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下的月球跋涉》作者:[美] 傑弗裏·蘭迪斯
駕駛員們有句老話:着陸後還能平安無事就是好着陸。
薩吉夫當時若沒死的話。或許他會做得好一些,但崔茜已竭盡全力了。不論從哪方面來說。這次着陸遠比她預料的要好得多。
筆桿細的鈦質支柱當然抵不住着陸時的壓力,薄如紙的耐壓殼先是變形,接着就裂開了。碎片濺入真空中。散佈在方圓一平方公里的月面上。就在飛船墜毀前的一瞬間,崔茜沒忘記甩掉油箱,所幸沒有發生爆炸,但再怎麼緩衝的着陸都無法讓“月影號”保持完整。在一片可怕的沉寂中,不堪一擊的飛船像只廢棄的鋁罐,被撕碎壓扁了。
駕駛艙已裂開,從飛船的主體上掉了下來,殘骸落在了一個火山口壁旁。等它停下來後,崔茜解十開了駕駛座上的安全帶,慢慢滑十向機艙頂部。她忍着一時還無法十習十慣的月心引力。找到了一個未受損的艙外活動裝置。接到太空服上。然後沿着生活艙連接口的一凹凸不平的小十洞爬了出去。
崔茜站在灰黑的月面上,凝視着遠方,她的影子在前方拉得老長。活像一灘潑在地上的墨水被神奇地拉成了人形。地表崎嶇不平,寸草不生。只有各種形狀的灰色和黑色,好不荒涼。
“真是不十毛十之地啊!”崔茜低聲自語。在她身後,太十陽十剛越過山頭,照耀着散落在火山口平原上的鈦和鋼碎片。
崔茜看着眼前荒涼的景色,真想痛哭一場。
要緊的事先來。她首先把無線電臺從七零八落的船員艙裏挖了出來,試了一下,什麼也接收不到,這不足爲奇——地球正處在月平線以下,而且地球和月球之間也沒有其他飛船。
她不費多大工夫就找到了薩吉夫和特里莎的十十屍十十體。在地心引力小的條件下,扛他們的十十屍十十體變得出奇容易。既然他倆已“昇天”了,埋葬也就顯得沒有必要了。崔茜把他們的十十屍十十體安置在兩塊巨石之間,面朝西,向着太十陽十,向着在遠處綿延不斷的黑色山脈背後的地球。崔茜覺得該說點什麼。卻想不出合適的悼詞,或許她對人死後的哀悼儀式也不怎麼清楚吧。
“永別了,薩吉夫;永別了,特里莎l我多麼希望結果不是現在這樣,對不起。”她哽咽道,“隨上帝而去吧!”
她儘量不去想再過多久她自己就可能加入他們的行列。
在這種情況下。姐姐凱倫會怎麼做呢?崔茜忍不住想。求生!對,凱倫一定會想辦法活下去的!——她還活着。而且沒有受傷,真是奇蹟;她的真空太空服也還可以用。生命支撐裝置是由太空服上的太十陽十能電池組供電的,只要太十陽十還在照耀。她就不會缺水和空氣。她還從殘骸裏翻出了不少未受損的食品包。也不至於捱餓了。
接下來得求救了。當前,就是最近的救援也在月平線以外的25萬英里處。她得站在能看到地球的山尖上用高靈敏度的天線才能發出求救信號。
在“月影號”的電腦裏儲存着一張最清晰、翔實的月面圖,如今已不存在了。飛船上還有其他的月面圖。但早已隨着殘骸散落到四面八方。她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了一張牛碧海的詳圖和一小張勉強可作參考的簡易月面全圖,根據她所能做出的最十精十確的判斷。飛船墜毀地點恰好就在史密斯海的東部邊緣上,遠處山脈應該就是海陸分界的地方。運氣好的話,在上面應該可以看到地球。她檢查了一下太空服,指令鍵一按,太十陽十能電池組就完全展開了。宛如一對碩十大的蜻蜓翅膀,一轉動迎向太十陽十。就閃爍出瑰麗的色彩。她確定太空服的各個系統運轉正常後,就出發了。
等到走近了,她才發現這山並不像墜毀點那兒看上去那麼陡峭。由於低地心引力小,爬山就跟平時走路一樣,儘管兩米長的碟形天線弄得她踉踉蹌蹌的。到達山頂後。崔茜看到一條細細的銀藍色露出了月平線。而遠在山谷另一邊的山脈仍然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她推了推扛在肩上的無線電臺。開始穿越下一個山谷。
到了下一個山頂,地球像塊藍白色的大理石。被黑色的山脈遮住了一半。
她支起了三角起落架和天線。小心翼翼地調整信號發送器,開始輸出信號:“呼叫!這裏是宇航員莫里根來自‘月影號’的呼叫!緊急情況。重複,這裏有緊急情況。有人收到嗎?”
她鬆開了信號發送鍵上的拇指,等待迴應。可是除了來自太十陽十的輕如耳語的靜電干擾外,她什麼也聽不到。
“這裏是宇航員莫里根來自‘月影號’的呼叫!有人聽到嗎?”她稍作停頓後又開始輸出信號了,“‘月影號’呼叫!這裏有緊急情況。”
“……‘月影號’,這裏是日內瓦控制中心。我們收到你的呼叫了,你的信號很微弱但很清晰,請堅持住。”
她頓時鬆了一口氣,這才意識到自己剛纔一直在屏着氣。五分鐘後,由於地球的旋轉。地面天線接收不到信號了。在這段時間裏——在人們從“月影號”尚有幸存者的意外中回過神來後——崔茜明白了問題的癥結所在:她的着陸點十分接近地球的黃昏線——恰好就在月球向十陽十面的邊界上,月球儘管轉動慢。但一直在不停地轉動着。日落將在三個地球日後來臨,然而,月球上沒有棲息之處。沒有地方可供她熬過這長達14個地球日的漫漫“月球夜”。太十陽十能電池需要十陽十光以保持空氣新鮮。她找遍了飛船的殘骸也沒有發現任何未損壞的儲存罐或電池,也就是說,沒有任何途徑可以儲存氧氣。
而且他們也無法在黃昏來臨之前發射一個救援組上天。
她靜靜地坐在月面上,盯着前方崎嶇荒原盡頭那一彎纖細的藍色新月狀地球。陷入了沉思。
幾分鐘後,天線又接收信號了。無線電臺“劈劈啪啪”地響了起來:“‘月影號’,收到了嗎?‘月影號’,收到了嗎?”
“‘月影號’收到。”
她鬆開了信號發送鍵,靜靜地等待着她的話傳送到地球。
“收到,‘月影號’。我們已確定最快的救援發射時間將在30天之後,你能堅持那麼久嗎?”
她把心一橫,摁下了發送鍵:“‘月影號’宇航員莫里根呼叫。我會在這裏等你們,不管發生什麼事。”
她等了一會兒,沒有收到迴應。接收天線不可能這麼快就收不到信號。她檢查了一下無線電臺,揭開蓋子後發現供電模塊上的電路板因飛船墜毀而微微裂開了。不過她注意到所有導線和零部件都沒有明顯的移位跡象。她用拳頭敲了敲電臺——這可是凱倫對付電子產品慣用的招數:如果失靈了,就敲一下——然後再對準天線,可還是不管用。顯然裏面有某個零件壞了。
凱倫會怎麼做呢?肯定不會坐在這等死。趕緊向前移動吧!老姐!太十陽十一落山。你就必死無疑了。
地面肯定收到了她的答覆,她必須堅信他們收到了答覆並會來救她。她所要做的就是盡力撐到那時候。
碟形天線太笨重了,無法隨身攜帶,她只能輕裝上陣,帶些基本的必需品。太十陽十一下山。她就沒有空氣可用了,於是她丟下無線電臺。開始步行。
月球探險隊隊長斯坦尼睜大眼睛查看引擎的×光圖片。現在是凌晨四點。他不能再睡了,按計劃他將在凌晨六點飛往華盛頓向國會請示。
“您來決定吧{隊長。”引擎技師說。
“我們從拍攝的飛行引擎的×光圖片上看不出有任何十毛十病,但有可能被掩藏起來了。正常的飛行引擎速度達不到120,因此即便有點十毛十病,旋轉葉片應該也能撐得住。”
“檢查引擎會耽擱我們多長時間?”
“如果沒發現問題,會耽誤一天,若有問題,則兩天三天都有可能。”斯坦尼不停地轉動着手指頭,他一向不喜歡倉促作決定:“按常規程序要怎麼做?”
“通常會再檢查一下引擎。”
“那就馬上行動吧!”
他嘆了口氣,又得延誤時間了。在天上的某個地方,崔茜正指望他能快點去救她。但願她還活着;但願電臺信號的中斷並不意味着其他系統遭到嚴重的破壞。
要是她能找到一條不依賴空氣存活下來的途徑有多好!
在地球上,這相當於一場馬拉松,可在月球上,這只不過是小跑罷了,容易得很。走了10英里之後。跋涉逐漸形成了一種輕鬆的模十式:時而散步。時而像慢跑,時而又像行動緩慢的袋鼠那樣蹦跳。她最不喜歡一成不變地做事。
學院裏的同學曾逗她說這次飛行任務只需在月球方圓幾公里內轉一圈。無需降落就可以回來了——這玩笑當然帶着幾分妒忌,她是學院裏成績最優秀的,理所當然成了這次任務的首選人物。如今,她將成爲歷史上第一個有機會同月球進行“零距離”接觸的人。她真想知道同學們現在的想法。如果這次她能活着返回地球,那她就有故事可講了。
低電壓警報的鳴叫十聲把她驚醒了,她開始按着維護清單檢查各項指標。艙外活動時間:已過8.3個小時。系統各項功能:正常。不過,一會兒她就發現了十毛十病所在:太十陽十能電池組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這不是什麼大問題。把灰塵擦掉就行了。看來得采用一種能避免將塵土濺到太十陽十能電池組上的行走速度,否則她就得時不時清掃一下這個家當。她重新檢查了一下電池組後,就繼續上路了。
太十陽十在她前方一動不動。那一彎夢幻般的藍色新月狀地球緩緩地旋轉着。不爲人所察覺地在月平線上爬行。她開始十胡十思亂想了。這次“月影行動”被認定爲一場輕鬆的行動。採用一次低軌道的月面勘測飛行以確定將來建立月球基地的地點。“月影號”從來沒有想要着陸,不管是月球上,還是任何別的什麼地方。
但她最終還是讓“月影號”着陸了。她非那樣做不可。
向西穿越荒原時,崔茜又想起了剛纔夾雜着血腥和墜十落的噩夢般的經歷:薩吉夫在她身邊斷了氣,特里莎已死在實驗艙裏;月球猛地變得碩十大無朋,在舷窗外以一個瘋狂的角度旋轉着。制止住旋轉,對準月球的明暗界線,要以低太十陽十角爲參照。藉助太十陽十照明可以更容易看清月面的崎嶇程度。燃料得省着用,但要記得在撞地前那一刻甩掉油箱以免發生爆炸。
如今這一切都過去了。還是着眼現在吧!一步一個腳印,繼續向前。
低電壓的警報又開始鳴叫了。灰塵?不是已經擦掉了嗎?
她低頭看了一眼助航器,不禁嚇了一跳。她居然已經走了整整150公里。
該休息一下了。她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從揹包裏掏出一個食品包,給定時器定了15分鐘。食品包上不漏氣的速封是爲了配合面板較低部位的匹配艙口而設計的。封口上切不可有砂礫。她先把真空的封口檢查了兩遍,才把食品包打開塞十進太空服裏。然後把棒狀食品放進去。這樣她就可以轉過頭來咬幾塊,食物硬十邦十邦的,微帶着一絲甜味。
她向西眺望着微微起伏的荒原,月平線看上去平坦得不像是真的,形成了一幅如畫的幕布,幾乎一伸手就夠得着。在月球上應該很容易保持每小時15英里甚至20英里的步行速度——就算扣掉睡覺時間,大概也有10英里。她可以走得很遠很遠。
凱倫喜歡這種跋涉,她總是喜歡翻越荒山野嶺。“真美啊!一種獨特的美。不是嗎?姐姐?”崔茜自言自語。“誰能想到會有這麼多庇廕的地方。這麼寬廣而又不擁擠的沙灘呢?只可惜得走好長的路才能到有水的地方。”
該繼續上路了,接下來的路主要是岩石層,基本上還平坦,雖然處處佈滿了大大小小的火山口。月球表面出奇地平坦。只有百分之一的月面坡度是大於十五度的。那些小山丘她輕輕一跳就跳過去了;少數稍大的。她就從旁邊繞過去。在小的地心引力的作用下。這對步行並不構成任何實質十性十的問題。她繼續前進,並不感到累,只是低頭檢查讀數時。才注意到自己已經走了20小時了,於是她刻意停了下來。
睡覺是個問題。爲了便於維修,太十陽十能電池組設計成可拆卸式的,但一拆下來就不能向生命支撐系統供電了。最後她找到一個辦法,把短短的電線從太空服里拉出一個足夠的長度,讓她既能躺下。又能將電池組放在身邊而不至於把電源切斷。她還得小心不讓自己翻身。一切就緒後。她發現自己無法入睡。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迷糊了一陣子並做了個夢,不是夢見“月影號”。反而夢到了她的姐姐凱倫。在夢裏,凱倫並沒有死,只是在裝死跟她開玩笑而已。
醒來後,崔茜先是覺得一陣子暈頭轉向、渾身痠痛,爾後纔回過神來。地球已躍出了月平線,宛如一隻平底鍋。她起身打了個哈欠後又繼續沿着灰色火藥粉般的砂石路朝西走去。
她的腳由於靴子的摩十擦已經開始隱隱作痛了。她變換了腳步:由慢跑轉爲蹦跳。繼而又像袋鼠那樣跳躍。這樣稍微好一點。不過也解決不了問題。她可以感覺到腳已經開始起泡了,可她無法將靴子脫十下來檢查。
凱倫曾讓她拖着起泡的雙腳長途跋涉過,而且不許她抱怨或偷懶。她本該先穿穿靴子,使之合腳後再出發的。不過月球上的重力只有地球上的六分之一,至少這疼痛還是可以忍受的。
過了一會兒。她的雙腳已經完全麻木了。
史密斯海的西部是一片崎嶇地。地體也變得凹凸不平,她只好放慢速度。下坡的路段十陽十光十分充足,而火山口底部和峽谷裏卻仍然照不到十陽十光。
腳上的泡泡磨破了,引起了一陣陣的劇痛。她咬緊牙關,忍住淚水,繼續前進。又走了幾百公里後,她來到了史比門斯海一“福諾斯海”——顯然又得進行一番艱苦跋涉了。過了史比門斯海,就到了“富饒角”,之後則是“寧靜區”。大概在開始跋涉後的第六天她一定會路過“寧靜基地”;她邊走邊仔細地在月平線上察看了一番,卻什麼也沒看到。按照她所能作出的最準確的猜測,她可能在幾百公里前就錯過了;爲了尋找“朱里斯·愷撒火山口”北部的一條進入“維伯倫海”的通道,以避開難走的山脈,她已經偏離方向,朝北部走去了。舊的降落站太小了,難以發現,除非她恰好從旁邊走過。
“同志們。都往這邊走啊!”她自言自語,“方圓百里之內唯一的旅遊景點已經關門了。好像事情的結果總是這樣。不是嗎?姐姐?”
沒人迴應她的調侃,過了一會兒。她自己無趣地笑了笑。
從混亂的夢境裏醒來,回到漆黑的天空與靜止的十陽十光下,伸了個懶腰,然後睡眼惺忪地開始趕路。抿一口淡而無味的十溫十水。儘量不去想那是從哪兒回收來的:休息一下,小心翼翼地擦一擦太十陽十能電池組,這可是你的命十根子。再走,再休息……再次睡覺醒來後太十陽十還在原來的位置上。
第二天重複同樣的生活,第三天、第四天……天天如此。
雖說她喫的食物殘渣很少,但每過幾天總免不了要排十泄,這是生理規律。生命支撐系統無法回收固體廢物,因此得等太空服將這些廢物烘乾成褐色粉末後。才能排十入真空中。這些同黑色的月面塵土差別不大的粉狀廢棄物成了崔茜行程的標識。
向西,一直向西,追趕着太十陽十。
地球已高高掛在天上,她現在不扭脖子回頭看就看不見地球了。地球掛在天頂時,她停下來慶祝了一下。她做了一下打開香檳酒的動作,向她的“旅行夥伴們”敬酒。現在。太十陽十高掛在月平線以上,經過六天的跋涉,她已經繞過了四分之一的月面。
她從哥白尼山的最南端繞過去,這樣既能遠離隕石區又無需翻山越嶺。這個區域實在可怕,巨石有的像房子一般大。有的大如巨型油箱。有的地方根基不堅實,鬆十軟的表土上佈滿了岩石叢,放射狀的壕溝是億萬年前大災變衝擊的痕跡。
她摸索着前進,把無線電臺打開,邊走邊進行實況報道:“這裏可要小心啊!根基不怎麼堅實,爬到小山丘上來。想想這兒我們是爬過去呢,還是繞過去?”
無人迴應。她仔細打量着眼前的這座岩石山。判斷出這可能是座古老的火山,雖然她並不知道這地帶曾是火山活躍區。火山周圍地區的路面可能很糟,她可以在山頂上觀察到前方的路況。
“喂,大家聽清楚了。這地方不好爬。跟緊我,看清我的落腳點,別拿生命開玩笑,寧可慢點保平安也不要匆匆忙忙赴黃泉啊!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很好。
“那走吧,到山頂後我們休息15分鐘。”
穿過了哥白尼山間的亂石,博魯賽拉侖海平坦得猶如高爾夫球場。崔茜以輕柔均勻的滑步穿過沙灘。凱倫和那個荷蘭人要麼落在後面。要麼遠遠地跑到前頭,看都看不見了。那條愚蠢的小狗仍舊圍着凱倫十十團十十十團十十轉。儘管自凱倫上大學後。每天都是崔茜負責餵它並給它水喝。凱倫不肯跟她走在一起,這讓崔茜甚是惱火。凱倫已答應這次讓她走在前頭——但她不流露自己的感情。凱倫一直稱她小跟屁蟲。她下決心要做出大人的樣子給姐姐看。不管怎麼說,地圖在她這,如果姐姐迷路了,那是她活該。
爲了能沿着地圖上標出的平坦地帶走。崔茜再次把路線定得稍爲偏北一些。她環顧四周,希望能找到凱倫。卻意外地發現地球低低地掛在月平線上,像個隆十起的球。當然,哪兒都找不到凱倫,她早已離開人世好幾年了。只有崔茜一個人夾在這件又臭又癢幾乎要把她大十腿的皮磨掉一層的太空服裏。她真該預先穿一穿,可誰能想到她會穿着這件鬼東西走這麼長的路呢?
她得穿着這件笨重的太空服。而凱倫卻不用,真是不公平!凱倫可以做很多她做不到的事,但她怎能不用穿太空服呢?人人都得穿太空服,這可是規矩!她轉身問凱倫,凱倫苦笑:“傻妹妹,我用不着穿太空服,因爲我已經死了,像只小蟲子一樣被壓碎後安葬了,還記得嗎?”
哦。沒錯,凱倫死了。是用不着穿太空服的。兩人又默默地走了好幾公里後,崔茜突然想起:“嘿,等等——你要是死了。又怎麼會在這?”
“我不在這,小傻瓜!我只不過是你過於豐富的想象力的產物罷了。”崔茜吃了一驚,扭頭一看。凱倫真的不在身邊。凱倫一直都不在她身邊。
“對不起,你回來吧!求求你了!”
她的腳絆了一下,摔了個狗喫屎。滾進了一個環形火山口,身後捲起了一陣陣塵土。下滑的時候,她極力掙扎着,保持臉朝下的姿勢。不讓自己翻身以保護背上易碎的太十陽十能電池板。終於不再滾十動了。耳朵卻一時什麼都聽不到。頭盔的玻璃被刮破了。出現了一道長長的劃痕,像道未癒合的傷疤。幸虧護面罩撐住了,否則,恐怕她的雙眼也要遭殃了。
她檢查了一下太空服。基本上未受損。但支撐左太十陽十能電池板的鈦支柱被向後壓得幾乎要斷了。除此以外,再無其他破損。真是奇蹟!她把電池組拔下來,研究了一番鈦支柱的破損情況。儘量把它折回原處,再用活動鉛筆和兩根短電線把接口固定住。這根活動鉛筆原本是個累贅,幸好她沒想過把它丟掉。崔茜小心地試了試,新接口不能負擔過多的重量,但只要她行走時不蹦得太厲害應該就沒問題。現在該歇會兒了。
醒來以後。她仔細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處境,不知不覺地。她已經進入多山地帶了。接下來的路會比原先的難走。速度也會慢一些。
“該醒醒了,小懶蟲!”凱倫在叫她。
她打了個哈欠,伸了伸筋骨。回頭看看自己留下的一串串腳印。就在路的盡頭,小小的藍色地球掛在月平線上,成了單調乏味的灰黑月面上唯一的點綴,看起來一點都不遙遠。
“20天就繞了月球大半圈。”崔茜自語。“不錯。小子,不算很棒,但也不錯了。你這是在訓練馬拉松還是別的?”
睡醒起身後。崔茜又開始慢跑了。雙腳自動變得有節奏起來。她邊跑邊抿一口太空服回收器裏的水,以清除口腔裏的臭味。她頭也不回地朝身後想象中的凱倫大喊:“快點啊!我們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呢!跟上了嗎?”
由於太十陽十光的直射。月面一片煞白,幾乎沒有十陰十影。在這二維空間裏,很難找到平衡點,崔茜一不小心就給岩石絆倒了——在沒有立體感的月面上,岩石幾乎看不見。一步一個腳印。一、二、……
跋涉開始時的刺激感老早就消退了,只留下了必勝的信念,而這種信念反過來又蛻變成十精十神的麻木。崔茜和凱倫拉起了家常,向她透露自己生活中的小祕密,暗暗地希望姐姐會高興,會說點她爲這個妹妹感到自豪的話。突然間她發現凱倫並沒有在聽。而且有時趁她不注意就開溜了。
她在一道狹長的、彎彎曲曲的溝紋前停了下來。這溝紋看上去就像在等待暴風雨來填滿的河十牀十。但崔茜知道它從不知水爲何物。溝底裏只有塵土。幹得跟碾成粉的骨頭似的。她慢慢地揀着路下到溝底。儘量小心不再摔倒,以保護易碎的生命保障系統。她擡頭看看頂部,發現凱倫正在邊上朝她揮手:“快點!別磨蹭了,瞧你慢吞吞的——難道你想永遠呆在這兒嗎?”
“着什麼急啊!我們已經比原計劃提前了。瞧。太十陽十高高地掛在天上,我們已繞月半圈了,不用擔心,我們能走到的。”
凱倫從斜坡上滑了下來,猶如在塵土上滑雪。她的臉緊十貼崔茜的頭盔,氣勢洶洶地瞪着崔茜。差點把她嚇壞了。“真讓人急死了,我的懶妹妹,雖然你已經繞了半個月球。但你走過的路都是比較好走的。剩下的可都是山脈和崎嶇地,你還得穿着那件破太空服再走6000公里呢!一旦你慢下來讓太十陽十跑到你前頭去了,再碰個什麼小問題,只要一個。你就死定了。死定了……就像我一樣。你不會喜歡的。相信我。快打起十精十神來,走啊!”
的確是走慢了。她不能像先前那樣,從山坡上跳下來,否則她就得停下來費力地修理已破損的電池板支柱。前面就不再有平原了,不是巨石遍地。就是大大小小的火山口或綿延不斷的山脈。
到了第18天,她來到了一個巨大的天然拱門前,拱門高高地聳過她的頭頂,崔茜敬畏地盯着眼前這神奇之物,尋思着月球上怎麼會有這種建築物。
凱倫說:“這肯定不是風造成的,我看,像是熔岩。岩漿穿透了山脊。留下了這個大洞,之後歷經上億年的微流星體的撞擊,它的棱角被磨平了。很美。不是嗎?”
“是啊。很壯觀。”
過了這道拱門不遠,出現了大片的針狀晶體叢。起初。這些晶體很小。在她腳下。像玻璃一樣一踩就碎。但走着走着,漸漸有大塊晶體拔地而起,聳入雲天。有的呈尖頂狀。有的呈尖塔狀。都閃着夢幻般的色彩。她小心地從它們之間穿過。滿眼都是那些寶藍色六棱柱的反光。看得她眼花繚亂。最終。晶體叢漸漸稀疏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型晶體塊,在十陽十光下閃着彩光。是翡翠石。還是鑽石?
“我不知道,小傢伙。我只知道它們擋了我們的路,最好趕快走出這裏。”
沒過多久,這些亮晶晶的巨石便消失不見了,身邊的山坡上只閃着稀稀落落的幾抹彩光。最後。連這些也消失了。只剩純粹的石頭。坑坑窪窪,凹凸不平。
終於到了代達羅斯環形山了,它位於月球背地面的正中。但這沒什麼好高興的。太十陽十早就不再慢吞吞地爬坡了,而是向着她們面朝的地平線悄悄墜十落。
“這是在和太十陽十賽跑。小傢伙。要知道太十陽十是不會等人的,情況對你很不利。”
“我很累。你難道看不出來我很累嗎?我可能是病了。全身上下都疼。別在我耳朵邊嘮嘮叨叨了,讓我歇歇。就幾分鐘。求你了。”
“等你死了再歇吧。”凱倫尖聲笑了起來,聽起來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崔茜覺得她馬上就要瘋了。突然,她停住不笑了,說道:“趕快,小傢伙。快走吧!”
她機械地走着。月球表面在她腳下不規則地延伸着。
雖然崔茜很賣力,一心想走快。但太十陽十的下落速度還是佔了上風。每天她睜開眼睛都會看到正對她的太十陽十落得更低了。幾乎有點直刺她的眼睛了。
在這了無生氣的荒漠裏,面朝太十陽十,她望見了一片綠洲。一個水草豐美、樹木繁茂之地。她還聽到了一陣蛙聲:呱,呱,呱!
不對。那不是綠洲。那聲音也不是蛙鳴,而是故障報警音。她茫然無措地停下了腳步。發現系統顯示十溫十度過高,原因是宇航服的十溫十控系統失靈了。她用了半天時間找到了堵塞的散熱閥,又花了三個小時來疏通。她幹得大汗淋十漓,還得小心不讓這些寶貴的液體流十出去。太十陽十向着地平線又墜十落了一大截。
現在。十陽十光直射在她的臉上。岩石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包圍着她,彷彿一根根觸手。要將她生吞活剝,連那些最小的影子看起來也是虎視眈眈的,不懷好意。
凱倫又走在了她身邊,但只是悶悶的。一言不發。
“幹嗎不說話?我做了什麼或是說了什麼讓你生氣了?告訴我。”
“我根本不在這兒,小妹妹,我已經死了。你得接受這個現實。”
“不,你不可能已經死了。”
“在你的記憶中,你把我完美化了。讓我走,讓我走吧!”
“不行,別走。喂,你還記得那件事嗎?有一次我們存了整整一年的零花錢。想買一匹馬。後來撿到一隻奄奄一息的小貓。我們就帶上那隻塞滿了我們所有積蓄的鞋盒子和那隻貓去看獸醫。醫生給小貓看了病,但卻沒要我們一分錢。”
“是啊。我記得。但是我們存的錢總是不夠買一匹馬。”凱倫嘆了口氣,說道,“我容易嗎?從小到大,總是有個煩人的妹妹跟在身後,亦步亦趨地模仿着我的腳步。”
“我沒想煩你。”
“你就是煩我了。”
“我沒有。對你我只有崇拜的份。”
“我知道你崇拜我。但是小傢伙。你以爲那樣就會讓我好受嗎?你以爲每時每刻都要做出榜樣來被人崇拜的滋味很好是不是?老天,上中學後,每當我想嗑藥,體驗飄飄欲仙的刺激,我總得偷偷摸十摸找個地方單獨做。不然,我知道我那討厭的小妹妹也會學我的樣子去嗑藥的。”
“你說謊,你從不嗑藥的。”
“拜託。小傢伙,我沒說謊。我知道。你總是對我深信不疑。不管我做什麼。你馬上也會跟着做。我不得不拼命爲你做出榜樣。而你卻毫不費力地跟在後面。知道嗎?你比我聰明。你明白這給我帶來了什麼感覺嗎?”
“好啊,那麼我又怎麼樣呢?難道我就容易嗎?你死得早,從小到大。不管我做什麼,旁人總會對我評頭論足。什麼‘你就不能學學凱倫’,‘凱倫不會這樣做’。‘要是凱倫在的話’等等諸如此類的話。你知道我什麼感覺嗎?你可能無所謂,而我則要處處努力,生怕不能像你一樣完美。”
“這確實不容易,小傢伙,但活着總比死了強。”
“可惡,我是那樣十愛十你,直到現在還十愛十着你。你爲什麼那麼狠心一走了之?”
“我都知道,小傢伙。但我也是不得已,抱歉。我也十愛十你,但我要走了,放我走好嗎?從現在起,做自己的主宰,不要再做我的影子,好嗎?”
“我……會努力的。”
“再會了。我的小妹妹。”
“再會了,凱倫。”
暮色漸沉,她獨自一人站在空曠崎嶇的荒野上,面前的一切,除了山脊,都沉入了黑暗。她腳下揚起的沙非但不向下落。反而盤旋而上足有半米來高。正納悶着。她看到周圍的塵土都靜靜地飄離了地面。有一會兒,她心想這一定又是幻覺。但很快她發現這其實是一種靜電反應。在這升起的塵霧中,她又動身前行了。太十陽十是紅彤彤的,天空一片深紫。
黑暗像惡魔一樣向她襲來。在她身後,只有山巔還能夠得到十陽十光,其餘的部分都沉入了十陰十影中。而在她面前,十陰十影像濃墨一樣,灑得這一灘那一灘的。她只能小心繞道而行。她擰開了身上的無線電定十位器。但只能聽到靜電噪音。只有當她足夠靠近飛船墜毀點時才能接收到“月影號”定十位器的信號。而她斷定自己一定就在墜毀點附近。但是周圍的景物看起來又是那麼陌生。面前的那道山是不是她曾經爬過並向地球發信號的那座呢?她說不上來。她登上山頂,但沒有看到大理石狀的藍色地球。難道是下一道山?
十陰十影漫過了她的膝蓋。她看不見腳下。跌跌絆絆地走着,她的腳踩在岩石上。打出了火花,身後留下了一行微微發光的腳印。這是摩十擦生光,她想,這是別人都不曾看過的奇觀。她現在還不能死,不能這麼快就去另一個世界。但是黑暗正向她撲來。環顧四周。暗黑如潮水般不知不覺地上涌,未被湮沒的岩石貪戀着即將消失的十陽十光。十陰十影漫到了她的太十陽十能電池組。系統開始發出低壓警報的蜂鳴。“月影號”墜毀點一定就在附近,難道是定十位器發射塔壞了?她爬上一道還照得到十陽十光的山脊。四下張望。搜救組怎麼還沒來呢?
再看看地球上的行動。人們以異乎尋常的速度準備着救援工作。頃刻間,就完成了對儀器的檢查。確保每個環節都正常運作,但是。救援準備工作還是遭遇到了一些小問題。略微耽擱了一些時間。在一般航天任務中,耽擱是家常便飯,但這回。面對如此緊迫的時間。任何耽擱都會造成難以預料的嚴重後果。
工作進度緊湊得讓人窒息。原先四個月的準備時間被壓縮到了四星期。原本要休假的工程師們自願留下加班加點,要數週才運到的配件轉眼就運來了。工作人員在加緊組裝“拯救者號”飛船,它本名“探索者號”,原先計劃用它來取代退役的“月影號”飛船。“月影號”失事後不到兩星期,工作人員就將“拯救者號”的服務艙發送到了空間站,比原定計劃提前了好幾個月。很快。兩批推進物質也送抵空間站,服務艙也與減速傘對接並經受了測試。當救援組成員在模擬器上進行虛擬救援演十習十時,工作人員緊急檢測並更換了登月艙的引擎。使之可以帶動三個人的重量上升。經過一番檢測。登月艙被髮送到空間站與“拯救者號”會合。“月影號”失事後四周,飛船各個部件都準備齊備,加足了燃料。總部向救援人員下達了指示,並計算了發射軌跡。在一片濃霧中。工作人員將座艙發送至空間站與“拯救者號”其他部分對接。
自從收到那意想不到的電波。得知“月影號”還有一名倖存者之日算起。這已是第30天了。這一天。“拯救者號”離開其運行軌道向月球駛去。
站在墜毀點西面的山脊上。隊長斯坦尼再一次用探照燈掃過“月影號”殘骸。十分感慨地搖了搖頭,說道:“真是個了不起的駕駛員,看起來她是用TEI發動機進行制動,然後利用重返控制系統微調發動機着陸的。”
“難以置信。”隊員坦尼婭·娜克拉低聲說道。
殘骸附近的沙土記載了崔茜·莫里根的行蹤。在對殘骸進行搜尋後。搜救組發現了一排腳印。它們向西延伸,穿過了山脊,消失在地平線那一端,沒有發現有折返回來的腳印。“看來她想在氧氣用完前好好看看月球,”斯坦尼放下望遠鏡說道。“她能走多遠呢?”
“她還活着嗎?”娜克拉問道。
“那麼機靈的一個人。”
“再機靈的人沒有氧氣也活不了。別傻了。這個援救行動一開始就是個政治騙局。沒人能撐到現在的。”
“不管怎樣,我們總要找找看吧。”
斯坦尼搖了搖頭,用手敲了敲頭盔,說道:“稍等,我的無線電設備出了點十毛十病。現在能收到一些信號,聽起來就像什麼人在說話一樣。”
“我也聽到了,隊長。但不知是在說些什麼。”
這時無線電中傳來了一個微弱的聲音:“別關燈。別關探照燈……”
斯坦尼朝娜克拉望去:“聽見了嗎?……”
“聽見了,隊長……但這是真的嗎?”
斯坦尼撿起探照燈。向地平線掃去。
“呼叫,‘拯救者號’呼叫宇航員崔茜·莫里根。你在嗎?”
原本純白的宇航服變得灰撲撲的,滿是塵土。全身只有一個地方經過了十精十心擦十拭,一塵不染,那就是身後背的太十陽十能電池組,但也已經扭曲變形。破損不堪。宇航服裏的那個人也一樣十精十疲力竭。憔悴不堪了。
吃了些東西,經過簡單梳洗後,她有了些十精十神,開始講述這些天的歷險經過。
“我當時在一座山頂上。爲了抓住最後的一絲光線,我爬上了山頂,剛好達到高度,收到了你的呼叫。”
娜克拉點了點頭,說:“這些我們都猜到了,但是其他的呢,這一個月裏,你真的繞着月球走了一圈嗎?有1.1萬公里啊!”
崔茜點頭答道:“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了。我算過了,我等於是從紐約走到洛杉磯,再折返回來而已。有人就曾做過這樣的徒步行走併成功。我的時速是差一點10英里。月球的背地面比較難走,因爲那裏的地勢比向地面陡峭。但是,那裏有些地方宛如仙境。啊,你不知道我都看到了些什麼。”
她晃了晃頭。輕輕地笑了:“有時,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月球有着無窮的寶藏,而我們對它只有一知半解。隊長,我還會回到這裏的。我向你保證。”
“我相信,”斯坦尼望着她說道,“相信你會的。”
飛船從月球上起飛了,崔茜向舷窗外望去,向着這片荒原投去最後一瞥。
有一會兒,她看到一個人影孤零零地站在那裏,向她揮手告別。但她沒有舉起手向那個人揮別。
她再次看去時。那人已不見了,只剩滿目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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