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普與小精靈》作者:[美] 西奧多·戈斯
自從拍了紀錄片以後,她已經十習十慣這個了。她想,她是可以拒絕接受採訪的。但是那樣做似乎有點忘恩負義、有點不禮貌,特別是在葬禮之後。
“蘇珊·勞森,”訃告寫道,“是受人十愛十戴的《皮普與小十精十靈》、《皮普遇上山楂樹王》、《皮普許的三個願》以及其他皮普系列書籍的作者,因患十卵十巢癌逝世。勞森女士享年64歲,遺下一女,名菲力帕。如有獻花者,請以捐款代替,十交十到蘇珊·勞森癌症研究基金會。”訃告是安妮寫的。
“你要我提什麼字嗎?”她問。
這是一位滿頭銀髮、脖子上用鏈條掛着一副老花鏡的老太太,她太老了,不可能是一位母親。或許是一位圖書管理員?就當她是圖書管理員吧,菲力帕想。有一次,一位收藏者請她在整套書上簽名,從《皮普與小十精十靈》到《皮普說再見》。
“要是這樣的話就太感謝你了。是我孫女埃米莉要的。”這是一位祖母,她遞過來一本《皮普學釣魚》和一本《山楂樹下》。她在兩本書上都寫上“致埃米莉:祝願她找到她自己的仙界。菲力帕·勞森(皮普)贈”。
這是人們所喜歡的事:儘管他們有微型車和微波爐,有跡象表明,如果他們能夠知道牆上的門,他們也會進入仙界。
“這麼說,”採訪者向她提問,採訪者臉上帶着一種寬容的笑容,就像父母看到孩子相信聖誕老人時露出的那種笑容,“你真的遇上了山植樹王?你想你是否可以爲我約定一次採訪?”
她做了回答,因爲他以及那些買了全套盒裝書的父母們都在期望着:“我恐怕山植樹王是一個非常喜歡孤獨的人。但是我會告訴他你對他很感興趣。”在這些年裏,她一直把自己當做是皮普。
要維持原來的表面形象。
實際上,她母親從來都沒有叫過她皮普,母親叫她皮普斯奇克,比如說:“到外面玩去,皮普斯奇克。你沒看到十媽十十媽十在趕着寫完這一章嗎?十媽十十媽十的出版商想在星期五看到作品,而且我們已經有一個月沒十交十房租了。”當她們最後離開培頓城的時候,她們欠十交十了近一年的房租。她母親從加利福尼亞給佩恩太太寄去了一張支票,這張支票是她收到的課外專稿書的版稅。
菲力帕買了一塊司康餅和一杯咖啡。以前她來這個書店的時候,這裏是沒有咖啡廳的。那時她母親耍到大街另一頭的那家食品店購買,這家食品店現在已經是一家瑜伽館。那時,阿切爾太太總是讓她坐到一個角落去讀書。想到這裏,她突然意識到這輛租來的車上沒有放杯子的支座。她很快地把咖啡喝完。經過從洛杉磯來的長途飛行以及從波士頓過來的長途駕車之後,她感到很累了。好在很快就到了。培頓城基本沒有變化,她想,除了那家瑜伽館之外。她想象着有一個城市規劃董事會、一個歷史協會,以及那又長又難的獲取許可證的過程,就像在所有的新英格蘭城鎮那樣。
她經過消防局的時候,開始下起雨來,不過雨不是很大,而且是斷斷續續的。她打開擋風玻璃上的雨刮器。
到了撒頓的十奶十牛場。她母親總是到那裏買牛十奶十,買來的牛十奶十上面總是漂浮着一層十奶十油。那時,還沒有人在意食物鏈中的農藥呢。此時,她駕着車穿過鄉村,穿過那些想方設法在到處都是岩石的土地上維持着的農場。在遠處,她看到一些十奶十牛,還看到了一羣羊駝。有些地方岩石太多,根本無法耕種,這些地方的路都是從峭壁之間穿過,峭壁上爬滿了常青藤,而那些白樺樹在淺薄的土壤上長得很快,它們的葉子經過雨水的沖洗後閃閃發光。
然後,到了森林地帶。雨下得大了起來,嗒嗒地打在頭頂的樹葉上。她一隻手控制着方向盤,另一隻手抓着司康餅(她的褲子上面撒滿了餅屑),行駛在橡樹和松柏樹底下,回想着葬禮的情景。
葬禮的規模並不大:來賓只有她母親在“兒童網絡”工作的同事和安妮。人們只是在紀錄片播放之後,纔開始開車到山坡上的墓地,在她的墳前獻上風信子花。這是她的錯,她想。
採訪者傾身向前,似乎期望能得到一些內幕材料:“她是怎樣想出風信子的?這個人物是基於她認識的哪一個人嗎?”
“哦,風信子是我母親最喜歡的花。”
有很多讀者來信,甚至爲蘇珊·勞森癌症研究基金會捐款。似乎每個人都讀過《皮普與小十精十靈》。接着,所有的書都不再出版了,也被遺忘了。但是在葬禮和紀錄片出來之後,每個人都突然記起了他們的童年。突然,蘇珊·勞森就真的是“受人十愛十戴的”了。
菲力帕叫安妮每個星期開車過來一次,把那些信件和鮮花清理掉,把支票拿去處理好。還有,她簽字放棄了房子。安妮太老了,任何一個比蘇珊·勞森整潔的人都不會請她去當祕書了。菲力帕在起居室的一個角落裏,發現了一堆醫院收費單,上面積滿了灰塵。她想起來安妮在葬禮時的樣子,安妮是那樣的蒼白和憔悴。這很好,她想,她母親終於找到一個人了。安妮靠這座房子和她的社會保險,生活將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離佩恩之屋只有三英里了,馬上就要到了。她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天也在下雨。
“瞧!”甲殼蟲車突然轉向的時候,她母親指着外面說。如果她低頭往下看,就可以從底盤上的那些洞看到路面,因爲車底盤的鐵板已經鏽穿了。這是她租了一輛新的甲殼蟲車的原因嗎?不管怎麼說,這不是懷舊,就是想重寫歷史。
“那裏是佩恩之屋。它在19世紀30年代被燒燬了。佩恩夫婦曾經在鎮子的邊上開了幾家磨坊。這些磨坊現在已經成爲公共場所了。”阿切爾太太的繼承人,一位頭髮開始灰白、鼻孔打洞的婦女對她說,“一天晚上,磨坊工人放火把馬棚給燒了。他們說,佩恩夫婦照顧他們的馬要比照顧他們的工人好得多。”
“那些馬怎樣了?”她從路上可以看到那座房子,房子一樓以上的外牆都燒燬了,一些房間裏已經長起了樹木。她可以透過兩雙眼睛來看它,幼時的菲力帕的眼睛和年老的菲力帕的眼睛。當然不是真的很老,但是,她該怎樣描述呢,是疲憊。她把這怪罪於記錄片。她一邊回憶所有這一切,一邊穿過那片原來是花園的地方,這裏已經被水浸,花園的樹籬不受限制地瘋長,薔薇到處都是,甚至穿過了前門。她透過幼時的眼睛看它時,她看到的是她父親葬禮後幾個星期的事,父親的棺材上覆蓋着一面美國國旗。牧師說“他是服務於祖國而倒下的”。儘管這真的是一場事故,就算他開車去雜貨店買東西,也有可能發生事故。而透過年老的眼睛,她看到的是佈滿了門前走道階梯的薔薇叢。
她沿着這條路往前開着車,就像是在過去的時光中旅行。她坐在病十牀十旁邊,握着一隻蒼白的手,那隻手的皮膚乾燥得像紙一樣,手上的血管突出,就像是橡樹的樹根,那個時候,她也有像是在過去的時光中旅行的感覺。那時,她在傾聽她母親說話,而此前她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跟她母親說過話了。
“我現在得掙錢養活我們,皮普斯奇克。所以,我們要住在這裏。佩恩太太要把管家住的小屋租給我們。還有,我就要寫書了。”
“哪種類型的書?”
“哦,我不知道。我想我得開始寫作,看我能寫出什麼東西來。”
那是怎樣開始的呢?那天,她一邊喝着牛十奶十、喫着從食品店買來的味道跟烤木屑差不多的燕麥餅,一邊跟她母親講述她那天所做過的事。難道這就是她開的頭嗎?或者是她母親通過寫小說開的頭呢?風信子、山楂王、在池塘裏夢想將來的鯉魚十精十,以及山植花王后本人,是她想象出來的嗎?她一邊把車轉入通向管家的小屋的車道,一邊想着。那麼僕人費瑟又是怎麼回事?是她母親想象出來的嗎?是她們的想象把它們變成了現實,還是它們一直都在那裏等着被發現呢?
她把車門摔上,掃掉褲子上的麪包屑。就是這裏了,全都在這裏了,爲的就是它——管家住的小屋,裏面的三間小房間,還有那破敗的佩恩之屋。雨幾乎停了,儘管她可以感覺有一滴雨水沿着她的頸背往下流。她心存疑慮,而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一間房間是我母親的,一間是我的,還有一間是廚房,我們在廚房裏用塑料盆洗澡。我們有一個烤麪包爐,一個克羅克電鍋用來煮湯,還有一個小冰箱,就是在旅館可以見到的那種。有一天,我記得早飯是喝湯,午飯是喝湯,晚飯還是喝湯。當然,沒電的時候,它們全都無法使用。有一次,我們整整吃了一個星期的燕麥餅乾。”採訪者哈哈笑了起來,她跟着他也放聲大笑。
她們搬到加利福尼亞之後,她去上學了。爲什麼她不記得在培頓城上學的事了呢?她每天中午都要去買午飯,買的都是肉糕、土豆糊和浸水青豆。有時候校長會給她買午飯的錢。這時她會比山楂王用杜鵑花給她加頂時還要開心。
“小皮普,”他說,“我封你爲山楂花侍女。好好地服侍山楂花王后吧。”
那是發生在《皮普遇上山楂花王后》裏面。接着她停下來,站在池塘邊緣,因爲已經到了該思考她做了些什麼的時候了。
她所做的是放棄了出演《彭德爾頓》,這部電視劇週一至週五每天在東部標準時間下午2點播出,是在下午的開口秀節目之前。她放棄了出演傑西卡·彭德爾頓,即布魯斯·彭德爾頓那個詭計多端的女兒。她那個既令人嚮往但叉麻煩多多的家庭統治着柏樹林王國的黑白兩界。
“你母親對你的演藝生涯有多大的影響?”
她差點沒這樣回答:“她教我懂得了金錢的重要十性十。”上個星期,甚至有一位彭德爾頓的影迷把她當做是皮普了。
她放棄了山頂的房子,那是一處後院有游泳池的房子。放棄了十愛十德華,不過那時是他先放棄了她,他爲的是追求一位製片人,他很想上黃金時段節目。上警匪片,甚至是情景喜劇連續劇,即那些人們喜歡的電視劇。
“我希望你能理解,菲爾。”他說。不管怎麼說,她還是能夠理解的。除了僕人費瑟,她是否十愛十過哪個人呢?
她得到什麼了呢?她還記得她母親那冰冷的手將她往下拉,爲的是使她能夠聽到她的噥噥細語,她的聲音粗糙得就像砂紙。
“我一直都知道他們是真實的。”
但是,她,即菲力帕,知道這點嗎?這是她回來的原因,是她從佩恩的手裏買下佩恩之屋的原因。
佩恩是佩恩之屋的繼承人,是曼哈頓的一位律師,但卻對其家族的房產毫無用處。這還是她此時站在這裏,站在長滿含苞待放的蝴蝶花的池塘邊的原因。她還可以記起這一切。
她記起了在《皮普與小十精十靈》書中的這個細節,當時,她被一件躺在地上的東西給絆倒了。
“哦!”有個聲音說。皮普擡起頭,看到一個姑十娘十,跟她一般年紀,穿一條白裙子,頭髮綠得跟青草似的,“它是你發現的,現在它就是你的了,而且,在他發現之前,我再也無法把它還給他了!”
“它是什麼東西?”皮普問,把絆倒她的那件東西遞過去:一件用棕色皮革做成的物品,很像一隻錢包。
“它是僕人費瑟的夢想包,他並不知道我把它拿走了。我只是想看看那些夢——它們的翅膀在十陽十光的照耀下是那麼漂亮——然後就還回去。但是‘誰發現誰佔有’,那是法律規定。”姑十娘十的眼睛痛苦地從她的手中掃過。
“但是我並不想要它,”皮普說,“如果那些夢跟你所說的那麼美好,我倒是想看看它們,但是我當然不想佔有它們。誰是僕人費瑟,我們怎樣才能把他的夢想包還給他?”
“你真是太體諒人了,”姑十娘十說,“讓我在你的兩個臉頰都親十吻一下,哦,這是小十精十靈的通道。然後,你就可以穿過牆上的門,我們一起去十交十還夢想包。你可以把我叫做風信子。”
爲什麼她自己就無法穿過那扇門呢?皮普感到很迷惑。它看起來完全是一扇普通的門,從一間爬滿藤蔓的房間通往另一間房間。什麼是小十精十靈的通道呢?她剛開始好奇地思考這個穿白裙子的姑十娘十爲什麼會長出綠色的頭髮,風信子已經把門打開,把她推了過去。
另外一側是一處她從未見過的鄉村。一片森林延伸到遠處,一直延伸到一條河的邊緣。在十陽十光的照射下,那條河就像是一條閃閃發亮的蛇。再往遠處,森林一直延伸到大山之中。
森林邊緣的樹底下站着一位小夥子,他比她高不了多少,穿着用灰色皮十毛十做成的褲子,戴着一頂樺樹皮做的帽子。他一看到她們,馬上就說:“風信子,如果你不立即把我的夢想包還給我,我就會把你變成一隻蝸牛,然後獻給刺蝟十媽十十媽十。她會把你刺到她那口超級大鍋中!”
此時,所有的記憶都清晰地回到她的腦子裏:晚上跟僕人費瑟一起去釣魚、跟風信子和欣卜一起去尋找許願石、在刺蝟十媽十十媽十的家裏一邊喫着她做的羊肚菌煎蛋餅一邊聽她講故事。它們總是很重視食物,也許這是跟烤箱和克羅克電鍋只能一威不變地烤出面包和煮出湯的一種對比。比如說,山楂花王后的蛋糕,即婕莉米·託德的炸蟋蟀餅,無論是她,還是風信子,她們都不敢喫蟋蟀。
“我希望你們喜歡蟋蟀,”婕莉米·託德說。
皮普和風信子互相憂慮地看了對方一眼,“給什麼就喫什麼,”這是山楂樹王的法律。她們敢打破這種法律嗎?那是婕莉米·託德的生日舞會呢。
她真的是看得出這一切都源於何處。
“我認爲,山楂樹王與山楂花王后之間的不和,代表着她對我父親的死亡的氣憤。當然,那是一場事故。但是她怪他離開她,怪他去越南。她想他當了一個拒服兵役者,特別是在她沒有錢卻還要照顧一個女兒的時候。我認爲她一直都在爲此生氣。”
“但是山楂樹王和山楂花王后和好了。”
“這只是因爲他們得到了皮普的一個願望。另外一個願望……讓我想想我是否還記得。那是給欣卜要一件細十毛十方披肩,這樣她就再也不用挨凍了。”
“不是可以許三個願嗎?第三個願望是什麼?”
“哦,那是皮普留給她自己的願望。我認爲我母親—直都沒有把它揭露出來。也許是眼僕人費瑟有關。她……我……很十愛十他,你知道的。”
第三個願望跟電費單有關,幾天之後,那個願望實現了,因爲出版商寄來了預付款。
就是這裏了,她就是在這個房間發現僕人費瑟的夢想包的。在《皮普遇上山植樹王》裏面,他曾經允許她探視夢想包的內部。她看到了她自己,但是卻比她自己要老一些,穿的是一件像星星般閃亮的裙子。多年以後,她才意識到那件裙子是她穿到埃米金像獎頒獎典禮的裙子。
現在怎麼了?因爲這裏有一扇門!再說,在《皮普說再見》那本書裏,鯉魚十精十畢竟對她說過“總有一天你會回來的”。
但是,如果她此時將門打開,她能夠看到佩恩之屋後面的田野嗎?田野裏的草是否在九月已經被割去當飼料了?那是一個涉及一切事情的問題。她放棄了加利福尼亞,放棄了有游泳池的房子,放棄了穩定的工資,她是個傻瓜嗎?
“發生什麼事了,皮普?”母親問她。她母親躺在醫院病十牀十上,頭上包着一條圍巾。如果沒有這條圍巾,她的頭就會顯得跟雞蛋殼那麼脆弱。“你真是個太富於想象力的孩子。是什麼使你變得這麼在乎金錢?”
“是你讓我變成這樣的。”她想這樣說,但卻無法說出口。而且此時她已經從銀行裏把錢提出來,準備買下佩恩之屋。
如果她打開門只能看到雜草叢生的田野,那麼這樣做將會是毫無意義。不,不是毫無意義。畢竟,那裏有佩恩之屋,還有她的記憶。她將做什麼呢,既然她已經不再是傑西卡·彭德爾頓了?也許她可以寫作,就像她母親那樣。那樣做當然有一定的諷刺味道在內。
草地上的雨水浸透了她的鞋子。她應該記住,到了鄉村,就不要穿在城裏穿的那種鞋。
但是,站在那裏是毫無用處的。也就是說,她總是對她自己說,她與她母親之間的不同之處就是:她可以面對事實。
菲力帕一把抓住門把手,快速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把門打開。
“我一直都在等待這一天。”風信子說,然後打了個哈欠。她在一棵橡樹底下睡着了,在她睡着之後,住在樹上的松鼠們爲她做了一張樹葉毯子。
“我答應過,只要有可能我就會回來,”皮普說,“現在我回來了。”
“我真是高興得不得了,”風信子說,“你離開之後,山植樹王很傷心。我告訴他你要回來的消息後,他說他將爲你準備一餐盛宴。”
“僕人費瑟會出席嗎?”皮普問。
“我不知道,”風信子說,而且顯得有點不自然,“他到山裏去了,而且還沒有回來。我並不想告訴你,但是……山楂花王后失蹤了!僕人費瑟跟婕莉米·託德一起去尋找她,而現在連他們也都失蹤了。”
“那麼,我們得去找他們。”皮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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