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衰老的孩子》作者:[美] 普勞格
這孩子坐在會客室裏,雙手落落大方地擱在膝上。她身穿一件顏色豔麗的印花布上裝,要不是經過相當考究的熨燙,別人一眼就能看出衣料很蹩腳。那雙鞋子雖然質地很差,倒也經過一番修飾整理。她挺着腰板坐着,神態莊重,不做小動作,雙腳也不擦着椅子腿亂晃動。多少修女苦口婆心地教育孩子們不能急躁,卻未能奏效;可這一位的耐心真好。她似乎常常十習十慣等人似的。
梅·福斯特站在一面反射鏡旁,細細打量着這個新來的搗蛋學生。她看夠了,便踱步離開了鏡子。她對自己每次會見前偷覷學生的做法感到內疚,但又馬上找出理由,認爲這樣做能幫助她更好地解決問題。如能事先將會面人估量一番,那麼會見時,就能省去爭論,先發制人。跟這些搗蛋學生打十交十道用不着搞那麼多清規戒律,如果你想不得胃潰瘍的話。
如此鎮定自若或許是她的一種策略,梅暗自思忖。不對,這解釋不通。儘管這些小傢伙都是出色的演員,但表演總是給觀衆看的;而這個女孩不可能懷疑到屋裏有一面特殊的鏡子,因爲這是她第一次來福斯特夫人的辦公室。其實,這塊鏡子另有一大好處:當自己不在房裏時,教導主任仍可觀察到孩子們的表現。梅負責這項工作已有十五年。她深深體會到:這些孩子會耍兩面手法,有人在與沒人在,他們的表現大不一樣。同他們相比,傑克爾和海德倒成爲一對言行一致的雙胞胎了。
梅跨出暗室,扭亮電燈,走到辦公桌旁邊。她最後掃了一眼文件夾,然後合起來,朝對講機說道:“露易絲,請你把那孩子帶進來。”
沒多久,辦公室的門開了,那孩子走了進來。儘管梅早有思想準備,仍不免大喫一驚。這孩子太瘦了,比剛纔坐着時瘦得多,不過,還不像有什麼十毛十病。這種瘦,很像九十多歲的健康老人的那種俊俏。雖不十分結實,倒也頗能持久。還有那對眼睛。
梅曾是第一批赴中非的和平隊自願人員。兩年之中,爲了消滅饑荒和營養不十良,她拼命工作,除金錢以外,還使用了現代技術所能提供的各種手段,最終還是失敗了;因爲政治和部落之間的世仇決定了成千上萬的人必須緩慢地捱餓而死。就在那裏,她看到過相似的眼睛。
兒童經得住疼痛、飢餓、急行軍,甚至喪失雙親的痛苦,最終還能靠年輕人的彈十性十得以恢復。但如果他們血肉消失,變得皮包骨頭,肚皮腫脹,那麼,在他們苟延殘喘的餘生,眼睛裏便會出現一種特有的神色。幼小的心靈裏己經印上了一條深刻的教訓;成十人世界不可信,死神的魔爪必來臨。十年以後,梅還經常在惡夢中看到那些孩子可怕的目光。
眼前站着的女孩雙目直穿梅的靈魂,這種目光似乎對死亡太熟悉了。
梅迅速從驚愕之中解脫出來。女孩環顧了房間四周,好像在檢查防火太平門,然後瞥了一眼梅辦公桌上的文件,大步走向來訪者的坐椅,“咚”的一聲坐了下去。
“我名叫麥麗莎,”她說完,又緊張地一笑,“您就是福斯特夫人吧。”這時,她又表現出十足的孩子神態:剋制不住的侷促不安,一隻鞋踢着另一隻鞋,眼睛閃耀着毫不在乎的青春十光彩。
梅搖晃了一下十身十體,慢慢地鎮靜下來。此刻,她發現自己方纔的觀察很不全面。多正直的孩子——麥麗莎給人的印象與其說是一個頑固的搗蛋鬼,倒不如說是八歲兒童的典範。多大年紀?十四歲。十四歲了?
“麥麗莎,今年以來,你已經第三次被停學了。”梅以教師特有的嚴肅口吻說,眼裏顯露出一種威嚴的神色。
“說得對。”這孩子毫無悔改之意地回答。眼見得權威不起作用,梅的目光變得蘊含同情與諒解。
“想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梅十溫十和地問。
麥麗莎聳了聳肩。
“有什麼可講的?那個十毛十老頭,哦,十毛十里希先生又同我在歷史課上爭論起來,”她咯咯地笑出了聲。“他想靠強迫命令來贏得爭論。”她板起臉孔說。
“十毛十里希先生講授歷史課已有多年,”梅以調解的口吻說,“也許他覺得自己在這方面知道得比你多。”
“十毛十里希的腦袋打過楔子了!”梅聽了不禁眉十毛十往上一翹,但姑十娘十正在忿憤之際,根本不顧梅責備的臉色。“你知道他向班裏兜售些啥玩意兒嗎?他企圖說英國的工業革命是一大倒退。說什麼孩子每星期要在工廠工作六、七天,一班連幹十四個小時,一週下來,只能掙到幾便士。這就是他所看到的一切!他從來不問問自己,條件要真那麼壞,爲什麼還有人肯幹?”
“那麼,你說爲什麼呢?”梅若有所思地問,她被孩子的熱惰所感染了。
姑十娘十略帶憐憫地看了她一眼。
“因爲這是當時城裏最好的工作,道理就在這裏。假如你不喜歡工廠,你可以去討乞、偷竊,或去農場幹活。在那些日子裏,如果你討飯或偷東西叫人抓住,就會被放在油裏活煎。這不是開玩笑。再說幹農活吧,”她做了一個鬼臉。
“一星期七天,早晨天未亮一直忙忙碌碌幹到太十陽十落山,結果怎麼樣?年成好,你能撈到喫的;年成壞了,你就得捱餓。但是,空着肚子還得像喫飽時一樣幹活,而且要更賣力氣。如果在廠裏工作,至少在莊稼歉收時,你有錢買食物。那就是進步嘛,不管你怎麼看問題。”
梅思索了片刻。
“可是,那些被機器搞殘廢的兒童呢?”她問,“那些由於終年吸十入灰塵,或終年燒火爐,或終年缺少光照而搞壞了身十體的孩子呢?你看見過耕地的小孩被一羣烈馬踐踏在地的情景嗎?你中過暑嗎?”她譏諷地說,“那些工廠當然不理想,可是其他地方更糟糕。請把這些講給那老頭十毛十里希聽聽吧。”
“聽你的口氣,好像當時你也在那裏。”梅略帶譏笑地說。
回答很乾脆:“我讀了很多書。”
梅想起了自己眼下的職責。
“就算你對,你也應該策略一點,懂嗎?”姑十娘十往椅子背一靠,眼盯着梅不吭聲。“你已經兩次擾亂了他的課,還有倫道夫小十姐的課。”
梅停頓了一下,對姑十娘十的同情和諒解程度又升了一級。
“恐怕你不光在學校鬧矛盾吧?你在家裏怎麼樣?”
麥麗莎聳了聳肩,完全是一種成十人的姿態。
“家。”她的話音裏流露出不悅的含意。“我的父——我的養父去年過世了,心肌梗塞。糟糕的是,斯圖爾特夫人還在難受呢。”話停住了。
“你呢?”
姑十娘十眼睛一瞟。
“每個人早晚總是要死的。”又停頓了一下,“當然,我希望斯圖爾特先生能活得長一點。他這個人不錯。”
“你母親怎麼樣?”梅謹慎地試探。
“我的養母總盼我快點長大,好讓她脫身。真有意思,如果法律允許,下個月她就會把我嫁出去。”她不舒服地扭十動了一下十身十子,又說:“她招來一個又一個男孩,要領我出去。”
“你喜歡同男孩子一道壓馬路嗎?”
一種盤算的目光。
“有點喜歡。我是說男孩子們都不錯。問題是我還不願意定下終身。”她緊張地一笑。“我並不僧恨男孩子,我的意思是:等我長大了,我有好多時間過那樣的生活。”
“你快滿十四歲了。”
“可我身材算瘦小的。”
又碰了一個釘子。
“斯圖爾特夫人讓你喫飽嗎?”
“當然。”
“你自己保證喫東西不挑揀吧?”
“肯定沒有。你看,我這是自然的瘦。斯圖爾特夫人雖然看我不順眼,還不至於要除掉我。只是——”她臉上掠過一絲狡黠的笑容。“噢,是這麼回事。”
接着,麥麗莎換了一種男中音的假聲說:“現在城市生活中普遍發生的綜合症是女子在青春早期缺少足夠的營養。雖然這種經濟環境並不缺乏財源和飲食、教育,但上述病症患者卻無法獲得成長所必須的適當營養。
“這種患者往往出現在沒有朝氣蓬勃的一個或多個男十性十配角的環境中。通過仔細的觀察,發現這些患者有病態的早熟及具有剛成長爲成年婦女所發生的功能十性十變化。爲了避免與這些變化有關的其他責任,食量不足成了這種身十體瘦弱的、心照不宣的原因。”
她做作地深吸了一口氣。
“哈!安德森倒是個口若懸河的傢伙。他們用他那些關於行爲學和心理學的書嚇唬你,對吧?”她甜蜜地微笑。
“是呵,我們讀過他的書。你怎麼知道?”
“我是在你書架上看到的。你有糖果嗎?”
“哎呀,沒有。”
“太糟了。同我打過十交十道的那位前任教導主任手裏總準備着一些糖。你也應該這樣。這對搞好社會關係有好處。”麥麗莎毫無目的地環視着房間。
梅渾身又抖動了一下,她多年未遇到這樣棘手的情況了。上一次她曾被請來對付那些黑人居住區的小孩。她動了一下腦筋,又說:“你表演得真不錯,麥麗莎。我看得出你博覽羣書。但你想過沒有,安德森聽說的也許同樣適用於你,雖然你對這個道理付之一笑。”
“你問我是否因爲害怕長大,喫任何東西都要仔細地看個明白?”她點點頭。“你還是相信爲好,但並不是因爲聽了安德森的十胡十說八道。”
姑十娘十瞟了一眼辦公桌上的照片,然後緊盯着梅的眼睛。
“福斯特夫人,您的思想有多開明呢?不,還是直截了當吧。我還得去見一位執拗地自稱爲明辨是非的法官。他可是個典型人物。我們還是實際一點吧。你讀科學小說嗎?”
“讀一些。”
“幻想作品呢?”
“很少讀。”
“你覺得怎麼樣?我是說,你喜歡這些作品嗎?”
“這個嘛,我只喜歡其中的一部分。不少作品讓人十毛十骨驚然。”她遲疑了一下,“我丈夫讀得多,還有我公公。他是生物化學家。”她答非所問地補充說,似乎這是一個很好的託辭。
麥麗莎老成地一聳肩膀,下了決心。
“假如我告訴你,我爸爸是個巫師,你會怎麼想?”
“坦率地說,我會覺得你是在編出一套天花亂墜的故事來描述除你之外誰都不熟悉的你的父母。你知道,孤兒經常這樣做。”
“哈哈,又是安德森的理論。不過謝謝你的誠實。這是恰如其分的回答。但我懷疑,”她停住了話語,斜眼緊盯着面前的這位女人,“你似乎已準備相信我不同於一般的搗蛋養女吧。
在她咄咄十逼十人的目光下,梅只得慢慢地點了點頭。“假如我告訴你,我已經二千四百多歲了,你會怎麼想?”
梅頓時處於驚愕、恐懼、興奮之中,這是一種無可名狀的複雜感情。
“我想你還是去見見我丈夫吧。”
這孩子坐在飯桌前,雙手落落大方地擱在膝蓋上。三位成十人擺十弄着酒器在閒聊。他們努力吸引孩子加入談話,但麥麗莎只是不時地應酬幾句客套,不多不少,恰到好處。
她出色地扮演了一個初到陌生人家裏作客的少女的角色,從不主動地多說一句閒話。
喬治。福斯特的兒子察覺到坐在面前的這位似乎天真爛漫的孩子在等待他們開口發問,但又不敢肯定。他能肯定的是,如果這個孩子確實比基督世界年紀還要大的話,那麼他肯定不是她鬥智的對手。思想有所準備,他倒十分樂意以直率的方式度過這個夜晚,當然是按他自己的意願。
“你給大家舀一點色拉吧,爸爸,”他提醒道,“希望你喜歡喫前賣菜,麥麗莎。難道色拉也像燒酒一樣,是成年人才有的嗜好?”姑十娘十方纔彬彬有禮,但又十分堅決地拒絕喝雪利酒。
“我想我會喜歡色拉的,謝謝。調味品香噴噴的,這一定是用私人傳授烹飪法制作的吧?”
“對,確實是私授烹飪法,”喬治驚訝地回答。他猛然想起,自己平時慣於把瘦削的人歸咎於喫食方面的挑剔和冷淡,現在看來品食專家不一定是個大胖子。
“作爲一個歷史學教授,我比梅有更多的自十由來支配自己的時間,”他情不自禁地解釋說,“從不得不烹調到喜歡烹調是很容易的轉折。用芥末調味是本人早期的一項發明。你想知道這一烹調法嗎?”
“是的,謝謝您。我雖然不經常烹調,但一旦動手,我總想做出比一般人更好的菜來。”她這一小小的恭維,令人看來好像不是別有用心的。喬治還發覺她故意避而不答關於她年紀的含蓄詢問。他對她的興趣越來越大。
他們掰十開面包,嚼着青菜。
叫我如何處理這件事呢。據梅說,你已有二千四百歲了。喬治遇見他父親的目光,老人微微一聳。感謝你的幫助。
“隨便提一下,梅告訴我們說你在英國呆過一個時候。”哎,天曉得,他說這個幹啥?
“實際上我沒這麼講。當然,我在那兒呆過。我們那時只是簡要地議論了一下工業革命。”
你當時在那兒嗎?
“實際上,我是研究中世紀的,也是一個盎格魯傳統的崇拜者。”每當談起盎格魯傳統,喬治總會流露出有點像英國人的口音。這次他及時打住話頭。在那雙天真的眼睛的注視下,他覺得自己特別容易做出傻瓜的舉動。
“你瞭解英國人的忠誠心麼?”他問得微妙,猶如作甲狀腺手術那麼謹慎。
“在學校裏學過一些。”
“我一直想當第二位納爾森上將。他的死實在令人遺憾。他安葬以後,國王說了些什麼,是十愛十德華③吧,我記得——”
麥麗莎放下刀叉。
“是國王喬治,這你知道。來這兒以前,我在伯克利住了一段時間。”她遇到梅投來的目光。“我知道本人的檔案上寫着什麼。畢竟是我自己寫的……我說過,幾年前,我在伯克利。那時學潮鬧得很厲害。我們的住地離校園不出三條街。白天我總要在街上遛達遛達,晚上在電視上看到學生中的好鬥分子同官方的衝突,可我一次也沒有親情看到這些事件。”
她挨個地看了看他們。
“隔壁街上發生的事可能引起電視臺的注意,從而招來了大羣的警察,不過,我只有回到家裏扭開克朗凱特牌的電視機纔會知道。我好像曾聞到過催淚瓦斯。”她拿起刀叉。
“只要你願意,福斯特博士,不論考我什麼都可以:將軍、國王,還是日期。我想,關於歷史大概就這麼些內容吧。不過,請不要期待我告訴你任何我在學校沒有學過,或沒從電視上看到過的東西。”
她使勁地叉起最後一片苣賣菜。其餘的人都在看着她喫。
“名垂青史的大事件從來輪不到小孩。過去,小孩的使命就是工作。工作到老,工作到餓死,工作到被某次戰爭奪去生命。走出課堂以後,孩子們能載入史冊的就這麼一丁點。如果每天的情況都一樣,日期也就沒必要去計算了。”
聽到這裏,喬治覺得無言以對,因此站起身來,走到存放着幾道暖菜的壁櫥旁。他掀十開鍋蓋,挑出幾塊滾十燙的油炸卷。他的姿態矯十十揉十十造作。
“你果然已經二千四百歲了?”老喬治。福斯特問。終於開誠佈公地拋出了問題。
“據我的記憶,差不離,”她邊回答,邊往自己的碟子裏舀雞肉和麪十十團十十。“我剛纔說過,日期對一個孩子算不了什麼。當我弄明白這種情況是何時開始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二三百年,所以很難再確切地回憶起來。現在,我自己斷定爲二千四百三十三歲,正負十歲。”
正負十歲!
“你父親是個魔術師嗎?”梅緊接着問。
“不是魔術師,是巫師。”她有些氣惱地回答,“他一不耍魔術,二不施符咒;他是一個聰明的人,一位學者。你可以稱他爲科學家,當然那時並沒有多少科學知識。這倒並不是說他知識貧乏;他顯然懂得不少——但他不像現代人這樣,根據一整套系統的知識展開工作。”
她裝滿自己的碟子,若無其事地吞十食着雞肉。這一切竟不影響她的談話。喬治對姑十娘十出衆的十交十際能力不禁肅然起敬。
“總之,他當時在摸索一種恢復青春的辦法。那時,每個人都在作這樣的努力。這是當時最時髦的課題。事實上,那時候所取得的進步真不小。我記得有個老傢伙的的確確將他的十性十功能延長了三十年左右。”
“你是說,你懂得如何返老還童嗎?”老喬治急切地問。蠟燭光雖然昏暗,他臉上的皺紋卻清晰可辨。
“對不起,我沒這麼說,”她全神貫注地看着老喬治的表情,語調變得認真、可信。“我只是說我知道有個人成功了,維持了一個時期。但據我所知,他沒有把他的祕訣告訴別人。這一發現同他一起被葬送了。”
麥麗莎轉向其他人,期待着信任的目光。
“看,直到幾世紀前,人們的工作方式就是如此。互相保密使科學長時間得不到迅速發展。我看着洋地黃草藥出現、消失了三次,才成爲人們的常識……我真的無法幫助你。”話語柔和十溫十存。
“我相信你,孩子,”老喬治說着,伸手去取酒瓶。
“我父親爲全部時間都用來進行當時的競爭。我認爲他們那些人乾的全是一回事。他的唯一成功的例子就是我。他探索出讓少年發育前停止生長的辦法,直到今天這種方法還在我身上起作用。”
“他告訴你如何幹嗎?”老喬治問。
“我知道,但我還不理解其中的機理。可惜,這一方法對成十人不適用。”
“你試過嗎?”
“廣泛地試驗過了。”這番話好似關閉了最後一道鐵門。
“你能詳細談談這個方法嗎?”
“能,但我不講。也許我是我那個時代的產物,但這件事的唯一安全的避難所就是保密。我已經有過不少痛苦的經驗了。”他們等她說下去,但她沒有詳談。
小喬治站起身收拾飯桌。他伸手拿起一個碟子,又停住問:“你幹嘛告訴我們這一切,麥麗莎?”
“這還不清楚嗎?”她雙手一屈,擱在膝上,恢復了那種無限耐心的姿態。“噢,當然羅,你沒有和我一樣的經歷,怎麼會清楚呢?
“父親去世後,我在雅典又逗留了一些時候——我說過那是我們居住的城市嗎?那裏好多人認識我,他們詫異地談論我爲什麼長不大。有一些巫師開始仔細地打量我。我還算聰明,離開了雅典城。我無法幫助他們,也不願意作爲囚犯而死去。
“不久我就發現我回避不了自身的根本問題。不少人家表示願意接納健康的孩子,特別是多幹活的孩子。但是幾年一過,人們就會發現我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一點也不會長大。懷疑導致恐懼,恐懼招來麻煩。我學會了判斷,懂得何時應該轉移。”
小喬治將一隻盤子放在桌上,掀掉蓋着的紗巾,裏面裝的是一塊巧克力夾心蛋糕。任何時代的兒童都一樣。麥麗莎一見蛋糕便眉開眼笑。
“貌似孩子——實是孩子,麻煩真多。特別是現在,你不能找工做,也不能租房住,更不能申請一張駕駛執照。你一定得屬於某個人,一定要去上學。不然那些十愛十管閒事的政十府官員就會來找你麻煩。爲應付現代檔案記錄,你還不得不在紙上編一套可信的故事,這可越來越難辦到了。”
“照我看來,”小喬治插話說,“你最好轉移到不發達國家去。非洲,或者南美,那裏麻煩會少得多。”
麥麗莎作了一個怪相。
“不,謝謝你。我早就學會同生活水準最高的人呆在一起。有些麻煩也值得……NurwerinWohlstandlebt,lebtangenehm.你知道布萊希特嗎?”
她失去了談話興致,着手“消滅”一塊蛋糕。
“晚餐太美了,多謝。”她文雅地用餐巾擦擦嘴脣。“我還沒有答完你的問題呢。
“我告訴你們這一切,是因爲我又該轉移了。由於我呆得太久,斯圖爾特一家已經不歡迎我了。我的檔案已對我無用—一事實上,檔案只會替十我添麻煩。按照我的慣例,我將新編一套生平,然後把它塞十入某人的文件夾裏。我覺得這次還是誠實爲好。”
她望着他們,期待着什麼。
“你是想讓我們幫你進入另一家收養你的家庭嗎?”小喬治問道,盡力想剋制自己驚訝的聲音。
麥麗莎低着頭,看着眼前那隻空空的水果盤。
“喬治,你真是個呆子,”梅異常熱烈地說,“還不懂嗎?她在要求我們收留她。”
喬治大爲驚愕。
“我們?嗯,可是我家沒有陪她玩耍的孩子呀。我的意思——”他剛想嘮叨,突然又閉住了嘴。麥麗莎頭也不擡。喬治看看自己的妻子,又看看自己的父親。顯然,他倆已經走在他前面,拿定了主意。
“我看可以考慮,”他補充說。
姑十娘十終於擡起頭來,眼眶飽含十着淚水。
“噢,請收下我吧。我會做家務,從不吵鬧。我一直在考慮——也許我不大十精十通曆史,但我的確知道人們在不同時代、不同地方的各種生活方式。我懂得多種語言。興許我能幫你搞好中世紀研究。”她的話滔十滔十不十絕。
“而且我還記得我父親的一部分試驗情況,”她對老喬治說,“也許你在生化方面的造詣使你能找出他失敗的地方。我知道他在某些方面是成功的。”喬治聽得出姑十娘十幾乎是在乞求。他再也忍不住了。
“爸爸,”他故作鎮靜地問。
“我認爲我們能夠相處,”老喬治慢吞吞地回答,“對,一定能和睦相處。”
“梅?”
“你瞭解我的回答,喬治。”
“那麼,好吧,”還未完全擺脫驚愕的喬治說,“我想就這麼定了。你什麼時候可以搬進來啊,麥麗莎?”
即使麥麗莎作了回答,但她的聲音也會被一陣椅子的碰響聲和她倆幸福的歡鬧聲淹沒了。梅一直盼望有個孩子,喬治心中明白,這樣做,興許對她有益。他試探地朝父親一笑。
梅還在熱烈地擁抱麥麗莎。越過妻子的肩,喬治發現孩子淚流滿面。剎時間,喬治從孩子的臉上搜尋到一種惆悵的表情,她似乎已在計算這一獨特的插曲能延續多各。很快地,她這種惆悵的表情又被一陣幸福的熱淚洗刷殆盡。喬治禁不住朝自己的新女兒微笑起來。
孩子坐在樹下,雙手落落大方地擱在膝上。她擡起頭,望着喬治老頭走過來。一年來,他走步已添了困難;年邁不容掩飾地使得他身板僵硬,步履瞞珊。老喬治是個高傲的人,但他決非傻瓜。他小心翼翼地彎下腰,坐在一個樹墩子上。
“你好,爺爺,”她略帶十溫十柔地打招呼。老喬治知道她覺察到自己情緒不佳,所以在謹慎地開導他。
“莫蒂梅死了,”只有一句話。
“我早就擔心他會死的,對一隻白鼠來說,他的生命也不算短。作最後一次血樣檢查時你沒了解到什麼嗎?”
“沒有,”他疲乏地回答,“只有正常衰竭所產生的產物,年邁而死。當然我可以大加渲染,但實際情況就是這樣。我弄不懂,爲什麼過了這幾個月,他會突然衰老,所以我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他們一聲不響地坐着,麥麗莎仍然相當耐心。
“你可以給我一點你的藥。
“不能。”
“我知道你有剩餘的——不過是你謹慎罷了。你在森林深處度過那麼多時間,不就是爲了它嗎?你在配製你父親告訴你的那玩意兒。”
“我早就告訴過你,那玩意兒對你沒用,你也曾答應不加追問。”她義正辭嚴,但沒絲毫責備之意。
“你不想在某個時候能長大成十人嗎?”他終於問。
“假如你知道自己將在兩星期內被人謀殺,你願意去當世界的皇帝嗎?不,謝謝你。我將滿足於現狀。”
“如果讓我們研究一下你那藥劑的成分,我們興許能摸索山一種方法,使你既能長大成十人,又能長生不死。”
“我並不能真的長生不死。這就是我不想讓許多人知道我和我的方法的原因。某個嫉妒的傻瓜會出於憎恨,給我的腦袋泡一顆子彈……我能抵抗疾病。我曾經復長過一隻手指——化了四十年時間。但我抵擋不住劇烈的損傷。”她彎起雙膝,保護似地抱起來。
“你必須明白,我的抵抗能力是預防十性十的。我學會了預測危害,儘可能躲避它。我體內的抵抗能力是以一個孩子的身十體結構和生長因素爲基礎的。有趣的是傷口癒合了,人卻沒有同時長大。某些腺功能一旦佔據主導地位,事情就無可挽回了。
“就拿牙齒來說,它們的健康是有時間十性十的,也許能啃五十年骨頭。我這副牙壞過一次,我只好拔掉,等了許多年才長出一副新牙,而且很痛。打那以後,每頓飯後,我都漱口刷牙,以防腐蝕;我再也不用去找牙科醫生,更不必嘗牙鑽的滋味。這樣,每二百年我才經受一次換牙的苦惱。”
像她這樣談論百年計劃猶如談論學期安排,使得老喬治大爲震驚。這番話竟出自一個坐在樹底下緊抱雙膝的小女孩之口。怪不得,她從不主動談論自己的年齡和過去,除非有人直接問她。
“我也懂得不少生化知識,”她繼續說,“現在你一定看出來了吧。”他勉強地點點頭。“我研究過你稱之爲藥劑的那玩意兒,我認爲我們目前掌握的生物或化學知識還不足以解釋它,更加沒有辦法改進它。
“我只懂如何維持童年,這與返老還童是兩回事。”
“你不渴望長大嗎?你自己說在別世紀做個孩子有很多麻煩。”
“是麻煩。可這是我僅有的寶貝,我不忍心拿它冒險。”她前傾着身十子。下頜靠在膝頭上。
“告訴你,我曾招募過其他孩子,那些我喜歡的,我認爲可以永久爲伴的孩子,但沒多久,一個個都咬上了你剛纔所放的誘餌。他們決意要‘長大一丁點’。好哇,都長大了,現在全死了。我還是要玩我這一套孩兒把戲,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在學校一遍又一遍地炒冷飯,十浪十費時間,你不在乎嗎?周圍除了孩子還是孩子?真正的孩子?“他不無惡意地強調問。
“十浪十費什麼呀?時間嘛,有的是。你一生中究竟有多少時間是實實在在地花在科研上的?又有多少時間是花在打報告和乘車上班的路途中的?福斯特夫人給‘搗蛋’學生訓話又用了多少時間?假如她平均每天有五分鐘花在工作上,就算幸運的了。我們每個人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應付日常瑣事中度過的。反之,倒會與衆不同。
“再說,我不在乎同孩子打十交十道,我喜歡他們。”
“我實在弄不懂,”老喬治有點茫然地說,“你怎麼能同比你年輕得多的小孩打成一片?你怎麼能表現得同他們一模一樣?”
“你把次序弄顛倒了,”她輕聲地說,“他們表現得同我一樣。所有的孩子都是永生的,直到他們長大成十人。”
她停頓了一分鐘;等待自己的話發生作用。
“我想問問爺爺你爲什麼認爲我渴望長大?”
“人生尚有別的歡樂,”他終於說,“比孩於的喜悅深刻得多。”
“你是指十性十生活嗎?我知道你的含意。不過,什麼使你相信像我這樣年紀的姑十娘十一定是處十女呢?”
他尷尬地舉起雙手抗議,似乎要擋住這些不堪入耳的話。“等一等,這可是你開闢的話題,他固執地說。”看着我,我不漂亮嗎?一副好牙,沒有雀斑,沒有明顯缺陷。不是嗎,像我這樣的姑十娘十在某些社會階層裏真是做妻子的第一流材料;尤其對那些平均壽命低於三十五歲的地區是這樣——人類有史以來大多數時候都是隻能活這個歲數。少年禁慾和晚婚這些人們引以爲榮的東西都是近代社會的產物。“
她輕蔑地瞧着他。
“我有過自己的情十人。說實話,我很喜歡他們,就像他們喜歡我一樣。幹這類事,不需要十性十成熟,只要神經末梢敏十感一些,並也知道一點這方面的知識。當然,我的男朋友們見我不能成熟,都很失望。但我們有過歡樂的時刻。
“自然,作爲一個女人而生活是美好的,各種內分十泌能使人肆無忌憚。但是對我來說,十性十不是動力,十性十隻是同人們聯繫的另一途徑。我已經意識到與別人生活在一起的需要,但是,這種生活不能因爲要人經常搔一下癢處而複雜化。假如不用靠別人就能獨立生活,天曉得,我的生活會簡單得多。我當然不必受十性十欲的驅使尋找伴侶了。你想,生活還會有其他的目的嗎?”
究競還有什麼?老喬治苦惱地尋思。再試一下。
“你曉得梅的情況嗎?”他問道。
“關於她不能生孩子的事?當然,一開始我就一目瞭然。你認爲我能幫助她,對麼?可惜,我不能。這類情況我懂得不多,甚至比莫蒂梅的死因知道得還要少。”
停頓。
“對不起,爺爺。”
沉默。
“真對不起。”
沉默。
一輛汽車從遠處朝房子開來,聲音越來越近。小喬治回來了。老人站起來,動作緩慢、僵硬。
“晚飯就要開了,”他邊說邊轉身朝房子走去。“別呆得太晚,你知道你十媽十十媽十不喜歡你在森林裏玩。
這孩子坐在長凳上,雙手落落大方地擱在膝蓋上。室外冰冷的雨點十抽十打着畫有圖案的玻璃窗。玻璃上耶穌殉難的畫面在雨夜的襯托下,顯得十分柔和。麥麗莎一向酷十愛十教堂,在這個充滿變遷和死亡的世界裏,教堂是人們熟悉的避難所,是那些經過戰鬥的善良人的休息場所。在這裏,他們養十精十蓄銳,準備再次投入與充滿敵意的世界相對抗的新戰鬥。
她與福斯特一家相處的日子已經到頭。儘管發生了不可避免的口角,她還能帶着美好的記憶回顧以往的歲月。最使她傷心的是,第一個晚上在此地就餐時她所作的推測最終證明是如此準確。她一直希望會有那麼一次,自己對人十性十的玩世不恭的評價是錯誤的,因而福斯特一家會讓她再多享受一年、甚至一個月的幸福生活。
情況是在老喬治第一次小中風之後變壞的。罵人話最多的要數小喬治(老人無法讓麥麗莎幫忙,只得作罷;也許這下激怒了小喬治)。麥麗莎能說的說了,能做的做了,關係仍然十分緊張。無論在照片上或是在人們的記憶中,五年內她絲毫未變—一仍然是一個健康的,處於青春早期的女孩子。僅僅是她的存在,對老人在死神的面前日益衰老就是一種諷刺。
如果小喬治能有點自知之明,他興許不會對姑十娘十如此兇狠(不過,她早已料到這一後果)。他原以爲是梅朝思暮想地要孩子;實際上在他的潛意識中,對這種較爲低級的長生不死的形式的願望更爲強烈。帶着這樣的情緒看問題,就覺得他們這個無嗣之家顯得空空洞十洞。梅對姑十娘十耿耿於懷,因爲她使自己又一次意識到,隨着年月的消逝,自己的美貌也在消失。像很多女人一樣,梅自然估計到每過一年,自己的魅力也就失去一分。
小喬治開始跟蹤麥麗莎進入森林。要不是出於清怒和絕望,他怎麼也不會做出如此鬼鬼祟祟的行動。他找到了她暗藏着的寶貝,從每種藥劑裏挑出一點樣品。這當然對他無效,也不適用於他父親;因爲這些藥劑極怕光(這是她父親的獨特發現,也是麥麗莎嚴加保護的祕密)。沒等樣品拿到實驗室化驗,其一連串分子結構便被破壞,變成一鍋由普通有機物構成的無用之湯。
這次偷竊差點要了麥麗莎的命。直到她腹部突然痙十攣起來,她纔開始懷疑。在她漫長的歷史中,類似情況只發生過兩次——兩次都是因爲饑荒。驚慌之中,麥麗莎一頭鑽進樹林,收集並調好草藥,放入一個十陰十暗的地洞,釀製兩天,直至成熟。在此期間,她自己守在洞旁睡覺。痙十攣減輕,驚慌也隨之消失。她回到家裏,發現老喬治第二次中風了。
梅正大發雷霆——爲什麼,姑十娘十無法知道,因爲家裏人都不同她講話。小喬治早就不理睬她了。麥麗莎走進自己的房間,考慮着所發生的一切,然後準備出走。當她踮手踮腳地走出後門時,她聽到小喬治正在輕聲打電話。
她接通了鄰家一輛汽車的電門,向市裏開去。經過家門時,她看見幾輛小汽車駛進福斯特家的汽車道。接着,從車裏鑽出幾個殺氣騰騰的男人。古羅馬時代,麥麗莎曾多次藏身於街旁的小巷裏,以躲避巡邏隊長的耳目。眼前這些人也許是中央情報局或聯邦調查局派來的。要不然,就是以其它縮寫字母爲牌號的機構派來的。這種人隱姓埋名,幹着不可告人的勾當。總之,她一眼就看出他們的底細。她及時離家,真是太明智了。
沒有人會在一個孩子失蹤時去檢查汽車是否被盜;所以麥麗莎還有時間可以行動。到了市裏,她把汽車丟在離公共汽車終點站不到一條橫馬路的地方,然後大模大樣地在車站買了一張去伯克利的單程票。她是第一批上車的旅客之一。她裝出一副小女孩靦腆的樣子,向司機詢問,汽車是否真去伯克利。當司機轉身同調度員爲某件公事爭執不休時,她又悄悄地溜下了車。
設下了這個圈套後,她又不慌不忙地朝另一方向離去。最好在哪裏藏一下,至少等到天明,然後不坐車,步行轉移到別的地方去。當今世界,很少有人行走一千英里;但是,這種經歷對麥麗莎已數不勝數。
“我們要關門了,孩兒,”一個十溫十和的聲音在麥麗莎背後響起。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僞裝,知道那聲音是在同自己講話。她轉過身,發現一位神父朝她走來。他的長袍微微晃動着。“快半夜了,”他微笑着說,“你該回家了。”
“哦,神父,您好。我沒有聽見您進來。”
“一切都好嗎?怎麼這麼晚還在外面?”
“我姐姐在前面街上的商店裏當服務員。爸爸讓我陪她回家。現在我該去接她了。剛纔進來是想躲躲雨。謝謝。”
麥麗莎的笑容十分真誠。她不喜歡撒謊。但爲了不暴露真相,這是必要的。很難想象將會有多少人尋找她;她也無法估計多少人會相信福斯特一家的話。這時,神父朝她投來回敬的微笑。
“那好。不過要當心呵,孩子。如今街上對誰都不安全。”
“從來就沒有安全過,神父。”
過去,麥麗莎經常化裝成男孩經過大街。至於安全,她知道男孩女孩沒什麼兩樣。
儘管她不願多想,但那些巡邏隊長使她感到擔憂。既然有那麼多人聞訊而來,說明小喬治的話至少打動了某個重要人物的心。
幸虧,她未留下任何足以證明她身分的證據、小喬治偷去的藥劑樣品早已化成無用的湯水;梅所能拿出的有關她的照片和記錄只包括八年曆史。一個姑十娘十在八年內形貌不變的情況雖然不多,但也並非不可能。
如果大家能理智地對待這條新聞就好了。麥麗莎不過是個畸人,是個晚發育者,是個冒牌的藝術家。福斯特一家之所以心神不安———這一點無可置疑——一是因爲老喬治的緣故。人們不應該過分相信他們一家的話。
麥麗莎只有聽天由命。她最大的希望是他們弄不到她的指印(在出走前,她擦淨了她房裏的所有物品)。她永遠不能與官僚機構比長壽——如果美國政十府對她有成見,問題就嚴重了。
噢,對了。在今後相當一段時間裏,她不能再用實話來換取人們的同情。
雨小了,變成十毛十十毛十細雨。該找個地方過夜了。雨水使她新修剪的頭髮變得凌十亂不堪。身上穿着的壘球服也溼十透了。她渾身發涼,累得要命。
麥麗莎打起十精十神回憶往事,回憶被千年歷史所沖淡了的第一個真正的童年。她想起了頭披金髮,身材豐滿的親生母親。蜷縮在母親的大十腿上多麼十溫十暖,多麼安全。那一位早已消失;還有後來幾百個母親也隨着歲月的消逝不告而別。那是無可挽回了。
前上方,大街另一邊,一張電十影廣告牌透過蒙蒙細雨閃閃發光,映出誘人的黑體字:
沃爾特·迪斯尼
三部曲
長時間的節目
爲所有年齡的孩子服務
那是我的寫照,麥麗莎自言自語。她在沿街水溝邊滑了一下,順斜線穿過大街,不時地朝兩邊來往的汽車張望。她拿出鈔票,伸向售票窗。然後,她暫時將風雨和寒冷拋在腦後,滿心感激地一頭扎進了電十影院裏十溫十暖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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