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錯誤》作者:[美] 阿瑟·克拉克
這是一起誰也沒有責任的事故。
理查德·尼爾鬆第十次沿着發電機井,去登記十溫十度計上的數字,檢查液氦是不是溢出了絕緣層。使用超導發電機,這在世界上還是第一次。巨型定子的線圈全部浸在液氦之中。電線有幾十公里長,可是電阻卻小得連儀器都測不出來。
“十溫十度正常,絕緣層也正常”,尼爾鬆很滿意,可以放心地把轉子嵌入電機中了。現在,千噸重的圓柱狀的轉子就像巨型打樁機的吊錘,在尼爾鬆頭項上五十英尺的地方高懸着。等到它臥入軸承槽,和主鈾聯接起來的時候,尼爾鬆和電站的建設者們一定會如釋重負地籲出一口氣。
尼爾鬆把筆記本塞十進口袋裏,滿意地朝扶梯走去。
誰能想到,就在這機井的幾何圖形的中心部分,他卻遭到了大災大難。
黃昏來臨的那一個小時,電網的供電負荷不斷增加。十陽十光在地平線上消失,各條公路又亮起了一眼望不到頭的高十壓照明燈。各個城市裏的電燈泡亮了。家庭主婦打開了高頻爐,開始做飯。
在動力中心的兆瓦計上,指針直接上升,不過還保持在正常的範圍之內。
一個小時以前,天文學家發現山羊星座有一顆新星可能會進行簇射。於是,在三百英里外的南山上的一臺巨型宇宙線分析器開動了。這樣一來,五千噸磁鐵的線圈通過閘流管整流器消耗着大量的電力。
還有,在一千英里外的西部,濃霧十逼十近了本半球最大的航空港。當然,有雷達裝備的飛機可以不受霧的左右而盲目起落。不過,還是把巨型驅霧機開動了。耍向空中放射十出近千兆瓦的光線,把霧驅散,在茫茫的霧障上打開一個巨大的缺口。
動力中心的指針再次跳升,值班工程師命令開動後備發電機組。人們盼着:趕快把液氦發電機安裝起來吧!有了它,遇到這種情況就不再着急了。不過,值班工程師認爲當前的局面還是能應付過去的。
半小時以後,氣象臺通過電臺發佈霜凍預報。不到一分鐘,那些未雨綢繆的人就開動了成千上萬的熱電爐。指針扶格直上,越過了紅線。
突然一聲巨響。三個大型自動開關掉了閘,第四個卻失靈了。空氣中充滿了燒焦的絕緣體的臭味,融化的金屬一滴滴地落下來,冷凝在水泥地面上。忽然間,蹦出了幾個大彈簧,飛出十多英尺,撞到了下面的框架上。一瞬間,這些彈簧聯通了導向新發電機的電線,於是在發電機的線圈裏猛然間爆發出一股人力從未能創造出的那麼大的力量。而尼爾鬆恰恰在這一瞬間,位於機井的中心。
強大的電流在極狹小的範圍內拼命地奔流,“尋找出路”。可是複式保險儀器開動了,這股偶然出現的電流被切斷了。
電流被切斷的瞬間施放的衝擊力量,和開始接通時一樣的強大。當然,這是強弩之末,電流強度很快就降下來,一切都結束了。
燈光再亮起來的時候,尼爾鬆的助手來到了機井上邊。他並不知道剛纔發生的事,不過,他敏銳地感覺到出了問題。他想,尼爾鬆在井下一定會感到莫名其妙。
“喂,狄克!”他喊道,“你幹完了嗎?咱們去看看出了什麼事!”
沒人回答。他把身十子探過扶手,朝井下望去。井下光線暗淡,轉子和十陰十影遮斷了他的視線。開始,他以爲井裏沒有人。不過,不對勁呀,幾分鐘以前他親眼看見尼爾鬆爬了下去。助手又喊了一聲。
“喂!狄克,你沒事吧?”
還是沒人答應。助手慌了神,順着梯子爬了下去。他剛爬了一半,就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就像是遠處有一個氣球爆炸了似的。他側目望去,猛然間他發現了尼爾鬆工程師。他一動不動地躺在井中心主鈾的安全架上,姿勢很不自然。
門開了,總物理師拉里弗·休思從桌面推滿的文件上拾起頭來。事故過後一切都已經逐步走上常軌。很萬幸,發電機沒受到損傷,這次事故對他領導的處影響很微小。他可真不羨慕總工程師的職位。你看那些往來的公文,可夠總工程師忙一陣子呢!想到這裏,休思博士心中感到一絲快意。
“您好!”他朝走進來的森德爾鬆醫生寒喧,“什麼風把您吹來啦?您的患者情況怎麼樣?”
森鎔爾鬆頻頻點頭說:“一兩天以後就可以出院。不過我想和你談談尼爾鬆的事。”
“我以前不認識他呀。過去除非全局的人跪下來求我,不然我是不會到電站去的,當然,談談完全可以。”
森德爾鬆顯出了一副似笑非獎的樣子。他知道,總工程師和這位青年有爲的物理學家之間關係並不親切。他們的十性十格太不相同了。再者,搞理論的和搞實踐的總是要競爭的。
“拉里弗,我覺得這件事屬於您的業務範圍。您聽說尼爾鬆的事了吧?”
“聽說在線圈通了電的時候,他正好在我的發電機裏面。對嗎?”
“不錯。電源被切斷以後,他的助手找到了他。他當時已經休克。”
“哪來的休克?電流不可能打倒他。因爲整個線圈是絕緣的。另外,我記得,是在井的中心找到的他。”
“完全正確。我們不知道當時他發生了什麼事。不過現在他已經甦醒過來了,而且好像什麼後遺症也沒有。當然,如果這一點不算作後遺症的話。”
說到這裏,醫生的話停了,似乎是想斟酌字眼。
“您就說吧。別讓人難受啦!”
“一開始我看尼爾鬆已經沒什麼危險,也就沒特別注意他。可是一個小時以後,護十士長給我打來電話,說尼爾鬆要求馬上見我。我進到他的病房的時候,他正坐在十牀十上,迷惘地看着報紙。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說:‘我出事了。’我說;‘是的。不過,再過一、兩天您就可以上班了。’他搖了搖頭。我看到他的眼睛裏充滿了恐懼。他把報紙疊起來遞給我。‘我不會讀報了’,他說,我判定這是健忘症,就暗自想到,‘真糟’。他忘了什麼呢?他好像猜到了我的念頭接着說:‘不。每一個單詞,我都能按字母讀出來。您有鏡子嗎?我想試一試。’”
“我給了他一面小鏡子,他把它放到報紙旁邊,看着鏡中的倒影。然後就以正常速度出聲地讀了起來。這套把戲誰都可以學會。排字工人不就是這樣讀鉛字嘛。所以我一點也不喫驚。當然我不大理解,這麼聰明的人又何必搞這套小動作呢。也許休克以後他神經有點不正常,我決定不去戳十穿他。如果他產生了視錯覺,那纔不好呢。可是看來他沒這個十毛十病。尼爾鬆放下報紙,問我:‘呶,醫生,您看這是怎麼啦?’我不知道怎麼回答纔不會惹惱他。‘您最好請漢弗利大夫再看看。他是十精十神科的。你這病不屬我這個科。’我這樣告訴他。於是他告訴我,他請漢弗利大夫看過了,做了各式各樣的檢查和測驗。我明白,達就是說,他已經請教過漢弗利了。”
“是的。”休思插了一句,“所有被公司錄取的人,都要過十精十神科的篩子。不過,還是有漏網的。”
森德爾鬆醫生笑了笑就接着講了下去:“我誰備走了,可尼爾鬆又說:‘對,我差點忘了。可能我當時是往右邊跌倒的。腕子很痛,好像是外傷。’,‘讓我看看。’我說着就向他彎下十身去,看他的右手。‘不,是這隻手。’尼爾鬆說着就擡起了左手。我感到很奇怪:‘你不是說右手嗎?’尼爾鬆茫然無所措了:‘對呀。這就是右手呀。也許眼睛出了點十毛十病。不過一切都是明顯的。您不信?看,這不是我的訂婚戒指嗎。我已經五年沒摘它了。’
“這回可該我茫無所措了‘因爲他擡起的是左手,手指上戴着戒指。他說得對,戒指已經牢牢地套在手指上,不用鋸是搞不下來的。於是我問他:‘您身上過去有什麼傷疤嗎?’‘沒有。我不記得有。’‘那麼鑲過牙嗎?’‘這可有幾個。’我們默默地、面對面地相互望着,等着護十士去取他的牙科病歷。護十士沒回來。我忽然靈機一動,產生了一個簡直是荒誕的念頭,不過整個事情本身不也是前所未有的荒誕麼。我請尼爾鬆把衣袋裏的東西拿出來讓我看看。這就是……”
森德爾鬆醫生拿出了幾枚硬幣和一個皮封面本子。休思一眼就看到了那本《電氣工程師筆記本》。他自己也有一本。他從醫生手裏接過來,順手翻了開來,心裏有一絲翻閱別人筆記本的內疚心情。
拉里弗·休思一下子被震驚了。到此刻爲止,他對森德爾鬆講的一切,一直是漫不經心,不以爲然的。可是現在,違反一切邏輯的物證就握在自己的手中。
尼爾鬆筆記本中的字,拉里弗·休思一個也讀不出來。不論是手寫的字還是印刷的字,都是顛倒的,就像鏡子裏面的字一樣。
休思從椅子上站起來,在辦公室裏快步地兜着圈子。
森德爾鬆坐在那裏,默默地望着他,到了第四圈,物理學家在窗前停了下來。他朝窗外的湖心望去,整個湖面被白色的大堤遮住了。這幅宜人的景色清除了他的緊張情緒。他朝森德爾鬆醫生轉過身去。
“您是想使我相信,在尼爾鬆的身上發生了橫向換位,左右顛倒的症狀,對不對?”
“我什麼都沒想,我只是敘述了事實。如果您能作出另一種結論,我當然也很高興。不過,請您允許我補充一點,我已經檢查過尼爾鬆所有鑲的牙,位置都顛倒了。請您給解釋解釋。對了,這些硬幣也是滿有趣的。”
休思拿起硬幣。這是一枚先令、一枚用鈹鋼製的新的克郎。還有幾枚便士和半便士。如果不仔細分辨,任何一個出納員都不會認爲它們有什麼問題。休思雖說是個細心人,不過他從來也沒有注意過女王的頭是朝哪一邊扭的。可是字呢,認真端詳—下,連休思也發現這些硬幣和筆記本一樣,發生了橫向換位。
森德爾鬆打斷了他的沉思;“我要求尼爾鬆保密,對任何人都不要講。與此同時,經過現察,我要寫一份報告,報告印出來以後一定會引起轟動。不過我們應該搞個水落石出。您是新電機的設計人,所以我就來找您。”
休思博士好像沒聽見他的話。他正坐在桌旁,仔細地琢磨自己的雙手,有生以來,他第一次仔細研究左和右有什麼區別。
森德爾鬆讓尼爾鬆在醫院裏多住幾天,他仔細地研究了這位怪病患者。他斷言,除了那奇怪的換位以外,尼爾鬆已經一切正常了,他重新學會了閱讀,而且在十習十慣了之後,閱讀的速度還很快。也許他再不能做以前那麼靈巧地使用工具了,從現在起,一直到死,都會被人稱爲左撇子。不過,這並無礙大局。
森德爾鬆再不爲尼爾鬆的病因傷腦筋了。他對電機是門外漢,這是休思的事。醫生毫不懷疑,休思早晚能找出原因。休思是動力公司卓越的物理學家。動力公司不是慈善機關,他知道班該僱用什麼樣的人。一週後即將投產的新發電機是休思的產兒。森德爾鬆對休思抱有很大希望。
可是休思博士自己卻沒有什麼雄心壯志,他被這個難題嚇住了。他和森德爾鬆不同,他懂得,這是開闢一門全新領域的科學。他知道只有一種辦法可以造成鏡像。可是又怎麼才能證實這個幻想般的理論呢?
總物理師把有關事故的一切材料都收集起來。在發生事故的剎那間,巨大的定子曾一度通電,用計算機可以算出在電路閉合的那幾秒鐘內線圈內的電流強度。當然這是個近似值,假如能再試驗—次,那麼就一定能取得準確數據。休思閉目想象——他對密爾多克說:“如果您不反對,我打算在今晚選擇一分鐘,並且把[-]和[+]發電機線路短暫地閉合一下……”這時密爾多克的面孔可真夠人瞧的。
——不,這根本辦不到!
好在休思還保留着一個模型,用它作試驗可以搞清發電機中心磁場的情況,可是電流強度就只能猜測了。強度可能是非常巨大的,線圈在這種情況下能保留下來簡直是奇蹟。
休思幾乎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搞計算,而且他還一頭扎到原子物理學中去了。這一門課,他大學畢業以後就沒沒去碰過。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在他的腦子裏逐漸形成了一種理論。當然,這套理論離最後形成還有一段距離。路子已經清楚了,再過一個月,既會見分曉。
近年來,巨型發電機一直充滿了他的腦海,可現在已經退居到第二位了。他的發電機通過了最後的實驗,已經向電網內投入了幾百萬千瓦的電力。當同事們向他表示祝賀的時候,他表現得心不在焉。可能別人感到他的舉止有些奇怪,不過大家早就認爲他是個怪人,已經十習十慣了。
兩星期以後,森德爾鬆醫生來找休思,對他說;“尼爾鬆又住院了。……原來我說他已經恢復正常,我錯了。”
“他怎麼啦?”休思喫驚地問道。
“他就要餓死了。”森德爾鬆把椅子挪到休思的桌旁坐了下來,親切地說,“這些天我沒有打擾你。因爲我知道你正忙着研究自己的理論。我一直在仔細觀察尼爾鬆。起初我覺得一切正常,我一點也不懷疑他會康復。後來,我發現他的體重不斷減輕,接着又出現了其他的症狀:他開始感到虛弱,十精十神疲倦。這些都是維生素缺乏的症狀。我給他開了濃縮維生素,可是不見效。所以我現在找你來了。”
休思既茫然又沮喪,他說:“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您纔是醫生呀!”
“是的,我是醫生。可是,我需要您的幫助。我是一個無名小卒,誰也不會重視我的意見。現在尼爾鬆正在死亡,而且我覺得我知道他爲什麼……”
羅伯特先生固執己見,休思博士也堅持不讓,結果還是休思達到了目地。
經理聯席會的成員正步入會議廳,他們的嘴裏嘟嘟囔囔表示對臨時召開會議的不滿。當他們聽說作報告的人是休思的時候,就更生氣了。大家對這位物理學家都很熟悉,因爲他作出過卓越的貢獻,也很尊敬他。不過他是個學者,而其他人都是生意人。羅伯特先生這是搞的什麼名堂?
引起這場風波的休思博士對自己也很不滿意,因爲他竟然有點控制不住自己。他對經理聯席會的印象並不算好。毫無疑問,他們誰都會認爲休思瘋了。
森德爾鬆醫生進入會議廳的時候,朝休思微微一笑,表示鼓勵。他笑得不大自然,不過情意總算有了。
羅伯特先生講完開場白後,以他那特有的神經質動作拿起了眼鏡,然後不好意思地咳嗽起來。
休思暗自琢磨:像他這樣一個膽怯的老頭子,怎麼能十操十縱如此巨大的一個金融帝國?!
“先生們,現在請休思博士講話。嗯,他會把一切都告訴大家的。我已經讓他不要過細地講那些技術細節。如果他不由自主地飛進高等數學的雲霧之中,諸位隨時都可以打斷他。現在請休思博士做報告。”說着羅伯特先生擡起手掌,示意休思博士登場。
開始的時候休思講得很慢,後來,他看到已經抓住了聽衆的注意力,講得就越來越快了。尼爾鬆的筆記本引起了一片驚歎聲。換了位的硬幣成了迷人的稀世珍品。
休思對自己的侃侃而談,十分滿意,他高興地發現已經把聽衆一步步引進了主題。他深探地吸了一口氣,跨出了他最擔心的一步:“好了,諸位先生!你們已經知道了尼爾鬆的情況,現在我要告訴諸位一件更令人驚訝的消息。”
他從桌子上拿起一張紙,把它折了起來,然後按對角線把它撕成兩片,繼續說:“你們現在看到了兩個同樣的直角三角形。請看,我把他們放到桌上。”他把這兩個三角形放成斜邊對斜邊,“就現在這個樣子放着看,其中每一個都是另一個的鏡像。請你們假設每一個斜邊都有一個平面——請大家記住這一點——只要這兩個三角形平放在桌子上,不管我怎麼改變他們的位置,他們永遠也不會完全吻合起來。雖然他們尺寸一樣,但是他們就像一副手套那樣,相互永遠不能代替。”
他稍停了一下,目的是讓聽衆消化他剛纔講過的東西。沒有人提問題,於是他接着說了下去:“如果我拿起其中一個三角形,在空中把他翻一個過,然後再放回去,這就不再是鏡像。他們兩個就可以相互替代了。請看,就是這樣,”他邊說邊表演着,“可能初看起來,這很簡單,不過從簡單的例子中我們可以做出重要的結論。三角形放在桌上是個平面的東西,他有兩個向度。爲了使其中之一變成另一個的鏡象,我把他拿了起來,並且在第三向度裏把他翻了過來。大家明白我的思路嗎?”
他掃視了一下聽衆。有一兩個經理邊想邊慢慢地點頭。
最後他結論十性十地說;“同樣的,如果實把三向度的物體,(其中包括人十體)變成相同物或者鏡象,就要在第四向度裏把他翻個過。我再重說一遍——第四向度!”
大廳裏一片寂靜。不知是誰在咳嗽。看來咳嗽是由於緊張,而不是其它原因。
“諸位都知道,四向度幾何學早在十愛十因斯坦之前就已經成爲數學的一個重要的分支了。不過到目前爲止,他只是一個數學上的假設,還沒有被物理學所證實。可是現在,在我們發電機的線圈內,在一剎間曾經產生過幾百萬安培的電力。這股力量在以若干分之一秒計算的瞬間裏,造成了一個巨大的足以容下一個人的四維空間。但是電路馬上又被切斷了,磁場馬上就消失了。於是四維空間也被翻過來了。結果,在尼爾鬆身上就出現了現在我們所看到的一切。我懇請諸位接受我的理論,因爲不可能有其他的解釋。這是我的計算。歡迎諸位審閱。”
他拿着一疊紙在聽衆面前晃了晃。在坐的經理們可以看到上面一行行的方程式。這個小動作很靈,起了作用,可以看出,所有的人都很滿意。
只有祕書長麥克·費爾鬆是個老頑固,他受過一些技術教育,一直閱讀科普讀物,所以一有機會就想炫耀一番。不過他是個聰明的、接受能力很強的人,休思博士不止一次地花費許多時間來和他共同探討一些新的科學理論。
“剛纔,您說尼爾鬆在四維空間裏翻了過去。如果我沒聽錯的話,十愛十因斯坦曾經證實第四向度是時間喲。”
休思早就預計到總會出點岔子,他激動地說:“我所說的第四向度還包括另一個意思,也就是空間的向度。”他耐心地解釋着,“換句話說,對我的呈直角的向度或者力向,一般那是三向度的。由於我們平常都把空間看成是三向度的,所以一般就把時間稱爲第四向度。不過,這完全是一種假定的說法。既然我請你們接受四個空間向度的概念,那麼我們就把時間稱爲第五向度。……”
“第五向度!萬能的上帝啊!”不知是誰憋不住了。
體思博士決不放過這個好機會。他鎮靜地闡述說;“在微分物理學中,一直在講幾百萬向度的空間。”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包括麥克·費爾鬆在內,誰也沒敢站出來和他爭辯。
“現在,我開始報告第二部分。”體思接着說下去,“尼爾鬆出事以後的幾星期裏,我們發現他出了十毛十病。他飲食正常,但是顯然是缺少什麼東西。森德爾鬆醫生作出瞭解釋。現在我們的探討轉向有機化學方面。——很對不起,我現在不得不使用教學的語言。不過你們很快就會明白,這件事對公司是多麼重要。”
這種說法並不全對,休思還是記住了大學化學課的一些內容。
“有機化合物是由碳、氧、氧及其他的元素所組成。它們共同組成非常複雜的空間結構。化學工作者喜歡做成模型來表示這個化合物的組成結構。模型常常做得很漂亮,好象是一件新藝術流派的作品。後來人們發現有些有機分子的原子量完全相同,原子的排列也是一樣的,就好象是鏡象。達就叫做立體異構,這種情況在糖裏面是很多的。假如能把兩個分子擺在一起,你們就能看到他們就像是一副手套。因此他們就被稱爲右旋分子和左旋分子。我想大家都聽懂了吧?”
休思博士以詢問的目光環視了在座的人們。他們好像是聽懂了。
“這些立體異構的化學十性十能幾乎是一樣的。不過也有差異。森德爾鬆醫生告訴我,近幾年發現,一些重要的食物,其中包括旺登別爾格教授發現的新等級的維生素,其十性十能完全取決於他們原子的空間分佈。換一句話說,雖然化學公式一樣,左旋糖對人十體必不可少,而右旋糖卻毫無益處。現在諸位就可以明白,尼爾鬆突然換位的結果要比我們當初想象的壞得多。假如他只是需要從頭開始學十習十讀書,那事情就很簡單,也只有教授纔會感興趣。現在的問題是他即將餓死。這只是因爲他不能吸收食物中的某些分子。就像我們不能把左腳的鞋穿到右腳上一樣。森德爾鬆爲了證實自己的設想曾經進行了試驗。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成一些維生素的立體異構。旺登別爾格教授知道了尼爾鬆的病以後,親自進行了合成。尼爾鬆服用了以後療效明顯。”
休思停住口,從口袋裏拿出了幾張紙,他停了一下。他認爲最好先讓聯席會議的成員緩一緩勁,然後再去打動它。這種打動要求恰到好處地擊中要害。如果不是因爲人命關天,這一切都可以看成是一出滑稽戲。
“各位先生,你們一定明白,尼爾鬆是因公負傷,公司有義務負責對他進行治療。他的治療方法我們知道。你們可能不理解爲什麼讓你們十浪十費這麼多的時間來聽我的講解。其實原因很簡單。製造他所需要的立體異構就像提取鐳一樣複雜,甚至更復雜些。森德爾鬆醫生告訴我,尼爾鬆的伙食費每天都要超過五十英磅。”
室內先是一片寂靜,緊跟着就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羅伯特先生一個勁地敲桌子……
三小時以後,休思疲憊不堪地從會議廳出來,去找森德爾鬆醫生。醫生正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等待會議結果,等得心裏直髮燥。
“呶,結果如何?”他問道。
“正是我所擔心的。讓我把尼爾鬆的換位再換回去。”
“你能做到嗎?”
“說實話,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能儘可能準確地恢復發生事故時的各種條件。”
“他們沒想什麼新的建議嗎?”
“有幾個不過都是無稽之談。麥克·費爾鬆建議用發電機反覆刺激尼爾鬆,直到他能適應普通飲食爲止。我只好告訴他,公司每年都要爲停開發電機損失幾百萬英磅。再說這樣搞,線圈也喫不消。這個方案行不通。羅伯特先生問我是否能肯定所有的維生素都試過了,會不會有新的。”
“您怎麼回答的呢?”
“我只好回答,我沒有把握。現在,羅伯特先生要親自和尼爾鬆談談,但願他能說服尼爾鬆同意冒一次險。如果實驗失敗,尼爾鬆的家庭將由公司負責。”
一時兩個人都沉默不語。過了一會,森德爾鬆說,“現在你明白外科醫生應該做些什麼準備麼?”
休思點了點頭。
確實是進退兩難。一個大活人要每年花二百萬元來維持生命,而且還沒有把握。真討厭,經理聯席會議只是關心錢。
“現在要不要先進行些試驗?”
“這不可能,把轉子吊起來,這本身就是一項大的行動。我們應該乘電力網負荷最小的時候儘快地進行試驗。我們把轉子提起,放下,並且要排除短路引起的一切後果。這一切做得應該非常快。米爾多柯可該嚇壞了。”
“我瞭解他。什麼時候進行實驗呢?”
“要過幾天。即使尼爾鬆同意,我也要用幾天時間做準備。”
誰也不知道羅伯特先生是怎麼對尼爾鬆講的。不過,當羅們特打電話給休思的時候,他一點也不感到奇怪。
羅伯特說:“休思嗎?做好一切難備。我已經和米爾多柯談過了。我們決定在星期三夜間進行。來得及嗎?”
“來得及,羅伯特先生。”
“好。請每天晚上都把準備情況報告給我。”
這間大房子一半以上讓轉子的圓柱體給佔滿了。轉子高懸在三十英尺的高空。人們站在機井旁耐心地等待着。數不清的電線通向休思博士的儀器,也通向繼電器,以便必要時馬上就能聯通電路。
關鍵時刻到了。休思博士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聯通電路最好,是在用電高十峯,還是在最低點或者是選在正弦曲線的中間點。結果他選擇了最簡單最保險的時刻。電路在無電壓時接通,在電流器開動時斷開。
十分鐘以後,最後一批用電的大企業也停止了用電。氣象預報天氣良好,早晨以前不會有什麼用電的需要。時間已經不多了,每秒鐘都是寶貴的。凌晨發電機還要啓動呢。
尼爾鬆在羅伯特先生和森德爾鬆醫生的陪同下走了進來,他面色蒼白。
“就好像上刑場。”休思忽然這麼想。“這個想法可太不合適了”,物理學家拼命地要打消這個念頭。
還需要檢查一下電路。他還沒檢查完,羅伯特先生就說話了,“休思博士,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休思猶猶豫豫地走近機井邊。尼爾鬆已經爬了下去,他正處在所指定的中部。從上往下望去,他仰起的面孔象是一個白點。
休思博士朝他揮揮手,表示鼓勵,然後向儀表走去。
他扳下示波器的翻轉開關。轉動同步手十柄十,在屏幕上定好主脈衝的斜線。他望了米爾多柯一眼,後者正注視着兆瓦計。工程師朝他點了點頭。休思對自己說了一聲“上帝保佑!”就按下了開關。
有什麼東西在繼電器盒裏響了一下。一秒鐘後,整個建築物好像抖動一下。在三百英尺以外的配電大廳裏,巨型刀閘開關聯接上了線路。燈光暗淡下來,好像就要熄滅。突然自動開關衝破線路自動啓動。燈光驟亮,兆瓦計的指針向後擺去。
試驗結束了。所有儀器都經受了超負荷的衝擊。
尼爾鬆呢?
休思博士驚訝地看到羅伯特先生不顧六十花甲的高齡朝發電機井急奔而去。他站在機井邊朝下尋望。
休思慢步朝他走去。他不敢走快,因爲心裏有一種惡劣的預感,他似乎看到尼爾鬆全身扭曲着躺在井底,一雙僵死的眼睛向上凝望着,射十出責備的目光。忽然又一個可怕的念頭震動了他。假如磁場消失得過早,換位沒換完可該怎麼辦?好在一切都會立見分曉,休思博士急速地向前走去。
出乎意料的事發生了。因爲人們沒有思想準備,休思博士做了各種各樣的思想淮備,就是沒做得到現在這個結果的準備,所以特別使人感到喫驚。
機井裏空空如也。
事後他曾使勁回憶當時幹了什麼。好像是米爾多柯馬上把指揮的擔子接了過來。大廳裏的人立即投入行動,各種技術設備開進來,淮備把巨大的轉子放回原位。
遠處傳來了羅伯特先生的聲音,他一個勁兒地重複,“我們已經盡力而爲了,盡力而爲了……”
天還很早,休思被惡夢驚醒。這一十夜惡夢一個接着一個。多向度幾何學的幻象、奇異的世界、不明不白的人影,還有縱橫十交十錯的平面。他自己爲了躲避什麼可怕的東西在那平面上爬呀,爬呀……。他夢見尼爾鬆陷進了一個不可知的向度。休思拼命朝他爬去。過了一會,他本人似乎變成了尼爾鬆。周圍是他所熟悉的環境,不過卻被彎彎曲曲的不可捉摸的牆給隔了開來。
他掙扎着坐起身來,雙手抱着頭,呆了好一件子才清醒過來。休思明白,他曾經不止一次在深夜靈機一動,突然找到了某個問題的答案。現在,他的腦子裏好像在擺十弄七巧板,別的都齊了,就差其個的一塊;好啦,這塊也齊了。上次事故過後,尼爾鬆的助手曾詳細報告事放過程。休思認爲是些瑣碎小事,事過也就忘掉了。可是現在,他一下子想了起來。助手說:“當我往並裏看的時候,井裏好像什麼人也沒有,於是我就順着襟子向下爬……。”
“我真是個笨蛋。”休思懊喪地詛咒着。他想麥克·費爾鬆說得對,或者有一部分是對的。磁場使尼爾鬆在四維空間裏翻了個過。可是在此之前還發生了第五向度,也就是時間向度的移位。不管我們準備得多麼周密,條件總不會和原來絕對相同。此外,還有些不明的因素。再說這理論本身有一半還只是猜測。……不!今天試驗結束的時候,尼爾鬆確實不在井裏。不過他會回來的!
休思博士激動得一下子就混身冷汗淋十陰十。他已經設想出一個千噸重的圓柱體在五千萬匹馬力的推動下飛快地旋轉着,突然,一個人出現在轉子所處的位置上。
那結果會怎麼樣呢?
他從十牀十上一躍而起,抓起通電站的直通電話。必須分秒必爭,必須馬上把轉子吊升起來,然後再向米爾多柯作解釋。
一股什麼力量抓住了房基,然後輕輕地搖了搖。許多白灰從天花板上落了下來,牆壁上一下子出現了蜘蛛網形的裂縫。電燈閃動,猛地雪亮,然後就熄滅了。
休思博士拉開窗簾,朝山上望去。雷特配林山擋住了電站,不過,從那冉冉升起在黎明霞光之中的巨大煙柱就可以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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