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野人》作者:[蘇] 阿·別里亞耶夫
一、帽子上的小鳥
這些遺棄在拉丁住宅區的古羅馬“留特奇亞”(巴黎的古稱)的廢墟,給人留下強烈的印象。那些半損壞的成排的石凳上,曾幾何時,觀衆們曾在上面鼓掌、讚賞那嗜血的娛樂;地下回廊的黑色深坑裏,飢餓的野獸對着通向舞臺的出口處吼叫着……那些平庸的巴黎的樓房圍繞着它;房頂上煙囪如休,門窗櫛比,淡漠地瞧着昔日奇蹟的廢墟……
遊人停下腳步。
他們一共是三個人:阿拿多裏,一個十歲左右瘦瘦的黑髮男孩,長着一雙憂鬱的眼睛因疑惑而發呆;還有他的伯父別爾拿特·德·特魯阿——一位“絲綢大王”和他的妻子克拉吉麗達。正是因爲克拉吉麗達的執拗堅持,才使得她的丈夫扔下一些急事,來進行這次“科學考察”——這是這位年輕太太新的嗜好,她熱衷起考古學來了。
德·特魯阿太太看來被這景象迷住了。她的纖細的鼻孔顫十動了一下,好幾次神經質地用手攏一攏那頂灰絲帽下露出的一綹不訓順的頭髮;這頂帽子上還裝飾着一隻白色的小鳥。
“應該讓這些石頭說話。”她最後大聲地說:“我們犯了個錯誤,應該夜間來,在有月亮的時候來纔對。月光能把過去的東西召喚回來,那在我們面前就會出現神奇的圖畫。我們能聽得見古羅馬軍樂的聲音。只要一叫就能把敵人嚇跑……軍號高奏,與飢餓的渴望喫到人肉的野獸的吼叫呼應,這些我們都會親自目睹,簡直像愷撒……啊……噢……”
克拉吉麗達·德·特魯阿忽然叫了一聲。一個意外事件打斷了她的富有詩意的遐想。
有一個人,二十五歲左右的年紀,高高的個子,健壯有力如希臘神話中的大力士赫拉克里斯,在古銅色的臉上長着淡褐色的絡腮十胡十子。他偷偷靠近克拉吉麗達,飛快地從她的帽子上揪下那隻白色的小鳥。他把小烏撕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疑惑不解地用手扯出塞在鳥腹裏的一綹綹棉花。
他的眼睛,儘管克拉吉麗達看上去害怕,但是她不能不感到它是那麼異常的深湛、炯炯有神,好像燃着神奇的火焰。他的雙眼具有那麼一種奇特的、她從來未曾見過的東西;有着野獸的機警和孩童的天真。這位陌生人算是一個漂亮的人,如果不計較他的眉弓不好看和眼睛深凹下去、鼻孔過於寬大的話。他沒有戴帽子,長長的濃密的淡褐色的頭髮覆蓋着他的頭部。
所有人都因這陌生人的意外出現而驚呆了。別爾拿特楞過之後,馬上揮着手杖奔向他。這位陌生人咧着嘴笑,露出一口漂亮而堅固的牙齒,他把這當成遊戲一樣。他故意逗着特魯阿,跑向他,又以小豹子一樣輕十盈、敏捷的身姿躲過特魯阿的擊打。
這時,從街上跑過一個人來,揮着手喊:“阿達姆,回來!”他喊着,好像在叫一條狗。
這位淡褐色頭髮的巨人不甘心地、但還是順從地帶着一種深沉的吼聲退到一邊去了。就在這同時,從街的另一邊跑來了被喊聲招引來的警察。
“請原諒,”那個喊叫“阿達姆”的人,老遠邊揮帽子邊喊道:“請您相信,這絕沒有什麼惡意。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在索爾蓬納任教的考古學和古生物學家阿夫古斯特·裏克十溫十教授。這位阿達姆……就是阿達姆……我現在向您解釋……”
但是盛怒的“絲綢大王”什麼也不想聽:“簡直不假話,侮辱婦女……”
“但是讓我解釋一下……”
“無須解釋!”他用因憤怒和激動變得發十顫的手遞給警察一張名片,然後說:“這是我的名片和地址。請記下這些,先生們,法庭見。我們走吧。”
他拉起妻子的手,並向阿拿多裏點點頭,示意他跟在後面,飛快地奔向他們的黑色小汽車。
當漂亮的小轎車疾馳上路後,阿拿多裏回過身來,以孩子特有的好奇心,驚歎地望着那位從他伯母帽子上揪下小鳥的怪人。
二、克拉吉麗達太太
裏克十溫十教授轉過意大利式的街心公園,向一條叫畢埃——維裏的小街走去,並且放慢了腳步。離開街心公園的喧囂之後,這條小街的寧靜使人驚異,簡直是廟宇般的寂靜。一座十陰十森的高層樓房裏住着百萬富翁,底層窗子安上了鐵柵,不友好地看着稀少的行人。
“可能是這裏……”裏克十溫十教授激動不安地按了一下安在銅獅子張着的口中的電鈴按鈕。十陰十鬱的看門人慢騰騰地打開門,把教授讓到前廳。在那裏養着一些植物,還有一隻站着的大熊。
沿着鋪着深紅地毯的寬敞的樓梯走來一位僕人,裏克十溫十送給他一張名片:
“施·特魯阿先生在家嗎?我因爲個人的事要見見他。”
“德·特魯阿先生只在週四、週六上午九點二十分到十點鐘接見私人來訪者。今天您只能會見他的祕書。”
這時,寬敞的樓梯上出現了克拉吉麗達·德·特魯阿太太。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戴着灰色的絲帽,帽沿上還綴着一隻白色的小鳥。裏克十溫十向她彎腰示意後退到了一邊,給她讓開路。
克拉吉麗達·德·特魯阿熱情地答禮,她認出了裏克十溫十:“裏克十溫十教授!您找找丈夫嗎?他不在。是什麼事使您到這來的?不會因爲我帽子上的那隻小鳥的事吧?您看到了,小鳥又重新站在它的位置上了,一切都很好。”
“我真的是爲那不愉快的事情來找德·特魯阿先生談談的。”
“那麼和我談好了,反正‘受害人’是我,又不是我丈夫。整個這件事都是我個人的事。請跟我來吧,教授。”
裏克十溫十勉強纔跟上克拉吉麗達,她很快地地上樓去。
“我們的認識真行點奇特,對嗎?”當他們處在客廳裏柔軟的沙發上,克拉吉麗達親切地笑着對裏克十溫十說。
“是的。”教授發窘地回答,“是奇特的,對您和對我還都有點兒不愉快。警察作了肇事記錄,事情還要搞到法庭上去。”
“多蠢哪!我告訴丈夫,一切都會和解。我們再不要講什麼法庭和警察的事了,這些話怪刺耳的。”
裏克十溫十稍微放了心。
“我甚至非常滿意。這個意外的機會使我能同您有趣地相識。我讀過您的關於原始人的書,我很喜歡這些著作……”
裏克十溫十忙着答禮。他無論如何也沒料到在這裏會遇到自己科學著作的崇拜者。
“請告訴我,教授,這位從我帽子上抓去小鳥的年輕人,是不是那位您最近在雪山考察找到的‘野人’呢?所有的報紙都登了關於他的文章,我是多麼想親眼看看這位大名鼎鼎的人啊!”
“是的,正是他。‘雪山野人’是我在海拔幾千米的高山上找到的。”
克拉吉麗達很快地作了一個手勢:“這真有趣……”
“是的,這個‘雪山野人’具有不尋常的科學價值。他不是一般的野人,他是意外保存下來的、現今早已消逝的人種之一。這是生活在幾千年之前的人的代表,我甚至斷定他是屬於歐洲人祖先的那個人種。”
“您叫他阿達姆?”
“這本是跟他開玩笑取的名字。這是非常有趣的一個人種,但是……”裏克十溫十教授嘆了口氣,“您可知道他給我帶來多少麻煩和不愉快的事啊!自然,開始的時候我不放他隨便走。我像馴練動物一樣馴練他,但是他感到了禁錮的寂寞。當他有些‘文明化’以後,我開始帶他去散步,他像一條狗一樣聽我的話。當我第一次領他去盧森堡公園的時候,他簡直狂喜起來。我還沒尋思過來,他已經爬到樹上去了,高興得大叫,嚇得那些玩耍的孩子哭着跑開了。看門人也被嚇得呆苦木雞。還有一次。阿達姆跑向卡爾諾噴泉水池,想洗澡。在議和廣場,他爬上石馬,引得一些好事之徒聚在一起……”
克拉吉麗達笑了,她聽得很有趣。
“有一天,和阿達姆一起乘車回來,他嫌車子走得太慢,他一把抓過車伕,自己替代他,坐在他的位置上,讓馬發狂地跑起來。”
克拉吉麗達再一次大笑起來。
“這些事簡直不勝枚舉,弄得我的腦袋裏總是肇事記錄、罰款、法院的訴訟。我們居住的薩姆比翁大街被看成充滿了恐怖的地方。最初,索爾蓬納當局還常幫助我從困難中解脫出來;有時,教育部也給我一些幫助,可是最後,他們也感到喫不消了。很幸運的是阿達姆已經老成穩重了,他已經會說一些法語。我正高興他的野十性十消逝了,沒想到又在您身上發生了這件不愉快的事……”
“親十愛十的教授,再不要談這件事了。最好講講您是怎麼把這個兩腳的野物從他生活的山上弄到巴黎來的吧。”
“我給報刊準備了我的考察日記。假如您感興趣的話,我可以把報刊的清樣寄給您看看。”
“親十愛十的教授,我該怎麼感激您哪!明天就寄來吧。”克拉吉麗達忽地站起來握着裏克十溫十的雙手。
三、裏克十溫十教授的日記
第二天女僕送進來了早晨的郵件。
“這是日記!”克拉吉麗達驚喜地喊道,“瑪麗,我今天誰也不接見。”
當女僕走了以後,克拉吉麗達急匆匆地扯開大口袋,往沙發裏面一坐,就讀了起來。
“6月11日。
當我被派遣到雪山的考察隊時,我的一位同行開玩笑地對我說,希望我在終年積雪的雪峯頂上碰見‘活的同姓人’。這個希望並未如願,這‘雪的故鄉’對我並未顯出好客之意。這次旅行從科學方面來說是失敗的。
我的旅途是從南麓開始的。那裏同印度的阿薩姆省毗連。山下覆蓋着茂盛的熱帶植物,是虎、象、猴子棲息的好場所。遠遠望去,一片鮮綠。還有金黃、深藍相間,花朵和鳥兒羽十毛十的顏色更是絢爛奪目。假如這裏不是昆蟲如雲和使人討厭的潮十溼的話,那麼,這裏可稱得上是地球上的天堂。
在它海拔一千米高的第二段地帶,也異常美麗。這裏長着歐洲人所熟悉的植物——橡樹和野慄。
二千五百米以上已經是針葉林的王國,而在五千六百米就是所說的‘雪的故鄉’了。這裏只有熊和山羊偶爾上來。當站在六、七千米的高處,在冰冷徹骨的空氣中,感到喘不過氣來。從這裏往下看,那熱帶植物的豔綠,真是奇觀。
但是,我到這裏來可不是爲了觀賞自然的美景,我是要找到‘自己的同姓人’,找到這雪的故鄉的史前居住者的遺蹟。但是我的探親也沒有成功。雪山是不樂意揭承示自己冰雪之下的祕密的。
這裏山巒起伏,峽谷崎嶇不平。旅行困難重重。夜裏,是難耐的嚴寒,幾乎毫無燃料——沒有一把乾草或灌木;有的只是雪、冰和永恆的沉寂。
嚮導們都抱怨起來。當有一名嚮導掉下深谷摔死以後,對許多向導離開了我。最後,只有三個人跟着我。和他們一起砍開冰層尋找發掘物,簡直是喪失理智。剩下的只有靠大自然的幫助:靠山岩或大冰塊的崩塌露出原始人的骨化石。但是命運並沒有賜給我這樣的福氣,我已經準備丟臉地回去了。
但是就在今天早晨,大自然賜給了我一切;我的發現會給全世界學術界帶來多大的震動啊!
事情是這樣:
清早,我在結冰的山岩間獨自走着,我肩上揹着自動步槍。拐過山岩,突然發現一個使我顫慄的東西。我好像是任夢幻當中似的:在離我二十步遠的山崖旁,背對我站着一個野人。我對他還叫不出什麼名字。在他的古銅色的軀體上,只有一張獸皮披肩,掛在左肩上;濃密的頭髮像是乾草垛;他的耳朵能轉動,他的雙臂上筋十肉滾十動,好像一個個大球似的。他赤着雙腳立在冰雪裏,好像踏在鑲本地板上,他手裏拿着冰塊,卻毫不妨礙他的動作。他窺視着什麼。最後,他找到了機會,狂吼一聲,有如巨雷,震撼山谷,隨即向下擲出冰塊。
馬上傳來了熊的激怒的吼叫十聲。這野人弄碎大冰塊向下擲去,接着也吼叫着跳了下去。
我連忙衝到了他剛纔的位置。這時,在我面前展現出新的畫面,好像再現了冰河時期的真實場面,這是我永遠不能忘記的。
在一個不大的冰谷的底部,躺着一隻渾身血污、斷了脊樑的野羊;在它上面是一隻滿身血污的熊。這隻熊兇殘地嚎叫,將前爪向高處舉起;從它嘴裏涌十出的血流在淺藍色的冰上。這時,手裏握着冰塊的那個野人向熊迎面走來。
爲什麼這個野人這麼着急?爲什麼不在自己安全的山崖將熊打死?是他在這美味的野羊肉前抑制不住自己的飢餓呢,還是認爲熊不算個厲害的敵手呢?……誰能弄明白這厚腦殼裏的思想呢?!
兩位對手相遇了。當他們相距不到半米的時候,野人向熊擲去冰彈,一下子擊中了熊的左眼。熊坐下來,痛得嚎叫起來。開始用爪子擦自己的嘴臉。
當這熊用剩下的那隻眼睛看見敵手跳躍過來時,便不顧疼痛,斷斷續續地嚎叫着,全身重新站起,作着防禦的姿勢。野人停了下來,有幾分鐘它們都呆立不動。之後,兩十腿動物繞到熊的左方去了,熊也開始隨着轉過去。它們互相轉圈,像鬥士決鬥之前的樣子。
我等待着它們打十交十手仗,但它們卻是另外的樣子。
在轉第三圈開始時,野人和躺在地上的野羊並排在一條線上。他突然以罕見的速度抓起野羊,用堅固的牙齒叼着野羊耳朵,像貓一樣靈活地跳上冰崖,帶着自己的戰利品跑了。
熊顧不得重傷在身,大聲地嚎叫着追趕搶走它美味的敵人。但是攫取者早已爬到四米多高的地方去了,熊只能用爪子在冰岩上發狠地抓。
我非常驚歎這個野人的勇敢、靈巧和機靈。難道這些品質還不足以使他成爲大自然的統治者嗎?我正在考慮如何避免同這個巨人碰個對面,突然,野獸絕望的哀鳴震盪山谷,兩腳動物和野羊隨着撞斷的冰塊落下去了。兩腳動物摔得很重,冰塊壓住了他的腳;熊帶着勝利的咆哮撲向受難者。但兩腳動物並不屈服,他躺在地上,盡力用拳頭對付熊伸過來的巨爪。
但是他的處境毫無希望。熊抓破了他左臂的皮以後,又去抓她的左肩……這野人顯示出無比的勇氣,但也因疼痛和驚恐,發出了只有野獸纔有的嚎叫。
我馬上從肩上取下槍,瞄準了熊的腦袋,冒着傷害野人的危險扣了扳機
尖利的槍聲在山谷中迴盪,空谷傳來它的很多次回聲,之後又是一片靜寂。一槍致死的熊,整個身十子撲通一聲栽倒在它的敵手身上;它的巨大的肚子壓住了它對手的全身。他還活着嗎,我的野人?
我記不得是怎樣跑向谷地,奔向熊,拉着它的爪子,用力拉着,但是這是徒勞的。我,一個二十世紀的巴黎人,有着十精十良的武器裝備,它能致敵死命,但這雙臂實在太軟弱了,對付書本還可以,在這熊的大肚子面前卻無能爲力。我只能將不幸者的頭部解脫出來。他活着,甚至還有知覺。他用自己的明亮、深湛如藍天的眼睛看着我。
聲如雷鳴的槍聲,熊應聲而倒,我的突然出現,使這野人產生了強烈的印象。同時,我也不會搞錯,他懂得最主要的:我也是雙十腿動物,是來幫助他的。我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一種感激之情,是人對人的感激之情。動物也懂得感激,但是,在他的眼睛裏還有更多的東西,動物是不會這樣看人的。是的,這是人,野人,是已經絕種的原始人!
可是沒有時間研究這些了,應該叫人來幫忙。我趁着還有子彈就鳴槍求援,然後大聲呼喊。很快,聽到了回聲,我的嚮導們飛快地衝我跑來。
靠他們的幫助,把野人從熊身十子和冰塊中解救出來了。雖然血還從他的傷口處涌十出,撕碎的肌肉處已經看得見骨頭了,但他一聲不哼。看來腿也發生的了骨折,我趕緊給他作了包紮,之後,非常小心地把這個寶貝送到駐紮地去了。
事情很明白,這不是一般的人,這很可能是在世界唯一存在的人類遙遠的祖先的同類者。一系列無可爭辯的特徵都說明了這一點。
我在心中解剖着它,計算着他的腦容量,目測着他的臉面寬度……
當然,這不是爪哇直立獨人。爪哇直立猿人化石是三十三年前荷蘭軍醫杜伯亞找到的。直立猿人接近猿超過接近人,而且在百萬年之間已經絕跡了。他也不是海德堡人,海德堡人生活於中更新世,介於人猿之間。他也不是尼安德特人,尼安德特人生活於舊石器早期或中期,他們的個子矮小……他多半是克羅馬農人,是西歐人的始祖,或者確切點說,是意外保存下來的這些始祖的後裔,是活着的克羅馬農人。我的同行會說什麼呢?整個學術界會怎樣講呢?這是最好的‘獨角獸’。我要大顯身手了!”
6月15日。
我的阿達姆,我這樣稱呼這個野人,他恢復很得快,遠遠超過我的想像。同熊搏鬥後的兩天,他得了冷熱病躺在十牀十上,失去知覺,咆哮着,掙扎着要起來。我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他按在十牀十上。
我承認,利用他還沒有恢復知覺,我抑制不住地作了某些測量研究。他的腦容量是l175立方厘米(大猩猩是49D立方厘米,歐洲人是1400立方厘米),他的腦子有多重呢2
當他生命垂危的時候,我閃過聽其自然的思想。假如他死了,我就可以立即解剖十十屍十十體,有多少複雜的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了!但是,我還是控制住了。老實講,這可不是因爲人道的關係,我還指望着這個野人哪!我要把他帶到巴黎,教他說話,使他馴順,使他文明起來。到那時,他能搞出多少有趣的東西啊!最有趣的問題在於:他的同族還有存在的嗎?或者他是史前人的最後一個後裔嗎?
毫無疑問,他掌握一種類似語言的東西,雖然是很簡單的幾個聲音,好像一些感嘆詞。比如說,他每次叫“阿哇”,就是要喝水;有時他經常發出“特察”的聲音,就是在喊誰。當我把昨天打死的那張熊皮給他看時,他就說:“烏———烏——烏”,而且臉上浮現出滿意的神情。
我細心察看了他的身十體。他的胸圍異常發達,這大概是生活在高山空氣稀薄地方的結果。在他的腳跟上長着厚厚的硬繭,怪不得它不怕嚴寒。
他的面頰甚至額頭都被茸十毛十覆蓋;他的周身,特別是腿和手臂後面,都長着淡褐色的十毛十,有6—7釐米長。當然,他能抗禦嚴寒不僅因爲這些,他還有厚厚的經過鍛鍊的皮膚和很好的細胞組織。
我在他的披肩上找到了一枚有趣的“別針”。“別針”是象骨製成的,上面飾有好像是雷鳥的雕刻圖案。他已經懂得藝術。很明顯,他下過山,到有象羣的地方去過。
從我救了阿達姆的那個時候起,他就象狗一樣地服從我。當我續他包紮傷口時,他抓住我的手十舔十十十起來,表示感激之情。爲此,我也很滿意能體會到“原始人的吻”。
今天早晨,阿達姆從十牀十上起來了。他不顧我的禁止,非得走出帳蓬不可,雖然他平時總是馴服的。他解十開繃帶,把傷口衝着太十陽十曬,一直曬到傍晚。這高山的十陽十光具有神奇的作用,紅腫很快就消下去了,傷口也很快地癒合了。再過幾天,我們就可以上路了。他能不能跟我們走呢?他能捨得自己居住的山嗎?不管怎樣,我是不能讓他離開我;活的或者死的,他都得到巴黎。
9月27日。
出乎我的預料,阿達姆同意和我一起走。他很聽話,確切點說,他是聽從自己本能所理會的話。現在我們還沒有下山,沒有到人世間,一切還好,可是而後呢?
首先使我十操十心的是他的穿戴。我不能將他幾乎十裸十體、穿張獸皮地領到文明朗社會去。我好不容易給他弄了一套合身的法蘭絨西服。這簡直是寬大的袍子和肥十大的筒裙。上裝他還穿,但是褲子他說什麼也不肯受用。他對此感到發窘和可笑。他拍着自己的大十腿,喫喫地笑,滑稽地扭着大十腿。
在加爾各答人來往的街道,他突然脫十下褲子,扔掉了。當然,加爾各答還算十習十慣看見赤身十裸十體的人,還不算太大的醜劇,可是,要是在巴黎出這樣的笑話呢?
當我們上船後,又出了事。
船起錨後,汽笛鳴叫。他躺在甲板上驚恐萬狀,然後他縱身一跳躍入海中。結果我們不得不把他撈出來,關在艙裏。
他的飲食使我十操十的心更多。問題是不能領他進餐廳喫飯,要把飯給他送到艙裏。但是,這樣他也拒絕,他不喫我們的飯菜。我不得不像在山裏一樣給他生肉、生水。他因爲熱,痛苦得直哼哼,使得乘客們都討厭。把他領到甲板也是一件難事,他總能把一切好看熱鬧的人吸引來一大幫,這使我很窘。
要一一陳述旅途中的達些事,真是太困難了。阿達姆總是處於害怕、驚奇之中。火車、汽車使他害怕;我們的衣服、房子、電燈照明,都使他驚奇得目瞪口呆。一點兒小事,對於我們來說會毫不注意的;閃爍的燈光廣告、管樂隊的樂曲、喧嚷的報童,卻能使他入迷。我得幾次扯他的手,才能使他挪動腳步。
但是無論如何,我的苦頭喫完了,阿達姆終於到了巴黎。
12月14日。
阿達姆已經大有進步了。他已經不再十舔十十我的手,十習十慣穿衣服,喜歡鮮豔的領帶,能用刀叉喫我們的飯榮,而且,已經懂得了一些日常用的法語詞彙。雖然,我還不想領他上街,但是,應出給他換換空氣了。阿達姆開始感到寂寞了,不管外面正是嚴冬,他也總是打開窗子。夜間,特別是當月光照在窗上,他就坐在窗前哼哼着。我禁止他哼,但他並不理睬,還是低沉地、可憐地哼着……在夜間,這種哼呼聲特別使人憂煩,但是,我發現是不能、也無法制上它哼叫的。
爲了使他尚興,我給他許多帶彩色圖片的書。使我驚奇的是,他對這些看來還理解並且很喜歡,好像小孩子一般。特則是他對我最近給他的那個禮物——一隻良種小狗崽,尤其感興趣。他同它分秒不離,甚至和“日普西”——小狗的名字——睡在一起。小狗對他哼表示格外的十愛十暱,懂得他的每一個手勢。我想:可能他們之間的心理更加接近吧?
12月26日。
阿達姆還沒有完全“文明化”。今天,一位中學的老同學到我這裏來,他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膀。可能阿達姆認爲這是打我,吼着撲向客人,身後還跟着“日普西”。我費好大勁兒才安十撫住這三個。
我的老朋友是個十愛十動氣的人,他非常害怕和生氣這種乖戾的舉動,說:“我要是你,就把他關在籠子裏。”他說完就走了。
在日記上,下面的一些事,克拉吉麗達已經都知道了,是阿達姆在巴黎街上的奇遇。但她還是一直讀到完。
“我應該培養他!”克拉吉麗達暗暗地叫道。
她將消樣扔在桌上,馬上給教授打了一次電話,請他帶阿達姆到她這裏來。
四、阿達姆出世
裏克十溫十教授有幾分激動地扯崽阿達姆的手,來到已經熟悉的德·特魯阿的樓房門口。
阿達姆帶着那隻不分離的狗,戴着黑禮帽,穿着時髦的大衣,看上去文質彬彬。
裏克十溫十教授按了按門鈴,然後又回過頭來說:“注意,阿達姆,要聽話,要有禮貌,不要叫,不要跳……”
“是……”
門打開了,他們走到了前廳。
門房知道是裏克十溫十教授來了,連忙接過大衣,恭敬地請他進去。
忽然,阿達姆帶着野十性十的呼叫撲向一個熊的標本,這隻熊張着爪子立在大廳的一角。阿達姆抓住熊的脖頸把熊按到地板上,日普西吠叫着,僕人驚慌地把大衣掉在地板上,張大了嘴站在那裏。
“阿達姆,回來!”裏克十溫十喊道。
當阿達姆鐵一般的手指撕十破了熊皮,從裏面掏出了麻絮時,他感到錯了。
“可憐的阿達姆,你又錯了,熊不是真的。”
“鳥——鳥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阿達姆惘然若失地從地板上站起來嘟囔說。
“我們走吧,阿達姆。”
阿達姆慢騰騰地跟在主人後面。由於意識到自己的過錯,連呼吸也有些沉重。
“我要……”他憂鬱地說。
在阿達姆的語言裏,這意味着“我再不了”。裏克十溫十不由得微微一笑。
當裏克十溫十和阿達姆來到克拉吉麗達門口時,克拉吉麗達高興地笑着走出來迎接他們,並向阿達姆伸出了手。但是,阿達姆讓她的手白白伸了出來。
這時阿達姆的注意力已經被擺在壁廚上的一箇中國瓷制的不倒翁吸引住了。不倒翁在晃着腦袋。他把這小玩藝捏在手中,一下子捏碎了,碎片掉在地板上。
“阿達姆,坐下!”教授嚴厲地說。“不要動,瞧你乾的。”
裏克十溫十問女主人問候過以後,說;“我可要提醒您注意,這次訪問可能會給您和我帶來很多不愉快的事情。阿達姆還沒有教育好。最好是您允許我馬上把他領回去。”
“我要……”當阿達姆聽見自己名字的時候,他做了反應。
“沒事。”克拉吉麗達回答說;“不要激動,要知道他像孩子似的,能說他什麼呢……”
這次裏克十溫十教授和德·特魯阿太太會面以後,達成了這樣的協議:阿達姆從現在起住在她的住宅,她要在教授的指導下,親自對阿達姆進行教育。
五、家庭大學
阿達姆馬上搬到了特魯阿的宅所,並且馬上把這裏搞了個底兒朝上,男主人感到極大的不幸。
“可以想像,我們簡直是和老虎生活在一起。”別爾拿特·德·特魯阿先生在談買賣時和同行說,“我是盡力躲着這個野人,可是你們能明白,哪裏躲得了!我們都在一個房頂底下。誰知道他會幹出什麼呢?他也許會殺人,砸碎保險櫃:放火燒掉樓房……我現在不在家喫飯,回去時從旁門直接進辦公室;門上了兩道鎖,整夜不敢睡覺。”
“難道不能把這個住客弄走嗎?”
德·特魯阿無可奈何地揮揮手:“現在妻子的古怪念頭正在興頭上,沒辦法。”
早晨由克拉吉麗達教阿達姆讀書和寫字;晚間則帶他到自己弟弟畢耶爾那裏去“受訓”。
阿達姆喜歡十愉快的青年軍官的生活,他覺得這要比在克拉吉麗達那兒有趣。阿達姆樂意和畢耶爾學十習十並且取得了使他的老師感到驚訝的成績。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他出色地學會了騎自行車、開汽車、划船、拳擊、踢足球……
然而,他的瘋狂般的超速行車,受到了鉅額罰款。但是這對畢耶爾是無所謂的,因爲姐姐是“別爾拿特·德·特魯阿金庫的鑰匙”。
阿達姆在拳擊和踢足球中,使許多人造成殘疾;經他腳踢出去的足球像炮彈一樣,連最優秀的運動員都公認他的成就。他在體育界已經很有名氣。
僅不幸的是畢耶爾不僅僅領它搞體育運動。這位青年軍官晚上經常穿上便服帶着阿達姆到蒙馬特爾的一家下流酒店閒逛和尋求冒險十性十的刺激。畢耶爾故意和別人吵架,然後唆使阿達姆介入,自己卻去觀賞這“暴虐的娛樂”所產生的效果。由於酒的作用,阿達姆把那些十逼十近他的好打仗的酒徒們向四處扔去,好像熊甩小狗一樣。醉意已經撕去了他那層薄薄的“文明”面紗,使原始的本十性十顯露出來。在這時,他變得真是兇猛極了。
畢耶爾被克技吉麗達解除了訓練工作。她要自己單獨訓練阿達姆。
“好吧,好吧,看看您的女十性十影響能搞出什麼高尚的東西。”畢耶爾抱怨地說。但是,他很快就不得不承認,阿達姆真的變好了。
克拉吉麗達經常同阿達姆散步,不碰那些冒險的事。這使阿達姻的十操十行變得很好。
有時阿達姆提的問題使克拉古麗達爲難,雖然它們很簡單,但是很難回答。
有時候他間,能不能把熊當成知己?假設它打了你一巴掌,還能不能把臉的另一邊也讓它打?有時在街上看見一個窮人旁邊有一個賣包子的,阿達姆就擅自作主地拿給窮人喫,並且問:爲什麼要把東西分成“別人的”或“自己的”呢?那個窮人爲什麼沒有喫的呢?
這一切使克拉吉麗達蒼爲不安。有一天,她看見阿達姆耷十拉着腦袋,好像在思索着什麼新問題。克拉吉麗達感到應該開導他,應該大膽地領它到劇院去,應該讓他看一些好的古典戲劇。
六、搶救“苔絲達夢娜”
阿達姆和克拉吉麗達坐在離舞臺很近的一樓包廂裏。
當幕布升起時,阿達姆驚歎地輕聲喊道:“牆走了!……”
“安靜,坐着。”克拉吉麗達以訓導的口氣說:“不要吵。”
“我要……”阿達姆十習十慣地回答說。
上演的是莎士比亞的著名悲劇《奧賽羅》。
儘管臺上的戲很熱鬧,但阿達姆的目光卻泛視着臺下的觀衆大廳。他不明白,爲什麼絕大多數的觀衆都處在幽暗之中,獨有這幾個前排的包廂卻燈光耀眼?
“看哪!”克拉吉麗達用扇子指指舞臺。
阿達姆往“那兒”看了,但是很顯然,劇情並沒有吸引住它,克拉吉麗達過高地估計了阿達姆的進步。悲劇裏詩一般的語音,抑揚頓挫的警句,加上法國戲劇學校的唱腔,都很難懂;阿達姆所能理解的都是戲劇表面的東西,是色彩和動作……
只是在第二場當勃技班修和奧賽羅的侍從相遇的時候,阿達姆才顯得活躍起來。而到一幕三場以後,他已經在座位上坐不住了;他煩躁地長嘆着,顯然,已經在劇場裏坐夠了。
這時苔絲達夢娜出場了,這個角色由一位有世界水平的演員扮演。她的富有魅力的外表,她的服裝,特別是激越人心的嗓音,產生了奇蹟,阿達姆忽然全神貫注地看戲了。他眼睛緊盯着舞臺,眼珠不離開苔絲達夢娜。
當她走了之後,阿達姆嘆息、驚恐地問克拉吉麗達:“她到哪兒去了?她還來嗎?”
克拉吉麗達笑了:“還回來,不過你要安靜地坐着。”
“她叫什麼名字?”
“苔絲達夢娜。”
阿達姆悄悄地重複道:“苔絲達夢娜……苔絲達夢娜……苔絲達夢娜……”
劇,產生了奇異的效力,苔絲達夢娜的出現使阿達姆活躍;她從舞臺上離開,就使阿達姆感到痛苦。照以前,他對於劇情充其量懂得十分之一,但是,是什麼新東西能使他如此敏十感、準確地根據對待苔絲達夢娜的態度來判斷人呢?奧賽羅在產生醋意之前,阿達姆對他是同情的;對待凱西奧也是這樣。他不喜歡羅多維科,對伊阿古是憎恨的。
當奧賽羅第一次粗十暴地對苔絲達夢娜喊道“滾開!”時,阿達姆已經暗中不滿了。從這時起,他開始憎恨奧賽羅了。
接近悲劇的高十潮了,苔絲達夢娜在自己的臥室裏唱着憂鬱的歌:
可憐的人兒坐在楓樹下啜泣,
歌唱那青青的楊柳……
當奧賽羅走近苔絲達夢娜,準備掐死她時,阿達姆突然全身警覺起來,好象是獵取獵物時的最危險的時刻到來了。他的眼睛閃着嚴厲的光芒,盯着奧賽羅的每一個動作。他的筋十肉十緊繃,腦袋已經不聽使喚了;他的手指摳進了包廂壁的天鵝絨套裏……
苔絲達夢娜的苦求,奧賽羅的盛怒——這一切都是不用語言就能懂的。當奧賽羅真要掐死苔絲達夢娜的時候,劇場裏發出一聲非人的吼叫,這種吼叫無論是莎士比亞,還是導演、評論界都是不曾遇見過的。
在包廂裏立起一個巨大的身軀,他一個箭步越過樂池竄上舞臺,奔向扮演奧賽羅的演員,把他從苔絲達夢娜那裏拉開,按在地板上要掐死他。這回可是真的了。
這時,消防隊員、工人、演員從後臺跑來幫助奧賽羅。就在這混亂之中,阿達姆的眼睛也一直盯着苔絲達夢娜。他忽然發現,苔絲達夢娜站起來要走。
阿達姆急忙扔下快要斷氣的奧賽羅,推開十逼十近他的消防隊員、凱西奧、工人和伊阿古,跑向苔絲達夢娜那裏,抱起她,好像手裏託着一根羽十毛十,又順着原路,通過樂池回到包廂裏。
他把苔絲達夢娜放在那裏,用手撫十摸她的頭,像對孩子一樣,親呢地斷斷續續地說:“和我坐在一起,苔絲達夢娜,誰也不敢欺侮你。我們一起走,到那遙遠的地方去。”
阿達姆還滿懷希望地仍舊去看戲,他注視着亂哄哄的舞臺和混亂的劇場。
克拉吉麗達臉色蒼白地站起來,隨即又無力地癱坐在沙發裏。
“阿達姆!”她喊道:“馬上放開苔絲達夢娜,和我回家去!”
但是,阿達姆用使她害怕的目光看着她。
“不,”他堅決地說。“不,他們要打死她。我不能把她十交十給誰……”
苔絲達夢娜在阿達姆強有力的手裏嚇得發十抖……
克拉吉麗達氣得發昏了,這不是又出現了新的醜聞嗎?這回可是她自己找的。
“不要害怕,我求求您。”她轉向女演員說,“到我那裏去,在那兒我能把你從這個意外的恩人手裏解救出來。我們走吧,阿達姆。”
阿達姆順從地跟克拉吉麗達走了。他拉着苔絲達夢娜的手。他們穿過舞臺經過旁門,叫來汽車,飛也似地回家去了。
阿達姆一時離不開苔絲達夢娜。走進自己的房間後,他小心地把苔絲達夢娜放在地板上說:“在這兒誰也不敢碰你。我來看護你。”說着走出房間,關上門,像一條狗似地躺在地板上,用自己的身十子擋着門。
阿達姆不十習十慣睡得很晚,他很快沉睡起來。當它入睡以後,克拉吉麗達穿着軟膠底鞋通過隔壁房間連通這個房間的門,進了這個房間。她領出女演員,給她披上自己的大衣和披肩,向她道歉,派汽車送她回家去了。
七、家裏的“豹”
天剛亮,當阿達姆從自己的硬板十牀十上起來後,馬上打開房間的門。
“苔絲達夢娜!”他輕輕地喊道。
沒有人回答。
“苔絲達夢娜!”阿達姆已經有點不安地重複着走進了房間。
“苔絲達夢娜!”房間裏空空如也。阿達姆從心底裏發出了淒厲的喊聲,但是他還不能完全相信,他迅速地找過所有的角落和旮旯,他要找到苔絲達夢娜。
但是,她不在了。
受傷的野獸的嗥叫充斥了德·特·魯阿的寓所。阿達姆突然感到憤怒溢胸,這憤怒使他窒息。他恨這個城市,這裏的一切都是假的:假的鳥,假的“烏”,假的話語……甚至連這個苔絲達夢娜也不是真的!她不見了,留下的只是淡淡的香水味。
阿達姆簡直髮了瘋,他折斷傢俱,打碎花瓶,凡是落到他手裏的東西全部幹掉。但是,這也不能使他的憤怒平息。
過了一會,阿達姆忽然伏十在沙發上,苔絲達夢娜曾在沙發上坐過,這裏還散發着她帶來的香水的香味。他從沙發向遠處尋去,按着香水味尋覓。他張大鼻孔。撲捉這熟悉的氣味。
樓房裏搞得一蹋蝴塗。僕人們各處亂跑。假如阿達姆不從樓上跑下來的話,真不知怎麼收場。阿達姆伸長了脖子,像獵狗一樣到處嗅着。
克拉吉麗達鎖上自己的房門,略感輕鬆一些,就急忙穿上了衣服。
早晨的郵件送來了。克拉吉麗達匆忙瀏覽報紙,許多報紙都對昨天夜裏劇場發生的事件做了報道:
“救救苔絲達夢娜”、“野人在巴黎”、“又是阿達姆”、“是制止不成體統事件的時候了”——這類標題真是五花八門。差不多每篇文章都提到阿達姆的名字,當然也連及克拉吉麗達。
這時別爾拿特·德·特魯阿也手裏拿着報紙走了進來。
“您已經讀過了嗎?”他看到地板上散落的報紙,問克拉吉麗達。“再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絕不能和豹子生活在一起。”
克拉吉麗達沒有反駁。關於把阿達姆送回裏克十溫十教授處的問題定下來了,於是,他們通知了裏克十溫十教授。
這時候,阿達姆已經跑到街上去了。他沿着樓房周圍跑,到處撲捉苔絲達夢娜的氣味。他注意着每個行人,他盡一切可能跑得遠遠地去尋找,終於他發現了蹤跡。他對城市是陌生的,但是憑他的某種敏十感,居然找到了劇院,不過劇場已經關門。他圍着樓房繞了幾圈,又重新沿着街道尋找起來。
這一天,他很晚纔回到德·特魯阿的寓所。他非常疲倦、飢餓,心緒壞極了。
從這一天起,樓裏才真是遇到了不幸。他差不多整夜嗥叫,就像最初到巴黎的時候那樣。他根本不理睬裏克十溫十的勸慰,一到白天,他總去街上找苔絲達夢娜。他哪裏知道,驚恐的女演員已經在第二天就離開了巴黎去外地了。特魯阿宅第的人們在自己的房間裏鎖上門,驚慌地坐等着,整個住宅籠罩着十陰十沉的寂靜。
異常激怒的阿達姆誰也不想看見,甚至見到裏克十溫十教授也是同樣的抑鬱不樂。爲此,教授非常苦惱,他應該從這個原始人那裏挖出很多與科學有關和有趣的祕密。
阿達姆只對兩個是例外:一個是自己的狗“日普西”,另一個是小阿拿多裏。
當他看見小阿拿多裏的時候,他那變瘦和蒼白的臉上,便浮現出類似微笑的表情。孩子是很珍惜這種眷戀之情的,他以兒童的感覺,明白阿達姆離開他故土的山巒落入大城市的熱鍋後所產生的悲劇。
“我帶你走。”阿達姆不止一次地說。“到那裏,到遙遠的地方去……”在這個“遙遠的地方”裏,蘊含十着深沉的憂鬱。
小阿拿多裏出於孩子的天真可十愛十,想安慰他的高大、有力,同時又孱弱如嬰孩的朋友。
“遙遠的地方。”這對於阿達姆來說如同苔絲達夢娜一樣可貴和渺茫。在他的內心深處產生了強烈的反抗,最後終於溢出了心胸。
八、逃跑
這是一個特魯阿家晚宴的日子。
參加宴會的人都是經妻子嚴格挑選的政十府和銀行界上層中“最有用的人”。寬敞的大廳裏擺着熱帶植物,漂亮的餐桌上插着豔麗的鮮花;幾十名僕人做好了一切準備,客人們都在客廳裏等着赴宴。
德·特魯阿很滿意,只有那烏雲使別爾拿特在這榮耀的日子擔心:阿達姆……只要他不想出來就好了。但是,他偏偏出來了!他抑鬱、沉默,和誰也不打招呼,獨自坐在屋子裏的一角。
請來的著名的女歌唱家坐在鋼琴前自伴自唱。真是意外而又可笑,這位歌手唱的正是苔絲達夢娜唱的那首歌:
可憐的人兒坐在楓樹下啜泣,
歌唱那青青的楊柳……
阿達姆驚呆了。他簡直不能想像,別人也能唱苔絲達夢娜唱的歌,而且唱得如此準確,好像她本人唱的一樣。他感到渾身上下都在發十抖;他臉上因痛苦而痙十攣。他抓着自己的頭,忽然大叫,震得枝形水晶燈吱吱叫。
“不行!”他喊着奔向鋼琴那裏,從頂上砸下去,鋼琴嗡嗡叫着被砸碎了。
阿達姆呻十吟着從客廳喊到走廊。在走廊裏,在自己的房門旁,站着小阿拿多裏。
阿達姆一下子抱起孩子:“我們跑吧……到山裏去……快……”
在臨街的門旁,停着幾輛汽車。阿達姆挑了一輛最好的汽車,推下司機,坐在他的位置上。阿拿多裏和日普西同他並排坐着。汽車馬上瘋狂地沿着巴黎大街疾馳而去……
九、自十由的天地
德·特魯阿宅第的醜聞成爲報紙上轟動一時的新聞。德·特魯阿晚宴上的貴賓們對阿達姆的行動驚恐萬狀,他們要通過報紙掀起一個反對野人的十浪十潮。阿達姆成了中心人物。
通過報紙的喧露而影響社會輿論,這是常事。在這之前,人們對阿達姆的古怪、荒誕的行爲還是姑息對待的,但如今是一片反對聲。報紙要求立即逮捕阿達姆,在警察控制下隔離起來。
阿達姆對這一切是不知道的。他以瘋狂的車速沿着巴黎大街疾馳着。但是,當他面前出現城郊的田野和崎嶇不平的公路後,他感到如釋重負,鬆了口氣。
“山在哪兒?”他向小阿拿多貝問道。
打着盹兒的阿拿多裏不能馬上回答阿達姆所問的問題。一想到逃跑,孩子忽然感到喜悅、激動和可怕。他曾不上一次希望跑到國外遙遠的地方去探險,而現在,他的理想終於實現了。
“山,”他回答說:“有比利牛斯山、阿爾卑斯山……我看見過阿爾卑斯山……它的頂上總是蓋着雪……”
“到阿爾卑斯山去!”阿達姆激動地說。
“但這很遠……而以後……他們會在半路上截我們的。”
“不,我們很遠了……”阿達姆無憂無慮地說。
“那電報呢?警察會根據電報截住我們的。”
阿達姆可沒料到這一招。他懂得怎樣在山岩避險,在雪原和針葉林中躲藏,但是怎麼才能從電報中逃出去呢?
阿拿多裏是對的。當他們清晨駛到克爾別爾時,有人要攔住他們。阿達姆更加快了已經發了瘋的車速,突破了警察的包圍圈。警察開槍了,有一個車輪被打穿了。
“看看,能看見追趕的人嗎?”
“現在還沒有,落在後面了……”
阿達姆突然停下汽車,他一隻手將阿拿多裏抱下汽車放在地上,然後一個人開着汽車跑了。
“阿達姆!阿達姆!……”被扔下的阿拿多裏大聲喊着,他由於朋友的背棄痛哭起來。
阿達姆在急轉彎的公路上沒有撥轉方向盤,而是徑直把車開進河裏。車子濺起了很高的水花,日普西嚇得尖十叫起來。十浪十花、水汽、氣泡劈頭而來。過了一會,河水又靜靜地流了,只在它吞沒了汽車、人和狗的地方留下圓圓的漩渦。
阿拿多裏在剛剛降落的雨中呆立。總共這一切只是短暫的一瞬,而對小阿拿多裏來說,卻是那麼漫長。
很快地在水面上鑽出了從鼻子裏噴十出十水來的溼十漉十漉的日普西,後邊緊跟着阿達姆。他用強壯有力的手劃三下就泅到了岸邊。阿達姆和日普西同時抖抖身上的水。阿達姆跑向阿拿多裏,把他放在自己脖子上,一切話沒有說,就飛跑進叢林中去了。
“站着不要吱聲,把腰彎下來。”小阿拿多裏甚至還沒有弄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就聽見公路上傳來汽車聲。幾分鐘後,載着警察的汽車已經向另一個方向急馳而去。
當汽車消逝不見時,阿達姆高興得跳起來。
達時,阿拿多裏才懂得自己朋友的機智。而洗刷了車輪的痕跡,警察沒有發現他們的去向,他們得救了。
應該考慮早飯了。小阿拿多裏特別想喫東西。
“站着,我很快就回來!”阿達姆說完就走進密密的灌木叢中去了。
難熬的一小時過去了。阿拿多裏聽見了走來的阿達姆的腳步聲。
阿達姆帶回兩隻兔子,腋下還夾十着幹木頭。他扔下打死的野兔,接者就用兩塊木頭互相摩十擦取火。在阿達姆鐵一般的手裏,這個活兒幹得快極了。很快,阿拿多裏就聞到了焦味兒,接着看到了煙;又是一陣緊張有節奏的加快摩十擦,就閃出了火苗。在篝火上烤的兔肉使阿拿多裏很開胃口;他學着阿達姆的樣子,用手扯着一塊塊的肉喫。
雨停了。太十陽十露出臉來曬乾了逃跑者們的衣服。疲倦的小阿拿多裏香甜地入睡了,而阿達姆則躺在地上目不轉暗地望着天空。
頭頂上廣闌的天空,代替了那沒有太十陽十,沒有新鮮空氣的死沉沉的白色天花板。阿達姆渴望快點同山見面。即使不是撫育他的山,但只要是山就行。他沒有從山上到平原來之前的時間,都是幸福的。他不明白,爲什麼這平原上的稀奇古怪的人,認爲狹小的屋子比廣闊的山野還好。
那些幸福的自十由的日子,無拘無束的生活,過去了。白天,逃亡者睡在河旁的樹叢中,夜間,就向東南方向移動。根據阿拿多裏說的,那裏有山。
阿達姆能夠在睡覺時同時警覺每個聲音。當遇到可疑的聲音時,睡着的阿達姆的耳朵就開始急劇地動起來,使他很快醒來。這位他們很成功地避免了同人們相遇。
但是,命運給予他們這種自十由的時光太少了。警察通過詢問當地居民,很快確定了汽車消逝的地點。追緝者逐漸地縮小着包圍圈。
在一個清晨,他們不得不在警察眼下睡覺。他們一連幾小時躲藏在森林中,爬到樹上去,用茂密的樹葉掩蓋着自己,踞高臨下監視着公路上的搜索者。
在這種情況下,要搞到喫的東西,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更主要的是阿達姆已經預感到他可能逃不脫警察的強有力的手掌。那時,他又會失去自十由,失去可十愛十的山……想到這裏,他全身顫十抖了。
十、阿達姆的悲劇結局
在灰暗的早晨,阿達姆扛着小羊羔回來找日普西和阿拿多裏。突然他警覺起來,他的耳廓動了起來。他聽見遠處傳來日普西驚恐的叫十聲和小阿拿多裏求救的呼喊聲。
他急忙奔向離公路不遠的樹叢,他本來把阿拿多裏放在那裏了。
警察把哭着掙扎的阿拿多里弄到汽車上,日普西在拼命地吠叫。
阿達姆扔下羊羔,兒步蹦到汽車旁。他在車門處抓住一個警察,把他舉過頭頂,在空中轉了一園,遠遠地扔到灌木叢中。
三名強壯的警察撲內阿達姆,展開了混戰。阿達姆想擊退他們,卻被這三個傢伙抓住了手臂。一個受過專門訓練的機靈的警察給阿達姆扣上了手銬。但是,阿達姆掙碎了手銬,雖然皮開肉綻,鮮血淋十漓。他忍着劇痛撲向警察,用堅利的牙齒咬他們的脖子。這時,警察小分隊的長官看到,如果不靠武器的幫助,是抓不到阿達姆的,於是開了槍。子彈擊中了阿達姆的肩部,那正是熊爪給他留下傷疤的部位,如今骨頭又被擊碎。
他痛得嗥叫起來,但是仍用那隻健康的手臂回擊對手。然而,嚴重的失血,使他衰竭下來。
警察重新撲向他。經過幾次失敗,最終還是重新給他扣上了手挎。他猛然一拉,痛得呻十吟起來。他們把他打倒,捆得緊緊的,扔到汽車裏。被驚嚇得臉色蒼自的小阿拿多裏已經坐在那裏。汽車拉着受傷者飛快地上路了。日普西以斷斷然續的吠聲追逐着漸漸消逝的汽車……
阿達姆被放進一個專門用來安置瘋人用的單獨房間裏。牆壁是軟橡膠的,窗上安着柵欄,還有包着鐵皮的沉重的門。
他們給阿達姆鬆了綁,讓他獨個兒在那裏。他喊叫,向門外撲去,弄彎了窗上的鐵欄杆。白天,他發了瘋一樣,到了夜裏。也總是嗥叫,使得那些熟悉一切病人的人聽了這聲音都要顫慄。
又一個清晨,他不再叫了。看守從門窗給他遞進早飯,他卻只喝了幾口茶水,把飯都扔到了走廊裏。
阿達姆像籠中野獸一樣地叫着,在屋裏不停地走着。他呼吸沉重,還大聲地拖長聲音喊着,喊苔絲達夢娜、小阿拿多裏和日普西,有時也叫幾聲裏克十溫十。
他在這裏是獨自一個,孤零零的一個。對於他的肺來說,這裏的空氣太少了。他只能透過密密的柵欄間的空隙看太十陽十,十陽十光透過這些空隙,將影子投在白牆上。
到第三天,阿達姆沉默了,他不再走動,坐在屋裏的一角。他背衝着光亮,把下巴託在支起的膝蓋上,好像僵硬了一樣。他不理任何人。醫生、學者到他這裏來,但是他不回答他們的任何問題,只是—動不動地坐着。像過去一樣,他什麼也不喫,只是貪婪地喝水。
阿達姆開始加速地消瘦。傍晚發起冷熱病來。他渾身出冷汗,牙齒打額,接着,又很快地轉入咳嗽。隨着咳嗽的加劇,痰裏的血不斷增多起來。
醫生搖搖頭:“急十性十肺結核……這些山地居民很難適應平原地區的空氣狀況……”
有一天晚間,在一陣劇咳之後,突然從他的喉嚨裏涌十出如注的鮮血,一下子流滿了地板。阿達姆倒在地板上,他就要死了……
當他從昏厥中甦醒過來以後,用嘶啞的低聲請求大夫:
“到那兒去……”他用眼睛瞧瞧門。
醫生明白,阿達姆想到外面去。他可能是想最後看看天空。但是,怎麼好在這秋雨綿綿的夜裏把一個重肺病患者擡到戶外挨雨淋呢?
醫生否定地搖搖頭。
阿達姆以一個要死的狗的哀憐的眼光看看他。
“不、不。那對您有害,阿達姆……”說着大夫告訴護十士給阿達姆預備氧氣袋。
氧氣使阿達姆的痛苦拖延到第二天早晨。
早晨,當慘白的十陽十光照在牆上,在牆壁上畫出窗柵的十陰十影,阿達姆的嘴角上浮現出一絲象慘淡的十陽十光一樣的微笑。他開始了垂死前的掙扎。有時喊出幾個別人聽不明的詞,但是他一句法國話也沒有說。
上午十點二十分,阿達姆死去了。而在下午一點,接到官方決定:讓阿達姆出院,送他回喜馬拉雅山去。
“他應該早點死去。”十十屍十十體解剖專家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高興地說。他們開始給阿達姆解剖了。
任何一具十十屍十十體都沒有如此細緻地作過解剖。所有的一切都仔細量過、稱過,詳細地作了記錄,然後浸入酒十精十中防腐。
解剖揭示了很多有趣的東西。他的盲腸很大,尾肌很明顯,耳肌很發達,而腦子……關於腦子,裏克十溫十教授寫了厚厚的一本書。
最後阿達姆的骨骼被仔細地收集起來放在玻璃櫥裏,留在博物館展覽。上面寫着:
雪山野人
當阿達姆的骨骼最初在博物館的櫥窗裏展出時,引來了很多人。好奇的人在觀衆中間,發現有克拉吉麗達·德·特魯阿和那位女演員……
阿達姆對“文明”社會已經不再具有危險。他可以“爲科學服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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