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日記》作者:[美] 李·奎恩
奧蘇拉·K——李·奎恩是最富有成就的科幻小說家之一。她曾獲四次雨果獎,三次星雲獎,一次木星獎和一次全國兒童文學作品獎,也許可稱之爲最受大衆歡迎的科幻作者。大概除艾薩克·阿西莫夫外,文藝界普遍承認她是位十分傑出的藝術天才。
《玫瑰日記)是李·奎恩作爲1976年星雲獎候選作品的得意之筆——它用傷感的情調描繪了十陰十暗而虛僞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人不過是一臺可以隨便擺十弄的破機器而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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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30日
納狄絲博士建議我寫工作日記。她說只要記得細心嚴謹,事後一翻就能回憶起當時的觀測,發現差錯並汲取教訓,從中體會到積極思維所導致的有益療效和反之會造成的負作用。通過這種反覆的檢查對照,使自已的工作不斷得以修正提高。
我答應每晚在這個本子上記錄,到週末重十溫十一遍。
可惜當助手時沒記過,現在已經分配了病人給我,這樣的日記就更得要對病人負責了。
到昨天爲止共分給我六名病人,對一個心理觀測醫生來說可不是鬧着玩的。不過其中四名是我已護理了整一年的患孤獨症的孩子,這是爲國家心靈研究所請納狄絲博士進行的專題研究服務的。對他們的觀測,在兒童心理案卷裏有專門記錄。新收容的另兩名是:
安娜·傑斯際46歲,麪包工人,已婚,未生育,確診爲抑鬱症,有自十殺企圖,由市警察局送十交十。
非勞瑞斯·索德,36歲,工程師,未婚,未確診,暴力型十精十神失常,由罪犯教養所送十交十。
納狄絲博士強調每晚要記下診治中隨時對病人產生的那些想法,因爲通過這種自發的激十情最能使人增長才幹,就象在心理觀測儀前自我觀測一樣。她說最好寫下來而不是僅僅錄在磁帶上,並嚴格保密,這樣纔不致隨十心十所十欲。難啊,我以往從未寫過什麼保密的東西。這樣記日記,叫人覺着簡直專門在爲她這位博士而寫!不過假如這日記還有點價值的話,過一段時間我還是可以請她看看某些部分,並向她討教。
照我推測,安娜是因絕十經過早而引起抑鬱,施以激素療法即可奏效。嗨!瞧我會不會是個相當糟糕的預言家吧。
明天起就要對各位病人做心理觀測了。獨立工作使我興奮而緊張,急於動手。話說回來,以前當助手確也使我受益非淺。
8月31日
八點,對安娜進行半小時心理觀測。十一至十七點分析觀測資料(注意:下次校準右腦波形!)在屏幕的思維顯示帶上,圖像很難看清,幾乎是個沒有發音意識,沒有知覺,飄浮無常的實體圖像。明天應通過實驗取得對她合理的激素劑量。
說來也怪,大多數人頭腦平庸得出奇。當然這位可憐的女人目前處於嚴重的抑鬱症中。她的腦電被信號一輸入思維顯示帶,就形成一十十團十十亂麻,毫無條理。感覺顯示帶上呢,信號又截然分開,且含混不清。而從這含混不清中分辨出的事物又如此扯談:一雙舊鞋和單詞“地理”!鞋的形狀也不確切,僅爲“一雙鞋”的示意圖而已——可以是男鞋,也可以是女鞋,可以是深藍,也可以是棕色。明明可以確定一種形狀和顏色,但她的腦子卻不去認真地設想觀看任何東西。正常人不會這樣,這是抑鬱的症狀。當我念一年級時,曾對別人的頭腦好奇得要命,總覺着各人互不相同的頭腦,對於這千差萬別的世界和人們千差萬別的意想感情,會反映出多麼妙不可言的色彩啊。那時候,我可真算得個原始愚昧的大土包子!
有一次,在拉密亞醫生的訓練班裏聽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講學錄音,這才首次使我意識到自已的原始愚昧。這篇錄音講學根本沒涉及到一株具體植物,甚至邊都不沾。不瞭解橡樹和白楊之間,以至雛菊和玫瑰之間有何差異。對他來說,一切不過是十抽十象化的“樹”、‘花”罷了。人們的臉也是同樣,他認人主要是看名字,就像認標籤那樣,而不是看臉。當然,這是種“十抽十象型”的腦子,但它興許比各種感知都淤泥般渾渾沉沉混在一起——就像這幅濃豆羹中有雙鞋的圖像——這樣的“具體型”頭腦更爲糟糕。
我這不又在向原始愚昧“退化”嗎?我對這個抑鬱病人的思維研究了整整一天,結果自已也變得抑鬱起來。瞧,當我老老實實寫下“這是抑鬱症狀”時,心裏便完全明白了,這樣的日記實在一錢不值。雖然我知道自己有點神經過敏。
當然囉,正因爲這樣,才說我是個很好的心理觀測醫生。但這樣下去很危險。
今天對索德來進行觀測,因爲他體內鎮靜劑藥效尚未耗盡。罪犯教養所常用大劑量施行麻醉,害得對這些人好幾天都無法觀測。
明晨四時要對安娜做“夢幻觀測”①。,現在最好早點兒睡覺!
【①原文意爲“快眼跳”。正常人睡眠的某一階段,眼球會快速顫十動,腦電圖上可相應出現一種特殊形式的腦電,這裏利用其腦電形式探測人的夢幻。——譯註】
9月1日
納狄絲博士說我昨天遇到的情形在她記憶中並不稀罕,並提請我一有疑惑就拿日記給她看。無論如何,只記即興產生的想法——而非技術資料。什麼也不要隱瞞刪減,公正坦率是頂要緊不過的。
安娜的夢有趣而又傷感,狼竟變成一張煎餅!還是張如此令人噁心的、模糊和十毛十聳聳的煎餅。她的視覺意識在夢中清晰多了,但感覺意識仍很低。(記住:你自已的感情十色彩別與觀測資料錄音在一起)今天已開始對她作激素療法。
索德清醒過來了,可是一聽說要進心理觀測室接受診治就發慌。他拒絕喫食,極度驚恐,還藉口抱怨體內疼痛。我看他還沒弄清這是什麼類型的醫院,使告訴他,他肉十體沒啥十毛十病。他說:“那你講講,要怎樣來折騰我?”這樣問話也情有可原,因爲他表冊上注有“暴力型”記號,所以穿着拘束衣①。當我向他解釋,目前必須對他強制管束以防自傷時,他卻說:“那些人每次都一人審問,一人踢我。”這話憤怒而雜亂地重複了多次。是偏執狂原本固定的錯覺症狀嗎?如果隨
【①拘束衣:特爲症,犯人的緊身服裝。——譯註】着鎮靜劑藥劑的消失,這種錯覺症狀仍不減退的話,我就要照偏執狂的假定來進行診治了。我查找了他的外腫內傷,做了X光透十視,發現有兩根肋骨破裂。他對我的印象還蠻不錯。當我帶着衝好的X光片去看他時,他還汀聽了我的姓名,並同意喫東西了。爲這兩根肋骨我還不得不向他道歉,同偏執狂打十交十道一開頭就道歉可不是好事情。骨傷本應由提送單位或接收他的醫務人員在表冊上註明。這種疏忽真叫人不痛快。
不過也有好消息,麗娜(孤獨症研究第四題的對象)今天明白了一個第一人稱的句子。看:在屏幕前景部位①的語言顯示帶上,深色的背景前突然出現了“我要睡在大房間”。(她單獨睡小房間是因爲拉肚子,便頻)。這個句子清楚地停頓了五秒鐘之久。正好她心中思想時我從整個屏幕上見到它。有微弱的發音意識,但還達不到默唸的程度,因爲聲音合成器上沒有任何動靜。她還沒有說話,哪怕第一人稱的自言自語也沒有。我立即將此告知蒂奧,他測程一完便去問:“麗娜,你要睡哪兒?”“麗娜睡大房間。”無代詞,也無針對十性十。但總有一天她會大聲說出:“我要……。”在這句話基礎上,最終就可能形成十人格、個十性十。因爲我要,於是我就這樣幹。
不知爲何,老是心神不定。
9月4日
進城度兩天週末,同B一道住在她北岸的新寓所裏,她私人有三間房!!!但我着實不喜歡這種古老的建築,老鼠跑蟑螂爬,給人陳舊和陌生之感,彷彿古代的災荒歲月不知何故依然凝聚在那兒。回到這裏我自已的小房間真高興,這裏完全屬於我和同樓的朋友同事們。只可惜誤了日記。因爲帶強制十性十,我很容易形成新十習十慣。
安娜病情明顯好轉:穿着整齊,頭髮梳了,正在打十毛十線。但觀測時很呆板。腦電波輸入到思維顯示帶時,她正順從地努力摹想一塊十精十美的夾有十乳十酪的薄烤餅。這時我請她想像一下煎講,那十毛十聳聳的,令人噁心的,由平板變狼皮、又變煎餅的畫面就填滿了整個感覺顯示帶。不太壞的是,色彩和輪廓已強多了。我仍顧採用簡單的激素療法,不過別人肯定會建議用電痙十攣療法。①要是我們從狼皮、煎餅這類東西着手,一份觀測資料的綜合病因分析是完全爭得出來的。不過弄清病因又怎樣呢?二十四年來她一直是個麪包工人,健康狀況很差。除非真有錢維持良好的激素平衡,那她還至少能忍受下去,但她根本無力改變自己的生活條件。
【①電痙十攣療法:用電打擊十精十神病人,使其抑制病情發作的一種療法。故事的主人公女認爲這種療法很殘酷。——譯者】
索德情緒平靜但仍多凝。當我叫他來進行首次心理觀測時,他驚恐萬狀。爲消除他的緊張心情,我坐下同他談論心理觀測的原理和十操十作實施。
他專心聽完後問道:“你只用觀測儀?”
我說不錯。
“不搞電震?”
我說不搞。
“你能對我擔保?”
我解釋說我是個心理觀測醫生,從未控過什麼電震器之類,那完全是另一個部門的事。我說現在不是給他治序而是要給他診斷。他聽得很仔細。受過教育的人完全能區別諸如“診斷”和“治療”的不同含義。有趣的是他竟要我“擔保”,這同偏執狂身份很不相稱,既然根本不相信別人,幹嘛又要別人向自己擔保呢?後來他還是順從地跟我走了。但一進觀測室就停下了腳步,臉色發白地瞪着那些儀器。
我開玩笑地說這是埃文博士的牙科手術椅,博士她常用這椅子接待十精十神病人。
索德說:“但願不是電椅纔好!”
我意識到對有知識的患者,頂好別故弄玄虛,從而將一種虛構的權威和無益的服從心理強加給他們。(參見T·R·奧爾瑪所著《心理觀測技術》)我把椅子和腦電罩冠指給他看,並講解了使用方法。他對心理觀測儀多少有那麼一知半解,他的提問就反映出的確受過工程教育。他按我的要求坐上椅子,當我給他戴上罩冠,繫緊扣帶時,他嚇出一身冷汗。顯然這樣的氣氛使他很緊張,就像麗娜到處亂拉肚子以後那種勁頭。他閉上眼緊十握椅把,以致從手掌到腕部都發白了,屏幕上也幾乎一片慘白。
過了一會兒我用玩笑的口吻問:“其實一點也不痛,對不?”
“這我……我不知道。”
“那麼痛嗎?”
“你說現在要開始了?”
“開始九十秒鐘了。”
他睜開眼,在罩冠限制範圍內環顧四周,而後問道:“屏幕呢?”
我解釋說被觀測者絕對不能看屏幕,否則會嚴重擾亂原本的真實情形。
他問:“就像麥克風的反饋使音響失真那樣嗎?”
這恰好是埃文博士曾用過的比喻。索德確爲有智識的人。留神有智識的偏執狂更難以對付!
他問:“看見些什麼?”
我說:“別吭聲,我不要看您的語言顯示,而要看心理思維。”
他回答;“可你知道,我的心理關你什麼事?”
他口氣很和善,象是開玩笑。這當兒恐懼的白色變成了深黑的表示強烈意志力的螺紋狀。接着,在他停止講話數秒鐘後,一株玫瑰出現在整個思維顯示帶上②。這是個盛開的粉十紅玫瑰,形態質地都十分十精十美,整個畫面清新而穩定。
【②索德問過主人公的姓名,其姓Rosa正好與英文中的玫瑰同音。這裏說明索德腦力十分健全。——譯註】
他緊跟着問:“索伯爾大夫,我在想什麼?”
我答:“動物園裏的熊。”
連我自己也不知爲何這樣回答,爲自己?那防備什麼呢?
他哈哈一笑,感覺顯示帶呈現爲墨晶狀,起伏波動,玫瑰也漸暗並隨着波動起來。
我說:“講熊是開玩笑,您能再想想剛纔的玫瑰嗎?”
這一下,屏幕重新恢復了表示驚恐的慘白。
我說:“喂喂,我們首次觀測就這個勁頭實在大概您必須老老實實學會配合觀測,我對您也必須瞭解大量的情況。所以請別再十胡十鬧好不好?全身放鬆,隨便想點什麼。”
表示倉皇失措和哺哺低語的圖形,符號鋪滿了思維顯示帶,感覺顯示帶則褪爲代表抑制和隱瞞的灰色。玫瑰微弱地再現了數次。他力圖把思想集中到玫瑰上,但未能辦到。我看見稍閃即逝的幾個鏡頭:我本人,我的制十服,罪犯教養所的制十服,一輛灰色轎車,一間廚房,暴力型罪犯牢房,(一種強烈的聽覺意識圖象——表示尖十叫),一張寫字檯,上面放着些圖紙。是套機器設計圖。他停在圖紙前並開始瀏覽。我看出他是有意不慌不忙地要讓畫面穩定清晰,像電十影的特寫鏡頭一樣。
我問:“那是什麼機器?”
他剛開頭大聲回答,接着馬上改用我從耳機裏能聽見的低聲說:“一種民用運輸的旋缸式發動機裝配圖。”
也許說不定是另一種相類似的機器——當然,這些詞句都確切地錄上了磁帶。
我又高聲重複了一邊提問:“是否機密圖紙?”
他大聲答:“不是,我什麼機密也不知道。”
他對提問的反應強烈而複雜,每句話都猶如一陣隕石雨墜入池塘,環形水波迅速盪漾擴展至整個思維顯示帶,並影響到感覺顯示帶。整個屏幕到處都有反應。
幾秒鐘後,屏幕前景的語言還示帶上出現了一塊大字幕,所有一切都被這大字幕擋住了。與圖紙和玫瑰同樣,這也是有意識設想的特寫鏡頭。當他一遍遍默唸字幕時,聲音合成器顯示出越來越強的聽覺意識:別往下想:別往下想!!別往下想!!!
畫面開始模糊顫十動起來,發自軀體的電波增多了,很快他大聲說道:“我疲倦了。”
於是我結束了觀測。(共12分30秒)
取下罩冠和夾具後,我從大廳內的食品櫥裏端出一杯茶。遞過去時他顯得很驚奇,隨即熱淚滿眶。由於緊十握椅把,他雙手痙十攣無法接茶杯。我叫他別怕,我是盡力要幫助他而不是傷害他。
他擡頭看看我,兩眼象觀測儀的屏幕,但我卻無法看懂。要是此刻罩冠還在他頭上該多好。看來我命裏註定沒法在最理想的時刻使用觀測儀了。
他問:“大夫,爲啥送我進這醫院?”
我說:“爲了診斷和治療哇。”
“診斷治療什麼?”
我講現在他也許記不得的那個圖紙的小插曲,但他曾有過某些不正常的舉動。他又問啥時候啥舉動,我說治療生效後一切就全清楚了。即便我瞭解他十精十神失常的原因,還是同樣得這樣說,這是正當的醫療規程。但我覺得心虛尷尬。
要是罪犯教養所的報告不保密,我將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他真象,接下來對他後來這段話也更好回答了——“我早晨兩點被弄醒,隨後就是監禁、審訊、拷打、麻痹。彷彿那段時間有點舉止不正常,你說是嗎?”
目前我暫且只好說:“人在十精十神受重壓時,弄不好會誤解別人的行爲。把茶喝掉,我要送您回病房,您的體十溫十在升高。”
“病房?”他不禁打了個寒顫。接着幾乎絕望地問:“難道你真不知道我爲什麼上這兒來?”
怪不怪?似乎他把我也包括進他那原本固有的錯覺中去了,算成了“他的體系”之一部分。趕快到“萊因金庫”③裏查實一下這方面的記載資料。要知道這會不知不覺地感染我,而現在已沒時間來節外生枝了。
【③萊因金庫:原文爲Rheingeld,傳說中有萊因仙女守護的萊因金。這裏藉此典故,並以美國心靈研究學會理事,著名心靈學家萊因教授之名,把收集保存典型十精十神疾病症狀的資料檔案稱爲“萊因金庫”。——譯註】
下午對安娜和索德的觀測錄像作一般判讀分析。我從未見心理觀測儀顯示過如此十逼十真的圖象——甚至也不是藥物誘發的幻覺,如此維妙維肖的玫瑰,一個花十瓣的十陰十影迭映在另一花十瓣上,天鵝絨般柔軟潮十溼的花質結構,富有十陽十光色彩時粉十紅,也有鮮黃的花十蕊——我敢肯定,要是儀器配有氣味合成器的話,準保會飄香,沒錯——這實在不是人腦的想象,根本就是植根於大地的東西,它有生命,它在生長,花下面支撐着粗十壯、多刺的十莖十杆。
太困了,非睡不可了。
這段記錄還得再讀一遍,看看寫得對不對。當時情形和談話內容有無出入,想法是自發產生的嗎?反正這段記錄對我很重要。
9月5日
午餐時與納狄絲博士討論了“意識阻抗”問題。對於無阻抗意識的對象(幾個孩子和安娜這樣的抑鬱症患者)我進行過一段診治,掌握了一些觀測判斷的枝能,卻從未見過索德這種警告自己“別往下想”的阻抗意識,也沒遇到過他所採用的手法,並且整個二十分鐘測程中,這種手法始終在起作用。他集中十精十力想他的呼吸,脈膊,肋骨痛和心理觀測室裏所能見到的東西。
納狄絲博士提出對後一種花招可以把他的眼睛蒙上,並且指出我應將注意力放在感覺顯示帶上,因爲他不可能控制非思維的各種感情衝動。
但令人驚奇的是,他的思維和感覺顯示帶相互干擾作用區竟那樣大,引起共振那樣嚴重。我相信他集中想呼吸節奏可使自己達到某種“超覺”境地。
當然太多數所謂“超覺”現象不過是些神祕主義者的騙術,是一種對行爲活動不講科學分析的原始現象。
今天安娜爲我想完了“我的一天”,從早到晚全那麼十陰十沉單調。這可憐的靈魂!她一點沒想到過食物,雖然她只靠最低的食物定量度日。唯一給畫面帶來瞬間光明的是一張孩子臉,眼睛烏亮,戴着頂粉十紅色針織小帽,圓圓的面頰,她在觀測暫停的簡短十交十談中告訴我,她總是特地經過一個學校十操十場去上班,因爲“喜歡看小傢伙們跑跳喧嚷”。屏幕上現出了她丈夫,穿着又大又笨的工作服,煩躁地咕噥着。天曉得她知不知道已經幾年沒見丈夫的面和沒聽丈夫說話了。告訴她也等於零,跟她不知道一個樣。
今天才注意到,她織的正是一頂粉十紅色小帽。
在納狄絲博士一再推薦下,開始閱讀迪·凱姆士的學術論文《不滿現實》。
9月6日
觀測的中間階段,他又集中於呼吸了。
我大喊:“弗勞瑞斯!”
兩塊顯示帶都發白了,但人十體電波的干擾卻難以排除盡,出現了疲勞。過了四秒鐘,他懶洋洋地大聲答應了。這不是什麼“超覺”,而是有意識的自我催眠。
我說:“您的呼吸由儀器監聽,我不需要知道你仍然在呼吸,真煩人。”
他說:“大夫,我可喜歡自己監聽自己。”
我走過去,取下矇眼布看着他。他有一張令人愉快的臉,人們常常看到達種臉型的人在機器旁十操十作,靈敏而有耐十性十,活像頭十毛十驢。想這些真無聊,但既然要把各種自發十性十的想法記入日記,我就不能刪掉它們。十毛十驢般的傻瓜的臉都挺好看,你說他們愚蠢又執拗,可瞧着卻—個比一個聰明沉着,彷彿他們忍辱負重而毫無怨言,並且深深懂得某種不應有怨言的原因。他們眼周的白圈使其顯得怎麼也不像有意識阻抗。
“可是您呼吸越多,思維就越少,”我回答他,“我需要您配合,我盡力在探討您害怕什麼。”
“我知道我怕什麼,”他說。
“幹嘛不告訴我?”
“你沒問過我呀。”
“簡直太沒道理了!”我說。現在回想起來,因爲一個十精十神病人“沒道理”就對他發火,真未免叫人笑掉大牙。“就算是吧。那我現在問你。”
他氣喘吁吁地說:“我怕電擊,怕智力被摧毀,怕一直留在這兒,或者當什麼都記不起來時就攆我出去。”
我說:“這就對了。那我觀測時您幹嘛不想這些?”
“幹嘛又要您呢?”
“幹嘛不想?您已經告訴我了,幹嘛就不能想?我要看休思維的色彩!”
“我思維的色彩關你屁事!”他憤怒地說。但此刻我已移到屏幕前,觀看了這些毫無意識阻抗的思想活動。
當然我們的談話都錄了音。我研究了整整一下午,這段講話的圖象令人消魂奪魄,言詞兩側各有一道表示發音意識微弱,近乎哺喃低語的能級線——這表示不是衝口而出,而是邊思考邊說。所有感覺和情緒的反應,變十態都複雜而粗獷。
舉例說,他“看”我這一心理,就有三種不同的顯示圖象,也許更多——分析這些能不困難?而思維與感覺顯示的相互對應情形又如此耐人尋味,老記憶和新思緒一個勁地更迭轉換,整個心理狀態便形成於這十十團十十錯綜複雜之中,恰似他研究的那臺機器,名堂多得要命卻又十精十確協調一致,如玫瑰花十瓣一般。
當他發觀我在觀測,馬上吼叫起來,“小賊眼!該死的小賊眼!別來纏我,滾你的蛋!”
他傷心地哭喊着,屏面上連續幾秒鐘出現了一個清楚的幻想:他扯斷了手臂和頭部的扣帶,踢碎儀器衝出大樓。大樓外,黃昏的天穹下,一個滿是低矮的乾草的平坦小丘上,他獨自冗立。這當兒他正夾在椅子裏啜泣。
我停下測程,摘去罩冠,問他要不要喫點茶,他拒不作答。於是我解十開他的雙臂,遞上一杯,還告訴他今天有糖,滿滿一盒糖,茶杯裏已放過兩塊了。
他喝了兩口,由於對自己的哭喊感到有點害臊了,使用一種穩重老成的挖苦腔調說,“你知道我十愛十喫糖?準又是觀測儀報告你的吧?”
“瞎說,只要能得到,誰都喜歡糖。”我回答。
“不,小大夫,那幫人就不喜歡。”他接着用同樣的口吻問我年紀多大,結婚沒有,心裏準還在恨我呢。他說:“不想結婚?致力於工作?幫助十精十神病人回到建設十性十的生活中去爲國效勞?”
“我熱十愛十自己的工作,它困難而有趣,同您的工作一樣。您不熱十愛十自己的工作?”
“十愛十過,”他說,“可那都一去不復返了。”
“爲什麼?”
他輕叩着腦袋,“因爲那那那……那一切都完了,難道不是完了?”
“幹嘛您一口咬定非道電擊不可?我連診斷還沒做出來呢。”
“診斷?”他說,“瞧你的,別再演戲了吧,我的診斷早由罪犯教養所那些博學多才的大夫們下結論了:嚴重的不滿現實症,後果預測兇險,治療辦法是鎖在屋子裏痛打,讓我不停地尖十叫,然後審視我的大腦記億,就像我翻查圖紙那樣,然後毀……毀滅這記憶。對不對,大夫?幹嘛非得走完全部過場呢?什麼診斷囉,茶水囉,不能簡單點痛快點?難道把我的記憶毀滅之前也非要摸清楚我的五臟六腑?”
“弗勞瑞斯,”我極力耐着十性十子,“是您在講什麼‘毀滅’’您自己沒聽見?心理觀測儀不毀滅任何東西,我也不用它來撈什麼證據。這兒並非法庭,您也並非受審,本人不是法官是醫生。”
他打斷我的話:“你也算醫生,那怎麼就看不出我沒病?”
“只要您老用那無聊的‘別往下想’來封鎖我,我又能看出什麼來呢?”我喊了,的確是喊了。我的耐十性十本來是強裝的,這下子怎麼也維持不下去了。但我意識到已觸十動了他,乾脆直截了當,“您看着就是有病,您行動呈病態——兩根有裂紋的肋骨,體十溫十,無食慾,驟發十性十的哭叫——這能算健康正常?要是您沒病,就證實給我看,讓我瞭解您心靈深處的一切!”
他低下頭,眼光落到茶杯上,和解地笑了笑,聳聳肩。“我講不過你,”他說,“幹嘛我耍同你爭呢?你表面看倒挺厚道的,死東西。”
我走開了,令人震驚的是我怎麼會讓一個十精十神病人給刺傷了心。麻煩在於:我過去的對象是孩子,他們如果拒絕接受觀測,其原因總是很單純,就好比動物因害怕而發呆,畏縮、拘謹。而這個人比我年齡大,知識豐富,先有十交十往和信任而後又破裂,這種裂痕就更難彌合了。
記下這些使人痛苦,再次刺傷我的心,但對我有教益。現在我對他的好些話更理解了。假如他因懷疑和不滿現實而遭逮捕的說法有一定真實十性十的話,我就不打算在確診前再把日記給博士看了。(不過他這樣信口開河也太不留心)納狄絲博士可能正因爲我缺乏經驗才把這個病號十交十給我,我感到懊惱,我需要經驗。
9月7日
真糊塗:這不就是她讓我看凱姆士論文的原因嗎?她當然知道底細,在上層機構裏她就接觸過罪犯教養所關於索德的材料。她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把這個病號十交十給我的。
我如夢初醒,一下子見識了不少東西。
今天的觀測:索德依然憤怒、十陰十沉、故意去想十性十行爲。這是他的一個回憶。可是正當她在他身十體下面輾轉扭十動時,臉蛋突然給換成了我的漫畫像,這一招還想得挺成功。我不大相信一個女人真會這樣一個勁動彈,婦女們對於十性十行爲的心理通常較爲隱暗莊重,不會這樣搖頭擺腦地把自己和對方都當作肉十體的傀儡。
過了不久,他對這套把戲也倦了,(因爲這種回憶的每一粒信號光點都是一種肉十體的參與感應,甚至不僅僅是一次十性十衝動)。接着,他的心緒開始天南地北地徘徊。
首先,寫字檯上圖紙重新現了一張。他準是個設計師,因爲他拿鉛筆修改這張圖。與此同時聲音合成器傳出一支聲調清晰的曲子,而在感覺顯示帶上受此曲子信號干擾的作用區上,出現了一個以孩子的視線高度所看見的大而黑的房間。窗臺很高,窗外暮色蒼茫,樹影正漸漸暗淡下去。房間裏響着一個十溫十柔的女聲,興許在大聲朗讀,間或插十進那支曲子。與此同時,這個十妓十女意志崩潰似地在十牀十上翻來滾去,每滾一次視平線升高一截,直到屏面上除了一隻十奶十頭什麼也看不見了。
對前面部分連續十幾秒的大量鏡頭我今天下午就得出了結論,而且是清晰完整的結論。
結束時,他又挖苦地問我:“學到些什麼了?”
我吹了吹那支曲子。
他有點着慌了。
“可十愛十的曲子,”我說,“我頭回聽到。若是您寫的,我就不到別處吹它了。”
“是個四重奏裏的樂曲,”他又恢復了無防備意識和有耐十性十的“傻驢臉”。“我喜歡古典音樂,你不喜歡?”
“我看見那姑十娘十了,還有生在她脖子上的我的臉。您知道什麼是我十愛十看的嗎?”
他搖搖頭,十陰十沉中帶着羞慚。
“您的童年。”
這出乎他意外,過了一陣他說:“好吧,你可以瞭解我的童年,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你什麼都想了解到的。喂,你不是全錄了像嗎?能不能放給我看看?我想瞧瞧你都見到些啥。”
“行,”我說,“可是不等於您想像的那樣好看又好懂。我學了八年心理觀測,在判讀別人的心理前先對自己觀察了好幾個月。您也從自己的心理錄像開始吧。”
我領他到我的座位上,戴上耳機,將上回錄製的鏡頭放了三十秒鐘。
這一來,他態度誡恭了一大半。他沉思着問:“我猜被您稱之爲背、背景的那上面起伏奔跑的那些顫十動斑點是什麼呢?”
“視覺的掃描——當時您眼睛給蒙上了,這是眼皮裏固有的視覺感受的輸出信號。感覺和思維這兩個顯示帶隨時都存在大片相互干擾作用區。我們把屏幕分爲三種顯示帶,因爲除嬰兒外,三者極難完全重合。在整個屏幕右端那顫十動的光斑,很可能表示您肋骨的疼痛。”
“我不信!”
“這您不懂,甚至以往您也從未有意識地去想到過它。肋骨疼痛這類感覺無法形象地顯示到屏幕上來,只好給它一個可視的符號。所有這類感情,情緒也都分別給一種符號。”
“您一下就全能看明白?”
“不是告訴您摸索了八年嗎?難道您真不明白,這些圖象都只能是局部,誰都無法將整個心理置於一個四邊形的屏幕裏,誰也說不清是否心理活動跟宇宙一樣,根本就沒個空間限度。”
過了一陣他說,“大夫,也許您並不傻,確實全心全意專注自己的工作。但要知道,書呆子氣老實過頭,可能惹禍的。”
“我熱十愛十我的工作,希望確能有所建樹。”我帶着對不滿現實徵兆的警惕回答他。
他淡淡一笑,悲傷地嘆了口氣:“傻正經。”
安娜走了過來,飲食仍不正常。讓她加入了喬治的互治互救小組,至少她需要友好。究竟又幹嘛非喫飯不可呢?誰需要她話下去?我們確診爲十精十神抑鬱往往不過承認客觀現實罷了,但人不能光靠承認客觀現實就能活下去呀。
“萊因金庫”那些古典派妄想狂的心理資料中,根本查不到索德這樣的心理圖像。
凱姆士的書真難懂。政治術語和心理術語差別太大,一切都像叫他給曲解了。從現在起,我必須切實注重星期天晚上的“積極思維”學術十交十流會。我已經懶得去十操十心處理好各方面的利害關係了。不,或者換句話已經像索德所講的那樣,太書呆子氣老實過頭了——他的意思是,我完全忽略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忘了考慮一個人專心工作是“爲了啥。”
9月10日
前兩夜太疲乏沒記日記。當然所有資料都錄了下來,並記入了臨十牀十觀測薄上。一直在下功夫分析索德的病例,很緊張。
這是個少見的頭腦,智力測驗雖達不到出類拔萃,但通常爲良好。他根本不是怪脾氣,也不是功夫很深的美術家,沒有十精十神分裂的表示跡象,我說不出算什麼類型的頭腦。很榮幸同他一道分享了他爲我回憶的童年時代,我也說不上這段回憶算個啥。當然,其中有痛苦和恐懼。他父親死於癌症。索德才十二歲就成年累月地辛勞,真可怕。但總算沒造成創傷。他既沒忘懷也不有意大誇這一切。後來情況全變了,他靠着對父母和妹妹的十愛十憐之情,靠着對音樂的喜好,對物體形狀、質量和相互作用的興趣,以及長期來對於悲歡離合的記憶,使自己的頭腦能冷靜地不斷思索着,一步步達到成熟完善的境地。
時間還早得很,但正式的綜合結論不會有什麼問題。他今天配合得如此之好,以至我忍不住問他,是否有意識要讓一個黑麪老兄在感覺顯示帶上出現幾個具體鏡頭。
當我描述這形象有一堆亂蓬蓬粗糙無光的十毛十發時,他驚呀地說:“您指的是多凱?”
聲音合成器上、“多凱”已經出現過近手詞語的微弱音響,但當時我尚不知“多凱”與這個形象是一碼事。
他講述道,當他五六歲時,曾把一頭經常夢見或幻覺的熊稱爲“多凱”。他說:“他個兒大,我個兒小,我騎着他。他撞倒牆垣,踩死那些壞東西,就是那些暴徒、密探,恐嚇我母親的人,還踏翻監獄,踏翻我害怕穿過的黑咕隆咚的小巷、帶槍的警察、當鋪的老闆。硬是把這些全打得煙消雲散。然後他馱着我從廢墟中爬上小山頂,那兒靜悄悄的,總是傍晚,彷彿星星就要出來之前。真奇怪會想起這些,都三十年啦!後來他變成一個生着熊一般十毛十發的男孩或男人,是我最知心的密友……我同他一道,真有意思。”
由於沒法錄音,我憑記憶寫下他這段話。觀測因停電而中斷了。政十府的優先供電名單上把醫院排得如此靠後,真可恨!
參加了今晚的“積極思維”學術十交十流會並作了筆記。搏士發言談了自十由主義的危害和虛僞十性十。
9月11日
今早索德試圖向我顯示多凱,沒成功。他笑着大聲說:“我再也見不着他了,某種程度上我已經變成他了。”
“讓我看看您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他的。”我說。
他答應一聲,便回憶起剛踏入青春年華時的一段往事,同多凱並沒什麼關聯。
他見到一個罪犯,聽說這人一直在印發違禁印刷品。後來他看到這麼一本小冊子,標題映入視界——《真有平等公正的司法嗎?》他閱讀小冊子,但不替十我回憶其內容,我要他回憶他也不理睬。罪犯的形象十逼十真得要命:青年人穿的藍襯衫,帶咳的嗓音,接着是鞭打的聲音、罪犯教養所人員的制十服,駛去的轎車,這輛大轎車是灰色的,車門濺着血跡。轎車在大街上行駛着,行駛着,此景象一再重視。
我相信,這個意外事變重創了索德的心靈,可作爲他對於國家因保密而允許的司法暴力產生恐懼的原因的解釋。正因爲此,他纔在審查中舉止反常,而形成不滿現狀的跡像——但並非的確不滿現狀。
我想證實這種解釋的理由,這一段一回憶完,我就說:勞瑞斯,替十我想想民十主好嗎?”
他回答:“小大夫,想輕而易舉逮住老傢伙可不成。”
“沒打算逮您。想想民十主,到底是能還是不能?”
“民十主我可沒少想呢,”他說着轉爲右腦活動,音樂聲起,是貝多芬第九十交十響樂最後一部合唱曲,我上高中音樂識曾學過。當時唱的都是些十愛十國主義的歌詞。
我衝他喊:“不要打岔!”
他卻說:“用不着嚷嚷,聽得見。”
這房間確很安靜,所以回聲的拾音大得怕人,就像千百萬人在同聲歌唱。
他繼續大聲說:“我沒打岔,我在想民十主,這就是民十主,是希望,是兄弟之情,沒有隔閡之牆,所有牆垣部不存在。你們,我們,我想像造就了這一整個體系,您聽得見嗎?”
又是那小山頂,低矮的草地和逐漸升高的感覺。風,整個天穹,天穹亦即是音樂聲。
當一切結束,摘下罩冠時我說:“謝謝。”
我不明白爲什麼醫生就不能因一個美好而有意義的新啓示而感謝病人。當然,醫生的權威很要緊,但也不必太跋扈。在政治方面,我懂得是必須服從權威的。但心理醫學上則不然,醫生不能“治癒”病人,而是病人在醫生幫助下“治癒”自己,這不算違背“積極思維”吧?
9月14日
今天同索德長時間的十交十談惹得我心煩意亂,得好好清理一下思緒。
肋骨傷痛妨礙他轉入工作療程①,使他很不安定。“暴力型病房”也深深驚擾着他。因此三天前,我利用職權去掉了他表冊上的“暴力型”記號,將他轉到B號男病房,挨着阿卡老頭的十牀十位。
【①工作療程:讓患者參加有助於病癒的工作之十精十神病療程。——譯註】
當我去叫他接受觀測時,他們正坐在阿卡老頭十牀十上談話。
索德說:“索伯爾大夫,認得我這位鄰居,大學文藝系的阿卡教授嗎?”
當然我認得——他在這兒多年了,遠比我還來得早——不過索德如此必恭必敬,我也只好回答:“認識。阿卡教授您好。”說着同老人握了握手。
他對我像對一個生人那樣禮貌——他經常是隔天就不認識人了。
去觀測室的路上,索德問:“您知道他受過多少次電震療法?”
我搖搖頭。
“六十次。他每天都要驕傲地告訴我。要知道,他是位國際知名的學者,寫過一本關於二十世紀政治、藝術和科學自十由的各種觀念的書。叫《自十由的觀念》,我上工程學校時讀過。那時書架上還有這本書,現在卻哪兒也找不見了。問起阿卡教授,他竟說這本書從來沒聽說過。”
“經過電痙十攣幾乎都會失去一些記億,”我說,“不過忘卻的東西還能重新得到,並且往往自然而然就可恢復了記憶。”
“翻來覆去六十次以後呢?”他問。
索德是位高個子,有點駝背,即使穿病員服也充分顯露出自己的體形。但我也不矮。他叫我“小大夫”並非我不如他高。原先他是發我的脾氣,現在則在痛苦和抱怨時這樣叫我,並沒有打擊我的意思。他已很瞭解我了。
他說:“小大夫,別傻正經了,應該知道,人的頭腦已被嚴重地摧十殘了!”
現在我要把當時我的回答確切記下來,這段話很重要——
“我並不贊成動釩就搞電痙十攣。除偶爾用於年老十性十抑鬱的特殊病例外,我並不想對自己的病人使用它。我推祟心理觀測儀,因爲它較之帶破環十性十的器械更爲安全可靠。”
全是真心話,而以前我從未說過,也未有意識地這樣想過。
“那您要爲我推祟些什麼呢?”他問。
我解釋說一旦確診後,我推崇的治療方案就將得到科里正副王任的審定。我說到目前爲止,他的歷史和軀體結構中尚無認定得搞電痙十攣的根據,但最後結論還須待一段時間的診治。
“讓我們花很長很長的時間來找根據吧。”他駝着背,在我身邊放慢下腳步。
“爲什麼?您喜歡心理觀測儀了?”
“不,雖然我喜歡您。只是我很想推遲那不可避免的結局。”
“弗勞瑞斯,幹嘛硬堅持電痙十攣不可避免呢?難道看不出這種想法絲毫根據也沒有嗎?”
“羅薩”——以前他從不稱呼我的名字——“羅薩,對於地道的惡根您沒法講根據。有些表面現象您不可能摸底。是的,對於我的記憶和我本身的即將被毀,我絲毫根據也沒有,但這想法一點沒錯。他們決不會讓我毫……”他猶豫了好一陣子才說,“毫無改變地離開這兒的。”
“一段心理插曲……”
“我沒什麼心理插曲。現在想必您早已明確這一點了。”
“那您說幹嘛送您上這兒來?”
“我有些同事,自稱鬥士、反對派,想必他們向罪犯教養所告密,說我是搞顛覆的自十由派分子。”
“他們的證據呢?”
“證據?”此刻我們已進了觀測室。他雙手蒙臉好一會兒,忽然莫名其妙地笑起來。“證據?唔,在我們單位的一次會上,我同一個外國來訪的同行設計師談了很久。您要知道,我們那兒就有那麼些從不上班的同事,誰也管不着他們。今年夏天,我向主任提出了爲何政十府批准的一項設計不應該開工的原因。我實在太蠢,也許我上這兒來正是由於……由於那次愚蠢的多嘴。加之我曾經讀過並一直在讀阿卡教授的書。”
“這算什麼證據?您思想積極活躍,熱十愛十祖國,並非不滿現實呀。”
“這可難說。我熱十愛十民十主思想,還有希望。對,我十愛十這些,不能離開希望而生活。國家?您指地圖上那玩意兒?線條嗎?線條內一切均好而線條外也沒什麼十毛十病呀,成十人怎麼會熱十愛十這種孩童的觀念呢?”
“那您總不至於叛國投敵吧?”
“唔,如果要在國家與人十性十,或國家與一個朋友間進行選擇的話,我也許會的。您儘可把這稱爲背叛,我可認爲是道德。”
星期天卡丁博士講得很準確,他是個自十由派分子。
這是典型的十精十神病症狀:連正常的情感都喪失了。講這種話竟然能漠然無情——“我也許會的。”
不,這不是真情,他是痛苦萬狀而不得已說的。相反倒是如此震驚的我,才空虛、寒冷——什麼情感也沒有。
該如何治這種十精十神病?這算“政治”十精十神病人嗎?凱姆士的書已看過兩遍,相相確實看便了。但政治和心理學之間仍存在着縫隙。同時此書只教給我思考,卻沒講怎樣積極主動地行動。我從屏幕上已看見了索德希望如何去思維和感受,看見了願望與他頭腦中現實狀況的差異。但不知怎樣教育他,使之能進行“積極思維”。凱姆士說,不滿情緒是必須用積極的思維和情感加以填充的縫隙所在,可這不適於索德,他身上沒有什麼縫隙所在。說真的,倒是凱姆士運用自己的觀點所研究的政治與心理學之間的確存在這種縫隙。但假如說他這些觀點不對,那怎麼才能算對呢?
我迫切需要指點,可又不能請教納狄絲博士。她給我凱姆士的書時講過:“從中可找到你所需的答案。”尚若向她請教,就等於承認水平低,找不出答案來。這樣她就會從我手中把病人換走。的確,這是一場考試,考我的。而我又需要這樣的經歷,我正在學十習十呀,而且病人信任我,肯與我十交十心,所以如此是相信我能爲他完全保密。因此,在治療進入正軌和保密不再必要前,日記不能給任何人看,也不能同任何人討論這些疑難。
但天知道何時才能到頭。這樣豈不是我對博士的保密要沒完沒了啦嗎?
我必須開導他使自己的行爲更現實些,否則十一月科裏複查時他少不了送去挨電痙十攣。照這樣說來他的預感始終是有道理的。
10月9日
索德的觀測資料開始表明對他(或者說對我)有“危險”的前幾天,我便停止了往這個冊子上作日記。今晚剛又重新翻閱了一遍。我想既然決不再給博士看,那還是應該繼續記錄我感興趣的內容。日記本來是她叫記的,但叫記是總希望我拿給她看。她認爲我會像第一次那樣樂於給她看,或者她要我就給。昨天她就問我要了。我說早不記啦,反正是重複記在臨十牀十觀測簿上的內容。她顯然不贊成但也沒吭氣。幾周來,我們所的領導與服從關係已起了些變化。我不再感覺那麼需要指導。而安娜的出院,對兒童孤獨症的研究文章,以及我對心理觀測專用文赫磁帶的卓有見地的分析,都使她不能堅持干涉我的獨立十性十。但獨立十性十還可能再次被她剝奪。我拆掉日記本封面把散頁的記錄紙隨時藏進“萊因金庫”的案卷封皮背面,非得相當嚴密的搜查才能發現。我一面藏,一面覺着腦袋陣陣發麻,內心作嘔。
什麼叫過敏十性十反應?要是沒什麼反應,一個人就可以被任意污衊,或讓跳蚤咬上一千次。但一經遭致一次心靈的創傷,或受了一次嚴重感染,捱上一次蜜蜂蟄,那下回遇上帶刺的草或跳蚤都會要咳嗽打噴嚏、搔十癢流淚等等,就同對刺激十性十藥物過敏一樣。一個人必須得敏十感化纔行。
“爲何老是心神不定?”我寫道,唔,現在總算明白了,就是因爲有些人總要擾亂、干涉我們。卑鄙無理。雖然是我而不是她同病人一起診療,但我卻休想接觸保存在她辦公室裏的“機密”材料。也別想有任何自己的“機密”材料。只能是權威人士有祕密。他們的祕密都是正常的,連撒謊也是正當的。
聽看,聽着,醫學大夫羅薩·索伯爾,十精十神療法和心理觀測療法的貶低者,你已經退化到原始愚昧狀態了,是吧?
你滿腦子都是些誰的思想?
六星期以來,你一直每天二至五小時,一頭紮在一個人的心靈裏。這是個寬宏豁達的,綜合完整的,神志健全的心靈。以前你從未對類似這樣的心靈觀測過,你只觀測過有缺陷和恐怖失常的心靈,還沒遇到過與自己同樣健全的人。
誰是治療者?是你還是他?
但假如說他根本沒病,我又該怎麼辦?怎樣才能幫助他?挽救他?
教他撤謊?
(未注日期)
前兩晚我都在翻查十一年前阿卡教授被送來這兒但尚未電痙十攣之前所錄製的心理觀測資料,直看到深夜。
上午納狄絲博士向我查問爲何“佔用檔案拖延至今?”(這意味着資料員塞琳娜向她報告過我借用檔案的事)、(我對心理觀測室每平方釐米都瞭如指掌,並且每天都收拾得一模一樣,今天看來也沒人進來翻尋過)。我回答說眼下對研究知識分子不滿現實的思想體系之發展頗感興趣。我和她都表示同意思想消極是因唯理智論所造成,發展下去還可能導致十精十神失常。對這種不幸應以理十性十的方法加以治療,正如對阿卡教授的治療一樣。並且治療後如果仍有工作能力的話就放病人出院。這次討論非常有趣和融洽。
我撒謊,我撒謊,不錯,我不慌不忙,沉着老練地撒謊。她也撒謊,她也是個騙子,她不也算是知識分子嗎?她本身就是謊言,說不定還是個膽小鬼,伯死鬼。
我想看阿卡的磁帶是爲了作出正確的預見,爲對我自己證實蒙德根本不是什麼特別的怪人。結論也確是如此。他倆的差異極爲迷人。阿卡教授的思維顯示帶壯麗輝煌並有一定的結佩但感覺顯示帶則缺乏完善統一形態的圖像,也索然無味。阿卡效授知識要淵博得多,他思維的力量和美妙程度運比索德強。索德則經常是極度地渾濁不清,這正是他生命的組成要素之一。阿卡教授是位,不,曾經是位同我一樣的十抽十象型思想家,因此我不太欣嘗他的磁帶。我更感興趣的是索德的頭腦那種完整連續的時空概念的現實比和強烈意識的請晰十逼十真程度。
今天上午在觀測室告訴了索德我一直在翻閱阿卡教授的磁帶。和通常一樣,他的反應不是我預期的。我原以爲既然他喜歡那位老人,所以應當高興。
誰知他說:‘您的意思是雖毀掉了記憶,但磁帶還保留着?”
我告訴他所有磁帶都留供教學用,並問他在得知阿卡本來的思維還完好地保存在磁帶上時難道不感到欣慰?歸根到底一個頭腦或遲或早總會衰亡,而磁帶卻跟書籍著作一樣,無論如何能經受住時間的消磨。
他回答:“錯了,只要書藉著作查封,磁帶保密,那人雖死了,思想還處於囚禁束縛之中,這恰好最糟糕不過!”
觀測完後他問,假如送他去核電痙十攣,我是否能夠或者樂意銷燬他的診測磁帶。
我說這最容易不過,藉口歸錯檔案或丟失就得了。但這種十浪十費太狠心,因爲我已從他的磁帶中受到教益,後人將還會受益的。
他說:“難道您還看不出,我不可能保證再有條件來爲國民服務了?我將變成個無用的人,全部真象便是如此,我說不上對您有何教益,只是我們一道工作過,共同服我們的勞役罷了。”
近來,他滿腦子盡是些監禁的概念,以及犯人、勞改營的幻覺和夢影。他夢想着牢獄就像車獄中的人夢想着自十由一樣。
說實在話,蝴我限看這條路越走越即時,只要可能,我應當送他進監獄。但自從他來到這裏就一直漢機會。如果我報告說他的確政治上很危險,結果就只管教造他國暴力型廂房,並施以電痙十攣療法。這兒沒宵判決他生存的法官,只有處之以死刑的大夫。
我所能作的只有儘量拖址診斷翔,太了提出十性十全面綜合十性十請不報告書,並附一份關於進行徹底治療的指列強硬的後果預測。報告我已修改過三次,限選寫得既使人一看就明瞭。我心裏知道這是思想意識病,(這樣他們纔不致立刻否定我的診斷),又要措詞穩妥,表明只要他們放心讓我用心理觀測儀來治療,就完全可按他們的標準治好病;我怎麼建議關係倒不大,可他們還會同我爭論,說既然如此,爲何放着廉價而又簡單直接的電痙十攣療法不用,卻偏要耗費上一年時間,動用這昂貴的心理觀測設備呢?
離全科複診還有兩週,我必須寫好報告使之確保不被否決。但假如親德說準了又將如何?所有這一切都不過是演戲,謊言對謊言。而罪犯教養所則一開始就下了命令:“消滅這傢伙……”
(未注日期)
今天全科複查。
如果我呆在這裏,我還有某種權力,還能行點好……不不不,我不幹,我不幹,即使是對這件事,即使是對這,我現在該怎麼辦怎樣才能阻止……
(未注日期)
昨晚夢見自己騎在一隻熊背上,來到一個夾在陡峭山崖間的深谷裏。山崖直聳入黑沉沉的天穹。時值寒冬,岩石上凝着冰。
(未注日期)
明早要告訴納狄絲,我打算辭職並請調兒童醫院。但除非她同意,否則無人過問。我已經無人過問了。我鎖着門寫日記,寫完馬上得下到鍋爐房把日記全燒掉。再沒別處好去了。
我們在大廳會面了,一個護理員跟着他。
我抓住他的手,手又大又瘦又冷。
他低沉地說:“現在輪到了,電痙十攣——是嗎,羅薩?”
我不願讓他上樓過走廊前就喪失意志,過走廊是很長的一段路。於是我回答:“不,不過是另——種試驗——大概是作腦電圖吧。”
“那我們明天還能再見囉?”
我回答說能。
他去了。到傍晚我也進去了。只見他醒着。我說:“我是索伯爾大夫。弗勞瑞斯,我是玫瑰。”
他含糊不清地咕噥着:“見到您很高興。”在他右臉上有塊輕微的麻痹痕跡,那倒是會逐浙消失的。
我是羅薩,羅薩就是玫瑰,我就是玫瑰,無花的玫瑰,多刺的玫瑰,是他用頭腦造就的,帶着他手的觸覺的,寒冬般冰冷而不會動感情的玫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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