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局終了》作者:南希·克雷斯

作者:[美] J·J·特倫布利 詹姆斯·E·湯
譯者:高天羽

  艾倫·道森正坐在七年級的數學課堂上,盯着佩姬·可可蘭的後腦勺,就在這時,他獲得了那個改變世界的靈感。先改變他自己的世界,最終,如同以預定節奏倒下的多米諾骨牌一般,改變每個人的世界,直到一切都渙然一新。儘管那個時候,我們都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靈感的源頭是佩姬·可可蘭。艾倫從三年級開始就坐在她身後(這排依次是安德森,布萊克,可可蘭,道森,杜昆西……),從沒有覺得她有什麼出衆之處,可他現在看出來了。今年是1982年,佩姬身穿一見大衛·鮑伊紀念T恤,棕色的頭髮編成散亂的辮子。現在,艾倫緊盯着佩姬後腦勺上灰褐色的頭髮,突然意識到,佩姬的腦袋裏一定是一十十團十十亂麻,裏面裝的是稍縱即逝的思想,自相矛盾的情感。以及若隱若現的願望……-就像他自己一樣。每個人都和外表不一樣!

  想到這裏,他覺得胃裏一陣翻十江十倒海。在書和電十影裏,人物都是一次思考一樣事情:“很容易,親十愛十的華生。”“這個建議他沒法拒絕。”“把我射過去,斯巴達!”可當艾倫試着觀察自己的意識時,卻發現自己並不是這樣思考的。還要上十分鐘的課我餓了想上廁所答案是X+6你這個白癡感覺會不會像吻琳達今天晚上放《陸軍野戰醫院》真的得上廁所了櫃子卡住了今天琳達還有八分鐘做前十六道題放學後打棒球。

  不對,遠遠不止這些。他還得把自己觀察這些想法的意識算進去,還有自己關於觀察的想法的想法,以及……

  佩姬·可可蘭也在那樣想。

  還有琳達·威爾森。

  以及傑夫·枷蘭。

  再加上站在前面正上數學課的亨得森先生。

  還有全世界的每個人,他們的頭腦中全都穿梭中嗡嗡作響的念頭,這些念頭快得像閃電,他們碰撞在一起,互相搏鬥,此消彼長。整個地球上,人人心中都有一十十團十十亂麻,,不明不白,毫無秩序,變幻莫測……爲什麼此時此刻的亨得森先生能一邊佈置145頁上的前十六道題,一邊想着可怕的事?甚至是關於艾倫的可怕事情;又或許,亨得森先生正在想他的午餐,正在痛恨教書,正在計劃殺人……你沒法知道的。沒人能一成不變,沒人簡單純樸,什麼都靠不住……

  艾倫尖十叫了起來,人們只得把他擡出了數學課堂。

  當然了,我是到了幾十年後才知道這件事的。艾倫和我不是朋友,儘管我們的座位中間只隔了幾條走廊(中間有十愛十德華,法爾,費茲傑羅,枷蘭……)。而在他驚聲尖十叫發作之後,我就和別人一樣,覺得他是個怪人。我從沒有像那幾個男孩子那樣奚落艾倫,也沒有像女孩們那樣嘲笑他,我甚至覺得他有時候在課堂上說的話確實有點意思,他彷彿從來就不知道自己的話聽上去有多怪,但我還沒有強大到敢跟大夥對着幹,去和這樣一個失敗者十交十朋友。

  艾倫離開學校去哈佛之前的那個夏天,我們成了棋友,朋友大概還算不上。“你下得太爛了,傑夫。”艾倫對我說這話時,臉上帶着他獨有的滿不在乎和坦率,“可其他人根本不會下。”就這樣,我們每週見兩三次面,坐在他父母家裝了紗窗的大門口,在棋盤上展開廝殺。我從來沒有贏過。我一次次的摔門而去,心裏滿懷挫折和羞辱,邊走邊發誓再也不來了。比起沒用的艾倫,我有更好的法子來打發時間:姑十娘十拉,車子拉,007電十影拉。可我每次都會再去。

  我覺得打那時候起,艾倫的父母就有點害怕兒子那副專心致志的模樣,他的父母十性十情十溫十和,工作刻苦,十愛十打高爾夫,從艾倫十五歲生日起就常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裏。當我倆坐在門口,在棋盤上移動車馬的時候,艾倫的母親總會小心翼翼的送來一罐檸檬汁和一盤曲奇。她對我倆都有種不自在的敬意,這反過來也讓我覺得不自在。父母的表現不該是這樣的。

  艾倫的SAT(迷之十聲:美國高中生進入大學所必須參加的考試,相當於中國的高考)分數很高,但上哈佛還是差那麼一點兒。他的各科成績很不均衡,因爲他只研究自己感興趣的課程。他的健康記錄更不均衡:他的抑鬱症發作過幾次,患病期間沒來上學;有兩次還在十精十神病房裏住過一小段時間。艾倫會沉迷在某件事裏……-象棋,量子物理,佛學,他會沉迷到無法自拔的地步,然後,他的興趣會一下子消失,彷彿從來就沒存在過。憑我十八年的閱歷和智慧,我認爲哈佛完全有理由對他小心提防。然而,艾倫擁有“全國榮譽學者”頭銜,他憑藉對田鼠頭蓋骨結構的研究贏得西屋科技獎,哈佛隨後錄取了他。

  他臨走前那晚,我們下了最後一局,艾倫以保守的意大利式開局,看得出他有點心不在焉。十二手過後,他突然說道:“傑夫,假如你能像每晚清掃自己的房間那樣清掃你的思想,那會怎樣?”

  “能怎樣?”我的母親倒是會“清掃”我的房間。

  他沒搭理我,繼續說道:“有點像是靜電干擾對吧?心裏的那些個十胡十思亂想,干擾了清晰的廣播。是啊,就該那樣比喻,要是沒了靜電干擾,我們的思考就都能更清晰,更加乾淨。我們能夠看得更遠,不用等到信號在不受控制的噪音裏消失。”

  門廊裏光線昏暗,我幾乎看不見他那張顴骨寬闊,蒼白的臉,但我忽然感到靈感閃現……那年夏天我難得產生靈感。“艾倫,你七年級那會兒就是這樣的吧?太多……靜電干擾?”

  “是啊。”他看上去並不像常人那樣尷尬,彷彿他說的主題太過重要,顧不上尷尬似的,“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它,很久以來我都覺得,如果我能學會冥想……嗯,就像佛教徒那樣……我就能把靜電噪音排除掉。可光是冥想還不夠,靜電噪音還在,只是你沒注意到而已。可他還在。”他走了一步象。

  “七年級那會兒到底出了什麼事?”我發覺自己很好奇,但爲了掩人耳目,我盯着棋盤,走了一步棋。

  他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了我,語氣裏依舊沒有尷尬。接着他補充了一句:“應該可以調節腦的化學物質,去掉靜電噪音,把意識整理乾淨,應該可以的!”

  “呃,”說話間,我的靈感消失不見,又變回到尖刻挖苦的狀態,“你大概能在哈佛試試看吧,只要你沒把心思花在芭蕾拉,模型鐵路拉之類的怪東西上。”

  “將軍。”艾倫說。

  那年夏天之後,我就沒能再找到他,倒是每年都會收到巴客斯威爾中學的校友聚會通知……通知冗長羅嗦,每年都會準時到達,寄信人是琳達·威爾森,她肯定是得了什麼她獨有的強迫症。艾倫接着上了哈佛醫學院,畢業後受僱於一家聲名卓著的製藥公司,發表了許多科學論文,那些課題的名字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念。他結了婚,又離了,再結婚,再離婚。佩姬·可可蘭嫁給了我的堂兄喬,還認識艾倫的第二任妻子。佩姬在我父親的葬禮上告訴我說,對於艾倫,他的兩個前妻說了同樣的話,說他在感情方面一向心不在焉。

  我在我們的二十五週年聚會上見到了他,他看上去竟然和從前一樣:身材瘦削,臉盤寬闊,膚色蒼白。他一個人站在角落裏,看上去無比孤單。我拉着凱倫走到他身邊,“嗨,艾倫,我是傑夫·枷蘭。”

  “我知道。”

  “這是我妻子,凱倫。”

  他衝她笑了笑,但是一言未發。外向而富有同情心的凱倫開口說了幾句,但艾倫把她打斷了:“傑夫,還玩象棋麼?”

  “凱倫和我都不玩了。”我故意提到凱倫。

  “哦,我想讓你見個人,傑夫。明天能來實驗室嗎?”

  “實驗室”在六十英里外的城裏,而我第二天得工作。可我那位不拘一格,智力出衆的太太卻對當時的狀況產生了興趣,她說:“什麼事,艾倫,能說來聽聽嗎?”

  “可以,是個象棋手,我認爲她或許能改變世界。”

  “你說的是那個非同尋常的象棋世界?”我說道,一見到艾倫,我少年時代的伶牙利齒又捲土重來了。

  “不,是整個世界,請務必來,傑夫。”

  “什麼時候呢?”凱倫說。

  “凱倫,我有工作在身啊,”

  “你的工作時間很靈活的嘛。”她說。話是沒錯,我是個地產經紀人,在家上班。她衝我一笑,臉上閃耀着調皮的光芒。

  “肯定會很妙。”

  露西·哈特薇,二十五歲,身材高挑,相貌出衆。不幸的是,凱倫很容易心生嫉妒,我見她看了我一眼。露西有種冷豔的氣質,她盯着艾倫實驗室裏的一臺電腦,都沒怎麼擡頭看我們,眼神也很冷漠。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局象棋棋局。

  “露西目前的積分……人機對弈的成績……已經達到了2670分。”艾倫說道。

  “那又怎樣?”沒錯,2670分的確非常高,全世界只有二十來個選手的積分超過了2700分,可我還處在反諷模十式,儘管同時也在爲自己的幼稚感到自責。

  艾倫說:“六個月前,她的積分是1400分。”

  “她六個月前纔開始學棋?”我們一邊談論露西,一邊在棋盤上方彎着腰,一動不動,彷彿她根本就不在場。

  “不,她已經下了五年了,每週下兩次。”

  一個資質平平的人,並沒有連續幾年每天花上幾小時研究棋藝,卻在積分上連跳幾級……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事。

  凱倫說道:“很不錯啊,露西!”露西擡起頭,面無表情的看了她一眼,接着又低頭看棋盤去了。

  我說:“這會怎麼改變世界呢?”

  “來看看這個。”艾倫說道。他頭也不會地邁着大步朝門口走去。

  我厭煩了他的遊戲,可凱倫跟他走了過去,於是我也跟了上去。凱倫一向對奇人異事感興趣,或許是因爲她本人四平八穩,理智清醒的緣故。我就是因爲這個才十愛十上她的。

  艾倫取出一大疊圖表和醫療掃描片,似乎希望我能讀一讀,“你瞧,傑夫,這些全都是露西的,都是在她下棋的時候拍的。這個尾狀核幫助意識在不同的想法之間切換,它的活動量顯得偏低。還有丘腦,它負責處理感覺輸入,還有這裏,在……”

  “我是做地產的,艾倫。”我故意裝作很兇,“這堆垃圾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艾倫看着我,簡單的說道:“她做到了。露西成功了,她已經學會了排除靜電干擾。”

  “什麼靜電干擾?”我倆在二十五年前的對話,我記得清清楚楚,可我還是這樣問了。

  凱倫說話了,她學東西總是很快:“你的意思是,露西能夠在同一時刻專注於一件事,不會分心?”

  “我就是這個意思。”艾倫說,“露西,哈特薇控制住了自己的意識。她下棋的時候,下棋就是她的全部。結果,她就成了象棋世界的頂尖人物了。”

  “可她並沒有真的和那些頂尖選手下過棋吧?”我理論道,“這只是你根據她和某臺電腦對弈的結果做出的估算。”

  “一回事。”艾倫說

  “纔不是!”

  凱倫驚訝的盯着一臉憤慨的我,“傑夫……”

  艾倫說:“是啊,傑夫,聽卡羅的。別……”

  “是‘凱倫’!”

  “……你明白嗎?露西不知怎地就獲得了全神貫注的能力。那使得她能……能在她想注意的事情上一飛沖天。你明白這對於醫學研究的意義嗎?還有,對於……對於所有領域的意義?我們能夠解決全球變暖,癌症,有毒廢料,還有……一切的問題!”

  就我所知,艾倫對全球變暖一向缺乏興趣,刻薄的回答已經到了我的嘴邊;然而,艾倫臉上的表情,要不就是凱倫放在我手臂上的手讓我最終沒有把話說出口。

  她輕聲說:“那會很棒的,艾倫。”

  “沒錯!”他神情狂十熱,一如七年級時的那次發作,“一定會的!”

  “這都是怎麼回事呀?”回家的路上,凱倫在車子裏說道。

  “哦,艾倫不過是……”

  “沒說艾倫,我說的是你。”

  “我?”我反問,但我也知道自己並非無可指摘。

  “我從沒見過你那樣,你根本就是在嘲笑他,爲了腦化學領域可能產生的一次重大突破。”

  “那不過是理論罷了,凱倫!只要進行幾次受控實驗,九成理論立即土崩瓦解。”

  “可你的態度呢,傑夫……你希望這個理論土崩瓦解。”

  我在駕駛座上扭過身十子去看她的臉,凱倫盯着前方,雙十脣緊閉。處於本能,我真想咆哮兩聲……當然不是朝凱倫。

  “我搞不明白。”我平靜的說,“艾倫總是能帶出我最壞的一面,不知是怎麼回事。也許……也許是我在嫉妒吧。”

  我儘量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的路面上,我們好久沒說一句話。黃色分隔欄,請勿超車,時速三十五公里,前方道路有坑洞。

  接着,凱倫的手輕輕的搭到了我的肩上,世界重新恢復正常。

  後來我又和艾倫見過幾次。有兩三次,我打電話給他,跟他說上十五分鐘的話。或者應該說,是艾倫說話,我聽,邊聽邊壓住心中窩的火。他從來不問我或是凱倫的事,談的全都是關於露西的各種研究:她的脊髓液和腦髓液,她的神經元模十式,她的血液和組織培養品。一提到她,他說的彷彿只是他立志解決的生物學難題的集合,我沒法想象他倆每天是怎樣互動的。我沒有和凱倫說到這幾次談話,我不明白這是爲什麼。

  第一年就是這樣。第二年七月,事情有了變化,艾倫的報告……只是報告,根本不算對話-……轉變成了無休止的抱怨。

  “FDA就是不通過我的IND申請。就是不通過!”

  我搞明白了“IND”代表“新研發藥物”,領到IND許可,他就能隨十心十所十欲的研究露西了。

  “露西也變得無可救藥了。需要她的時候,幾乎沒有一次能找到人,她全世界跑來跑去的參加象棋錦標賽,好象象棋比得上我對她的研究似的!”

  我還記得很久以前的夏天,那時候,象棋對艾倫自己來說,也比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重要。

  “我對自私和官僚主義還有政治感到沮喪。”

  “沒錯。”我說。

  “露西難道不明白這有多重要?她不明白這種改進世界的驚人潛力嗎?”

  “顯然不明白。”我說這話時覺得很滿足,我不喜歡自己這樣。爲了將功補過,我說道,“艾倫,不如你休息一陣子,哪天過來喫個晚飯,不是說休息能讓科學家更好的思考嗎?有時候休息會讓人產生真正的靈感吧?”

  儘管是在電話裏,我還是感覺得到他想要拒絕,可我說的後兩句讓他沒把話說出口。過了一會兒,他說:“哦,好吧,如果你願意讓我來的話。”這話說得如此無禮,好象是他幫了我一個忙而個自己帶來不便,那一刻我就知道,這頓晚飯將會是一場災難。

  的確是災難,但因爲凱倫在,其危害程度沒有像我預想的那樣。艾倫拒絕參觀她鍾十愛十的花園,她並不介意。他把嘗過幾口的食物放在桌布上,咀嚼時食物殘渣紛紛落下,喝水時在玻璃杯邊緣淌下口水,她都沒說什麼,只是耐心的聽着艾倫自說自話了兩個小時,邊聽邊點頭,還發出嘖嘖的讚歎聲。後來,她的目光變得有些呆滯,但還是沒有失態,也不讓我失態。

  “真是恥辱,”艾倫高聲叫罵,“FDA正在束縛一切富有成效的研究,他們太過謹小慎微……如果詹納發明的疫苗需要FDA批准,你知道會怎樣嗎?我們還會得天花,就是這麼回事!如果路易·巴斯德……”

  “不如你和傑夫下會兒象棋?”晚餐終於喫完的時候,凱倫問道,“我來收拾東西。”

  我鬆了口氣。下棋的時候不用說話。再說,凱倫也會忙着收拾艾倫的可怕喫相留下的殘局。

  “我對象棋已經沒興趣了,”艾倫說道“我要回實驗室了,露西把定好的測試都……她現在正在土庫曼斯坦或是在其他的什麼地方讓費我的時間。再見,謝謝你們的晚餐。”

  “別在邀請他了,傑夫,”艾倫走後,凱倫對我說,“拜託了。”

  “我不會了。你表現的真好,甜心。”

  後來,我在十牀十上做了那件她喜歡而我不喜歡的事,算是對她表達謝意。然而,凱倫在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把我推開了,“你要投入我纔會開行。”她說,“但今晚你的心思不在我們身上。”

  她睡着後,我輕輕的下了十牀十,到書房裏打開了電腦。屏幕前飄散着凱倫的玫瑰散發出的濃郁香氣。露西·哈特薇正在土庫曼斯坦的阿什哈巴德參加國際象棋奧林匹克大賽。好幾家網站都提到了她突然躥升到象棋世界頂峯位置的事。一些文章寫到她從來不和隊友或是其他隊的選手十交十往,而是寧願在賓館房間裏單獨喫飯,而且不苟言笑。我仔細打量附在一旁的照片,想看看露西是否依然美麗。

  她依舊身材高瘦,雙十腿依舊修長,五官依舊漂亮……儘管她的臉被她查看棋盤時的十習十慣姿勢遮擋住了,看不清楚。她的背部從脖子處開始弓起,像是一隻烏龜,兩根手指放在微微張開的嘴裏。我以前在哪裏見過這個姿勢,但記不得究竟是在哪裏。這姿勢並不動人,然而,讓露西的美貌消失的卻另有其事。就算對一名棋手而言,她臉上的神情也專注的可怕。那上面沒有絲毫其他情緒。好的撲克選手也會這樣專注,但不是她那個樣子。露西看上去都不太像是人類了。

  我那樣想,或許是因爲我對艾倫存有某種複雜的情感吧。

  凌晨兩點,我躡手躡腳地回到十牀十上,看到凱倫在我離開的時候沒有被驚醒,心裏很高興。

  “她死了!”一年之後,艾倫在電話裏哭訴,“她就這麼死了!”

  “誰?”說這話的時候,我心裏當然知道是誰,“艾倫,我現在不方便說話,有個客戶兩分鐘後來我辦公室。”

  “你必須得來!”

  “幹嗎?”那次可怕的晚宴後,我就躲開了艾倫的每個電話。我更換了家裏的號碼,沒在黃頁上做登記,上班時則讓祕書把他打發掉。現在接起來,是因爲我在等凱倫的一個電話,她正要和我談談什麼時候進行婚姻諮詢的下一個療程。情況沒以前那麼好了。並不算壞,只是有幾片雲彩擋住了穩定婚姻的十陽十光。我想在這幾片雲變成大規模雷暴前將其驅散。

  “你一定得來。”艾倫又說了一遍,然後哭了起來。

  我尷尬的把電話拿得離耳朵遠遠的。成年人是不會那樣哭的,至少對其他男人不會那樣哭。突然間,我明白了艾倫爲什麼想讓我去他的實驗室:因爲他根本不和其他人接觸。

  “求你了,傑夫。”艾倫小聲說,我則吼了一聲:“好吧!”

  “枷蘭先生,你的客戶到了。”布萊尼在門口說道,我詳裝微笑,準備撒個謊。

  原來露西根本沒死。她坐在艾倫的實驗室裏,弓着背看着一副棋盤,兩根手指含在嘴裏,就像我一年前在網上見到的那樣。

  “怎麼回事?艾倫,你說……”

  他還是那樣神祕莫測,給我打完電話後,他就冷靜了下來。他遞給我一捆打印稿。我一下子想到第一次來到他實驗室的情景,那時候,艾倫也曾把我看不懂的文件塞到我手裏。他就是不長記十性十。

  “從我上次見她到現在,她的白質又萎十縮了百分之七十五。”

  “你說露西死了!”

  “她是死了。”

  “她就坐在那兒!”

  艾倫看着我。我感覺這個簡單的動作費了他很大的力氣,彷彿一個男人正要掙脫一塊綁在身上的混凝土。他說:“我一直都很嫉妒你。”

  我驚呆了。我張開嘴,可艾倫又被綁到了“混凝土”上,“看看這些腦部掃描吧,六個月裏少了百分之七十五的白質!還有這些神經遞質水平,它們……”

  “艾倫,”我說,我心裏突然涌起一股寒意,“停下。”可他還在絮絮叨叨的說着尾狀核,說着抗生素襲擊基底神經節,說着雙測路由重選。

  我走到露西身邊,把她的棋盤從桌上拿了起來。

  她立刻站起身來,繼續在我懷裏的棋盤上下着棋。我向後退了幾步,她跟了上來,還在下。我把棋盤一把扔進大廳,“砰”地關上門,背靠門板站住了。我身高六英尺一英寸,體重190磅;露西連我的一半都不到,實際上,她看上去體重還減輕了,修長的身材已經變得乾瘦。

  她沒有試着和我搏鬥,而是回到桌子前面坐定,兩根手指插十進了嘴裏。

  “她在腦子裏下棋,是不是?”我對艾倫說。

  “是的。”

  “‘白質’是幹什麼用的?”

  “她包含了將大腦皮層中的神經元和其他腦區的神經元連接在一起的軸突,由此促進腦內通訊。”艾倫的語氣像是在背誦教科書。

  “你是說,它讓大腦的某些部分和其他部分對話?”

  “呃,比喻的很不貼切,但是……”

  “它讓大腦的不同部分產生的不同思想能彼此接觸。”我說話時,眼睛仍然盯着露西,“它讓你能一次感受到不止一個想法。”

  靜電噪音。

  艾倫開始了一番冗長的技術十性十解釋,我卻沒有傾聽。我現在想起來是在哪裏見過露西的這個姿勢了……腦袋向前聳拉着,兩根手指放在嘴裏,流着口水……那是一位藝術家描繪的伊麗莎白女王一世,她還有幾天就要死去,意識已經在身十體死亡之前先行消失。

  “露西死了。”艾倫說過,他是知道的。

  “艾倫,貝貝·魯斯是在哪支棒球隊效力?”

  他絮絮叨叨的說着神經遞質。

  “鮑比·非舍爾最喜歡怎樣的開局?”我無聲的哀求他。

  他說着專注冥想狀態中的腦電波。

  “你知道海嘯會在明天擊中曼哈頓嗎?”

  他在敦促FDA對臨十牀十實驗設計展開詳細調查。

  我儘可能平靜的說道:“你也病了,是不是?你給自己注射十了某種未獲FDA批准的混合物,或者吃了顆藥丸,或用了其他的什麼辦法。你想像露西一樣擺脫靜電干擾,就他十媽十的像一張除靜電紙,於是你就從她身上提取了那東西自己吃了。現在你們倆根本就沒法改變注意焦點了。”給我打電話是艾倫的最後一次拼死掙扎,他想讓自己不再對這個項目全神貫注……不對……那不是最後一次。

  我緊緊的抓住他的肩膀,“艾倫,你說‘我一直都嫉妒你’的時候,是什麼意思?”

  他喋喋不休的說着核磁共振的結果。

  “艾倫,求求你告訴我你是什麼意思!”

  但他不能,這下我再也不會知道了。

  我打電話給研究大樓的前臺。我打電話給911。接着我打給了凱倫,我需要聽見她的聲音,需要與她取得聯繫。可她卻不接手機,她同事說她不在座位上,已經提前下班回家了。

  艾倫和露西都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然後又被放了出來。我沒能聽見診斷,但我懷疑診斷報告裏會提到“不能對社會十交十往產生認識和關聯”或者諸如此類的心理學十胡十扯。不善於和他人共事。我行我素,露西和艾倫顯然能照顧自己的身十體,於是醫院就把他們放了。我聽說有專業人士幫他們打理錢財,安排起居。艾倫剛發表了一篇才華橫溢的新論文,露西·哈特蔚則成了首位在世界象棋比賽中奪冠的女十性十。

  凱倫說:“在各自的領域,他們都很幸福,如果他們頭腦簡單的專注於自己鍾十愛十的事業,剩下的一概不聞不問……那又怎麼樣呢?興許那就是成爲天才的代價。”

  “也許吧。”我說。她跟我說話了,我覺得很高興。最近我倆都沒怎麼說話。凱倫不願意再繼續接受婚姻諮詢,變得沉默起來,老躲着我在花園裏幹活。鄰居們都羨慕我們家的玫瑰,我們種了托斯卡尼豔十陽十,褶皺雲彩,林肯先生,未來女王,金色熱情,英國玫瑰,混血山茶,多花月季,地被玫瑰(路人:地名人名還有這些莫名其妙的花名實在是有夠難打的。),攀緣植物和灌木叢。他們色澤各異:深紅,粉十紅,古紫,杏黃,濃金,淡橘。它們的香氣混在一起,令我噁心欲嘔。

  出事的那一刻,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們正在花園裏,凱倫跪在一片花十牀十旁,一頂寬大的帽子蓋在她的臉上,擋住了十陽十光,我看不見她的眼睛。

  “凱倫,”我一邊試着掩飾自己的絕望,一邊說道,“你還十愛十我嗎?”

  “把那把泥刀遞給我好嗎,傑夫?”

  “凱倫!求你了!能談談我們倆之間的事情嗎?”

  “大溪地落日,今年會長的很好。”

  我盯着她,盯着她嘴脣上方的汗珠,盯着她背部的優雅曲線,還有她幸福的微笑。

  凱倫清理過艾倫喫晚飯用的盤子,收拾好沾着他口水的食物。露西把兩根手指放進嘴裏琢磨棋盤,然後用手去摸棋子。

  不,不會的。

  凱倫自己動手去拿泥刀,彷彿忘記了我還在這兒。

  露西·哈特薇在比賽中輸給了一個名叫德米特·契可夫的俄國人,一位斯坦福大學的遺傳學家在癌症研究領域取得了重要的突破……在差不多一週的時間裏,這條新聞霸佔了所有報紙的頭條。巧的是,他的女兒贏得了斯克裏普斯拼字比賽,媒體很高興。我在網上查了查這位遺傳學家:一年之前,她和艾倫一起參加過一個科學會議;一個俄勒岡女人,參加新世紀運動的那種,發展出了用冥想徹底控制自身腦波的能力。她的丈夫是一位國際象棋大師。

  現在,除了打掃,做飯和購物之外,我經常散步。凱倫把工作辭了;她甚至不大離開花園去睡覺。我還在工作,但接的客戶比以前少了。散步的時候,我會想到我還有的客戶,思索他們可能喜歡的各種房屋。我眼裏看着八月的樹木早早染上了棕色,心裏想着無意中聽見的對話片段,嘴上和狗說着話。我步行的距離越來越長,還注意到自己已經開始計算自己的步數,並對慢跑鞋發生了興趣,還查起了跨越大洲的徒步路線。

  但是我儘量不對步行想太多。我觀察在最後一個暑假裏瘋玩的孩子們,回憶着曾經十愛十看的電十影,驚歎量子物理的微妙,還期待自己將爲午餐烹調的食物。有時候我會唱唱歌。我背誦小時候學過的詩歌中的隻言片語,回憶十精十彩的橄欖球賽事,和站在門廊裏的老太太們閒聊,還計算早餐攝入了多少卡路里。有時候我甚至在腦海裏演練象棋的基本開局:維也納開局或是託帕羅夫防禦。我讓想法自十由地進入腦海,對他們統統接受。

  我得傾聽靜電干擾的聲音,因爲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聽多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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