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無所有的人們》作者:[加] 吉奧夫·雷曼
吉奧夫·雷曼,生於加拿大,現居英國。1976年首次在《新世界》上發表小說。但他真正嶄露頭角是在《十交十叉地帶》雜誌,他的中短篇科幻小說大多發表於該雜誌。中篇小說《不可戰勝的國家》使他聲名大噪,從此受到科幻界的廣泛關注。《不可戰勝的國家》是當代最出色的科幻小說之一。小說使讀者過目不忘,閱讀衝擊力極強。雷曼由此一十夜成名。這篇小說爲雷曼贏得兩個英國科幻小說大獎和一個世界科幻小說大獎。稍後發行了小說集《不可戰勝的國家:一部社會發展史》。從創作數量上看,他發表的作品不多,但質量上乘。享有盛名的《兒童花園:一部輕喜劇》贏得了聲譽卓著的阿瑟·C·克拉克獎和約翰·W·坎貝爾紀念獎。他的其他小說包括《運載生命的武士》,被讀者廣爲稱道的主流小說《原來如此》,以及著名的先鋒小說《253》。後者是一部“卡片式”的“超文本小說”。以其新穎的形式摘取了菲利浦·K·迪克獎。小說集《不可戰勝的國家》收錄了作者的四部著名中短篇小說。他最近的新作是《欲十望》。本年度選在第十二、第十三和第十七集中均收錄有他的作品。
當令人痛苦和不安的故事逐漸展開,謎底終將揭曉——無論你喜不喜歡。
梅住在最後一個沒有聯上網絡的村子裏。只要他們聯上網,全世界就都上網了。
梅是村裏的時尚專家。她出售化妝品和時髦服裝,指導大家梳妝打扮。村子裏的女人們至少需要一套洋氣衣服。當然,像十溫十先生的太太柯婉那種比較有錢的女人,一套是遠遠不能滿足需要的。
梅勾勒出大城市的穿着打扮,她總要再加上一點自己的獨特風格:一條綴着金屬片的橙綠色圍巾,或者在衣服上加一道花花綠綠的褶邊。“我們的日子過得這麼好,當然該穿得鮮豔些。”梅總是對自己的顧客提出這種建議。
“可不是嗎,你說得一點兒不錯。”她的顧客常常這樣回答,同時被象徵他們幸福生活的時裝徹底迷住了,“可照片上那些日本女人全都挺嚴肅的。”
“太過分了,她們一心只想着自己。”梅一邊說,一邊學着照片上那些日本女人,頭一低,臉一板。接下來,她和她的主顧就會笑得前仰後合,覺得自己什麼都懂,真了不起。
梅往返於村鎮之間,她的審美觀念與她經銷的睫十毛十油和口紅都是從鎮上得來的。梅始終很清楚,自己只不過是個信息販子。她有移動電話。移動電話太重要了。全村只有一部有線電話,安在小茶館裏。梅必須和供應商私下十交十流。要是在小茶館裏拿着電話聽筒大聲嚷嚷,內部信息一公開,可就賣不了錢了。
其中的尺度很難把握。要去鎮上,梅必須搭車,搭的又常常是她的老主顧的順風車。搭車,同時又不十泄露底細,可得有本事纔行呀。
所以,梅必須冒風險,和男人同路去鎮上。這些男人忙完農活後喝得醉醺醺的,一心想着下山找樂子。這些人對她那套不感興趣,但有時她不得不厲聲教訓教訓那些男人,讓他們不要對她動手動腳。
最穩妥的是同村子裏的老師沈先生一道進城。沈老師只有一匹小馬,一輛雙輪馬車。所以雖然一大早出發,也得花一整天才到,又一整天才回來。但和沈老師進城不會有泄露時尚祕密的危險。他的興趣在詩歌和自然科學課裏。到了鎮上,他們總要去地板乾乾淨淨的冰激凌店喫兩客冰激凌。喫到最後,他總要把碗十舔十個乾淨。這麼做時他挺不好意思的,像個孩子。沈老師是個和善的人,全村人都爲村子裏出了這麼一個大學問家而特別驕傲。梅在記事之前,便與他認識了。
當然,有的時候,梅也免不了搭某個算不上朋友的人的車,一塊兒到鎮上去。
四月份,大變動之前,村子裏開始籌辦一次盛大的婚禮。
新十娘十叫塞克,意思是“糖”。她爸爸去麥加朝過聖。新郎家姓阿塔克魯。這次婚禮可是村裏的大事。梅的任務是爲新十娘十製作結婚禮服。
梅有個大祕密:她的裁縫手藝糟透了。這種禮服只有手藝高超的專業師傅才攬得下來,梅只好進城去弄一套。正好,孫妮·哈西姆提議帶她進城,讓她替自己參謀參謀整個漂亮髮型。梅很爽十快地答應下來。
孫妮家是本村一個大族,不過她的丈夫費薩爾·哈西姆是個外來戶。哈西姆先生是個粗十魯的大塊頭,連老婆都不喜歡他。孫妮喜歡的只是他的錢和房子。哈西姆一邊十抽十煙一邊開車,焦黃的手指頭又粗又厚,像海龜脖子。孫妮與梅坐在後座上,格格笑着,前仰後合。想到和朋友一塊兒進城,而且馬上能夠知道她穿着打扮的祕訣,孫妮簡直樂開了花。
梅微微笑着,十交十頭接耳,大打包票。“給我供貨那個人今天要在就好了。”她說,“她給我的那些料子顏色特別極了,別的地方根本找不到。我從來沒問過這些好東西她是從哪兒搞來的。”梅勾下頭,壓低嗓門說。“我猜她的丈夫肯定……”
一個含糊不清的手勢,神祕兮兮地。也許那些東西是偷來的?從提供給外國貴賓的貨物中偷的?天曉得。梅的指尖在客戶胳膊上模棱兩可地划着。
鎮子名叫耶斯波茨基,綠色山谷的意思。汽車穿過狹長的街道,兩邊是一幢幢新修的單元樓,再往外則是褐色的沙地。鎮子裏還新建了一所監獄,另外添了不少牆上嵌滿鏡子的迪斯科舞廳、大廣告牌、照得亮晃晃的店鋪招牌。不時還能見到一輛屁十股後面噴着青煙的豐田吉普車。
但鎮子中心幾乎沒什麼變化,和好多年前一個樣。老式木屋歪歪斜斜擠成一堆,平屋頂、百葉窗、十卵十石砌成的山牆,店鋪招牌也沒什麼光彩。老集市廣場上,到處是賣菜的農民,隨地鋪開一張席子就算一個攤位。中年人在小餐館前下象棋,年輕人則三五成羣四處閒逛。
高音喇叭也是老樣子,在電線杆上哇啦哇啦播放着新聞和音樂,聲音迴盪在鎮子裏,宣佈新出臺的懲辦毒十品製造者和販賣者的法規,報道本地的重大事件,比如鋪設信息高速公路的最新進展情況啦,演藝界某某當紅明星正在參觀本鎮啦,等等。都是讓鎮上人十大有面子的消息。
哈西姆先生在集市附近停好車。梅覺得喇叭的噪音直往肺裏扎,像煙昧、香水味和髮膠味一樣。她跨下貨車,深深吸進鎮子的氣息。進城了,真是刺激啊,她的胃裏都翻騰起來。買東西的人吵吵嚷嚷,農民和驢子大聲叫喚,還有汽油味、菜葉味、下水道味,加上廣播的聲音,這一切使她十精十神亢十奮。她和她的中年夥伴深深呼吸着,咯咯咯地笑成一十十團十十。
“現在。”梅替孫妮理了-一下頭髮,拍拍她的臉,“是讓你好好打扮打扮的時候了,非讓你來個大變樣不可。在山裏可沒法子。”
梅領着她的同伴來到哈拉特的美容店。其實就算孫妮自己一個人來,找的肯定也是這種店鋪。但與梅一道,受到的歡迎非同尋常,大呼小叫,滿面堆笑,面頰上連連親十吻,表明梅的熟人在這裏將享受到與衆不同的待遇。這兒有個總顧問,梅。提建議,評論,發出警告。小心!她的皮膚細十嫩得很呀。嗯,那綹頭髮得好好修整一下。哈拉特嗯嗯答應,連連贊同,就像發現了以前一直沒看出來的大祕密,然後同意給孫妮做某種髮式。其實,哈拉特原本就打算做這種髮式,只不過這樣一來,就可以使雙手溼十淋十淋的孫妮覺得自己備受重視,像個女王。
有了這種種過場,增收費用便是順理成章的了。梅也不過分,沒再要求打折。哈拉特眼裏那道冷光告訴她,沒門兒。
這只是今天的開頭,梅要做的事還多着呢。
趁着孫妮眼皮上蓋着黃瓜片,一時動彈不得的時候。梅開口道,“我手頭還有點小事要辦,你在這裏待一會兒,放心,只管讓她們打理。我去去就來。”不等孫妮答話,她已經一溜煙走了。
梅得抓緊時間,趕到裁縫那兒取結婚禮服。裁縫小十姐姓蘇,心靈手巧,只可惜是個殘疾姑十娘十。她開着一家小裁縫鋪。
只要有生意上門,蘇小十姐總是感恩戴德。可憐的人兒,瘦得像一段彎曲的細樹枝。打過招呼,蘇小十姐轉過身,蹣跚着領梅到店鋪後面拿禮服,瘸腿拖過粗糙的混凝土地面,喀哧喀哧響。可憐的小東西,梅想,她是怎麼做針線活的?
但就是這位蘇小十姐,竟然找了一個跑時尚生意的男朋友。那才叫真正的時尚業,還是首都巴爾沙汗的時尚業呢。她常常拿出他的照片讓梅看,跟登在畫報上那種照片一模一樣。小夥子帥極了,白襯衫閃閃發亮,梳着飛機頭。她不住地說,自己存錢就是爲了以後要和他在一起。梅覺得實在理解不了,這麼帥的小夥子怎麼會找個跛子當女朋友?還那麼體貼?當着蘇小十姐的面,梅會說:這是十愛十的奇蹟!多好的小夥子呀!但她埋在心裏的想法卻是:你要是聰明的話,就別去巴爾沙汗找他。
蘇小十姐的男朋友寄給她最新款式的服裝樣式、圖片、雜誌,整個時尚目錄都給她寄來了。有件東西特別寶貴,是一部十精十裝的樣本書,封面像禮盒蓋,翻開全是彩圖,全國所有最流行的服裝樣式都能在裏頭找到。
那些掙大錢的模特兒瘦得像鬼,一副要睡不睡的樣子,耷着個眼,好像她們的全部財產都壓在眼皮上。瞧模樣,她們跟西方女人和日本女人差不多。其實她們就是這個國家的人,但腿卻那麼長,那麼時髦。身十體輕輕飄飄,好像是用空氣做的。
梅討厭那些衣服,看上去跟用脫了色的十毛十巾一樣。黃乎乎的,要不就灰撲撲的,而且連一點裝飾都沒有。
梅不滿意地嘆口氣。“這些有錢女人幹嘛非穿着內十衣走來走去?”
女孩拿到禮服,拖着步子,走過幾堆還沒賣出去的燕麥紋衣料,
來到梅身旁。蘇小十姐長着一張瘦十精十十精十的臉,一嘴大牙,好像總在驚恐地瞪着前方。
“真有錢的話,就不太在乎穿什麼了。”聲音很十溫十和,卻使梅覺得自己像個沒教養的鄉巴佬。這姑十娘十真的有才華,不費什麼力氣就能把握外面的世界。跟她在一起,梅不由得希望自己能變成另外一個什麼人。
“話是不錯。”梅說,“可你也知道,我的主顧都是些山裏人呀。”她和女孩會心地一笑,“他們的品位,嘿,就別提啦!咱們還是瞧瞧這件蛋糕一樣的禮服吧。”
婚禮服真的像個塗滿粉十紅和白色糖霜的蛋糕。只是這“蛋糕”自個兒不停地擺十動着,一層層白色網面,邊緣綴着保麗龍泡泡紗。
“真需要這麼多裝飾嗎?”梅一臉滿意的神情鼓起了女孩的勇氣,她懷疑地問道。
“我的顧客我瞭解。”梅答道。至少,她心想,別人能看出這是一件費心費力做出來的禮服。她檢查衣服的做工,太漂亮了,整件衣服像自動凝在一起的雪白的十奶十油。這個可憐的小姑十娘十,可真會拾掇,儘管梅自己並不喜歡這身禮服。
“做工很十精十致。”梅一邊說,一邊掏錢包。
“你太客氣了。”蘇小十姐欠了欠身,輕聲說。
和梅一樣,蘇小十姐也是中國血統。共同的血統使梅和蘇小十姐之間,能夠很輕易地明白對方的想法。
“來杯茶好嗎?”女孩問道。當然,滾開的茶壺裏一定是湯色清亮的新茶,而不是本地那種焦油一樣的卡斯坦尼斯茶。
“真想坐下喝會兒茶,但我還有個同伴,正等着我呢。”梅解釋道。
禮服用牛皮紙小心地包好,保證不起摺痕。梅匆匆辭別蘇小十姐,一路小跑趕回美容屋。孫妮剛好做完頭髮,身上散發着噴十發劑和香水的香味。
“禮服在這兒。”梅說道,揭開包裝紙的一角,讓哈拉特和孫妮看了一眼。
“哎唷!”兩個女人同聲驚歎,那一角白色的薄紗,好像美夢中的雲朵。
付清哈拉特的錢,彼此點頭微笑恭維一番,兩個女人走出美容店。
一出門,梅噓了口氣,彷彿現在纔算找到一個和孫妮說話的機會。“哎!哈拉特這個小妖十精十,手藝倒真是不錯,但你必須盯緊點兒,看着她做。她給你做得怎麼樣?”
“好極了,盡心盡力。我真幸運,有一個你這樣的朋友。”孫妮說,“我一定得付錢,給你添了這麼多麻煩。”
梅牙縫裏嘖了一聲,“別,別,我又沒做什麼。你這話我可不十愛十聽。”這種對答當然是慣例的客套。
美好的一天以找到孫妮粗十魯的丈夫告終。哈西姆先生臉膛紅紅的,在一個只有一臺電視和四面禿牆的俱樂部裏喝得半醉。
“你花了我的錢。”他嚷嚷道,眼睛瞪着梅。
“梅是我的朋友,根本沒收我的錢。”孫妮厲聲道。
“你付錢給人,她再喫回扣。”哈西姆先生打雷一樣喝道。
“她讓他們少收我的錢,不然我會花得更多。”孫妮大聲辯駁,臉繃得像石頭。
兩個女人十交十換了一個眼色。
梅的眼睛似乎在問,像你這樣有文化的人怎麼能忍受這種丈夫?
這正是我的悲劇,另一雙羞愧的眼睛痛心疾首地回答。
兩人坐下來,哈西姆先生繼續氣乎乎地看電視。梅捉摸十着這個男人對自己的敵意,以及這種敵意意味着什麼。
電視屏幕上,本地的女主持在播報新聞。天才,大家都這麼稱呼這些主持人。她穿一件紅色的禮服,彆着一個碩十大的金胸針。她的頭髮不知怎麼弄的,不僅沒有披散下來。反而像把掃帚,直直地豎着。整個人打扮得油光光的,像滑十溜溜的冰塊一樣。她滔十滔十不十絕,高聲大氣,得意洋洋地露出一對虎牙。
“她的頭髮也是在哈拉特那兒做的。”梅咬着孫妮的耳朵說。
天氣預報、地圖、可敬的總統和全體內閣,一個接一個,好像正在決定着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俱樂部的男人們可以自己挑選想看的電十影,這全是因爲網絡的緣故。有了網絡,去鎮上一點兒也不好玩了。從前,電視上播什麼,男人們就得看什麼。播出的節目孩子們和家裏其他成員說不定也喜歡看。大家坐在一起看同樣的節目,俱樂部的氣氛當然和睦得多。現在,女人幾乎完全看不成電視了。俱樂部裏瀰漫着討厭的酒昧。男人們又選了一部功夫片。梅和孫妮只有忍耐,坐在一邊無聊地呷着可口可樂。看架式,哈西姆先生今天是不會給她們買晚餐的了。
好容易等到傍晚,車子裝好貨,哈西姆先生駕車帶她們回自己的山旮旯。路途漫長,貨車在路上搖搖晃晃,東偏西歪。
“這一趟你可賺了不少。”哈西姆先生對梅說。
“我……我只掙了一點點。我只想讓咱們村子風光些。我可不願意讓別人把我們看成鄉巴佬,就因爲我們住在山裏。”
孫妮的丈夫粗十魯地大笑起來,“我們本來就是鄉巴佬!”接着又嚷嚷說,“其實你全是爲了錢。”
孫妮窘迫地嘆了口氣。黑暗中,梅艱難地對自己擠出一絲微笑。我早把你看透了,孫妮的男人。你想霸佔我丈夫的土地,想讓我丈夫當你的佃戶。你不願讓你老婆的錢落到我的手裏,壞了你的如意算盤。你只想讓我和我丈夫都給你做苦力。
整整四個小時,在黑暗中聽着汽車引擎的吼聲,和一個想毀了你的男人待在一起。真是件怪事。
五月下旬,學校放假了。
至少有六個畢業的女孩需要購置新裙子。蘇小十姐做兩套,剩下的由梅自己做。梅要買做衣服的料子,得再去耶斯波茨基走一趟。
正好十溫十先生要去鎮上爲村子裏採購一臺新型電視機,那種能與網絡連接的電視。夠讓人興奮的:又是畢業,又是新電視。村裏的幾個孩子排成一排向他們揮手,目送他們出了村莊。
他們的村莊,克孜爾達赫,被大山環抱着,山尖積雪終年不化。山上的稻田級級攀升,像通向白雲的樓梯。
天氣真好。晴朗無雲,清風送爽。十溫十先生的太太柯婉聰明伶俐,通情達理,是梅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和她在一起,梅很少掩飾什麼。這一路梅覺得愉快極了。
十溫十先生把車停在市集廣場上。梅正伸手到車後拿帽子,聽到高音喇叭裏傳來“天才”尖利的聲音。
“……一次文明的巨大進步。”喇叭裏“天才”的聲音說,“現在,我們的綠色山谷終於可以和巴黎、新加坡或東京一樣,與世界保持同步了。”
梅嗤的一聲,“哼,又在他們那張破漁網上搞什麼鬼花樣。”
十溫十穿着城裏人十愛十穿的那種茶褐色襯衫,在貨車外站得直直的。“我倒想聽聽這個。”他笑道,十抽十了一口煙。
柯婉擡手扇開煙霧,“電視上不是說吸菸對人有害嗎?成天看電視,你要能照着做就好了。”
“噓——”他示意她別打岔。
廣播裏的女高音繼續熱情洋溢地說:“從前,因爲網絡的不便,因爲我們無法承受接收信息裝置所需的鉅額費用,綠色山谷被時代發展遠遠拋在了後面。這一次飛躍徹底解決了這個問題,信息將通過我們時刻能呼吸到的空氣傳播。這是一個全新的事物,就像在大腦裏直接裝上了網絡電視,只需將大腦聯入網絡就行。”
柯婉收拾好東西。“十胡十說八道。”她咕噥了一句。
“下個星期天將進行一次測試。測試在東京和新加坡進行,我們綠色山谷也在同一時間參與。到那時,東京能看到聽到什麼,我們就能看到聽到什麼。告訴你認識的每個人,下個星期天進行測試。毋需擔驚受怕……”
梅心裏清楚,廣播裏讓大家不用驚慌,說明必然會出現讓人驚慌的事情。
“什麼測試?哪種測試?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啦?”柯婉一迭聲地追問丈夫。
十溫十先生拿出男子漢大丈夫胸有成竹的輕鬆勁兒,笑道:“嗬,現在感興趣了吧?”
一個賣菜的笑嘻嘻地看着他們,“你們該多看看電視。”一邊說,一邊搖晃手裏的蘿蔔,向女人們兜售。
柯婉追問不止,“廣播裏到底在說些什麼?”
“他們要把電視裝進我們腦袋裏。”丈夫樂呵呵地說。他低頭看着地下,也許心裏正巴不得這個新鮮刺激早點來呢。“嘖。去年電視裏就在鼓搗這事,鬧了一年。沒想到真還成了。”
集市裏嗡嗡聲吵成一片,像腐肉上盤旋着大羣蒼蠅。人們好像剛剛聽說這個大新聞似的。兩個穿得鼓鼓囊囊、稀奇古怪的年輕人一個轉身,伸出巴掌,在空中互相打了一下子。這種動作梅以前只見過一兩次。惟有一個老太婆對周圍的事不理不睬,嘮嘮叨叨地罵一個在斤秤上耍手腳的小販。
梅擔心地說道:“腦袋裏裝電視?我可不想在我腦袋裏裝電視。”她不禁想起那些油腔滑調的新聞主持人和功夫片。
十溫十說:“不光是電視。比電視高級多啦。是整個世界。”
“什麼意思?”
“是網絡。與過去的網絡大不一樣。這一次要裝進你腦子。這兒的白癡和酒鬼只知道用它看香港電十影。其實網絡的功能大得多,大得很,無所不包。”說着說着,他有些支支吾吾了。
“講清楚點!一個東西怎麼可能無所不包?”
一大羣人圍攏來,想聽十溫十先生的高論。
“所有事物都在網上。反正,用不了多久,你自己就能看到這種新電視了。”其實柯婉的丈夫也不太清楚這東西到底是怎麼回事。
日常生活全被這種新網絡敗壞了。連美容師哈拉特都怪里怪氣的,跟平常相比簡直換了個人。她喫喫傻笑,格格地咬着牙絮叨不停,像凍得打哆嗦似的。
“嘿,來啦?”梅領柯婉進去時,哈拉特又使出平時那番把戲,“這次是要舉行婚禮,還是宴會?”
“都不是,”梅指着柯婉說,“她是我一個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
這小潑婦,雙手朝兩個腮幫子一按,張開嘴,裝出大受震動的樣子,“哇!噢!”
“你能不能專門爲她來一次特別的?”梅問道。她的眼睛在說:我可看見了,你店裏沒別的顧客。
要按哈拉特的脾氣,她恨不得這麼說:今天太忙啦——如果需要專門做,明天再來吧。但錢畢竟有吸引力。哈拉特語調一轉,“當然啦。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總是把好朋友帶到你這兒來,因爲你做得實在太棒了。”
“是啊。”女孩說,“都是那條新聞鬧的,剛纔我可有些怠慢。”
梅挺十直身十子,板起臉,突然間嚴厲起來,好像歲數都大了許多。她的整個身十體彷彿在說:別再把自己搞得魂不附體的。用帶十柄十長梳開始給柯婉做髮式的女孩則用自己的動作反脣相譏:鄉巴佬。
這天剩餘的時間沒什麼地方好去。梅覺得累極了,心煩意亂。她犯了一個從沒犯過的可怕的錯誤:不知不覺中,竟然把柯婉帶到了自己平時買口紅的地方。
“哎呀!這裏真是個聚寶盆!”柯婉驚呼。
白癡,梅心裏咒罵自己。柯婉是個好人,不會佔自己的便宜。但如果她把這地方說出去!她的有些客戶可沒有柯婉那種好心腸,她們連聲謝都不會說。
“平常我從不把人帶到這兒來。”梅低聲說,“懂嗎?除非像你這樣的特別要好的朋友。”
柯婉善良厚道,但一點兒也不笨。梅還記得,在學校時柯婉的作文和數學成績每次都是全班第一。正在對着鏡子試假睫十毛十的柯婉立刻簡明扼要地回答:“放心。我不會對別人說的。”
未免有點太乾脆、太直接了,簡直就像在說:時尚專家,我們都清楚你是個什麼人。她甚至轉過臉來,笑嘻嘻瞅着梅,眨巴着裝上假睫十毛十後顯得特別大的眼睛,彷彿在嘲弄時尚。
“不太合適,”梅說,“我是說這副睫十毛十,你用不着假睫十毛十。”
賣化妝品的女人想做成這筆買賣。“自己覺得好就行,幹嗎要聽她的?”她問柯婉。
因爲,梅想,我每年都要在你這裏買價值五十瑞爾①的化妝品。
【①瑞爾,柬埔寨貨幣單位。】
“我朋友說得不錯。”柯婉對賣化妝品的女人說。從長相看,柯婉一點也不比雜誌上那些美十女遜色,只是牙齒和齒齦有缺陷。“謝謝你帶我來看這些東西。”她碰碰梅的胳膊,然後買下一隻便宜的脣膏,對賣化妝品的女人道了謝。
梅和賣化妝品的女人怒目相向,然後兩人都掉開視線。梅暗下決心,下次我一定要另找一家。
往常涼爽清潔的冰激凌店竟然鑽進來幾隻蒼蠅。
店裏的老頭一邊道歉,一邊揮舞十毛十巾追打蒼蠅。“抱歉,有點煩人。”知道來的客人是鄉下女人,他這樣的態度已經算非常客氣了。“夥計們全發瘋啦,什麼事都不做。”
三個重重疊疊穿着好幾層印花棉布衣服的卡爾茲老太婆用柺杖跺着油氈地板,其中一個大聲說:“搞這些新玩藝兒真是發了瘋,愚蠢透頂。怎麼?覺得咱們缺胳膊少腿?覺得咱們的小夥子大姑十娘十成天離不開電視,非得在腦袋裏裝一臺?”
“還是從前好。”另一個老太婆連連點頭。
“從前比現在好多了,大家都和和氣氣的!”第三個說。
柯婉低聲對梅說,“哼。是呀,那時真是比現在強,孩子一生下來就死,土匪們隨時闖來搶走莊稼。”
“今天怎麼人人都不對勁,你說說這到底是咋啦,柯婉?”梅問道。心裏一片茫然。
“說實話嗎?”柯婉說,“沒人清楚。可能連搞測試的那些大人物自己都不清楚。不然爲什麼先要測試?”她頓了一下,重複道,“沒人清楚。”
最糟糕的事還在後面。柯婉的丈夫沒有喝酒的十習十慣。理髮修面之後,他來到事先說好的咖啡店裏喝着茶等她們。十溫十炫耀着一套外設插頭和一圈纏在線軸上像絲一樣閃閃發亮的細線。他把燃着的菸頭靠近細線的一端,另一端立刻閃爍起星星般的亮光。
“光纖。”他搖着頭,讚歎不已。
一個叫斯魯普的本地人和他在一起。斯魯普是個電信工程師,在梅眼裏那可是個上等人的職業。他負責安裝他們新買的電視。斯魯普說起話來細聲細氣,像個十娘十們,“光纖價格低廉,已經布好線的地方可以即時使用數據傳輸專線。”他的話梅一句沒聽懂,只覺得他說的全是外國話。
十溫十先生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來,”他對兩個女人說,“我給你們解說解說。”
他走到通訊電視前,打開。動作挺麻利,像個內行似的。屏幕上既沒播放電十影,也沒播地方新聞,畫面上全是按鈕。
“看見了?你可以隨便選擇。什麼都能選。”他用手指觸了一下屏幕。
出現了當地那個“天才”的畫面,和原來一樣露着兩排整齊的牙齒。還是那種尖聲尖氣、激十情洋溢的調門,很能感染男人和樂觀的年輕人。
“哈羅。歡迎使用空氣網絡數據服務。長期以來,在享有和利用信息上,嚴重的貧富不均現象一直困擾着世界。”她擡起一隻手,指向想像中的信息天堂,另一隻手指向屏幕,好像在提醒綠色山谷的老百姓:必須認識到自己就是信息方面的赤貧戶。
“在信息富有的世界,利用電視,人們可以在任何時候得到他們想要的任何信息。這些都是通過網絡實現的。”
接下來的畫面讓人摸不着頭腦:一大堆或方或圓的聯接示意圖表。接着,圖表跳了起來,進入空中,變成一大片彎彎曲曲的線條。電視裏把這個叫做“場”,卻跟場院場地打穀場什麼的一點兒也不像。電視裏說,這叫光速傳輸壓縮祈願場,畫面顯示這些“場”鑽進人的腦袋瓜。“在世界各個地方,許多醫生已經通過實驗證明了它的安全十性十。”
“用閃電打人的腦袋?”柯婉假裝興奮地問,“聽上去可真夠安全的。”
“唔。”十溫十絞盡腦汁,想找個辦法宣傳這個嶄新世界的種種奇妙之處,“思想其實就是一種電,在我們腦子裏。呃,這個新東西也是電,所以能鑽進腦子裏,跟思想一樣。”
“但必須事先格式化大腦。”斯魯普說,“只要經過格式化,就能利用空氣傳遞信息。空氣可以存在於任何維度。”
說些啥?
“總共存在十一個維度。”他試着對兩個女人解釋,但剛開口就明白這是白費勁,“這些維度是宇宙大爆炸之後留下的。”
“我知道怎麼才能引起你們這些女士的關注。”柯蜿的丈夫接過話頭。他再次用花哨的姿勢觸了一下屏幕,“相當於把這個放進你們的腦袋,想什麼時候打開就什麼時候打開。”
屏幕一下子變成十奶十油色。一個穿高跟鞋的大都市女人在旋轉舞蹈,身上穿着國內最新潮的時尚服裝。這個女人梅見過,是蘇小十姐珍藏的那本寶貝書裏的一個模特兒。
“噢!”柯婉呼出一口大氣,“哦,梅,瞧,她多可十愛十呀!”
“這是專播時尚節目的頻道。”她的丈夫說。
“一直不停’”柯婉叫起來,掉過頭,震驚不已地望着悔。柯婉的視線回到屏幕,有一會兒工夫,她的臉映射在那些模特兒上面,謝天謝地,柯婉最後總算恢復了常態,道“但最後總要看厭呀。”
她的丈夫嘎嘎地笑起來,“你可以選擇別的節目嘛,想選什麼就選什麼。”
這一切來得太快了。梅覺得肚子翻騰起來。她的肚子比腦袋先一步得出了結論:柯婉和她丈夫會十愛十死這玩意兒的。
“瞧,”他說,“連買衣服這種事,你都能通過它辦到。”
柯婉驚奇地連連搖頭。屏幕上的聲音報出服裝價格,柯婉再一次覺得自己有點兒透不過氣來,“哦,天哪,得賣掉我們四個農場中的一個,纔買得起一件這樣的衣服。”
“這些我兩年前就知道了。”梅說,“對咱們這種人來說.這些衣服太素了。咱們喜歡花花綠綠的,把什麼都穿出來。”
柯婉滿臉悲傷,“那都是因爲我們太窮了,住在那麼偏僻的大山裏。”
人人都這麼想,一想起心裏就直癢癢。總有一天,大家不會再像這個樣子。不管外頭怎麼做生意,說到底,山裏人才瞭解山裏人。自己人需要什麼,只有自己人才明白。
梅說:“她們中沒有誰趕得上你這麼漂亮,柯婉。”這倒是句實話,除了牙齒以外。
“你這個時尚專家可真會恭維人。”柯婉拉住梅的手,眼睛卻還是如飢似渴地盯着屏幕,上面正透露着時尚信息,那些梅曾經挖空心思要保守的祕密,一個接一個,源源不斷地流}+{來,像止不住的血。
“這些都裝進腦子以後,”柯婉對她的丈夫說,“我們就再也用不着你的電視機了。”
接下來是忙碌的一週。
除了原來說好的六套服裝,梅又接到一些額外生意。
星期三上午,梅偷偷拜訪了唐·穆德。她喜歡唐。唐長得像個胖胖軟十軟的過熟的桃子,不細看看不出皺紋。唐最喜歡躺在椅子上讓人十寵十着,當然,只在跟別人約會的時候。唐的一切都有點與衆不同。她是中國人,比丈夫小整整十歲,特別喜歡養豬。
家養的豬就住在前屋,養得肥肥實實。屋子的一半堆滿破爛雜物。那頭畜牲看土去頗有派頭,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唐四歲的兒子乖乖地坐在它旁邊,餵它喫一種綠色的樹葉,好像這傢伙自己找不着豬食似的。
“說話不礙事吧?”梅壓低聲音說,眼睛瞄了瞄旁邊的小夥子。
唐的胖臉堆滿笑意,飛快點點頭,表示沒關係。
“這小夥子是誰?”梅稍稍放大點兒聲音。
唐搖了搖手指頭。
一定是她們認識的哪一家的孩子。梅猜測是柯婉的大兒子魯克。魯克十六歲,已經長成大人了,不過穿着那身緊繃繃的白襯衣和短褲,看上去仍然是個孩子,只不過套着短褲的足球運動員似的小腿上長滿汗十毛十。他的娃娃臉又圓又軟和,但臉上卻是一副完全不同於孩子的驚慌失措的表情。
“唐!你呀。”梅喫驚得倒吸一口冷氣。
“噓。”唐格格格地笑起來,臉紅得像十胡十蘿蔔。兩人都裝出不明白對方意思的樣子。“我得找人幫我乾點兒縫縫補補的活兒。”
肯定是柯婉那個漂亮的大兒子。
“嗯,這麼大的孩子是需要有人開導開導。”梅咬着唐的耳朵說。
唐笑得喘不過氣來,怎麼都止不住。
“你呀,我是什麼忙都幫不上了。瞧你的臉色,哪兒還需要胭脂。”梅說。
唐爆發出一陣尖笑。
“女人保養皮膚,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法子了。”梅假裝收拾自己的美容工具,又說,“我是怎麼也不可能把你打扮得更漂亮了。我可比不上一個年輕小夥子。”
“沒有……沒有什麼……”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沒什麼比得上一個棒老二。’’
梅尖十叫一聲,臉上做出震驚的樣子,唐也尖聲十浪十笑。接着,兩人雙手緊捂臉頰,發出噓聲,提醒對方小聲點兒。梅留心記下對方面頰哪些地方發紅,等一會兒好照樣子補妝。
梅補妝的時候,唐說起自己怎樣瞞過丈夫。“我告訴他我要去找點新鮮豬食,”唐壓低嗓門,“然後,我拿着一個空桶出門……”
“回家時桶全裝滿了。”梅輕佻地說。
“唷!”唐假裝要打她,“你跟我一樣壞!”
“你以爲我進城去幹什麼?光是去打扮?”梅眉十毛十一挑,撒謊道。
十愛十情,提着她神祕的裝衣料的手提袋,走在回家路上時,梅心想,十愛十情跟我沒關係。她腦子裏閃過了那小夥子的光腿。
星期四,柯婉準備用牙線整理一下牙齒。這可是件新鮮事,以前柯婉並不注重外表。梅只覺得心裏一震——她的朋友覺得自己老了。當然,也可能是因爲看到了電視上模特兒們白得不可思議的牙齒。有血有肉的人嘴裏.牙齒怎麼可能長得那麼白亮齊整?
她進門時,柯婉漂亮的大兒子一閃就躲了起來。他還穿着上次那條短褲,兩條光滑的長十腿露在外面,褲襠鼓鼓囊囊的。就是他,梅心想,昨天在唐那裏看到的就是他。
她扶着柯婉的頭,枕在墊好十毛十巾的枕頭上。
該不該提醒她的朋友留意自己的兒子?她應該背叛哪一個朋友?梅暗自搖頭,這之間不可能作出選擇,她只能保持沉默。
“碰到麻筋招呼一聲。”梅說。
柯婉的牙磨得像老馬,茶褐色,黯淡無光,齒齦上小時候結的傷疤歷歷在目。梅在牙縫間拉動牙線時,覺得好朋友的牙已經有些鬆動了。她把一股股用過的牙線扔進一個整潔的小袋子。
說話成了梅一個人的事,佔着嘴的柯婉沒法搭腔。梅說,她不知道能不能按時做好衣服。那些女孩子的十媽十十媽十們沒一個知足的,個個都覺得自己的女兒應該得到最好的衣服。嗯,當然了,到頭來,還不是錢最多的人家到手的衣服最好。人家買的衣料好呀。嘿!還有兩家說要緩一段時間才付錢!好像我買六套衣服料子不用花錢一樣!
“她們總認爲她們的時尚顧問是個有錢女人。’’梅時常覺得這種想法挺可笑。柯婉的眼角皺了一下,閃過一絲笑意。眼裏有點淚光——有點疼。
“唷,牙一碰就疼?該早提醒我呀。”梅說着,檢查柯婉的牙齦。靠裏一點兒的牙齦受傷了。
如果你有錢,柯婉,你就會有一口好牙。有錢人保養他們的牙,不知用什麼法子讓牙齒一輩子白生生的,不會變成茶褐色。梅把拉偏的牙線從柯婉的嘴裏扯出來。
“剩下的這些牙我改天再來給你拉。”梅輕聲說,“今天不行,不過也等不了多久。”
柯婉合上嘴,嚥了口唾沫。“我快成個老太婆啦。”她說道,勉強笑了笑。
“拄着柺杖的老太婆。”
“笑起來非掩上沒牙的嘴不可。”
兩人笑成一十十團十十,梅又加上一句:“再戴一副厚厚的老花眼鏡,眼睛鼓得跟魚似的。”
柯婉伸出手,搭在自己朋友的胳膊上。“還記得嗎?從前,我們一塊兒用紙和貝殼做小船。在小船裏點亮蠟燭,再把它們放到小河裏。“
“當然記得!”坐着的梅向前傾了傾身十子,“現在我們可不做啦。”
“頭上頂着枕頭、腰裏繫着祈願帶。唉,再也沒那種日子嘍。”
過去,每年都要過一次祈願節。小河裏漂滿點點燭火,漂過一陣子以後“嘶”地一聲沉進水裏。“我們每次許的願都是十愛十。”梅沉浸在回憶裏,喃喃地說。
第二天上午,梅對他的鄰居滕老太太提起祈願蠟燭。梅差不多每天都來看望她。在梅忙亂的學生時代,滕老太太作過她的老師。她現在九十歲了,成天坐在小閣樓的窗前,面朝青山消磨剩下的日子。她的雙眼黯然無神,視力比瞎子強不了多少,根本看不見窗外的東西,坐在窗口也許只是爲了嗅一嗅田野的氣息。
“你來啦。”每一次,滕老太太厚眼鏡下的眼睛都會浮出一絲笑意,其實那副眼鏡對她的視力只能起很小一點恢復作用。她記得點蠟燭的事。“還把南瓜籽曬乾,喫不完的串成項鍊。你沒忘記吧?”
在梅眼裏,滕老太太仍舊那麼美。年紀這麼大,她的臉卻顯得更十精十致了,像貓的骨架,小小的,非常纖巧。說起話來有點像自言自語,很小的小事都能讓她笑起來,別人一看就覺得她非常滿足,非常愉快。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那一天。”她說。沈先生開辦村小學之前,滕老太太就在自己的院子裏開了一個託兒所。“當時我心想,這就是被人害死了父親的小女孩?真可十愛十呀。你直愣愣盯着我晾衣繩上那些衣服的樣子我還記得呢。”
“你問我最喜歡哪一件。”
滕老太太笑起來,“呵,對,你說你喜歡上面有很多蝴蝶的那件。”
失明,就是說,她只能看到過去的事。
“我們還有過網球場呢,知道吧,就在我們村子裏。”
“是嗎?”梅裝着以前沒聽說過這事兒。
“是呀。呵,當時咱們這兒駐紮了部隊,網球場就是他們建的。我們常去打網球,穿着學生服去。”
球拍是軍官們給的。現在,村子裏的平先生佔着這塊地做汽車修理生意,早就看不出球場過去的樣子了。
“噢!他們全都那麼英俊,村子裏所有女孩子都那麼喜歡他們。”滕老太太笑出聲來,“我記得我那時還不到十歲,有一個軍官特別關心我,說我長得像他的女兒。打完仗他還送過我一個玩具小熊。”她笑着搖搖頭,“那時候我成天抱着玩具小熊,逢人便說我要和那個軍官結婚。呵呵。”滕老太太搖着頭,笑話自己過去的傻氣,“我要是嫁給他就好了。”她老老實實地說,覺得自己挺瘋的。她總這麼說。
即使現在,滕老太太身上也有一種力量,讓梅感到寧靜和安全。老太太出身書香門第,從前家裏有個積書滿架的書房。可惜多年前的一次大洪水把書全沖走了。但滕老太太依然背得許多土耳其人、卡爾茲人和中國人的詩歌。梅小時候坐在她的膝頭,她常常一邊搖晃着梅,一邊背誦詩歌。到現在,那些詩她還背得出來。
“聽那葦笛,”她又背誦起來,“將怎樣講述一個傳說!”她失明的蒼老的臉在詩歌的節奏中輕輕擺十動,這是《神聖的瑪斯納維》①中的段落。“葦笛聲聲,那是火,不是風。”
【①十三世紀波斯詩人賈拉里丁·魯米的著名詩歌。】
梅嚮往地說:“哦!我要是能背這麼多詩就好了。”每次探望滕老太太,她總能找回一些童年時代的美好感受。
星期五,梅去厄茲代米爾的家裏。
母親名叫哈提加,女兒叫塞辰。哈提加是個疑神疑鬼、反覆無常的小個子女人,顯然擔心梅要價太高,對梅很冷淡。哈提加低矮陳舊的石砌房子裏氣味刺鼻:燒炭味、汗味、牛糞味,還有從早到晚從不間斷的煮茶味。房子後面傳來一陣陣十奶十牛痛苦的哞叫十聲。沒按時擠十奶十,牛被十奶十脹得很難受。可憐的十奶十牛叫得一聲比一聲淒厲,哈提加卻跟沒聽見一樣。她把梅引進家,在梅身旁神經質地轉來轉去,捻着梅拿來的衣服料子。
“衣料可真太好了。”哈提加說,生怕梅反對。其實這並不是一塊好料子,好料子得花錢呀。哈提加有五個孩子,丈夫又笨又懶。玉米棒子堆滿了半間堂屋。最小的兒子只穿了件破襯衫,坐在那堆髒兮兮的玉米棒子裏。
唉,屋子太污濁了,也許哈提加從來沒有打掃過。她遞給梅一個烤玉米。你孩子沒在上面拉屎撒尿吧,梅心裏嘀咕,但還是儘量客客氣氣。哈提加的女兒光着腳試穿衣服,動作又粗又重。塞辰是個倔犟、邋遢的女孩,兩隻眼睛骨碌碌轉個不停,什麼都瞅:瞅她神經質的十媽十十媽十,瞅梅費盡力氣在衣服上做出的黃色紅色的穗子。無論大人們說什麼,她都支着耳朵昕。
“呃……那……到畢業時……”塞辰的十媽十十媽十囁嚅着想說什麼。
是啊,梅有點尖刻地想道,畢業典禮的時候,塞辰非洗個澡不可,可能是這輩子頭一回吧。看她那雙光腳上到處是劃傷,好多傷口都化膿了。
“我十媽十是說,”塞辰說,“星期六你要給我化妝嗎?”塞辰不停地眨巴眼睛,蓬亂的頭髮掃得眼睛發十癢。
“呵,當然。”梅對俯身向前的年輕女孩隨口應了一聲。
“怎麼,到時候那麼多姑十娘十,你會十操十心我這麼一個窮家小戶的孩子?”
女孩眼中閃着忿忿的光。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沒人敢看輕你,除非你自輕自賤。”梅說。小時候,她自己也是個貧窮、飢腸轆轆的孩子,生活中從來沒有發生過奇蹟。當時,滕老太太就是這麼對她說的。
“衣服脫十下來。”梅說,“我得帶回去把最後一點收尾的活做完。”
塞辰當場跨出裙子,赤條條站在髒兮兮的地板上。哈提加沒有責罵她:只給梅倒來一杯茶。剛纔拒絕了烤玉米,現在梅只好接過茶。至少這是開水。
哈提加轉身照看燒黑的茶壺,她的女兒挑釁地斜站在一旁。十陰十部就那麼敞着,像嬰兒的屁十股。
梅手忙腳亂地折着裙子,這樣可以儘量不去看那個女孩。但女孩的眼睛卻定在她身上。梅有些受不住了,“想讓別人瞧見嗎?去穿點東西。”
“沒衣服。”塞辰說。
她的幾個姐妹到鎮上去買畢業禮物,家裏能穿出門的衣服都讓她們穿走了。
“你的意思是沒有你想穿的衣服吧。”梅瞥了哈提加一眼。她真有些後悔替她擔起照料女兒的這副擔子。“你別的衣服,原來那些舊衣服,隨便找一件穿上。”
女孩以一種更蠻橫的眼光瞪着她。
梅終於被惹火了,“我可不給畜生做衣服。何況到現在爲止,你一分錢都沒付過。再像這樣站在這兒,我就走人,裙子你就別想要了。想穿什麼參加畢業典禮,隨你便。穿得像個十妓十女我都不會在乎。”
塞辰轉過身,拖着步子走進側屋。
作母親的還蹲在茶壺旁,多燒些水摻進沒什麼滋味的茶湯中。她靠茶和玉米過日子,那種老玉米,其他人家一般用來喂牲口。她驚恐的眼光遊十移不定,屋後的十奶十牛還在一聲聲慘叫。
梅坐下來,重重喘出一口氣。這一週真夠嗆!她瞧了瞧哈提加的裙子。是用她丈夫的破襯衫一片片拼湊起來的,針腳細密,縫得很貼身。哈提加會縫紉手藝,梅不大會——當女人的,知道這種事心裏總是不踏實。哈提加或許什麼時候能明白過來。大變化就要來了,梅以後除了照着圖片抄衣服樣子之外非得找點別的事做不可。她腦子裏突然靈機一動。
“有沒有興趣到我那裏來幹?”梅問道。哈提加看上去又高興又畏縮,她說先得問問丈夫。
一切都將發生改變,梅想道,好像是在說服自己。當天晚上,梅一直工作到天亮,打完另外三件裙子。角落裏搖搖晃晃的縫紉機終於安靜下來。.做點粗活還成,但畢業禮服這種細活就不行了。
刺眼的電燈光在她頭頂上白亮亮地照着,梅覺得有些頭痛。丈夫喬打着呼嚕。上面的閣樓裏,喬的弟弟和喬的父親也在打呼嚕,二十年來一直這樣。
梅看着喬張開的黑十洞十洞的嘴。十六歲時,喬可算得上是村裏引人注目的帥小夥子,衝動,機靈。婚後一年,梅第一次隨丈夫去耶斯波茨基。他在那兒的建築工地上打臨工。梅遇上了一個聰明的城裏人,是個有錢的鍼灸大夫。再看看自己蠻橫的丈夫,天生一頭蠢驢,一問三不知。後來那個鍼灸大夫還吩咐喬返工重作。到了耶斯波茨基,她英俊的丈夫簡直就是個傻瓜。
他們的一生就這樣陷在小村子裏,不知不覺間成了中年人。兒子威克是個陸軍少校。駐紮在巴爾沙汗。他寄給他們裝着各種小東西的橙色封皮的包裹,寄給他們卡片和裝在彩圖盒子裏的火柴。他結識了一些城裏的女孩。威克不可能再回來了。他們的女兒莉莉在耶斯波茨基的另一頭,住着一套帶衛生間的平房。是啊,生活總會把你身邊的每件東西都帶走。
凌晨的這個時候,她能聽到湍急的小溪流過陡峭的斜坡,直衝下山谷。接着村北頭傳來砰的一聲關門聲。梅知道是誰:他們的阿訇,森亞拉爾先生,穿過村子到村南頭的清真寺去。一隻狗衝他汪汪地叫開了,是住在橋邊的杜太太家的狗。
梅知道,柯婉這時肯定蜷在丈夫懷裏。柯婉真漂亮啊。她是埃利奧部落的女人。所有埃利奧女人都有一副姣好的面容。她的丈夫十溫十倒沒什麼,大家都不怎麼提起他。梅彷彿看見熟睡的柯婉顫十抖了一下。柯婉在做夢,夢見了其他東西。她血管裏流淌的是部落的血,一到夜晚,這種原始的血脈便使她體驗另一種生活,部落的生活。
梅知道,柯婉乾淨漂亮、身強體壯的兒子肯定在睡夢中均勻地呼吸着,像躺在搖籃裏的嬰兒,熟睡中還在輕輕拍着身旁的小十弟十弟。
就算看不到,梅也能想像村子上空的月亮和雲朵。溝渠裏的水面上閃動着粼粼月光。脈脈流過的河水啊,從前承載過她們祈願的紙船。水下的泥漿深處,一定還躺着許多往日的蠟燭。
接着,阿訇緩慢憂傷的吟唱開始響起。嗓音深沉而十溫十柔,像寬容十溫十和的枕頭,接納人們進入夢鄉。各家的牛欄裏,孤獨的十奶十牛開始十騷十動,它們會遊蕩到鎮子廣場上,十舔十食一些鹽,然後等着被趕到一處,結羣去草地喫草,直到晚上纔回來。梅聽到了第一聲牛鈴的叮噹。
就在這時,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房間中瀰漫開來,某些梅不願看的東西,黑黑的一大十十團十十,像一隻嘴邊積着白沫的黑狗,消沉、沮喪,無以名之,卻又盤踞在她心頭,揮之不去。
梅嘆口氣埋下頭,縫得更快了。
裙子總算按時做完;總共六件,顏色各不相同。
梅挨門挨戶地跑着十交十貨。睡眼朦隴的母親們彎腰致謝,女兒們興奮得蹦蹦跳跳,像鍋裏的開水。
一切都很順利。孩子們集合在彩旗下,有柯婉的兒子魯克,有塞辰,村子裏十個畢業的孩子,到齊了,全都笑吟吟的。有那麼一會兒,他們看上去真像政十府廣告畫上那些前程似錦的少年,紅紅的臉蛋,健康的牙齒,一往無前的樣子。
沈老師宣讀每個人的成績。塞辰得到的表揚最少,只有一條:幫助照看家裏的十奶十牛。但她仍然在熱烈的掌聲中得到了她的畢業證書。接着,梅的朋友沈老師說了些出人意料的話。
他提起一位全村人共同的朋友,這位朋友爲這次畢業典禮花費的時間比任何人都多得多。她做這一切,僅僅是爲了帶給這個微不足道的小村莊一個美好的瞬間。這位女裁縫師辛苦工作,僅僅是爲了使他人更加美麗……
沈老師說的是她。
……她深十愛十着我們的女兒們和母親們,不計貧富,播撒着仁慈和善意。
天上停着幾朵白雲,湛藍的天空下,整個村子裏的人都向梅鼓掌致敬。大家都對她露出笑臉。有個人,可能是柯婉,把她向前一推,她一個趔趄,差點兒絆了一跤。
接下來,她的朋友沈老師頒給她一份證書。
“梅女士,”他說,“過去,像我們這樣的人,接受過最基本的教育之後就再也上不起學了。今天,我向你頒發一份屬於你的證書。這是你所有的朋友們共同頒發給你的,一份服裝學位。”
掌聲響起。梅想說點什麼,卻發現自己喉頭髮十顫。她看着眼前這些熟悉的面孔:有朋友,也有平時老和她作對的人,有親戚,也有和她不沾一絲血緣關係的人。他們全都對她露出友好的微笑。
“這真讓人沒想到。”最後,她終於在一片笑聲中開口了。她盯着手裏的中學畢業證,喫驚地發現它竟然那麼沉,喫驚地發現自己竟然到今天還對沒有好好受過教育這麼難過,她連證書上的字都認不完整。“大家知道,我其實算不上研究時尚的行家。”
他們當然知道,她是爲了掙錢,只不過方方面面平衡得比較好而已。
有什麼東西被攪動起來,像風中的雲。
“過了明天,你們也許再也不需要什麼時尚專家了。過了明天,一切都會改變。他們要在我們的腦袋裏裝上電視,裏面有我們想要的所有知識。我們可以和總統聊天,可以哄哄自己,覺得自己可以從東京訂購小汽車。大家都是專家。”她看着自己的證書,手寫的,那麼小。
梅發現自己憤怒了,說話的聲音像是從肺腑裏擠出來的,比平時低了八度。
“我相信這是一件好事。我知道大家全都認爲這是爲我們做的一件大好事。他們擔心我們,把我們當成長不大的孩子。”她的眼睛像熊熊燃十燒的火炬,“我們沒有時間耗在電視和電腦上。我們要面對烈日、暴雨、狂風和疾病,還有我們彼此的紛爭糾葛。想幫助我們,這是好事。”她想猛烈搖晃她的證書,把它當成那些顛倒是非的人中的一個,“但是他們憑什麼,憑什麼覺得我們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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