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戶座防線》作者:史蒂芬·巴克斯特
《獵戶座防線》獲2001年度雨果獎提名及同年的《阿西莫夫科幻雜誌》讀者獎。這是一篇典型的我們所說的“硬科幻”,描寫一個寒冷世界的文明用改變宇宙基本常數的方法,阻擋人類向銀河系的另一個旋臂擴張。小說的場景宏偉壯麗,情節十精十彩,技術內容豐富,特別是對改變宇宙常數後的物質形態的描寫十分有趣。
——劉慈欣
“短暫生命輝煌燃十燒”號駛離了大部隊。我們追蹤着一艘幽靈巡洋艦,正在向它十逼十近。
“輝煌”號①生命艙是透明的。苔德船長坐在她的指揮椅上,她手下的軍官正十操十縱着各自的設備,一些級別較低的水手——比如我——只能飄浮在空中。有些隱隱綽綽的光線照進艙內,那是附近一個年輕熾十熱的恆星星十十團十十發出的光,閃爍的點點星光勾勒出我們所駛離的艦隊輪廓.更遠處是新星的光,那是獵戶座防線——長達一千光年,距離地球有六千光年,是一道沿着獵戶座旋臂內緣延伸的前線.恆星的爆炸就是多年前發生在這裏的戰役所留下的印跡。
幽靈巡洋艦劃過太空,沒跑多遠就回到了它們的地盤。巡洋艦的樣子像是用鍍了銀的繩索纏繞成的雞蛋,成百個幽靈就附着在繩子上,你能看見它們在上面滑來滑去,就這樣暴露在真空中,卻不受絲毫影響。
幽靈們的目的地是一顆古老的黃色小恆星,帕爾——這個好脾氣的大學士——根據這顆恆星光的特點斷定那是一顆堡壘星。我們的飛船又靠近了些,現在即便你不是個大學士也能看出那確實是個要塞。在“輝煌”號上我用肉十眼就能看到幽靈們在這顆恆星的周圍豎十起了一道淡藍色的柵欄——由支柱撐起的網狀結構——長達五十萬公里。
我有許多時間觀察這一切,因爲我是個水手,今年十五歲。
我在船上的職責並不明確。反正只要是有人需要幫忙,我就過去協助。主要還是在戰鬥前要做的基本體格檢查中打打下手。現在惟一還在幹活的水手只有海勒,她正在收拾帕爾暈船留下的嘔吐物。那個大學士,是艦橋②上惟一的老百姓。
在“輝煌”號上的行動並不像模擬演十習十中看到的那樣,氣氛平靜、鎮定、從容,你能聽見的只有船員的低語、設備運轉的聲音和循環空氣流動的嘶嘶聲。毫不誇張地說:這裏安靜得像個手術室。
船上響起一聲柔和的警鈴。
船長叫來大學士帕爾、大副迪爾和耶茹——一個被派到船上的代表委員,他們聚在一起商討事宜。我看見新星的反光在迪爾的光頭上閃爍。
我感覺自己心跳得更厲害了。
每個人都知道鈴聲意味着什麼:我們正在靠近堡壘的警戒線。要麼我們停止追蹤,要麼跟着幽靈的巡洋艦進入到它們無形的堡壘中。大家都知道還沒有一艘海軍的戰艦穿越過敵人的警戒線,最多隻能到靠近堡壘的中心恆星十分鐘光速的位置,就都得撒回了。
不管哪個方案,都需要馬上決定下來。
苔德船長結束了商討。她身十體前傾向全體船員講話,聲音非常和藹清晰,彷彿就是在你耳邊低語,卻能讓整艘船上的人都聽得見。“你們都看到了,我們無法在警戒線前抓住這幫幽靈,你們也明白穿過警戒線的危險。但如果我們要找到破壞它們堡壘的方法就必須突破這道封鎖,所以我們無論如何都要進去。全體待命。”
底下是一片稀稀拉拉的歡呼聲。
我注意到海勒正朝我擠眉弄眼,她握起拳頭朝船長的方向做了個擊打的動作。我挺佩服她能表露自己的真實感情,但從解剖學上講,她的動作並不太正確,因此我豎十起我的中指前後搖晃。
我邊上的那個委員——耶茹,立刻給了我後腦勺一巴掌,讓我停止做小動作。“小笨蛋。”她訓斥道。
“對不起,長官。”
結果因爲道歉我又捱了一巴掌。耶茹是個高大、健碩的女人,穿着普通僧侶式的長袍,據說在一千年前建立史實委員會時就規定了這樣的穿着。有謠傳說她在加入委員會前曾參加過許多場戰役,根據她如此強壯的體格和敏捷的反應,我相信傳聞是真的。
在我們接近警戒線時,大學士帕爾開始幽幽地倒數計秒。蛋形的敵艦和金屬網包裹的堡壘恆星在擁擠的天空緩慢旋轉着。
大家全都屏氣凝神等待着。
戰鬥開始前的時刻總是最黑暗的。即使你能看見或聽見正在發生的情況,你所能做的也只有思考。我們跨過無形的邊界後會發生什麼?會有一大羣敵人的飛船包圍我們嗎?會有什麼祕密武器把我們炸上天嗎?我看了眼大副迪爾,他是個有二十年戰鬥經驗的老兵了。很久以前——大概在我出生前,他的頭皮在一次殲滅戰中被燒掉了,如今他的頭上留下了一圈令他驕傲的傷疤。
“讓我們戰鬥吧,水手。”他慷慨激昂地說。
所有的恐懼都消失了。我感受到了集體的力量,我們要孤注一擲了。我沒想過死亡。
“是,長官!”
帕爾倒數到了零。
所有燈光一下全滅了。一陣天旋地轉。
船被摧毀了。
我被拋進了黑暗中。泄漏的空氣呼嘯着。緊急艙壁放了下來,鐮刀般從我身邊割過。我能聽見人們的尖十叫。
我衝上了一堵彎曲的船壁,鼻子撞在了牆上。結果又反彈起來懸在了空中,然後慣十性十的運動漸漸停止。我能嗅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
我能看見那艘幽靈的飛船——一堆糾結的繩子和銀色的玩意兒,在堡壘恆星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我們仍在向它接近。我也能看見生命艙的碎片,還有一個飛十濺出去的引擎,“輝煌”號的殘骸。就一瞬間,毀了,全毀了。
“讓我們戰鬥吧。”我喃喃自語。
然後我昏了過去。
有人抓住了我的腳踝把我從半空中拖下來。什麼人在用力拍打我的臉,我逐漸清醒過來。
“凱斯,你能聽見我的話嗎?”
是大副迪爾。即使是在令人眩暈的星光下,那圈傷疤仍是很醒目的。我看了看周圍,這有四個人:迪爾、委員耶茹、大學士帕爾和我。我們擠在一個看似大副控制檯的地方。我意識到空氣泄漏導致的大風已經停止了。我在一個完整的船體裏。
“凱斯!”
“有,長官。”
“報告你的情況。”
我動了動嘴脣:我的手上滿是鮮血。現在你的職責是忠實全面地報告你的受傷程度——沒人需要一個殘廢的英雄。“我想一切都好,可能有點腦震盪。”
“很好。繫好繩子。”迪爾遞給我一根繩子。
我看見其他人都把自己固定在支柱上,我也照着做了。
迪爾熟練地在空中游弋,我猜他是在尋找其他的倖存者。
大學士帕爾蜷縮着身十體一言不發,我看見眼淚在他的眼眶裏打轉。一顆淚珠落了出來飄浮在空中,閃爍着晶瑩的亮光。
我想,對一個從未親歷過戰爭的知識分子來說,一切都太突然了。
我看見,有雙十腿壓在附近一堵緊急艙壁下面,毫無疑問,腿以外的其它部分一定已經被碾碎了,和“輝煌”號的殘骸一起飄散進了太空。但我能認出那雙十腿——從右腳靴子底部鮮豔的粉十紅色條紋就能知道——那是海勒,她是惟一一個和我有過肌膚相親的女孩,也是船上我惟一能得到的女孩。
我無法形容此時的感受。
耶茹看着我,“水手,你認爲我們該驚慌失措,像大學士那樣嗎?”她的口音很重,但猜不出是哪裏人。
“不,長官。”
“不。”耶茹輕蔑地瞪了帕爾一眼,“我們在一艘救生艇上,大學士。‘輝煌’號出了事。圓頂生命艙在緊急情況下能夠自動分解成多艘這樣的救生船。”她哼了一聲。
“我們有空氣,還不算糟。”她又朝我眨眨眼,調侃道,“也許在我們死前還能再對幽靈搞些破壞,水手。你看呢?”
我笑了,“是的,長官。”
帕爾擡起頭淚眼婆娑地望着我們。“天啊,你的人都是怪物。”他說話的聲調輕柔而文雅,“即使是這個孩子也一樣。你們渴望死亡。”
耶茹用強壯的大手一下鉗住帕爾的下巴,越捏越緊直到他痛得叫起來。“苔德船長救了你的命,大學士。在艙壁放下前,是她把你推進了救生艇。這是我親眼所見。如果她不十浪十費時間救你,她就能活下來。難道她是怪物嗎?難道她渴望死亡嗎?”然後她鬆開手,把帕爾的臉推開。
在這之前我並不知道其他船員怎麼樣了——我的想象力總是很貧乏。現在,我感到有些茫然失措:船長死了?我問道:“對小起,委員。有多少救牛艇逃出來了?”
“沒有其他的。”她的口氣那麼肯定,讓人無法再存有幻想,“就這一艘。其他人全都犧牲了,水手。就像船長。”
聽她這麼說,我反倒輕鬆了。當然,她是對的。無論帕爾的十性十格如何,他都太有價值了,所以不能不救。至於我,我能活下來純粹靠運氣,只不過是在船壁放下時站對了地方:如果船長是在我的身邊,她的職責只會讓她推開我,而自己進救生艇。這不是人類價值的問題而是經濟學:因爲訓練和培養一個苔德船長或一個帕爾所花費的投資要遠遠超過花在我身上的錢。
不過帕爾看起來似乎比我更加困惑。
大副迪爾背了一堆器材回來了。“把這些穿上。”他開始分發壓力服。在訓練時我們都叫它黏土裝:它是種質量很輕的貼身太空服,後面有一個基因工程改造的海藻揹包。“穿好壓力服。”迪爾說,“我們的救生艇無法發動起來,四分鐘後我們就會和幽靈的巡洋艦相撞,除了棄船我們什麼也做不了。”
我把腿塞十進衣服裏。
耶茹聽從了大副的話,脫掉長袍露出傷痕累累的健壯身軀。她皺着眉問:“怎麼沒有重點的武裝鎧甲?”
作爲回答,迪爾從他找來的裝備中撿起一把重力波手十槍。他突然用槍頂着帕爾的腦袋,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
帕爾嚇得直打哆嗦,不過什麼也沒發生。
迪爾說:“看見沒有?船、武器,什麼都不管用了。看起來只有生物系統還能運轉。”他把槍扔到一邊。
帕爾鬆了口氣,閉上眼睛,急促地喘十息。
迪爾對我說:“試一下你的對講機。”
我套十上頭盔放下面罩開始拖長聲音數數:“一、二、三……”我什麼也聽不見。
迪爾輕輕敲打我們的揹包,調整系統。他的頭盔瞬間亮了一下,顯示出淡藍色的圖形。然後,斷斷續續的,他的聲音逐漸傳來:“……五、六、七,你能聽見嗎,水手?”
“是的,長官。”
那些圖案是生物體發光形成的。在我們壓力服的感光器上有很多探測器,它們的探頭能捕捉到我們同伴衣服上發出的生物光,並翻譯出其中蘊涵的信息。這是一個後備系統,專門爲無法使用高科技的環境而設計的,但很顯然它只能在我們的視野範圍內才起作用。
“沒有動力會使生存更困難。”耶茹說。很有趣,通過軟件的翻譯,她的話更容易讓人理解了。
迪爾聳聳肩說:“順其自然吧。”他興致勃勃地繼續分發更多裝備,“有野外生存用的基本工具袋,還有些藥、縫合工具、解剖刀、輸血裝置。你把西雷特皮下注射器③掛脖子上,大學士。裏面含有止痛劑、各種基因改造過的醫療病毒……不對,你得把它們放在衣服外面,帕爾,這樣你才能隨手拿到它們。在這你能找到閥門,在你的袖子上,還有這裏,腿上。”迪爾接着發武器。“我們要帶上手十槍,說不定它們能派上用場,以防萬一。”他又分發格鬥匕首。
帕爾縮回手,不想要匕首。
“拿着它,大學士。如果沒別的,你至少能用來刮刮難看的十胡十子。”
我大聲笑了出來,迪爾朝我狡黠地擠擠眼。
我拿了把匕首,它是一塊很有分量的鋼——固體的,很實在。我把它插十進工具袋裏,現在我感覺好多了。
“離相撞還有兩分鐘。”耶茹說。我們沒有計時針,她一定是在讀秒記數。
“把壓力服密封起來。”迪爾開始檢查帕爾衣服的密封十性十,耶茹和我則互相幫助。
頭盔密封圈,手套密封圈,靴子密封圈,壓力系統檢查,阻水活栓檢查,淨化系統檢查……
密封完畢後我把頭靠在迪爾的椅子上。
幽靈的巡洋艦充斥在我們眼前,這個橫跨幾公里的龐然大物讓渺小的“輝煌”號相形見絀。那是一大十十團十十不知深度的複雜糾結在一起的銀色繩索,遮蔽了星星和遠處正在十交十戰的艦隊,在這繩十十團十十上懸掛着許多體積巨大的設備艙。
到處都有銀色幽靈,像水銀珠般滑十動。我能看到救生艇上緊急信號燈的深紅色光線反射在幽靈們沒有特徵的表皮上,猶如血滴噴濺在它們閃亮的外皮上。
“還有十秒鐘。”迪爾說,“抓緊。”
猛然間,有三根樹幹這麼粗的銀色繩索突兀而起,出現在我們周圍,直十插雲霄。
我們再次被拋進一片混亂中。
我聽見金屬扭曲的吱嘎聲,空氣的呼嘯。船體像蛋殼一樣被敲開,涌十出去的空氣立刻結成了冰晶。現在我能聽見的惟一聲音是自己的呼吸聲。
扭曲的船殼吸收了一些衝力,起到了緩衝的作用。
但船的底部受到了重創,而且是非常強烈的撞擊。
**着的椅子甩了出去,而我整個人被重重向上拋起。我的左胳膊一陣劇痛,忍不住叫了起來。
用來固定我的繩子被拉直了,又使我反彈回來,搖晃着,讓我的胳膊一陣緊似一陣的疼痛。從上面,我能看到其他人在大副那已經散了架的椅子周圍,東倒西歪。
我向上看,船像支飛鏢插在了幽靈船的外層。銀亮的繩狀物在我們周圍彎曲纏繞,我們彷彿置身在一張巨網中。
耶茹抓住我把我從半空拉下來,碰到了我受傷的胳膊,我不由自主地退縮了一下。
但她沒注意到,又回去幫助迪爾,他躺在倒下的椅子下面。
帕爾從脖子周圍的小袋中拿出一管止痛劑想爲迪爾注射。
耶茹擋開他的手。“你先用傷員的,”她說,“不要用你自己的。”
帕爾感覺受到了侮辱,斷然回絕了:“爲什麼?”
我能回答他的疑問:“因爲,可能你自己也會需要這些藥物。”
耶茹把一管針劑注射進迪爾的手臂。帕爾正透過他的面罩睜大了雙眼驚恐地看着我:“你的胳膊斷了。”
我這才低頭仔細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它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向後彎曲着。即便有疼痛的提醒,我仍難以相信——在以前的訓練中我可是連根手指頭都沒傷到過。
迪爾的肌肉在不停地十抽十搐——一種小幅度的痙十攣。鮮血從他嘴角涌十出,血和着唾液形成一個泡泡。然後泡泡破了,他的四肢一下鬆十弛了下來,停止了十抽十動。
耶茹向後坐卜去,喘着粗氣,她說:“好吧,好吧,他是怎麼說來着?順其自然。”
她四下望了望,看了看我和帕爾。我看見她的身十體在微微顫十抖,這讓我很擔心。她說:“我們現在離開這裏。我們必須找到個LUP——就是一個隱蔽點,大學士。一個藏身之處。”
我問:“大副他——”
“他死了。”她瞧了眼帕爾說,“現在就剩下我們三個人了,我們不能再損失任何一個人了,帕爾。”
帕爾茫然地望着她。
耶茹看着我,過了一會兒她的表情放鬆下來:“脖子斷了,迪爾的脖子斷了,水手。”
又一個死亡,只在剎那間就降臨了。
耶茹改用輕快的語調對我說:“你的職責,水手,照顧那個書呆子。”
我挺十起身問答:“明白,長官。”然後我就扶起毫無反應的帕爾,攙住他的胳膊。
由耶茹領隊,我們三個開始轉移,爬出了救生艇扭曲變形的殘骸,進入到幽靈巡洋艦奇異的銀色繩絡中。
很快我們就找到了一個藏身之處。
它是在銀色繩索密集的糾纏下形成的一塊窪地,能爲我們提供庇護,而且它看來遠離幽靈集中的區域。我們仍然在真空中,整個巡洋艦都是處於真空中。我意識到自己一刻也不能脫十下十身上的太空服。
一挑選好落腳點,耶茹就讓我們在周圍築起防護——一道360度的圍欄。建好護欄後,我們有十分鐘什麼事都不幹。
這是SOP——標準工作程序,我學過。你從“輝煌”號的毀滅和救生艇的撞擊中逃出,在躲過了暴風驟雨般的災難後,根據標準工作程序,先找到隱蔽點,再建起防禦護欄,接下來就是讓你的身十體適應新環境,包括聽覺、嗅覺、視覺。
在這裏,除了我自己的汗味和小十便的臭味什麼也聞不到,除了我自己粗十粗的呼吸聲什麼也聽不到。而我的胳膊則火燒火燎地痛。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夜視鏡上,它們要用45分鐘才能完全起作用。5分鐘後,我的眼睛就適應了這裏的黑暗,已經能看清楚周圍環境了。圍繞着我們的金屬繩索如叢林般密密匝匝,透過它們的縫隙我看到了星星,遙遠新星的光芒,還有遠方我們艦隊那令人充滿信心的亮光。但幽靈的飛船裏是一片黑暗的地方,一十十團十十十陰十影,沒有光線的反射,很容易隱蔽。
10分鐘過去了,帕爾開始低聲講話,但耶茹沒有理睬他而是徑直走到我身邊。她擡起我斷了的胳膊觸十摸了一下骨頭。“對了,”她輕快地問,“你叫什麼名字,水手?”
“凱斯,長官,”
“你對你現在的新住處怎麼看?”
“我在哪喫東西?”
她笑了。“關掉你的對講機。”她說。
我照做了。
她突然使勁扳動我的胳膊,把它糾到位。幸虧她聽不到我當時的嚎叫十聲。
她從帶子裏拿出個罐,在我胳膊上噴了些黏十液:那是具有一定知覺的固定劑,會依附在傷口上,在我的傷口處形成一圈硬膜。等到我的傷口癒合它會自動脫落。
她示意我打開對講機,又拿出了一管針劑。
“我不需要這個。”
“別逞能,水手。它能幫助你的骨頭癒合。”
“長官,大夥都說這藥會讓人得十陽十萎。”剛講完,我就覺得自己說了蠢話。
耶茹大笑起來,拽着我的胳膊說:“這是大副的,不管怎樣,他已經不需要了,不是嗎?”
我不能與之爭論,就接受了注射,疼痛幾乎立刻就消退了。
耶茹從工具袋中拿出一個信號燈,它是個拇指大小的橙色圓柱休。“我要到這些繩索的外面,試着給艦隊發信號。即使信號燈能工作,我們還是不一定能被找到。”帕爾提出異議,但耶茹讓他閉嘴。我感覺自己被夾在了爭執的兩方之間。“凱斯,你負責站崗,順便告訴這個書呆子他的工具袋裏是什麼。我會按原路返回的。好嗎?”
“遵命。”我們按照標準工作程序執行每一個步驟。
她穿過了銀色的繩索飄向遠處。
我盤坐在繩結中開始檢查工具袋裏的物品,有水、鹽、壓縮食品,都是通過食物管輸送進我們密封的頭盔裏。我們還有指甲蓋大小,用來提供動力的能量包,但它們和工具袋裏的其它東西一樣,都沒法用。不過,工具袋裏還有許多低科技的原始裝備倒是可以在各種生存環境下使用,比如一個指南針、一個日光儀、一把手鋸、一個放大鏡、登山用鋼錐、一捆繩子,甚至還有釣魚線。
我必須告訴帕爾如何在他的壓力服裏處理大小十便,竅門就是別管它——該拉就拉:這種黏土裝能循環利用你的大多數排瀉物,並把剩餘的壓縮。但這並不意味着穿這樣一套衣服是很舒適的,因爲它不能消除臭味。我還從沒穿過一件可以吸收氣味的太空服,我敢打賭沒一個設計師穿他自己設計的衣服超過一小時以上——只有長時間穿着它的人才會明白裏面的氣味有多糟。
但我現在感覺很好。
毀滅,死亡如鐵錘般接踵而至,在我的腦海中盤旋,但我努力不去想它:只要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一個任務接一個任務,我就能轉移掉那些念頭。只有在你停下來時纔會感覺到心靈深處的創傷。
我猜帕爾從沒受過這樣的訓練。
他是個削瘦、纖長的人,深凹的雙眼在他臉上形成一片深邃的十陰十影,而他可笑的紅十胡十子塞滿了整個頭盔。災難已經過去了,他看起來筋疲力盡,手腳笨拙地緩慢爬行。他蠢蠢地翻十動工具時的樣子真是很滑稽。
過了一會兒他問:“凱斯,就這些嗎?”
“是的,長官。”
“你是從地球來的嗎,孩子?”
“不,我——”
他沒等我回答就繼續說:“學院都建在地球上。你知道嗎,孩子?而他們很少接受地球外的移民。”
我隱約感覺到了作爲一個非地球居住民的憤慨。但我不怎麼在乎這事。我也不是孩子了。我慎重地問:“那您從哪來,長官?”
他嘆了口氣。“是派卡斯51.1-B”
我從未聽說過,“那是什麼地方?它離地球近嗎?”
“一切不都是在仿造地球?不太遠。我的家鄉是被開發行星中最主要的太十陽十系外行星,至少是第一個被發現的行星之一,我在它的一顆衛星上長大。如果和地球相比的話,可以說我們的行星就相當於十溫十暖的木星。”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個離恆星較近的巨大行星。
他擡頭看着我。“你是在哪長大的,那裏能看到天空嗎?”
“不能。”
“我能,在我們的天空上到處都是帆,你要明白,靠近恆星,太十陽十帆是很有效的。
我經常在夜晚注視着它們,那些縱帆船的船帆有好幾百公里寬,在光線下輕輕擺十動。但在地球上,在學院碉堡般的大樓裏是看不到這樣的天空的。”
“那麼你爲什麼去那裏?”
“我沒有選擇。”他苦笑着,“我的智慧是與生俱來的。你看,這就是爲什麼你那高貴的委員如此看不起我。我學十習十如何思考,但卻不能擁有自己的思想,他們不會允許的……”
我背過身不再說話。耶茹可不是什麼“我的委員”,我當然不想爲此爭論。另外,帕爾讓我有點不自在,我總是對那些瞭解太多科技的人心存警惕。拿到一件武器,你所要知道的只是如何使用,它需要什麼樣的動力或彈藥,以及在它壞掉時該如何修理。而那些懂得技術背景和統計學的人往往忽視他們自己的失誤:他們根本沒有使用它們的經驗。
但帕爾並不是那種高談闊論武器技術的人。他是個大學士:人類十精十英科學家之一。
我覺得自己根本沒法和他溝通。
我從糾纏的繩網中望出去,試圖望到我們的艦隊,我看到了艦隊隱約閃爍的光線。
突然,濃密的繩索中有些動靜。我轉向那個方向,示意帕爾保持安靜別亂動,然後拔十出匕首用沒受傷的右手緊十握着。
是耶茹,她按離開時的路線匆忙回來了。對於我的警覺她滿意地點點頭。“信號發不出去。”
帕爾對她說:“你知道,我們的時間有限。”
我問:“是因爲太空服嗎?”
“他指的是那顆恆星。”耶茹沉重地說,“凱斯,堡壘恆星看起來不穩定。幽靈一旦放棄警戒線,就說明這些恆星離爆炸不遠了。”
帕爾聳聳肩:“我們沒有多少時間,最多還有幾天。”
耶茹說:“好吧,我們必須離開這兒,離開堡壘的警戒線,這樣才能給艦隊發信號。也許還能找到破壞警戒線的辦法。”
帕爾苦笑道:“那麼你打算讓我們怎麼做?”
耶茹惱怒地瞪了他一眼:“你的職責不就是告訴我們該幹什麼嗎,大學士?”
帕爾身十體後傾閉着眼睛說:“你已經不是第一次顯得如此可笑了。”
耶茹用咆哮迴應了他。然後她轉身問我:“你,對幽靈知道多少?”
我答道:“它們來自某個寒冷的地方,所以它們酷十愛十銀色外殼。也因爲這些外皮你無法用激光把它們打下來,因爲激光全被反射回來了。”
帕爾補充說:“並不是全部反射。那些外皮由於零普朗克④的效應……每十億入射能中有一部分會被吸收。”
我猶豫地插嘴道:“他們說幽靈拿人類做實驗。”
帕爾對着耶茹嘲笑道:“委員,這就是你們的史實委員會向公衆散佈的謠言。把對手魔鬼化是人類慣用的老把戲。”
耶茹並沒有不安。“那麼你爲什麼不來告訴小凱斯?那些幽靈都在幹些什麼?”
帕爾說:“銀色幽靈在修改物理法則。”
我不理解地看看耶茹,她也只是聳聳肩。
帕爾爲我們解釋,一切都和夸克瑪有關。
夸克瑪是在寧宙大爆炸時產生的一種物態,當物質升高到足夠的十溫十度,就融解成夸克熔漿——夸克瑪——、也就是一種夸克膠子混合而成的熔漿。在這樣的十溫十度下物理學上的四種基本力統一成了一種超級力。當夸克瑪被冷卻,它的超級力會膨十脹重新分解成四種力。
我有些驚訝,自己居然有點明白他說的話了。那正是GUT引擎的原理,飛船系統內的動力就是這麼來的,就像“輝煌”號。
只要控制超級力的分解,你就能選擇四種基本力之間的比率。而這些比率又控制着最基本的物理恆量。
諸如此類。
帕爾說:“幽靈非凡的反射外皮就是物理法則改變的實例。每個幽靈的外皮都被一層薄的空間層覆蓋,在這層隔膜內被稱爲普朗克常數的基本數量低於正常值。這麼一來,作用在隔膜上的量子效果就完全瓦解了……因爲一個光子所具備的能量,光的粒子,是與普朗克常數相匹配的,一個光子撞上反射外皮時,由於外皮上的普朗克常數不正常,光子的大部分能量就被髮散了。”
“是這樣。”耶茹說,“那麼它們來這裏幹什麼?”
帕爾嘆了口氣:“堡壘恆星看起來被夸克瑪和某種外星物質形成的開口外殼包裹十着。我們猜測幽靈已經在防線的每個堡壘恆星上都罩上了這麼個罩子,在這樣的物理法則下時空都被扭曲了。”
“這就是爲什麼我們的裝備都失靈了。”
“可能。”帕爾回答。
我問:“幽靈想要什麼?它們幹嗎這麼做?”
帕爾看着我:“你被訓練殺死它們,難道他們連這個都沒告訴你?”
耶茹只是對他怒目而視。
帕爾說:“幽靈並不是由競爭演化而來,它們是共生物種:在它們的世界變冷後它們聚集在一起集體合作這才導致了今天的生命形態。它們擴張的動機和我們不同,它們並不想要獲得領土,它們所渴望的是要了解整個宇宙的微調科學。爲什麼我們和幽靈都在這兒?你看,年輕的水於,對於任何一種可能的生命,物理恆量限制下的空間範圍都太狹窄了。我們認爲幽靈正是通過推進邊界,以及修補我們賴以生存的物理法則來研究這個問題。”
耶茹說:“一個敵人如果能隨意支配物理法則,意味着他掌握了一種令人生畏的武器。不過最終我們會打敗它們。”
帕爾冷冷地說:“哼,人類進化的命運多可悲。我們在絡爾協定下曾經和幽靈和平共處了一千年。我們是如此不同的物種,帶着完全不同的動機——就像一座花園裏的兩種鳥,爲什麼要爭鬥?”
我從沒見過鳥或花園,所以沒去想這些。
耶茹瞪着他,最後她說:“我們還是回到實際問題上。它們的堡壘是如何工作的?”
帕爾還沒回答,她又問,“大學士,你已經在堡壘的警戒線內待了一個小時了,你就沒有觀察到什麼新的內容?”
帕爾不高興地問:“你要我做什麼?”
耶茹又問我:“你都看到了些什麼,水手?”
“我們的設備和武器都不能用。”我機敏地回答道,“‘輝煌’號被毀掉了,我的胳膊斷了。”
耶茹補充道:“迪爾的脖子也斷了。”她握了握自己戴着手套的手,“是什麼使我們的骨頭這麼脆弱?還有其它的嗎?”
我聳了聳肩。
帕爾說:“我還感覺有點熱。”
耶茹問:“我們這些身十體變化有些奇怪,它們之間會不會有什麼聯繫?”
“我不知道。”
“那麼找到它。”
“我沒有設備。”
耶茹把剩下的武器裝備和信號燈倒在他的大十腿上。“你有眼睛,有手,有頭腦,用上它們。”她轉向我,“至於你,水手,讓我們做次小小的偵察,我們仍需要找出路離開這裏。”
我不放心地看了看帕爾說:“那就沒人放哨了。”
耶茹說:“我知道。但沒辦法,我們只有三個人。”她用力抓住帕爾的肩膀,提醒他,“注意着點周圍,大學士。我們會原路返回,到時候,你要知道是我們回來了。
你明白嗎?”
帕爾朝她弓着背,專注於他腿上擱着的小玩意。
我擔心地看着他。他那個樣子,就算一整排的幽靈掉在他身上他也不會注意到。但耶茹是對的,我們別無他法。
耶茹檢查了我的傷勢,捏了捏我的胳膊問:“你現在擡擡胳膊看,能動了嗎?”
“我沒事了,長官。”
“你很幸運。知道嗎?一輩子只能碰上—次十精十彩的戰鬥。這是你的戰役,水手。”
聽起來就像是閱兵儀式上鼓舞士氣的演講,隨後我開玩笑地回答道:“那麼我能用您的配給嗎,長官?你很快就不需要它們了。”我模仿了一個挖墓的動作。
她身十子後仰劇烈地大笑起來。“好吧。不過等你死的時候,在我把太空服從你僵硬的十十屍十十體上扒下來前,得先把你衣服裏的臭屁放出來。”
帕爾聲音顫十抖地說:“你們是真正的怪物。”
我和耶茹都回瞪了他一眼。我們不再說話,竭力掩飾着各自心中的不安和恐懼。
我握着匕首,我們倆遁入了金屬叢林的黑暗中。
我們希望能發現類似艦橋的地方。即使我們找到了,我還是不能想象下一步該幹什麼,但不管怎樣,我們都要嘗試一下。
我們在密密麻麻糾結纏繞的繩索中飄行,這些纜繩般的東西很堅韌,強度比得上刀鋒。但它們又相當柔軟:如果你覺着礙事儘可以把它們撥到一邊,但因爲害怕留下蹤跡,所以我們儘量不這麼做。
我們使用的標準工作程序很適合現在的境況。我們移動了十或十五分鐘,攀過了這些糾結,然後休息了五分鐘。我感覺很熱,就吸了點水,含了一片葡萄糖片,檢查了我的胳膊,調整了我的衣服讓自己更舒服些。這都是生存策略。如果你一味地拼命趕路,用盡體力,那麼在到達目的地前你就會累死。
我始終保持着警覺,保護着我的夜視鏡,對地形做判斷:我離耶茹有多遠?如果從我的前面、後面、上面、下面、左面、右面受到攻擊怎麼辦?我在哪裏才能找到隱蔽點?我對這艘幽靈巡洋艦有了初步的印象,它大致是個蛋形,有幾公里長,基本上由這些不知名的銀色纜繩構成。房間、平臺和其它設備附着在上面,似乎是被隨意扔在一堆糾結中,就好像老頭十胡十須上的食物碎屑。我想這樣的結構是爲了可以靈活輕易地改變形狀。在糾結不太密集的地方,我瞥見更加堅固的核心,一個繞軸旋轉的圓柱體。也許它是飛船的動力裝置。我不知道它的機能,也許幽靈的機器被設計成可以適應堡壘警戒線內各種變化的情況。
這裏到處都是幽靈。
有些沿着我們看不見的路徑飄浮着穿過蔓連的繩索,有些在繩結上聚集成一十十團十十。我們不知道它們正在做什麼或說什麼。在人類看來,銀色幽靈只是個銀色的球,只能通過光線反射才能看見它們,看起來就像是在空間挖出的一個洞,沒有特殊的設備甚至都無法把它們和周圍的事物區分開。
我們儘量隱蔽自己,但我相信幽靈已經發現了我們,或者至少在跟蹤我們。畢竟我們是撞在了它們的船巳但它們對我們並沒有採取任何明顯的行動。
我們接近了飛船的外殼——繩索向外延伸的地方——它們又在我們看不見的位置折回糾結中。
在這裏我可以沒有阻礙地看星星。
那些新星的焰火依然在整個太空中燃十燒,那些年輕的恆星依然像燈籠般閃耀。我看到在堡壘的中心,那顆恆星更亮了,也更熾十熱了。我可以把這個發現告訴學者。
但最驚人的景象是遠處的艦隊。
無數艘戰艦在空中悄無聲息地前行,艦隊規模如此龐大,即便是光速也要行進數月才能橫跨整個隊伍。編隊形成複雜的網狀結構充斥在三維空間:戰艦的燈光紛然涌十出,不同的顏色表明不同的級別以及船的規模。斑斕的色塊和燈光十交十相輝映,在秩序井然的隊形中不規律地閃爍着。這是人類飛船和敵人十交十戰的地方,是人類戰鬥和犧牲的地方。
這是多麼宏偉的景象。在空曠無垠的太空,堡壘的恆星像個怪誕的侏儒套着它那詭異的藍色圍欄。我被這些奇異的景緻吸引着,越飄越遠,似乎三維空間也在運動,在我上面,在我下面,在我周圍……
恍惚中我的右手抓住了一根銀色的繩索。
耶茹過來抓住我的手腕等我放開手,她拽緊我的胳膊雙眼死死地盯着我。“我抓到你了,你差點掉出去。”然後她把我拉回進濃密的繩幔中,太空的美景漸漸在我眼前消失。
耶茹靠近我,這樣我們衣服上的生物光就不用發射很遠。她有雙淡藍色的眼睛。“你不十習十慣到外面,是嗎,水手?”
“我很抱歉,委員。我是受過訓練的,可——”
“你畢竟是人。我們都有弱點,關鍵是要了解它們並且承認它們。你從哪來?”
我笑了笑:“墨丘利,卡羅瑞斯-普蘭尼帝亞。”墨丘利是圍繞着恆星——也就是我們的太十陽十——的一個鐵球,受很強的太十陽十引力作用。墨丘利本身就是座大鐵礦,一個奇特的物質工廠。巨大的太十陽十像個蓋子罩在它的上空,所以大多數地表都覆蓋了用於收集太十陽十能的裝置。我們生活在地下,那是個佈滿隧道、地洞的擁擠之地,孩子們必須和老鼠爭搶生存空間。
“所以你纔要參軍?爲了離開那裏?”
“我是被徵用的。”
“得了。”她揶揄道,“在墨丘利這種星球有很多地方可以躲藏。如果你不想被徵用,是沒人能抓到你的。你是不是生十性十十浪十漫,水手?你想看看星空?”
“不是爲了這個。”我坦直地說,“是因爲我相信生命在這裏更有價值。”
她打量着我:“短暫的生命應該輝煌地燃十燒,嗯,水手?”
“是的,長官。”
“我來自丹那芭⑤”她說,“你知道那兒嗎?”
“不。”
“它距離地球1600光年,是在第三次擴張剛開始時建立起來的,距今已經有四百年曆史了。它和太十陽十系太不一樣了。對它的開發組織得有條不紊。從第一艘飛船降落到丹那芭,開採技術就始終很有效率。從初步的勘探到製造飛船建立次級殖民地只用了不到一百年的時間……丹那芭的資源來自於它的行星、小行星和彗星,甚至它本身也被用於開採以獲得建立更多殖民地所需的資金,更進一步的擴張。當然,我們支持和幽靈的這場戰爭。”
她的手在空中揮舞。“考慮一下,水手。第三次擴張:從這裏到太十陽十,方圓六千光年除了人類沒有別人,這是一千年開疆拓土的成果。所有一切由經濟相聯繫。老的星系比如丹那芭,甚至太十陽十系都耗盡了資源。他們需要擴張外圍的星系來提供源源不斷的物資原料。開闢數千光年長的貿易線路——它們即便再長也在人類的領土範圍內,由數公里大的飛船來往運輸。但現在幽靈擋了我們的道,這就是爲什麼我們要戰鬥!”
“我明白了,長官。”
她看着我:“你準備好繼續行動了嗎?”
“是的。”
於是我們繼續按原來的路線前進,穿梭在糾結繩索的下面,仍然根據標準工作程序按部就班。
我很高興再次行動,因爲談話實在不是我的強項——我從沒有自在地和人十交十談過,當然更別說和一個委員了。但我想即便是委員也有想聊聊天的時候。
沒多久,我們看到一羣幽靈正排成兩列縱隊行進,就像許多跟着領隊的小學生,正往船頭方向走。這是迄今爲止我們所見到的最有目的十性十的行動,因此我們跟在了它們後面。
走了幾百米幽靈開始潛入糾結深處,離開了我們的視線。我們也趕緊跟上。
大概下到50米深,我們來到一間附着在繩上的大房間,它的樣子像個圓溜溜的豆莢,大得足夠放下我們的救生艇。它的表面看起來是半透明的,也許是爲了能讓十陽十光照進來。我能看見一些十陰十影在其中游走。
幽靈聚集在“豆莢”的周圍,掠過它的表面。
耶茹向我做手勢,我們穿過繩索到了“豆莢”的另一頭,那裏的幽靈似乎少些。
我們滑十向“豆莢”的表面。在我們的手掌和腳掌上都有吸盤可以幫助固定。我們開始貼着豆莢的外殼縱向爬行,看見幽靈過來時就趴下。爬在透明的外殼上感覺就像爬在玻璃天花板上一樣。
“豆莢”裏是個密閉增壓的環境,在它的一頭有個巨大的褐色泥球懸在空中,樣子很黏十稠。這個球好像正在從裏面被加熱:它慢慢沸騰,黏黏的水泡不斷涌上表面,咕咚咚地冒着蒸汽。在失重狀態下不會有對流,可能幽靈是在用泵之類的機器使水蒸汽飄動。我還注意到有紫色和紅色的斑紋在泥球的表面流動變幻。
從泥球裏延伸出一些管子插十入“豆莢”的殼內。“豆莢”裏的幽靈聚集在管口,吸十吮十泥球裏流十出的紫色黏漿。
我們利用生物光“祕密地十交十談”。幽靈在喫東西。它們的星球太小而無法保持足夠的內部十溫十度。但是,在它們凍結的海底或岩層的深處,少許的地熱仍會泄漏出來並引發地殼深處的礦物噴流。和地球的黑暗海底一樣,依靠這些礦物和緩慢泄漏的地熱,微生物得以生存,而幽靈就是以微生物爲食。
看來這個泥球是個天然廚房。我仔細看那些紫色黏十液,對幽靈來說這可是一頓美餐,不過我是嘗都不想嘗它。
這裏沒有更多的發現了。耶茹又向我打了個手勢,我們滑十向更遠處。
接下來的這個“豆莢”有些……奇特。
它是個充滿閃爍亮光的房間,裏面到處是銀色的碟狀物,也許是更小些的、扁平的幽靈。它們活躍地在空中竄上跳下,或趴在其它幽靈上面,或擠作一十十團十十像個軟十軟的大球持續幾秒種後又散開。它們扭十動着身十體四處亂闖。我看見牆上有餵食管,還有一兩個大個的幽靈在這些碟狀的小東西間穿梭,像在照顧一羣喧鬧孩子的大人。
正看着,突然在我面前出現了一個模糊的十陰十影。
我擡起頭,看到的是我自己有些變形的腦袋的倒影——張大的嘴,弓着身十體趴着的四肢,瞪大的眼睛——離我的鼻子就幾釐米。
是個幽靈。它就在我面前。
我慢慢離開“豆莢”的外殼,用沒受傷的右手抓住最近的繩索。我知道自己拿不到匕首,它插在了我背後的工具袋裏。我不知道耶茹在哪裏,也許幽靈已經把她帶走了。
即使沒被抓住,我也不能呼叫她或尋找她,那樣只會暴露她。
這個幽靈的中間綁了根挺有分量的帶子,我猜上面那些複雜的結狀物是武器。除了它的帶子,圓球似的幽靈沒任何特徵:它能夠紋絲不動,也能夠一分鐘旋轉一百圈。我看着它的外皮,想找出帕爾所說的隔離層——物理法則被改變的地方,但我所看到的只有自己驚慌失措的臉孔。
就在這時耶茹從幽靈的上方撲下來,她四肢張開,兩隻手上都握着寒光閃閃的匕首。我看見她在怒吼,嘴大張着,眼睛圓睜,但她下來時完全沒有聲音,她把對講機關了。
耶茹把腳固定在上面一根銀色繩上,身十體倒掛下來。她像鞭子一樣靈活地彎曲,兩把刀都插十進了幽靈的身十體,如果說幽靈身上的那圈帶子是赤道的話,那麼刀就是插在了靠近北極的地方。幽靈顫十動起來,複雜的波紋在它表面盪漾開。
幽靈開始旋轉,試圖把耶茹甩下來。但她緊攀住枝條,並不斷把刀子戳進它的外皮。在幽靈的上部裂開了兩道很深的傷口,熱氣衝了出來我看到了裏面紅色的東西。
有那麼幾秒鐘我定在那兒,愣住了。
你被訓練對敵人的襲擊採取正確的反應,但當你面對一個旋轉跳動的異形時,腦子就一片空白了。你除了一把匕首什麼武器都沒有,你只希望自己儘可能不被注意,也許它會走開。但最終你明白它不會走開,你必須採取行動。
因此我拔十出匕首撲向那個幽靈。
我在耶茹割出的傷口處橫向地砍。幽靈的皮膚很堅韌,像一十十團十十厚橡膠,但你只要瞄準一點還是很容易割開的。很快我也割開了一塊,我掀起它的皮膚,讓裏面的深紅色暴露出來。水蒸汽冒了出來,結成了閃爍的冰晶。
耶茹從她的固定點過來和我一起幹,我們把手伸進它的傷口,又割,又砍,又剜。
雖然幽靈瘋狂地旋轉,但卻無法甩掉我們。
很快我們拉出了一大堆腸子似的十溫十熱肉條,還有像人的心臟和肝臟一樣搏動的厚塊。一開始,裏面的物質噴十射十出來在我們周圍結成冰粒,但當幽靈失去了所有生命貯藏的熱量後,噴十射就停止了,在傷口和撕十開的肉上結起了霜。
最後耶茹拍了拍我的肩,我們倆從幽靈身上飄移開。它仍在旋轉,但我能看出那不過是一堆死掉的物質具備的慣十性十:幽靈已經失去了它的熱量,它的生命。
耶茹和我曲面相覷。
我氣喘吁吁地說:“以前我從沒聽說過有人和幽靈十肉十搏。”
“我也沒聽說過。見鬼,”她看了看她的手說,“我有根手指斷了。”
這並不有趣。但耶茹望望我,我也望望她,然後我們倆都笑了起來,我們的太空服上跳躍着粉十紅和藍色的圖案。
“它是在站崗。”我說。
“是的,也許它以爲我們對託兒所有威脅。”
“就是那個有銀碟子的地方?”
她看着我說:“幽靈是共生體,水手。在我看來那像個託兒所,都是獨立的個體。”
我從未想過幽靈也有孩子,我從沒考慮過我們殺死的幽靈也許是個想保護孩子的母親。我可不是什麼深刻的思想家,以前也不是,但這個想法仍讓我不舒服。
耶茹開始移動。“好了,水手。回來工作。”她把腿固定在銀繩上想要抓住仍在旋轉的幽靈十十屍十十體,讓它停下來。
我也固定好自己幫她。幽靈塊頭很大,像個大型機器,由奇特的元素構成。一開始我都沒能抓牢它,它從手裏滑過了。在我們忙碌的同時,我感覺自己熱得難受,似乎從空隙中滲進的十陽十光霎時增強了。
不過,在我全心投入工作時也就忘卻了那些不適。
最後我們控制住了幽靈。耶茹把它的工具袋子剝下來,我們把手伸進十十屍十十體儘可能地把拉出來的物質再填回去。
這是項可怕的工作。缺少了內部的支撐,它的外皮變得皺巴巴的,它的內臟開始變得硬,不時有些污穢的東西從傷口噴十出來,濺在我們臉上。我只好強忍住內心的噁心。
總算,我們還是盡力完成了工作,幹得還不錯。
耶茹的面罩上全是黑色紅色的污跡。她汗流浹背,滿臉通紅,但她在微笑,因爲得到個戰利品——幽靈的帶子就掛在她的肩上。我們開始從來的路線撤退。
當我們回到隱蔽點,我們發現帕爾學士已經不省人事。
他雙手捂着臉縮成一十十團十十。我們扒十開帕爾的手,他的眼睛緊閉着,臉漲得緋紅,面罩裏滴着水汽。好像是中暑了。
在他的四周散着不少零件,其中還有拆散的破星槍的部件,這些零件中我認出了棱鏡、鏡子、衍射光柵。除非他醒過來,否則我們不知道他正在幹什麼。
耶茹朝周圍看了看,堡壘中心恆星的光已增強了很多。我們的隱蔽點現在完全暴露在熾十熱的強光下,旁邊纏繞的繩索只能留下一點點十陰十影。“有什麼主意,水手?”
“沒有,長官。”我很高興偵察行動結束了。
耶茹滿是汗水的臉看起來緊張不安。我注意到她正在擺十弄她的左手,在“託兒所”
那邊她提起過斷了一根手指,但之後她再沒提過自己的傷,也沒治療過。“好吧。”她放下幽靈的工具袋從頭盔裏的管子喝了一大口水。“水手,你站崗,並且爲帕爾擋住十陽十光。如果他醒了,問問他發現了什麼。”
“是,長官。”
“很好。”
然後她離開了,消失在金屬叢林的深處,彷彿她就是從那裏出生的。
我找到一處可以有360度視野的位置,並儘量爲帕爾擋點十陽十光,我懷疑這對他並沒太大幫助。
除了等待我無事可幹。
當幽靈的飛船以它神祕的路線行進時,從繩索糾結的縫隙中射入的光影也在轉移變化。靠在繩結上,我能感到震動,一種緩慢、深沉、和諧的震動傳遍整艘飛船。我不知這是否就是幽靈們深邃的聲音,在這艘大船的一頭呼喚另一頭的同伴。它讓我想起自己身陷在外星人中,而家鄉遙不可及。
我試着數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我想算算一秒種有多長。“一千零一、一千零二…
…”計算時間是人類的特十性十之一,時間給予了基本的方位,能讓你意識清晰,面對現實。但我厭倦了數數。
我所有的努力都無法阻止沮喪的思想涌十入腦海。
在和幽靈接觸的整個過程中,你並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你只知道自己根本沒有時間考慮傷痛。一旦我停了下來,渾身的疼痛立刻潮水般向我襲來。我的頭、後背,還有斷了的胳膊都疼得厲害。我還感覺在我握刀的手上有很深的擦傷,也許還有割傷。我好像還扭傷了原來沒事的那隻胳膊。我的一個腳趾在不斷十抽十搐,我可能還弄斷了其它的骨頭。在這個怪異的環境裏,我就像個老態龍鍾的老頭一樣容易骨折。我的腹股十溝、腋窩、膝蓋、腳踝、胳膊肘的皮膚都被磨破了。我穿慣了太空服,通常,我要比它耐磨,不過現在我的皮膚卻嬌十嫩起來了。
強烈的光線炙烤着我的背,我感覺置身在了一個大烤爐裏。我感到頭疼,胃裏一陣噁心,耳朵裏一片轟鳴,眼前還有一圈揮之不去的十陰十影。也許我只是累了,有點脫水,但情況也可能更嚴重。
回想剛纔和耶茹對幽靈乾的事,我心裏感到很內疚。
好吧,當我面對幽靈時我沒逃跑也沒有暴露耶茹的位置。在我猶豫的緊要關頭,是她出手救了我。如果我再堅強些,委員也不至於要一個人帶着受傷的手又鑽進繩索的叢林中。
我們受到的訓練很全面,他們教你如何在平靜的片刻時間裏,預見到未來的痛苦,克服它,改善自己的狀態。但一個人待在這詭譎迷幻的金屬叢林,我發現這些訓練對我沒什麼用。
更糟的是,我在考慮我即將面臨的結果。這是個錯誤的舉動。
我不相信大學士和他的這些小零件能造出什麼有用的東西。我們偵察的所有結果是:我們沒發現任何類似艦橋或其它易受攻擊的點,我們只帶回來一條我們不瞭解的工具袋。
頭一回,我開始嚴肅思考這樣—個可能十性十:我會熬不下去,等到我的太空服能量耗盡或恆星爆炸時我就會死掉,而且這些情況在幾小時之內就會發生。
短暫生命輝煌地燃十燒——他們是這麼教導你的。長壽會讓你變得保守,膽怯、自私,以前人類就犯過這樣的錯誤,現在我們不再在延長壽命的研究中相互競爭。人們放縱地生活,因爲你並不重要,除非你能爲整個物種做出貢獻。
但我不想死。
如果我再也回不了墨丘利我不會爲此掉一滴眼淚,但如今我在海軍有自己的生活。
這有我的弟兄,有和我一起受訓和工作的夥伴,就像海勒甚至包括耶茹。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友誼,我不想這麼快就失去它,我害怕孤獨地墜入黑暗——化爲虛無。
但也許我沒有選擇的機會。
不知過了多久,耶茹回來了,她拖了塊銀色的毯子——是幽靈的外皮。她把它抖開。
我跳下去幫她,“你把我們殺死的幽靈帶回來了。”
“——剝了它的皮。”她喘着粗氣說,“我只用了匕首就把它剝下了,零普朗克層剝起來很容易。你看……”她在銀亮的薄皮上割了一刀,皮被劃開了。然後她又把兩邊粘起來,用手指順着接縫處按壓了一遍,再給我們看。我幾乎看不出哪裏被割過。“自動縫合,自動縫合。”她說,“記住它,水手。”
“是,長官。”
我們把這張皮串上繩子拉起來作爲天篷遮擋十陽十光,儘量讓帕爾躺在十陰十影下。一些長條的凍肉還掛在皮上,看起來像十精十致的閃光金屬薄片。
有了突然的十陰十涼,帕爾逐漸甦醒過來。他的呻十吟被轉化爲生物光圖案顯示在他的衣服上。
“扶住他。”耶茹說,“讓他喝點水。”在我照顧帕爾的同時,她從工具袋裏拿出噴霧罐,爲自己斷掉的手指噴上固定劑。
“是光速。”帕爾說。他蜷縮在角落裏,膝蓋貼着胸脯。他的聲音很虛弱——這讓他太空服上的生物光圖形顯示得斷斷續續,不太完整。翻譯軟件盡力推斷出他的話語。
“快跟我們講講。”耶茹十溫十和地催促。
“幽靈找到了在堡壘裏改變光速的辦法。事實上是增速。”他又開始談夸克瑪、物理常數、捲曲的時空維度,但耶茹急躁地打斷他。
“你是怎麼知道的?”
帕爾開始把棱鏡和光柵熔補在一起。“我聽取了你的建議,委員。”他招呼我,“過來看,孩子。”
我看到從他的棱鏡折射十出一束紅光,穿過衍射光柵”在後面一小片光滑的塑料板上形成不規則的圓點和線條。
“你看到了嗎?”他的眼睛搜索着我的表情。
“對不起,我還不太明白,長官。”
“光線的波長已經改變了,它增大了。紅光的波長,哦,應該比這個顯示的波長短五分之一。”
我試着去理解他的話。我擡起手,看着正變化着生物光顏色的手套。“難道這個手套的綠色沒變成黃色,或是藍色?……”
帕爾嘆了口氣。“不對。因爲你所看到的顏色,並不在光子的波長上,而是它自身能量的顏色。即使在幽靈正改變物理法則的地方,能量守恆定律仍然是適用的。因此每個光子仍具備和以前一樣的能量,所以能量的顏色仍和以前一樣。既然一個光子的能量和它的頻率成正比,這說明頻率並沒有改變。但既然光速是頻率乘以波長,如果波長增加了……”
“光速也就增加了。”耶茹說。
“是這樣的。”我並不太明白。我轉身擡頭看着從天篷漏下的光線。“這麼說我們看到的顏色和以前一樣,但恆星的光到這裏變快了些。這意味着什麼呢?”帕爾搖搖頭:“孩子,一個基本常數——比如光速——是構造我們宇宙深層結構的基礎。光速是十精十細結構常數比值中分母的一部分。”他開始絮叨電子的電荷,但耶茹打斷了他。
她解釋說:“凱斯,十精十細結構常數就是電磁力相互作用的強度。”
我有點明白了:“如果你增大光速……”
“你就減小了力的強度。”帕爾站了起來,“想一下,人十體的每個細胞都是靠分子鍵聯電磁力聚集在一起。但在這裏,電子組合成原子的速度變慢了,原子組合成分子的速度也慢了。”他輕輕敲打我的手臂說,“所以你的骨頭變脆弱了,你的皮膚也更容易刺破或磨破。你明白了嗎?你在這裏的時間越久,我年輕的朋友,你所受到的影響也越大。從這些簡單的實驗看這裏的光速一直在不斷增加,所以我們每時每刻都在變得更加脆弱。”
這太奇怪,太可怕了:構成世界的基礎原理居然能被人隨意十操十縱。我雙臂環抱着自己,感覺不寒而慄。
“還有其它的影響。”帕爾繼續冷靜地說,“物質的密度也會隨之下降。也許我們的身十體結構最終會分崩離析,全部散架。另外分裂十溫十度也降低了。”
耶茹問:“這意味着什麼?”
“熔點和沸點都降低了。毫無疑問我們的身十體正越來越熱。有趣的是,我們的生物系統比機械的更加有耐力。但如果我們不趕快離開這裏,我們的血很快會沸騰……”
“夠了,”耶茹問,“這對堡壘恆星會有什麼影響嗎?”
“這顆恆星由氣體構成,正因爲巨大的自身重力而趨於塌陷。但由於核心的熱熔反應提供的熱量產生了向外噴十射氣體和放射線,它們噴十射的壓力中和了重力,恆星仍能保持穩定。”
“如果十精十細結構常數改變……”
“那麼平衡就打破了。委員,現在重力佔了上風,所以堡壘星正變得更亮,旋轉得更快,這也解釋了我們在警戒線外觀測時就得到的不尋常數據。但這情況不能持久。”
“新星。”我說。
“是的,新星爆炸,恆星物質拋射十向太空,這是不穩定的恆星尋求新平衡的徵兆。
這顆恆星接近災難時刻的速度和我所觀測到的光速相一致。”他微笑着閉上眼睛,“一個變化導致這麼多影響。從美學角度看,這將是無比壯觀的—幕。”
耶茹說:“至少我們知道飛船被毀的原因了。飛船所有控制系統都受微調電磁作用的影響,進入警戒線後,改變的電磁力讓飛船完全失控了……”
我們想起“短暫生命輝煌燃十燒”號是一艘傑出的GUT飛船,它的基礎設計幾千年來都沒改變過。生命艙是堅十硬的半透明泡,能容納20名船員,它由一公里長的脊柱形廊道和GUT動力艙連接。
在我們穿過警戒線時艦橋上所有的燈都滅了,控制系統完全癱瘓了,所有動力都消失了。狹長的脊柱形廊道插十進了生命艙,就像一個釘子戳進了腦殼。
帕爾出神地說:“如果光速變快一點,整個宇宙的氫就無法熔合成氦,只存在氫,無法聚集成恆星,無法產生化學反應。相反,如果光速變慢一點,氫的熔合就變得過於容易了,氫將全部熔合成氦,不存在氫,也不存在恆星或水。你看它是如此微妙!毫無疑問,幽靈的微調科學在獵戶座防線上發展得相當先進了,雖然它們只把這種技術用在軍事防禦上……”
耶茹不屑地看着他。“我們必須把這個聰明的傢伙帶回委員會。如果幽靈能在它們的世界存活,我們也能。我們正處於歷史上的關鍵時刻,先生們。”
我知道她是對的。史實委員會的主要任務就是收集、運用來自敵方的情報。那麼我和帕爾的主要任務就是幫助耶茹找到數據十交十給她的組織。
但帕爾卻嘲笑她。
“不是爲我們自己,而是爲了整個人類。你想說的是這個嗎,委員?你可真偉大,然而你帶着可笑的無知在這裏跌跌撞撞地亂跑。你在這艘巡洋艦上唐·吉訶德式的尋覓是無濟於事的,這艘船上可能根本沒有艦橋。幽靈的整個形態,它們的進化方式,都基於合作共生的基礎上:爲什麼幽靈的船就非要有個腦袋呢?至於你帶回來的戰利品——”他拿起幽靈的工具袋說,“上面沒有武器,只有傳感器,工具,沒有能產生具殺傷力能量流的設備。這條袋子比一把弓箭還要安全。”他放開手讓它飄走了,“幽靈不想殺你,它只想擋住你。那是幽靈的典型戰略。”
耶茹面無表情,“它擋了我們的道。這就是殺死它的充分理由。”
帕爾搖了搖頭,“你這種思想會毀了我們的,委員。”
耶茹懷疑地看着他,然後她說:“你有辦法。是不是,大學士?有辦法讓我們離開這兒。”
帕爾本不想回避,但耶茹的目光太銳利,他不得不把視線移開。
耶茹的口氣很嚴肅:“先不說三條生命正陷入危險,難道職責對你來說毫無意義?大學士,你是個智慧的人。你看不出這是場關係人類命運的戰爭嗎?”
帕爾嗤笑着反問道:“到底是關係命運還是經濟?”
我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有些困惑不安。我認爲這時候我們不該耍嘴皮而是去戰鬥。
帕爾看着我說:“你看,孩子。只要勘探礦藏的艦隊和殖民船向外推進,只要第三次擴張繼續,我們的經濟就運轉着。財富能繼續流入,輸送進我們已經貧瘠的星系,餵飽比星星還稠密的遊牧人口。但只要發展有阻礙……”
耶茹沉默不語。
對此我有些瞭解。第三次擴張已經延伸到我們所在的這個星系旋臂內緣的所有角落,現在第一艘殖民飛船已經要穿越空間抵達另一個旋臂了。
我們的旋臂——獵戶星座的旋臂,是一個圓滑的短弧。但人馬座的旋臂纔是星系裏最有特色的一個。比如說,它有個巨大的恆星孵化場,是整個星系裏最大的孵化場之一,無限的氣體和塵埃能產生無數恆星。它蘊藏着真正的價值。
但那是銀色幽靈居住的地方。
在我們無情的擴張中它們的出現是個威脅,並不是因爲它們神祕的形態而是它們保衛家園星系的行動,幽靈開始反抗我們。
它們建立了封鎖線,被人類戰略家稱之爲獵戶座防線:它由一大片堡壘恆星組成,橫跨獵戶座的旋臂內緣,使得海軍和殖民飛船都無法穿越。它是極具破壞十性十的有效工事。
這是一場建立新世界的殖民戰爭。在一千年裏我們穩定地從一顆恆星擴張到另一顆恆星,用上一個星系勘探來的資源,在下一個星系上建立移民殖民地。在這個連續的擴張過程中如果有一個步驟被嚴重打斷,整個事業都會崩潰。
幽靈阻擋人類的前進有50年時間了。
帕爾說:“我們已經被壓制了。其實戰爭早就發生了,小凱斯,人類在貧瘠的星系內互相殘殺。幽靈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着我們自己毀滅自己,讓它們繼續做更有價值的事。”
耶茹飄近他,“大學士,聽我說。我在丹那芭長大,能看到天空中宏偉的縱帆船,是它們帶回星際的財富使人民生存下來。我有足夠頭腦理解這個歷史的邏輯——我們必須繼續擴張,因爲我們沒有選擇。所以我加入軍隊,然後又進入了史實委員會,因爲我瞭解委員會成立的重要意義。我們必須每天工作維持十十團十十結統一和人類的信念,因爲一旦我們停滯不前我們就會滅亡,就這麼簡單。”
“委員,你對人類進化命運的信條是在阻止人類變得天真淳樸,讓我們捲入毫無意義的戰爭,還要剝奪我們相十愛十、成長乃至死亡的時間。”帕爾說完看看我。
“但是,”耶茹說,“這個信條讓我們十十團十十結了一千年。它讓無數億人類跨越了上千光年開創了新世界。它讓人類在演化中生存了下來……你認爲自己能有足夠力量對抗它嗎?得了,大學士。我們無法選擇在戰爭中出生,我們必須爲彼此,爲其他人類盡全力創造生存機會。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碰了碰帕爾的肩膀,他退縮了一下。我問:“大學士,耶茹說得對嗎?我們是不是有辦法離開這兒?”
帕爾顫慄着,耶茹懸浮在他上方。
“是的。”帕爾最後說,“是的,有一個辦法。”
意見變統一了。
耶茹和我制定了個計劃,實施起來並不難。它基於一個簡單的設想:幽靈沒有侵略十性十。但我得承認這個行動很卑鄙,我能理解爲什麼帕爾對參與這個計劃表現得如此痛苦。但事實上沒有更好的選擇。
耶茹和我用了幾分鐘休息,檢查裝備和查看了我們渾身的傷,儘量讓自己在壓力服裏舒服些。然後,再次根據標準工作程序,我們回到幽靈養育孩子的地方。
我們從繩幔中出來飄向半透明的“豆莢”。我們努力避開幽靈集中的地方,但也並沒有刻意隱藏自己。因爲這樣做沒什麼必要:幽靈很快就會知道我們,和我們要乾的事。
我們在柔軟光滑的“豆莢”殼上打下釘子,用釘子上的繩子固定好自己。然後我們拿出刀在殼上鋸起來。我們剛一開始行動,幽靈就開始在我們周圍聚集,彷彿是一大羣抗體。
這些奇異無形的東西在周圍盤旋,在真空裏晃悠,好像被微風吹拂着一樣。我擡起頭時,看到一排自己的瘦臉在它們身上的扭曲倒影,我感到一種毫無理由的厭惡,儘管你會想到那都是些想保護孩子的家人。我顧不了這麼多,人生來就有的憎惡也不是那麼容易被驅趕的。我一心一意地工作。
耶茹第一個鋸穿殼。
空氣如一股快速冷凝的噴泉洶涌而出。“豆莢”裏的幽靈幼兒十騷十動起來,它們的痛苦顯而易見。幽靈開始聚集在耶茹周圍,像無數發光的巨大圓球。
耶茹看着我命令道:“繼續幹,水手。”
“是,長官。”
過了一會兒我也鋸穿了。“豆莢”裏的氣壓已經下降了。我們在屋頂上鋸開了一扇門大小的口子,裏面的氣壓幾乎爲零了。我們把割開的殼向後捲起,打開了屋頂。最後一點水汽冒了出來在我們頭頂結成閃亮的冰晶。
幽靈的幼兒十抽十搐着,因爲還沒成熟,它們對於突如其來的真空毫無抵抗能力。雖然在它們長大後都要生活在這種環境中,不過現在它們和我們一樣容易死亡。
銀色的幽靈幼體由於真空作用被一個接一個地從屋頂的洞十口吸了出來。我們像拽住飛騰的紙片一樣抓住它們,用匕首在它們身上戳個洞,用繩子串在一起。我們要做的就是坐在那等着它們飄過來。它們足足有好幾百只,這讓我們忙得不可開十交十。
當然,我並沒指望成年幽靈會坐視不理,沒有一點反應。我的想法很快得到證實,一大羣龐大的銀色幻影迅速向我聚集過來。
每個成年幽靈都是巨大結實的,行動時的慣十性十力量很大,如果讓它們在背後打你一下,你就明白我當時的感受了。它們不停地用力撞我,力氣大得足以把我壓扁。一次我被撞了出去,固定用的繩子都繃直了,緊緊地勒着我的腳,我差點以爲自己腳上的骨頭又斷掉了幾根。
同時,還有比這更糟的,我感到暈眩、噁心、身十體過熱。每次被打到後背上總是緊跟着受到更厲害的一擊。我正在快速虛脫,我想像着體內那些分子在這個幽靈控制的世界裏正慢慢分解。我頭一回開始相信我們要失敗了。
就在這時,幽靈突然快速地後撒。它們停止了對我的攻擊,轉而向耶茹靠攏。
耶茹正站在屋頂上,腳纏着固定繩,兩隻手握着刀。她瘋狂地向幽靈亂砍,幽靈的幼體從她身邊飄過,她沒工夫去捕捉,只是一味刺殺毀滅她能碰到的任何一個幽靈。我看見她的一條胳膊無力地懸蕩着——也許是脫臼了,甚至可能已經斷了,她似乎一點也不在意,仍在繼續劈殺。
幽靈聚集在她周圍,巨大的球體撞擊着她脆弱的身軀。
和苔德船長一樣——在“輝煌”號的最後時刻,她爲了救帕爾而犧牲:現在耶茹爲了救我,爲了讓我能完成任務,也正在犧牲自己。
我不停地刺着串着,那些柔十弱的小生物從洞裏飄出來,慢慢死去。
到最後,再沒有東西出來了。
我擡起頭,眨着眼除掉流進眼裏的汗水。還有幾個幽靈幼體仍在殼裏盤旋,但它們沒有移動,我夠不着。還有一些躲開了我們逃進纏結的銀色繩幔中,它們都離得太遠太分散,不值得去追趕。我手中捕獲的已經足夠了。
我從屋頂上撤離,回到糾結的金屬叢林中,我要到撞毀的救生艇處,帕爾應該已經等在那了。
我情不自禁地回頭望去,幽靈仍然彙集在屋頂。在那裏,耶茹還在戰鬥。
我有股難以壓制的衝動,想要回去救她——沒人應該獨自死去。但我很清楚自己必須離開,去完成任務,要讓她的犧牲有價值。
因此我還是走了。帕爾和我在幽靈巡洋艦的外層繼續完成工作。
把幽靈的皮剝十開和耶茹講的一樣容易,把零普朗克層拼在一起也很簡單,用拇指按一按就可以把它們縫合在一起。
我不斷重複着,把剝下的皮拼合成一張帆,帕爾則用長繩把從救生艇上拆下的一塊甲板固定。他乾得很快也很有效率;畢竟,帕爾來自一個人人都在假期用太十陽十風帆航行的星球。
我們工作了好幾個小時。
我沒理會滿身的傷痛和磨破的皮膚,雖然腦袋、胸口、胃裏的痛感在不斷增強,那條斷掉的胳膊一直沒癒合仍在十抽十搐,斷掉的腳趾骨也在折磨我。
除了手頭上的工作,我和帕爾一句話也不說。帕爾沒問我耶茹怎麼樣了,一次也沒有:似乎他已經預見到了委員的命運。
我們沒被穿梭而過的幽靈打擾。
我盡力不去考慮失去孩子的銀色幽靈此時的心情,以及關於無形波長的絕望爭論。
我只想着要完成一項任務。其實我已經十精十疲力竭了,但我堅持着,忘掉疲憊,把全部身心專注在工作上。
最終我們完成了,這讓我自己也很驚訝。
我們做了張幾百米寬的帆,全是用幽靈幼兒的薄皮做成的。它是張粗略的圓形,用一打牢固的細繩與甲板上的桅杆連接,甲板因爲撞擊已經扭曲了。帆豎在空中,在它閃爍的外表上隱顯着淡淡的波紋。
帕爾教我如何撐帆。“拉這根繩或這個……”巨大的風帆在他的十操十縱下輕輕扇動。
“我已經調整好了,所以你不用動什麼,沒必要搶風航行。船會駛出去,到達警戒線邊緣。如果你需要放下帆只要割斷這些繩子。”
我試了一下。帆很靈活,它似乎知道該如何駕駛小船。我隱隱感覺到帕爾說的話有些不對勁。
在我還沒完全弄明白時,他突然把我推上甲板,迅速把船推離了幽靈的飛船。讓人驚詫他哪來這麼大的力氣。
我看着他漸漸後退。他翹首攀附在一個銀色繩結上。我沒法跨越正在快速加大的距離,我夠不着他。但我的太空服讀到了他衣服上的生物光,就像白晝一樣清晰。
“在我長大的地方,天空上滿是風帆……”
“爲什麼,大學士?”
“沒有我的拖累,你能走得更快更遠。我們老了,應該把機會留給年輕人。你不這樣想嗎?”
我不理解他說的話。帕爾比我重要得多,我是那種可以隨意拋棄的人。他這麼做簡直是在貶低自己。
複雜的圖案在他的衣服上顯現。“不要直接受十陽十光照射。它更強了。當然,這也正好能幫你……”
然後他不見了,進入了銀色糾結中。幽靈船在後退,巨大的蛋形漸漸縮小,最後消失在我模糊的視線中。
我頭頂的風帆在慢慢扇動,聚集了強烈的十陽十光。帕爾設計得很好,繩子都拉緊了,銀色的帆上沒有丁點裂縫或折皺。
我站在船帆的十陰十影下。
12小時後,我離開了警戒線的範圍。我口袋裏的信號燈開始嗚叫,我的耳機裏也出現了各種混亂的無線電信號。我衣服裏的輔助系統切斷了,電腦控制的維生系統重新開始運作,我可以呼吸到新鮮空氣了。
不久,一束光從艦隊方向照來,越來越亮。最後我看清那是一個鑲了藍綠色四面體的金色子彈形狀,是自十由人類的標誌。是一艘叫“靈長類統治”號的補給船。
又過了一會兒,幽靈巡洋艦逃離了它們的堡壘,恆星爆炸了。
我向船上的委員做了正式報告,在“統治”號的醫務室做完檢查後我要求見船長。
我走上艦橋。我的故事已經傳開了,被人添油加醋地增加了許多傳奇內容。我不得不先應付那些熱情的船員。“夥計,聽說你已經死了,我就拿了你那份工資。”他們調侃着。每個水手用握起的拳頭在下十身處上下揮動。這是水手間慣用的動作以表示尊敬。
動作雖然粗俗,卻反倒更能表現他們誠摯的敬意。
船長是個頭髮斑白、身經百戰的老兵,一側臉頰上有道激光灼燒留下的傷疤。她讓我想起了大副迪爾。
我告訴她如果健康允許我希望能儘快回到部隊。
她不解地打量着我。“你肯定,水手?你有許多選擇。你已經爲擴張做出了貢獻。像你這麼年輕,你可以回家去。”
“長官,回家做什麼呢?”
她聳聳肩。“種田,採礦,生孩子。做任何普通人做的事,或者加入史實委員會。”
“我,做委員?”
“你跨過了警戒線,水手。你和幽靈近距離接觸過,你所提供的情報比委員會五十年來所獲得的任何信息都重要。你爲什麼還要待在軍隊裏呢?”
我考慮着。我記起耶茹和帕爾的爭論。對我來說這是個令人討厭的前景,我在一場和我毫無關係的戰爭中,被耶茹所說的歷史邏輯牽着鼻子走。不過,我打賭在人類血腥的悠長曆史中這是無法迴避的事實。你所能做的就是活下去,抓住生命閃耀的瞬間,和你的同伴並肩作戰。
我,做個農夫?不可能。至於委員會,我當委員還不夠聰明。不,我沒什麼可猶豫的。
“短暫生命輝煌地燃十燒,長官。”
船長嗓子有些哽咽,“這是不是表示你仍想要繼續參加戰鬥,水手?”
我不顧傷口的陣陣疼痛,挺十直腰板,“是的,長官!”
註釋:
①“輝煌”號:是“短暫生命輝煌燃十燒”號的簡稱。
②艦橋:艦船的駕駛艙上橫跨的平臺或封閉部分。
③西雷特皮下注射器:帶含有一次劑量的藥的皮下注射器,針管可套縮。
④普朗克:(1858-1947)德國物理學家,量子論確立者,曾獲1918年諾貝爾物理學獎。
⑤丹那芭:即天津四,天鵝а星在天鵝座最亮的一顆恆星,距地球大約有1,630光年。
⑥衍射光柵:一般爲玻璃或光亮的金屬面,面上刻有很密的很十精十細且互相平行的溝槽或狹縫,光線通過它或被它反射時就形成光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