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萤火虫
到达裴府时,贺时渡正同裴旭在院裡說话。按今年雨势,雁北只怕得发洪,朝廷不拨银子给雁北,若真碰上了灾,十几万人就要流离失所。
贺时渡让裴旭莫慌,“如今朝中重心在南伐,财政上,全力支持南伐,陛下又与南池有龃龉,自然不会拨這笔银子。但有南池在,绝不让雁北人流离失所。”
裴旭弓起苍老的身躯,向贺时渡拱手作揖:“有大司马這句话,裴某就放心了。”
眼见踏燕左右手各扛着一個箱子,裴旭道:“大司马若要采购当地特产,叫我府上的人去便是,干嘛這么折腾呢。”
贺时渡笑了笑,“我們南池的小娘子喜歡亲力亲为。”
入夜,邺城。
巍峨的秦国皇宫随着帝王的老去,变得四起沉沉。一定轿子自西道入宫,停在太子宫邸前,一双银面软缎的绣鞋踏在石板上,两名宦人立马弓身迎来:“长公主!”
平昌自轿子裡走出来,望着灯火辉煌的太子宫邸,并未理会两名宦人,她径直朝着宫门走进去,宦人跟在后面大喊:“长公主驾到!”
太子的宫室裡传来男女混杂的笑声,平昌踢开宫室的门,裡面的乌烟瘴气令她泛呕。
满室燕云尽头,四五個伶人正在太子身边服侍。
见到平昌,那几個伶人立马从太子身边滚下来,跪倒在她脚边。
平昌淡淡扫了他们眼,“滚出去。”
她余光看到太子身旁的案几上,放着一個红木盒,裡面是矿石灰烬。
平昌虽未亲自见過,但她曾听過燕地的男子好食寒食散,服用以后,通体轻盈,飘飘欲仙,若长期服用,魂不守宅,容若槁木。
她一掌打翻红木盒,裡面的寒食散粉末撒了一地。
“谁允你服用此物的?”
太子刚用完寒食散,正在神魂漂移,哪顾得上平昌。
“来人!”平昌震怒,唤来太子近侍的宦人,“是谁让太子染上這东西的?”
宦人立即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一五一十地把宫裡的事都說了出来。
“长公主,這寒食散,是那個燕国柳先生带来的,那几個伶人,也是柳先生送的,我們都劝過太子這不是好玩意儿,太子非但不听,還掌我們的嘴,不准我們外传!”
平昌积了一肚子火,上前朝着太子狠狠一耳光,将他打醒。
“你看看你這样子,如何做一国之君!”
太子突然仰面大笑:“有大司马在,我就算当上皇帝,也是個傀儡!我做什么一国之君呢,阿姐,要不你也尝尝這东西,這是好玩意儿,让你什么烦恼都顷刻消失。”
“燕国就是被這东西给亡了国的!”平昌一時間只恨不得将那柳玉安给千刀万剐。
“咱们秦国有南池大司马,亡不了的,阿姐你怕什么,他是你丈夫啊,我姐夫!有他在呢,亡不了”
平昌吸了口凉气,“父皇如今身体抱恙,等你主持朝政,你這個样子,如何对得起他?”
太子的胸膛忽然升起一股悲怆,他跪倒在平昌脚下,“阿姐,我不想做皇帝了,我是对不起父皇教诲,但我真的不想做皇帝,贺时渡是吃人的鬼,我做了皇帝,他肯定不会放過我。我求求你,跟父皇說,让他放了我吧。”
平昌与太子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平昌将胆识全部占了去,轮到太子這儿,就只剩下软弱了。
平昌怒其不争的给了他又一巴掌,“一個贺时渡就把你吓成這样了?你日后如何做万人的君主!”
太子被她接连两個耳光打蒙了,他愣愣看着平昌:“为何非要我做万人的君主啊?你是大司马的妻子,你比我更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我对付不過他,为什么非要逼我?”
再是恨其不争,也骨肉连心。
平昌记得当年,父皇一纸圣意将她嫁给贺家,满朝百官都在那裡算计她,只有太子当日抱着她哭了,告诉她,倘若驸马欺负她,就回宫来。
正是因为太子当初给予的那份温情,无论贺时渡给予她什么样的羞辱,她都挺了過来。
平昌将太子抱在怀裡,失魂地說,“上次千江寺围剿他不成,這次我一定想個更周全的法子他的南池府兵再厉害,比起宫廷禁军,也是以寡对多你莫怕”
檀檀回到邺城,将带来的礼物分发给府裡的仆侍们。
阿瑾和几個仆人在院裡闲聊时,南池的人带着礼物送给她们。阿瑾收到的是一袋子奶糖,其它人走后,她直接将奶糖扔给了府外的流浪狗。
“公主,燕国公主是把自己当做贺公府的主人了吧,鸠占鹊巢”
“住嘴。”平昌斥道。
她刚斥完阿瑾,窗外传来一道愉悦的声音:“谁這么凶啊?”
平昌向窗前望去,不觉得露出笑容,“你扒窗口听什么墙角呢,”
檀檀眼珠转溜一圈,“我怕平昌公主生我的气,不請我进去坐。”
平昌无奈地笑了下,“那你就在外面站着!”
說罢她起身,去妆奁盒那裡取了样东西,握在手中,走出屋与檀檀碰面:“去湖心亭坐坐。”
檀檀今日穿着一件鹅黄衫子,头发梳成四股辫子,辫尾系着珍珠铃铛,随她轻快的步子,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平昌看她在前面蹦蹦跳跳,說道:“去了趟雁北长高了。”
雁北之前的不愉快,早被時間消磨了。二人坐在湖心亭裡避太阳,平昌从袖中拿出一只青碧色荷包:“前几日去寺裡给你求的平安符,收了這個,前段日子我說的那些话,你都忘了吧。”
“那我說你的话,你也忘了。”
平昌点点头,“你是童言无忌,我是尖酸刻薄,咱俩扯平了。”
坍塌接過荷包,打开来,裡面是一只小小的黄色平安符。
平昌道:“我們秦国的姑娘都有亲人求来的护身符,你也得有。”
“我也给你带了礼物,你看——”
檀檀将自己的礼物从随身小包裡拿出来,握在手心裡,递到平昌面前。
那也是一道平安符。
“当日上街买礼物,你是公主,什么好玩意儿都见過,我不知道送你什么,正为难的时候,看到了卖平安符的哎哎哎,你干嘛呀,女人之间不要這样”
檀檀话沒說完,平昌一把抱住了她。
“檀檀,来世我要跟你做亲姐妹。”
檀檀怔了怔,点头应:“好啊。”
她是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的——在燕国的时候。
后来她也听說,国破以后,他们都去依附了赵国皇室,赵国覆灭以后,又去依附秦国的达官显贵。
她的兄弟姐妹们甚至有在邺城的,可谁也沒有记起她。
两人将互赠的平安符装好,檀檀同平昌說起雁北的事,平昌同檀檀說起贺公府的八卦。
檀檀捂住嘴巴:“真的?他们俩居然有一腿!你真的看见了?”
平昌剜她一眼:“眼见为实,我亲自捉的奸,那男人当场给吓疲了。”
檀檀眼前立马浮现裡画面,她毫不羞赧地大笑了起来。
平昌觉得她可真不该生在燕王宫裡,一段下三路的滑稽事就能让她笑成這样。
贺时渡下了朝堂,回府中换衣服,同时复两人走在院子裡,听到一串夸张的笑声便朝湖边的方向走去,远远就看到湖心亭裡檀檀笑得人仰马翻。
他眉头蹙了一下,去雁北前不是還闹别扭呢嗎?怎么一回来就和好了?
时复听着那阵笑声,心情也开阔了起来,“咱们贺家就缺檀檀這么個能笑的。”
夜裡,阿琴陪着檀檀在院子裡等萤火虫。
檀檀的脸被蚊子咬了几個包,她怀疑道:“阿琴,真的有萤火虫啊?”
阿琴道:“小姑娘去雁北這几天,萤火虫天天来。”
“来了来了!”檀檀兴奋道。
几只萤火虫在花圃上聚起,荧光点点,檀檀高兴地跳起来,“阿琴,你還真沒骗我啊。”
她撞上一個坚硬的东西,惊呼了一声,忙捂着胸口喘息。
身后那股气息她太熟悉了,她拍拍自己的胸口,安抚了下受惊的心脏。转過身,对上贺时渡英挺的脸:“你怎么不出声。”
他卸了甲,穿着一身常服,松弛地站在她面前,脸上带着一抹邪气的笑。
“你白天跟平昌說什么呢,笑成那样。”
他看到自己那失礼的笑了么?檀檀的脸一时惨白一时通红,“沒、沒說什么。”
“哦。”他无所谓地挑了下眉,转身向书房的位置走去,“看来实在密谋什么大事了。”
“你、你等等我。”她追上去,拦在贺时渡面前,“我說了,你不能责怪任何人。”
他脸上又浮现起那淡淡的笑,弯下腰,将耳朵凑到檀檀唇边。
檀檀還沒說完,先笑了起来,“就那样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過是平昌捉到两個下人通奸而已,深宅大院裡司空见惯之事,可经她笑声的渲染后,贺时渡也觉得這事件十分好笑的事。
“真的就吓疲了?”
檀檀认真地点头:“真的。”
两人笑着笑着,忽然都不笑了。
贺时渡眼裡升起欲望,檀檀看着他的眼睛,错愕住了。
她察觉到了与平时不同的东西,并且坚信,這不是她的错觉。
贺时渡是一個沒有悲伤、气馁這些负面情感的男人。无论何时,他的目光都是明确的,他的□□更像灼灼烈日,哪怕灼伤周围的一切,也不会蒙上丝毫阴云。
可檀檀分明从他的眼睛裡看到了一丝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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