷疑的那粒骰子背後。
賭神欠了欠身十子,低聲說:“先生,您的眼睛很銳利。確實骰子沒有碰到擋板。我向您表示最誠摯的歉意——輪到您了,先生。”
看到骰子擺在他的面前,喬就像中風似的幾乎無法動彈。所有的感情都向他襲來,包括他的好奇心也不可遏止地漲到了最高點。當他說出“全部押上。”賭神馬上回應:“不能反悔了。”他一時無法控制自己的衝動,把兩粒骰子筆直地朝賭神漆黑暗淡的眼睛扔了過去。
骰子準確地落在了賭神的眼窩裏,轉了個圈,發出悶葫蘆似的聲音。
賭神伸出一隻手,向兩邊示意後退,不准他的保鏢、女人或其他任何人動喬一根毫十毛十。他在眼窩裏洗了一下那兩粒骨質立方體,射十出,落在桌子中央。一粒平穩地落下,另一粒斜倚着它。
“骰子沒有完全接觸桌面,先生。”他輕聲細語,全然沒有被冒犯過的慍色,“再來一次。”
喬剋制住驚嚇,心事重重地搖着骰子。很快,他就暗下決心,儘管他現在猜到了賭神的真實身份,他還是願意放手一搏。
喬不禁思索:一副骨架怎麼能四處走動?難道骨架裏還有軟骨和肌肉,能聯結起來,還是因爲力場的作用,或是鈣質磁體的引力作用?——這種聯結再加上這具行十十屍十十走肉自身產生的電能。
一片肅靜中突然有人清了清嗓子,一個紅衣服的女人開始歇斯底里地傻笑,一枚硬幣從衣不蔽體的女孩手中捧着的托盤滑十下,落到地上發出金子清脆的聲響,並順勢在地板上歡快地滾十動着。
“安靜。”賭神下令。他從外套的胸口處掏出一個東西擺在他面前的桌子邊上,速度之快無人能看清。一支閃閃發亮的短管銀質左輪手十槍躺在那兒:“下面,不管是最低賤的黑人十妓十女還是你-——骰子先生,誰敢在我最尊敬的對手擲骰子的時候發出一丁點兒聲響,誰就等着喫子彈。”
喬躬身向他回了個禮,感覺很可笑。他打定主意要擲出七點,一個一和一個六。他搖起骰子,這次賭神仔細觀察骰子的運動,雖然他的眼窩裏沒有眼球,這點可以從他頭顱的轉動看出。
骰子落下,繼續滾十動,停止。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喬也意識到了他生平第一次在賭桌上犯了個錯誤。或者賭神的眼神裏有種能量比他右手上的還要強大?六點是穩當地落下了,但是一點卻多滾了半圈,停下來時也變成了六點。
“遊戲結束,”骰子先生十陰十沉地高聲宣佈。
賭神舉起一隻僅剩下骨架的褐色的手。“未必,”他低語道。他的黑色眼眶對準喬就像十逼十近的槍口:“喬·斯萊特米爾,你還有值錢的東西可以下注,只要你願意——你的一條命。”
這下,整個賭城沸騰起來,歇斯底里的傻笑、鬨堂大笑、嘶叫、尖十叫,場面失去了控制。骰子先生朝着人羣高喊,他代表了所有人的看法:“像喬·斯萊特米爾這樣遊手好閒的人,他的命有什麼用?值多少錢?兩美分都不值吧。”
賭神把一隻手按在槍上,各種笑聲霎時都銷聲匿跡了。
“我自有用處,”賭神低沉地說,“喬·斯萊特米爾,我願意用我今晚所有的贏利再加上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做賭注,而你押上你的十性十命,以及靈魂。由你來擲,如何?”
喬·斯萊特米爾感到恐懼,但是此時的戲劇般的處境已經由不得他了。他仔細考慮了一下,他當然不想放棄成爲舞臺上焦點的機會,一文不名地回到家面對妻子、十媽十十媽十、破敗不堪的房子和萎十靡十不振的凱茲。他鼓勵自己,也許賭神的眼神裏並沒有蘊藏什麼能量,他剛纔能擲出一點,只是犯了不該犯的錯誤。而且,相對於賭神對他的估價,他倒更樂於接受骰子先生的評價。
“就這樣吧。”他同意了。
“洛蒂,給他骰子。”
喬前所未有地全神貫注,他能感到那些能量在洶涌澎湃,震得他手臂發麻。他擲了出去。
骰子沒有也不可能落到十毛十氈上。猛地落下,濺起,在桌子尾部上方畫出一道誇張的曲線,接着如閃爍着紅光的流星一般飛向賭神的臉,停了下來,落在他黑漆漆地眼窩裏,可以看見兩個一點在閃着微弱的紅光。
蛇眼。
低音再次響起,那一雙閃爍着紅光的骰子眼睛似乎嘲弄地看着喬:“喬·斯萊特米爾,你出局了。”
賭神分別用左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或者說兩根骨頭——把骰子從眼窩取出,扔在洛蒂戴着白手套的手裏。
“是的,你出局了,喬·斯萊特米爾,”他平靜地說,“現在你可以朝自己開一槍”——他摸了摸那支銀質手十槍——“或者割破自己的喉嚨”——他從外套裏拿出一把金質手十柄十的獵刀,擺在左輪手十槍邊上——“或者服毒”——刀槍旁邊又多了一個黑色小瓶子,上面有骷髏頭和十交十叉腿骨的圖案——“或者讓弗洛西小十姐用她的吻置你於死地。”他從身旁拉出一位最爲美豔、看上去也最爲邪惡的女郎。她風十騷十地賣弄自己,撩十起紫羅蘭色的短裙,對着喬裝出一副挑十逗、飢十渴的表情,撅十起猩紅色的上脣,露出雪白的尖牙。
“或者,”賭神還沒說完,意味深長地對着黑十洞之上的賭桌點點頭,“你可以縱身一跳。”
喬面不改色:“我選擇跳下去。”
他擡起右腳放在空蕩蕩的沒有籌碼的桌上,左腳踩在桌沿,身十子向前傾——出其不意地,他踢起左腳,飛身作虎躍狀向對面的賭神撲去,雙手直指他的咽喉。喬寬慰自己至多一死,剛纔那個詩人小夥子死的時候似乎也沒受多大痛苦。
在他躍過桌子正中心上方時,他瞄了一眼看那下面到底是什麼東西,還來不及多加思考,已經整個人撲到了賭神身上。
堅十硬的褐色手掌以柔道中劈的動作擊中了他的太十陽十十穴十——褐色的手指或者說骨頭像發酵的面十十團十十膨十脹開。喬的左手戳十穿了賭神的胸膛,感覺只是穿過了黑色的絲綢外套,他的右手向寬邊軟帽下的頭骨抓去,將它粉碎。下一秒鐘,喬就躺在了地板上,身邊是幾件黑色衣物和一些褐色碎片。
他一躍而起,去抓賭神的堆成小山似的戰利品,但是時間只允許他粗略地抓一把。他沒看到金子、銀子或黑玉色籌碼,所以只在左邊的褲袋裏塞滿了灰白色籌碼就奪路而逃。
整個賭城的人都將注意力轉向了他,對他窮追不捨。牙齒、刀子、黃銅指環,無所不用。人們砸他、抓他、踢他、絆他、用高跟鞋的尖跟踩他。一個眼裏爬滿血絲的黑人用一個鍍金的喇叭猛敲他的頭。他眼前閃過一個金髮骰子女郎的身影,他伸手抓她,卻被她逃脫了。有個人要用點着的雪茄戳他的眼睛。洛蒂,彷彿一條白色的大蟒蛇,翻十動他,鞭打他,差點要扼死他。他透過一個倒在地上的寬口瓶看到了弗洛西,她如同一隻貓科類的猛獸,朝他臉上扔了一種酸十性十物質。骰子先生用銀質左輪手十槍在他周圍一陣亂射。人們十捅十他、鑿他、捶他、勒他、插他、頂他、咬他、箍他、撞他、打他,還死命踩踏他的腳趾。
但無論是重擊還是撕咬都沒有一點力道,就像是在和鬼搏鬥。最後,整個賭城的人的力氣加起來也就比喬多那麼一點。他感到身十體被許多隻手架了起來,被扔出了旋轉門,後背着地,重重地摔到了人行道上。這一摔不但沒有大礙,反而增強了他的信心。
他深吸了一口氣,如釋重負,活動活動關節,看起來不像受過什麼重創。他站身,環顧四周。賭城黑暗而寂靜,像荒冢,像孤寂的冥王星,像廢棄的鐵礦。當他的眼睛適應了繁星的亮光和偶爾路過的宇宙飛船發出的光束時,他看到旋轉門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扇貼着查封條的鐵門。
他發覺自己在嚼着什麼硬十邦十邦東西,這個東西他一直攥在右手手心裏,陪他突出重圍。味道好極了,就像他妻子特別爲貴客烘烤的麪包。就在此時,他腦海中突然顯現出他躍過賭桌中心時看到的那一幕。有一道厚厚的火焰牆在向後退,接着他看到了妻子、十媽十十媽十和凱茲的臉,都面露驚訝的表情。他意識到自己嘴裏嚼的其實是賭神的頭骨碎片,他記起了他離家時妻子正要烤的三塊麪包的形狀,也記起了妻子的忠告。手指上的灼傷還在隱隱作痛,他要回家。
他吐出嘴裏的東西,把頭骨殘塊狠狠地朝街對面扔去。
他摸索着左邊的褲袋。大部分的灰白色籌碼都在打鬥時被毀壞了,但他還是找到了一塊完好無缺的,用手指擦十拭它的表面,那上面顯出一個十字架的符號。他把它放到嘴裏,咬了一下,鬆碎卻很美味。他把它喫下去,感到又渾身是勁了。他拍了拍鼓鼓的左袋,裝備停當,他可以出發了。
他掉轉頭,朝着家直奔而去,但他走了條遠路,選擇了環繞世界的那條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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