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悲的勇士》作者:[英] 布里安·阿爾迪斯
克勞德·福特非常清楚如何獵殺雷龍。你若無其事地爬過柳樹下的草地,穿過花十瓣顏色象足球場一樣綠黃相間的茂密花叢,越過黑乎乎的泥潭。你睜大眼睛盯着在蘆葦中蠕十動着的動物,它的身十體象裝滿沙石的袋子那樣滾十圓。它躺臥在那裏,沉重的身十體壓在柔軟的溼地上,它那兔十穴十般大的鼻孔露在草叢外有一英尺,呈大半圓形,尋覓更香甜的蘆葦,噴着鼻子,響聲如雷。那鼻子極爲壯觀:一變成圓形,就令人十毛十骨悚然,驚心動魄,而後隨着括十約十肌的收縮,圓便完全消失了。它的眼睛象死去一週的十十屍十十體的腳趾一樣呆滯僵直。對於那些崇拜大自然造物的人來說,特別應該領教一下這怪物呼吸中的糞臭氣味,看看它那耳孔腔中的粗皮。
然而,至於你這個小小的哺十乳十動物,要不是手中舉着數字同步、自動上子彈、雙管數控、望遠鏡瞄準、不鏽鋼製造的口徑爲0.65英寸的威力大的半自動步槍,便毫無抵禦能力。當你在古老的柳樹下悄悄向前移動時,引起你注意的是它那使人愕然的像樣般的厚皮。厚皮放出的氣味猶如鋼琴奏出的低音,飄傳得很遠。與這怪物的皮相比,大象的皮也相形見絀,簡直成了微薄而皺摺的手紙。這怪物的皮是北歐海面的那種灰色,厚度和大教堂的地基差不多。皮與骨骼如何連接才能使肉的十溫十度降低?寄生在這灰色肉牆和深縫裏的蝨子——離這麼遠就可以看見——奔跑着,象鬼一樣得意,象螃蟹一樣殘忍。如果有一隻蝨子跳到人的身上,很可能把人的脊樑骨砸斷。當這些寄生蟲停住腳步,在雷龍的一節脊椎上登登腿時,可以看到它的一堆結構簡單的肝臟的運動,每一塊都有龍蝦那麼大。由於你靠得很近,啊,太近了,甚至可以聽到那怪物的結構粗糙的心臟的怦怦跳動聲,因爲心室與心耳完全協調一致。
聽神諭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你不是來求兆頭,而是來殺戳的,你不殺它,它就殺你。現在迷信很少有市場了,從現在開始,只有你擔驚受怕的神經,因出汗而閃閃發亮的皮膚下面看不見但卻突起發十抖的肌肉,以及要屠十殺雷龍的殘忍的小小衝動,才能應答你的一切祈禱。
你該射擊了。稍等一會兒,等那怪物象蒸汽鏟一樣的頭再一次停下來吞十食那一堆燈芯草,你可以用不堪入耳的粗俗語言告訴態度冷漠的侏羅紀世界,那怪物正低頭看着十性十器的頭部。你知道停止射十出的原因,儘管你假裝不知。那古老的怪物象蛇蜥,有點靈十性十,它和棒球場一樣大,和烏龜一樣長壽,正在一木正經地做着它的事。它給你的每一個感覺,都比見到毒蛇還可怕。看那情態,好象在說:唉,英國人,這裏有個容易擊中的獵物!看那舉動,彷彿在低語:永遠不用餵食的討厭的鳶鷹,辦完此事才能安靜下來。神經似乎在輕蔑笑道:腎十上十腺素一停止流動,嘔吐就要開始。視網膜後的藝術大師似乎在說:強迫你看一看這類美景,似乎是有道理的。
省卻你那粗俗的“美景”二字吧。聖母,這是旅行記錄片嗎?沒有把我們攝入鏡頭吧?“我們看到整整有一打——人們要我強調‘整整’——羽翼難看的鳥落把這個龐然怪物的背上;它們使你想起寓言故事中所說的柯柏哈巴拉海灘上五彩繽紛的景色。它們是那樣豐滿,因爲是由富人餐桌上的殘羹剩飯餵養大的。請看這十精十彩的射擊!看,雷龍的尾巴翹十起來了……噢,看哪,兩個乾草堆一樣的東西從它的屁十股後面兩十腿之間掉下來。那確實很壯觀,同胞們,由一個消費者直接傳給另一個消費者。那羣鳥在爭食。嘿,鳥兒們,足夠你們分配的了,不管怎麼說,你們已經喫得鼓鼓的……現在悠閒地跳回怪物的十十臀十十部,等下一波次。出於太十陽十的照射使它臭遍了侏羅紀的西方,我們只好說‘再見吧,可憎的食物’……”
不,你是在拖延時間。那是一生才能完成的工作。射殺野獸,憤怒地把它們消滅掉。拿出你的勇氣,把槍舉到齊肩高,眯眼向下瞄準。突然,一聲巨響把你嚇得目蹬口呆,你哆哆嗦嗦地環顧四周。那怪物還在大嚼大咽,是它放了個響屁,那屁似颳風,足可以使古代的水手揚起風帆。
你異常憤怒——或者是別的什麼難以捉摸的激十情?——從灌木從中衝出來,面對着怪物,這個暴露的位置完全是狹路相逢,你出於對自己和別人的關切才一直站在那裏不動。關切?又是一種難以捉摸的東西?爲什麼僅僅因爲你是來自混亂不堪的世界,你的思想就該混亂不堪呢?不過,這個問題留待以後研究,如果有“以後”可言的話,因爲在痰可以吐到的距離上,那雙豬一樣的眼睛在盯着你,表示出疑義。那怪物不一定用嘴巴,假若對你方便的話,只用蹄子,就會象山一樣地向你壓來。讓死亡成爲英雄傳奇,成爲傳奇式的史詩。
在四分之一英里遠的地方,十幾匹河馬在寬廣光滑的泥潭裏用嘴噴水,其勢洶涌;一會兒,一條巨大而長的尾巴落下來,要把你的頭砸掉。你要是鴨子一定會潛入水中,但野獸並未打中你,原來它的動作不象人那樣協調,就象要人用跗骨搖晃羊十毛十一樣。之後,它好象感到已經做完該做的事,便把你忘在了一旁。你也確實想到要是能這樣容易地就忘記自己的存在就好了;畢竟,這是你遠道而來的原因。“徹底離開它”,時間運行指南上這樣寫着,意思是說要你躲開克勞德·福特,一個叫這種名字的、有一個名叫莫德的可怕老婆的農民。莫德和克勞德·福特,他們不能自己適應自己,不能相互適應,也不能與他們所生存的世界相適應。這就是目前的世界回到過去射殺龐然蜥蜴類動物的最好理由——如果你傻得會認爲一億五千萬年的時間使人的大腦皺摺發生了微小的變化。
你想打消這些可笑的一閃即逝的想法,但是從你能喝可口可樂到長大成十人,這些想法從未消失過。上帝,如果不存在着青春期,那就沒必要創造它。漸漸地,你平靜下來,重又觀看那令人恐懼的食草動物的巨大身軀,由於它的存在,你才考慮到如此複雜的生死問題,產生了人的器官所能產生的最大激十情。這一次,怪人就是克勞德,正象你所期待的那樣,這次在怪物轉過頭來看你時,你確實必須正視它。於是,你再一次舉起奧利伊奎萊瑟槍,待到最後發現雷龍脆弱的部位。
色彩鮮豔的鳥搖搖晃晃站不穩。蝨子象狗一樣在蹦蹦跳跳,當雷龍翻轉身十體,小腦殼探進清澈的水裏尋找草喫時,沼澤似乎發出呻十吟聲。你看到這種情景,會處於從未有過的緊張狀態,而你就靠這種十精十神狀態便能永遠消除心中的恐懼。好,你象着了魔似的反覆自言自語,花了百萬美元,受了二十二個世紀的教育,結果一無所獲,太妙了,太妙了。當你自言自語了無數次之後,雷龍發瘋似的把頭象快車改道一樣從水裏擡起來,凝視着你所在的方向。
喫你這個方向上的草。當它大聲咀嚼時,下巴上的白色鈍牙齒象水泥柱子一樣移動。你可以看到沼澤水從無邊緣的嘴脣淌下來,把水濺到你的腳上,沒溼了腳下的土地。間或可以看到雷龍喉嚨裏的一切:蘆葦和蘆根、主十莖十和十莖十十柄十,葉子和沃土;聚攏、散落、或拋起;小魚、小甲蟲、青蛙——一切都在這可怕的下頦的運動中轉到腸內繼續運動。咯吱——咯吱——咯吱的響聲不停,粘滿粘十液的充滿敵意的眼睛再一次凝視着你。
這類野獸能活三百年,時間運行指南上是這樣寫的。這隻獸顯然想要活到這個歲數,因爲它已凝視了一個世紀之久,沉重的身十體幾十年又幾十年地在泥水笨拙地打着滾,直到它顫十抖着的頭變得聰明起來。對你來說,就象在看一個水波波動、霧氣濛濛的自禁地擊發了雙管槍。砰!砰!象拳頭大小的達姆彈射十出去了。
那兩隻有一個世紀閱歷的暗淡而神聖的眼睛,全然失色無神了。這些隱居地直到審判日才最後關閉。你所看到的是它們在不停地流血。邊緣毀壞了的眼瞼慢慢向下滑十動,就象陸離斑駁的布蓋在十十屍十十體上。下巴仍在慢慢地嚼着,頭慢慢地耷十拉下來。冷血爬行動物的象牙膏一樣的東西終於流淌在一側的面頰上。一切都是緩慢的,第二紀元的緩慢就象滴水穿石一樣。你想,如果是你負責創世,你會找到不象時間的推移那樣令人心碎的介質。
沒關係!閉上你的嘴巴,老天爺,克勞德·福特屠十殺了一個無害的獸類。萬歲,帶魔爪的克勞德!
你屏住呼吸,看着雷龍的頭碰到了地面,長得令人發笑的脖子貼在地上,嘴也永遠閉上了。你看着,等待發生點別的什麼事,可什麼也沒有發生。決不會有什麼事。你可以站在那兒看上一百五十萬年,克勞德勳爵,什麼也不會發生。漸漸地,肉被食內動物喫得十精十光,雷龍的巨大遺骸沉入土裏,由於很重而越沉越深。之後,水漲上來,以往的征服者大海就象賭棍向小孩下黑手一樣慢慢悠悠地漫了過來。泥沙沉積,形成巨大的墓地,雨慢慢地下了幾個世紀。古老的雷龍墓幾次浮現,又幾次沉沒,但因動作緩饅而使雷龍仍然完整無損,不過到目前爲止,沉積岩已厚厚地堆在它的身上。最後,它被包裹在比所吹噓的任何印度王公的墳墓都好的墳墓裏,力大無比的地球用肩膀把雷龍托起,把一直躺着熟睡的雷龍舉到高於太平洋水面的落磯山的頂巔。但這絲毫沒有你帶魔爪的克勞德的功勞。一旦雷龍頭顱中對生活的寄託消失後,其他的一切就無所謂了。
而今你已無激十情,變得十精十疲力盡了。你希望大地戲劇十性十地發生顛簸,或吼叫起來。另一方面,你高興的是那些怪物不象是在受苦。你和所有野蠻人一樣,多愁善感;你同所有傷感的人一樣令人嘔吐。你把槍藏在腋下,走到恐龍的身旁,欣賞你的勝利成果。
你悄悄繞過不堪入目的突出部,轉到腹部腐爛後剩下的白骨旁,走到你能想象到的惱人的十陰十溝一樣的地方,最後又靜謐地轉到屁十股後面的地段。現在你的失望象一張牌一樣脆而明顯:原來那龐然大物還不到你想象的一半大。比如說,它還不到你心目中的自己和莫德一半大。可悲的勇士,科學決不會發明任何東西來證明你所希望的在地球古洞十穴十中那種大獸的死亡,而這種大獸曾把你嚇得魂不附體。
現在,你除了百無聊賴地悄悄溜回你的時髦的汽車裏,再沒什麼可做了。瞧!喫糞的鳥已和現實相適應了,它們一隻接一隻地鼓起弓形的翅膀,怏怏不快地飛起,越過沼澤投向其他宿營地。它們知道,當一件好東西變壞,就不要等禿鴛來驅趕,一切希望都要放棄,是的,誰還想呆在那裏呢?你也要離去了。
你轉過身,但又停住了。除了回去之外,再沒別的事可做了,不,公元2181年不僅僅是個國家的時間;而且是莫德,是克勞德的。沒完沒了地使自己適應更復雜的環境,便自變成一個騙子,那是可怕的,徒勞無益的。你逃避現實,要進入侏羅紀世界,再過最簡陋的生活,還用時間運行指南中的一句話說,那是來不及了,已經完結了。
所以你停下來,你停下來時,有什麼東西猛擊在你的背上,你向前摔倒,臉埋在美味的泥潭裏。當蟹鉗撕扯你脖子和喉嚨時,你掙扎着,慘叫着。你想要拿起步槍,但卻辦不到;在極度痛苦中,你滾來滾去。片刻之後,蟹一樣的東西開始貪婪地啃喫你的胸。你想把蟹殼搗碎,可它卻在咯咯地笑,咬下你的手指。
射殺雷龍時,你沒料到它的寄生蟲要離開而去。對於象你這樣一個褐蝦一樣的人,它們會比你對它們的寄主要兇殘。
你盡最大努力,踢蹬了至少三分鐘。到這時,你身上已堆滿了這種東西。它們把你的軀體喫得十精十光。你將象落磯山巔頂上的雷龍化石一樣,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