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愛喫蘋果餡餅嗎?》作者:岡採夫
我木然地盯着屏幕。
“您十愛十喫蘋果餡餅嗎?”
電腦是迷上這個問題還是咋的?它已經接二連三提出這問題了——而且還可能無休無止地盤問下去。難道程序又出錯了?還得要我苦苦反覆覈對那些枯燥無味的命令?我可是受夠了!
什麼?受夠了?一個月之前我絕不會說出這種話,那時候我腦海中根本不可能冒出這種念頭。那麼現在又是怎麼回事?是由於疲倦,還是因爲情況起了變化?編寫這種審訊程序是我三年來的主要事業及生活支柱,怎麼可能在一個月裏就倒胃口呢?我所幹的是具有頭等意義的大事,決不可能這麼快就使我厭煩,所以我還得好好查找一下原因。
但是我又完全不想去查找原因,因爲憑直覺我早已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了。
那麼,我是否喜歡喫蘋果餡餅呢?當然很喜歡。今天我已經多次回答過這個問題,如果需要,我還可以再次回答:“是的,我喜歡喫。”我只消按一下Y鍵就行。一般說來,回答時只需按兩個鍵:Yes或No。前一個表示是,後一個則爲否,僅此而已。我這臺電腦目前不需要去識別其它形式的答覆,所以作爲設計人兼試驗者,我只好坐在屏幕前,根據電腦提出的問題,不停地按動Y鍵或N鍵。
但是我心不在焉,幾乎連想都沒想就伸出手指按了下去。當屏幕上亮起No時,我發覺自己剛纔是按錯了。
不過,當真是我錯了嗎?
我心裏很清楚:程序是不會無緣無故反覆提出同樣問題的。也許它是在等待機會,等到連我自己也不太清醒時去給出相反的回答;也許它有等待這種回答的理由,在分析我過去的回答後,通過某種聯想,從而得出結論:還需要繼續進行檢查和測試。它一次又一次地提出蘋果餡餅的問題,使我這個程序的設計人也難以掌握它所遵循的、形成系列提問的邏輯。這裏面的聯繫實在太複雜了,牽涉到的因素過多,使得人類(包括它的設計人)也無法掌握它所做的一切。我們只能相信:程序一旦提出某個問題,那麼其中必有道理。
只要它千萬別出錯誤就好。
“您會下象棋嗎?”
“Yes。”
從前我常和馬克下棋,他總是贏——但也有例外,所以我倆玩得挺帶勁。當頭兒發覺我們上班在下棋時,不免要引起一些麻煩,機關里根本不該出現這種違紀行爲。但是到後來,我們以消極怠工方式示威,頭兒不得不作出妥協,因爲若要想完成任務,歸根結蒂還得靠我倆。所以後來只要工作中需要換換腦子時,我們就從櫃子頂上拿出棋盤大模大樣地下棋了。
棋盤現在還在。自從一個月前那個可怕的日子過後,它已經積滿灰塵——我再也沒去碰過它,清潔女工也絕對不會去挪動那麼高的東西。提出下棋的問題已經沒有意義:馬克死了,我現在跟誰都不會再去下棋了。
“您打算去南方休假嗎?”
“No。”
以前倒是想的。我想去海邊度假,好曬黑些,在嚴寒過後去遊游泳。總之,我覺得一切都會很好,休假一定會很愉快。但是現在嘛,我已經沒有這種心情,特別是在妻子離開我以後。
“您對離婚的事情感到後悔嗎?”
狗東西!它擊中我的要害啦!它彷彿能讀出我的思想似的。
但這又有什麼可奇怪的?這正是我們在設計審訊程序時所希望的。是我們讓它具有能閱讀人們思想的本領,當然不是直接去讀。但是人的大腦是可以被研究的,只要對人提出一定的問題並讓他作出回答就行。說實在的,心理學家就是這麼幹的,我們不過是把心理學家們的做法絕對化而已。所以我們的程序不是簡單地只從題庫裏隨機挑選,它能夠依據被審訊人對前面問題的回答而獨立編出新問題。
那麼,我對跟妻子離婚一事後悔嗎?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呢?也後悔也不後悔——在某種程度上說,這兩者都正確,也都不正確。因爲至今我還不明白,我倆之間究竟出了什麼麻煩,到底是誰的錯?我不願意重新回憶所有的這一切。
“Yes。”——我隨便回答,大概只是因爲Y鍵靠得更近一些。
“您願意和前妻見面嗎?”
真有趣。程序對這個問題爲何如此執著?它故意向我提出這些問題到底是什麼意思?要知道它有時會提出一些古怪問題,十逼十得連最厚顏無十恥的花花公子也會鬧得面紅耳赤。幸好馬克曾經考慮過保密的需要,所以除了坐在鍵盤前的人以外(當然還有審訊人和程序本身),別人原則上不可能知道程序提出了什麼問題,也不瞭解對它們的回答,除非他站在被審人的背後偷看。
我記得那次在將軍召開的會上爲此爭吵得不可開十交十。當馬克要求增加保密模塊時,幾乎所有的出席者都反對他,同時也指責了我,指責我們大逆不道等等。但是馬克堅持要這麼做,他最終達到了目的。在工作中他總是能堅持原則,而在日常生活中卻不然,有時比我還差勁。
“No。”我回答。和前妻會晤沒什麼好結果。我總感到自己是個壞蛋,感到內心激動——不,我再也不願和她見面了,她也是這樣。
“您認爲上校沒有少校好嗎?”
問題很有趣,也出乎意外。程序難道在暗示我們和上校之間的關係?但它從何得知呢?我揣測這些沒有什麼用,反正我是猜不着的。
我們和上校在主要問題上很早就出現分歧,對於爲什麼要建立審訊程序的認識完全不同,打一開始我們就不是同路人。我和馬克本來還抱有幻想,以爲情況會有所好轉,但後來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於是我們乾脆就不去考慮這些,因爲工作要求我們全心全意地投入,無暇顧及其它。如果不是有少校,我們大概早就離開這裏了。
爲什麼我們沒有辭職呢?
這也是由於少校,只要他在場就不允許別人從既定的目標處退卻。在所有領導中唯獨他最值得尊敬。他不止一次冒着匪徒們的槍林彈雨,身先士卒去抓獲罪犯。他五次負傷,最後一次傷在脊椎上,只好退下來了。
“Yes。”——我回答說。上校是無法和少校比的。這真有趣,程序的這個問題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呢?要知道所有關於我個人的信息,在這次模擬審訊前都已經從電腦的儲存庫裏刪掉了。程序還沒來得及仔細問過我,就已經試探出我對上校的不滿嗎?
我們編制的這個審訊程序往往能突如其來地提出問題,只要被審訊者和它打過十交十道,程序就能以自己的提問來摧毀對方的心理防線。想在程序面前掩飾、設防,越是說謊就越是加深程序對他的認識。不僅是根據回答的內容,就連問與答之間的停頓長短也是能被程序所察覺的,想回避都回避不開。
“您喜歡在西北公路上行駛嗎?”
“No。”
當然不,在那上面開車我實在受不住,十交十通狀況令人心驚肉跳……明赫就是在那裏出事的……等一等!難道程序連這件事也探出啦?明赫的死至今還無法讓我平靜,現在馬克也出了事,明赫的慘死就對我更爲可怕了,難道程序連這個也知道?
“您怕在西北公路上出事嗎?”
那當然,我害怕提到明赫的事情。一年前如果程序能探出這種結果是會使我很高興的,但今天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這個問題使我不寒而慄,我的確非常害怕。
明赫在一年前死在西北公路上,是被撞死的。他在夜間行駛,高速行駛在路面的薄冰上,結果汽車的輪子打滑,撞上迎面而來的大卡車,粉身碎骨,死於非命。那麼是什麼讓他高速行駛的呢?難道非得在這種時刻用這種速度?他忙着去哪裏?爲什麼?明赫的駕駛技術很高超,他怎麼會駛到反道上去呢?這實在令人無法理解,除非是暗中有人在搞鬼。不過我這種猜疑也是不久前才產生的,現在馬克也死了,沒人再和我討論這事,我對誰都不信任。
“Yes。”——我回答說。我害怕出事,而且不僅在西北公路上,在哪裏出事都一樣。一段時期以來我害怕許多事情:怕失敗,怕幹蠢事,怕惹麻煩,怕忘記重要的事情,怕遲到,甚至害怕回憶某些事情,引起不快,就像明赫的死等等,好像我對他的死負有部分罪責似的。但這又是爲什麼?我有什麼罪呢?
明赫是心理學家,是我們這個組的組長,和他一起工作真令人愉快。他能從別人的隻言片語中抓住要害,隨即提出自己的看法。他能很快理解我和馬克對他所說的話,能把自己的想法用程序清晰地表達出來,這是很難得的。
他對編制這種審訊程序的迷戀不亞於我和馬克,也許還更深一些。對我和馬克來說,程序不過就是程序,是電腦和人的相互十交十往;但對心理學家明赫而言,它卻意味着全新的心理科學的突破,將不可避免地帶來驚人的發現。
我們在安全部偵查局工作,偵查局的任務就是與形形色十色的罪犯作鬥爭。我們的程序能大大提高辦案的效率。不必採取暴力,不用對嫌疑人施加壓力,用不着進行損害自尊的審問或當面對質,只要事先準備好有關犯罪嫌疑人的材料,在他們回答的基礎上程序就能保證查明真相。這是偵查工作的一大轉變,是和罪犯鬥爭的一大進步。我認爲我們是在爲公衆的利益而工作,直到最近,我依然還相信這一點,不過明赫和馬克的死卻……
“您常常去大學嗎?”
真奇怪,當我理解到這個問題的實質時我甚至都發十抖了。我下意識地等待程序提出這個問題,但又在害怕它。明赫是從大學來的,可那又怎麼樣?我自己也曾在大學工作過,馬克也是這樣的。我們小組的大多數人都是大學的畢業生……停一下!我好像有點明白了。真奇怪,我怎麼就忘記有次和上校談話呢?我從來不認爲它有什麼特殊的含意,但那次談話突然出現在我腦海中——我們的程序就有這個本領,它能使遺忘的事物變得更加鮮明。
不過程序當然不會關心那些無用的回憶,我很瞭解這一點,比任何人更瞭解。這個問題的提出絕不是偶然的,在它後面無疑有着更深刻的含意。
那一次上校和我談話時,他也提出過相同的問題。他當時問我:“您經常去大學嗎?”好像他並不瞭解這一點似的。其實我早就知道我們小組的人都在受到祕密的監視,其內容包括我的社會關係、生活方式、十愛十好和戀人等等,一切情況都會彙總到上校那裏。我瞭解到這些情況純屬偶然,但我佯作不知,因爲我們這裏是一個嚴密的組織。
那次的談話內容後來轉移到明赫身上,我直到後來才醒悟到是在談論明赫。上校老十奸十巨滑,在這方面他一點也不比我們的程序差,從不讓人知道他的真實目的,不過我還是明白了。他對明赫在大學主持的課堂討論感興趣。我去參加過兩次,他們討論過一些相當有趣的問題,也算是離經叛道吧,我甚至爲無法堅持參加而感到惋惜。而上校嘛……看樣子他已經從手下的密探打聽到了一些什麼,所以決定再從我這裏瞭解課堂討論的內容。
也許上校並不僅僅問過我一人,不過我們中間只有我纔去參加過——別的人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特別的興趣。從我這裏所聽到的事情也許會形成上校的某些觀點,我知道上校素來不無的放矢,只要他的觀念一旦形成,以後就會採取行動……
“No。”——我回答。總之我現在是不會再去大學了,那裏沒有我的事情,我也沒有時間。我再也不願去回憶它,要擔心的事情還不夠多嗎?
“您喜歡靠拍馬屁升官的人嗎?”
真是愚蠢之至的問題!
“Yes。”——我故意這樣挖苦地回答。電腦是會考慮到我的情緒的,這也是程序突破心理防衛的一種手段,本來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說明模擬審訊進行得很成功,可是我還是高興不起來。
而且這問題提得很不簡單。明赫死後,是誰來代替他的位置呢?是施萊格爾,一個典型的拍馬屁的傢伙,是屬於那種靠真才實學根本不能提升的人,這完全是因爲他特別聽話。
馬克很快就讓施萊格爾從我們這裏調走了,馬克真行。但是老實說,他最好別這麼幹。施萊格爾什麼也不會損失,他是個不倒翁式的人物,倒黴的只是我們。這問題使我越來越不安,而馬克也……從他在去世前夕給我看的一篇文章,就能說明問題了。
“那篇文章燒掉了嗎?”
“No。”——我很快地答覆道,甚至答覆得太快了。爲什麼要回答No呢?我本來是應該回答Yes的,不過現在這還有什麼區別?我知道這不屬於修辭範疇,也不是文學上的什麼共鳴,而是極爲嚴酷的現實問題。
我突然感到在程序面前完全無法自衛,連我的嘴巴都在乾澀發苦。
那篇文章當然已經燒了,真的燒了。火焰很旺,還冒着黑煙——盥洗室的牆上至今還留着煙燻火烤的痕跡。
我在當天睡覺前把那篇文章讀了,當時就覺得很不對頭。類似的思想絕對不該出現在在安全部門工作的馬克身上,萬一上校知道更不得了。馬克……難道他竟如此天真,還準備把那篇文章送出去發表嗎?任何編輯只要剛一讀標題就會馬上退稿,馬克連這一點都不懂?
我打算第二天再和他好好談談,但是他出去辦事了。當我第二天下班回家時,也許是我敏十感,或許是我眼花,我覺得我家裏顯然有人來過,非常細心地動過了我的東西,當然什麼也沒有缺少。但是馬克的那篇文章是在桌上,和其它東西擺在一起的。它很可能被人讀過,還可能被拍了照。這是在我家裏進行的一次搜查,搜查是合法的,他們肯定帶有搜查證。
於是我急忙去了盥洗室,還帶上火柴……
過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我想把這一切都通知馬克,不過沒有機會。整整一天我沒有任何單獨和他在一起的機會,而且在單位裏談論這些事情也很危險。他下班較早,他走後,上校把我叫了去。
不,我真的不想再回憶下去了!
“您犯下背叛行爲了嗎?”
程序正該如此,一下切中要害!程序應該就像現在這樣工作,使我感到自己是個被揭發的罪人。提問——回答,提問——回答,表面上毫無意義,似乎是在玩電腦遊戲,但突然會提出本質問題,於是罪犯就恐懼得發十抖,他發覺自己已經原形畢露。
“Yes。”我回答說。是的,我背叛了。因爲否則我自己就要大禍臨頭……我不能讓自己再去步馬克的後塵。馬克已經完了,在和上校談話過程中我就知道了這一點,而我個人的命運也只取決於我的回答,馬克的命運已無可挽回。
不,我沒有出賣他!我沒有對上校說出我們過去之間的談話,沒提到他的文章,也沒有十交十代馬克打算毀掉程序的計劃。這一切上校都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只是我的態度,而他也得到了完全肯定的回答。當時我從他辦公室出來,回家吃了晚飯,看了一會電視,就躺下睡覺了,儘管我根本睡不着。
我沒有打電話給馬克,我也沒有去警告他,這證明我已經犯下了背叛行爲。
就算這樣做了也沒有意義,反正我也救不了他,因爲他已經死了,他死在卡車車輪之下,看來上校特別十愛十好卡車。出事地點離開機關只有兩個街區的距離,死亡時間就在上校把我叫去談話的時候,但是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呢?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尤其是程序還在向我提出這些愚蠢的問題。
“您喜十愛十鮮豔的顏色嗎?”
“Yes。”
“猴麪包樹是長在非洲的嗎?”
“No。”
“紅海里有海豚生存嗎?”
“Yes。”
“Yes——No”,“Yes——No。”我甚至不再去看屏幕,只是機械地按動鍵盤,隔了好久以後我才擡起頭來。
“您是在看屏幕嗎?”這句話寫得幾乎充滿整個屏幕。於是我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回答說“Yes”,一直到它重新工作爲止。我還留在這裏幹什麼?當程序已經迫使我承認是個可鄙的變節的人以後,我還留在這裏幹什麼?
我留下還能幹什麼?
當程序重新提出那個已多次提出並失去意義的問題時,我放聲狂笑:“您十愛十喫蘋果餡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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