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終末1
稀疏的月光從樹縫間降落,落在鬆軟的土地上,片片銀白。
像魚鱗似的閃着光。
大片的白中,紅色愈發刺目。
一黑一白兩個身影,一個半躺在雪地,一個單膝跪着。
秋山奏的手指落在松田陣平脖頸間的紅痕上,他力道放得尤其輕,語氣比力道更輕,“疼嗎?”
應該是很疼的,阿莫路奏並沒有手下留情。
他知道自己下手有多狠。
“……笨蛋,”松田陣平的目光閃爍,他抓住落在自己頸側的那隻手,把九生春樹輕輕帶落進自己懷裏。
就像是等着一抔雪跌入懷中。
“爲什麼要道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懷裏的人幾乎沒有重量,皮膚冷得人發顫,甚至叫人疑心躺在這裏的已經是一具屍體。
反倒是他腹中不斷涌動的鮮血證明了這人還在苟延殘喘。
也只是在苟延殘喘。
松田陣平不敢挪動他,只能努力而徒勞地按住春腹部的傷口。
就連血也冷得像一團流動的冰。
因爲降谷零的狙擊及時,藍橙酒好歹是沒有再付出另一條腿的代價。
不過公安的出手其實也在秋山奏的意料中。
公安雖然不在意藍橙酒的死活,但他們不會放任一個普通而優秀的警察陷入危境卻袖手旁觀。
唯一的意外是他們竟然沒有等藍橙酒真的對自己下手之後再動手救松田陣平。
正好可以一石二鳥。
這隻能說明公安把松田陣平的安危放在了第一位。
也許公安比他想的更有良心一點。
細節問題不影響秋山奏劇本的大致方向。
阿莫路索身死,藍橙酒重傷。他已經達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
組織的喫瓜成員團喫瓜喫得正精彩,猝不及防便被突然出現的公安按在當場。這些人也沒再試圖反抗。左右連他們上司都掛了,他們趕緊投降還能得個態度良好。
此番公安可以說大獲全勝。可惜的是沒能按照預想活捉阿莫路索,只抓到一羣外圍成員。
從外圍成員口中是別指望問出什麼有用情報。
金髮青年靠近樹林陰影下的那兩人一屍體。在他的指示下,公安將阿莫路索的屍體帶走。
松田陣平背對着他,懷裏那個人的長髮從他的臂彎後散落,一部分掉進雪中。紅的、白的、黑的,全部交纏在一起。
“松田……”
“……別跟我說話,別讓我恨你。”
藍橙酒的傷勢太重,恐怕無力迴天了。
只需一眼,降谷零便判斷出結果。
那麼想必松田也早就看出來了。
降谷零雖然極端厭惡藍橙酒,但並未想過要殺死他。哪怕是阿莫路索,他的首要選擇也是把對方送進監獄,接受法律的制裁。
殺人,永遠是下下之策。
臥底的這些年,他早就受夠了手上不得不沾染的罪惡。
“……對不起。”降谷零輕聲說。
對這位自己僅剩的警校期好友,他有太多對不起想說。他垂下眼眸,神色間掩飾不住的疲憊,背對着他的好友沒有看到。
倒是讓秋山奏看個正着。
他迅速警覺,絕不能讓波本現在說出不該說的話。
他看着松田陣平的眼睛,用虛弱的嗓音說:“松田警官,我想和你一個人待一會兒……可以嗎?”
松田陣平當然不會拒絕,公安臥底波本沉默了一下後,也下令讓公安先行撤腿,把空間留給他們。
四周再次變得非常安靜,連鳥鳴都沒有。只有呼嘯的風聲,和被吹落的飄零雪花。
縮在捲髮警官懷裏的男人露出一截瘦骨伶仃的鎖骨,皮膚白得像要融進雪裏,灰色眼睛偶爾一擡的時候會微微亮起來。
眼角的那顆痣襯得那雙眼愈發漂亮。
他的目光從遠處的樹林又落回眼前的捲髮警官臉上。
怕他冷,松田陣平收緊了懷抱,用盡全力想捂熱他。
時機已經成熟。
秋山奏久違地感覺到緊張。
他不知道松田陣平會如何選擇。
在已經隱約察覺到九生春樹並不單純簡單的這個夜晚。
他究竟會如何抉擇。
“……我想睡一會兒。”
沒有顧忌捲髮警官壓抑着慌亂的呼喊,秋山奏閉上眼,耳朵貼上對方的鎖骨。這個距離,他甚至能聽見心跳聲。
真實的心跳聲。
在寂靜的黑暗裏撲通撲通,越跳越快。
他連接上其中一個備用體,套上道具【僞裝成神】閃亮登場。
“是你在呼喚本大人嗎?”
幽微深林中,神明披着月光降世。但是底下的捲髮警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死死捂着懷裏人腹部的破洞,執着地試圖將他喚醒。
神明奏摸摸鼻子,悻悻地又叫了他幾聲,終於把人叫得擡了擡眼睛。
他馬上驕矜地一頷首,“在下乃是許願池的神明大人,聽到了你內心強烈的呼喚,故而降世。”眼看黑髮警官又要低頭去看懷裏人,他趕緊補充道:“他還沒死,我能救他。”
怎麼回事啊你松田警官!
雖然九生春樹是很好看很漂亮,哪怕是蒼白如紙片一般的此刻,也是一張盛滿了雲霞與雪色的漂亮紙張,但你面前的可是卡密啊!
卡密你知道嗎!你都不好奇的嗎?
嘛,雖然是假神就是了。
松田陣平的目光在這位神明身上和周圍逡巡了一圈。
背後沒有吊着什麼機關,身着黑色羽織,戴着斗笠,身上散發着淡淡的微弱光芒,那張臉卻雲裏霧裏一般看不真切。
似乎是真的。
這個樹林正是他和春一起聽到許願池傳說的地方,難道真的存在什麼許願池?
松田陣平此刻寧願相信它是真的,就讓他成爲短暫的有神論者,“你要我付出什麼代價?”
捲髮警官的聲線仍舊沒有恢復。那些低沉的嗓音像是從他喉間的紅痕裏掙扎而出。他抱着懷裏人的手微顫,青色的血管在蒼白的皮膚上凸顯。
那張臉上是一種秋山奏未曾見過的神態。
他甚至想放棄賣貨,馬上讓九生春樹醒來抱抱他。
向他坦白一切,任他提着天枰評判藍橙酒的一生,然後決定是去是留。
那樣的情緒起伏了一瞬,被秋山奏壓下去。
作爲無情的賣貨機器有時候需要拋掉良心。
一瞬猶疑過後,他聽到松田陣平再次重複了一遍那個問題。
“我聽說神明的迴應是有代價的,那麼你需要我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才能救他?”
“你倒是挺上道。”神明奏也不再賣關子,他拿出【靈丹妙藥包治百病】。那是一個透明的玻璃瓶子,裏面裝着彷彿銀河一般在流動的液體,液體閃爍着盈盈的光澤。
“這瓶藥,只要每天喝一點,他身上所有的舊疾暗疾新傷舊傷都會全部消失。至於代價……我需要你付出一部分靈魂。靈魂這種東西……”
“好。”
還準備長篇大論搞推銷的神明奏被噎了下,他頓了頓,“不用再考慮一下嗎?雖然靈魂經過修養是可以恢復的,但少掉一部分靈魂對你來說也並非全無影響……”
“不用。你要多少拿去多少,失去靈魂或者死後下地獄對我來說都無所謂……把藥給我。”
松田陣平的目光釘子般紮在神明奏手中的瓶子上,直到他把瓶子扔過來。
“你的靈魂,我收走了。”
被抽走一部分靈魂的感覺並不明顯,松田陣平只是感覺到身體短暫地軟了下,然後是一種浸上心頭的淡淡疲憊。
然而此刻的他無暇再去顧及那些細枝末節的微妙感觸。他將拿到手的藥水瓶打開,餵給九生春樹淺淺一口。
直到他親眼看見懷裏人腹部的傷口慢慢長出新肉,才驚覺自己一口氣憋了許久。
他意識到自己其實沒有完全相信這個所謂神明。
只是不肯放過任何一種可能性。
而他真的賭對了。
他小心地攬着懷裏彷彿睡着了一般的九生春樹,擡眸看向那位面容模糊的神明,神明歪着腦袋,他感覺對方似乎是在笑,心情不錯的樣子。
“我能問下,你爲什麼會寧願付出靈魂,也要救他嗎?”
哪怕已經交易成功,秋山奏還是有種不真實感。
松田警官難道完全沒有猶豫過嗎……他應該已經意識到了啊,九生春樹並非一個純粹的好人。
捲髮警官反問:“既然你是神明,那你能通過我的大腦,看透我的想法嗎?”
“我並不是讀心神明。”神明奏不滿地抱起手臂。
“答案很簡單。”松田陣平又低頭看向懷裏的人,確信春脫離生命危險後他纔有功夫注意到對方的髮絲凌亂了。春一向愛美,他伸手輕輕爲他撥開額前沾了雪水的黑髮。
“我人生的二十多年,一直在不停地重複失去,也在不斷得到……尤其是在這個人身上。我幾乎得到了他的全部,卻從未爲他付出過什麼。甚至於,他的愛意和驕傲都在我身上折斷。我沒有辦法給他他想要的那種感情,所以我情願獻上我的全部靈魂,讓他再一次耀眼——”
他笑了下,眸中透亮的光像黎明似的穿透黑夜,好像眼前看到了什麼只有他自己才能意識到的景象,因而連語氣都軟和下來。
“你不知道,他真的……曾那麼耀眼過。”
不,真正耀眼的是你啊,松田警官,秋山奏心想。
松田陣平忽然意識到什麼,“我能不能多加一個願望?”
“什麼?”
松田陣平頓了頓,“讓他以後不要再繼續愛我。”
秋山奏仔細思考了一番,要按他自己的理解,他肯定是覺得松田警官想還完債後和九生春樹一刀兩斷。
那麼聰明的松田警官肯定已經察覺到春的身份問題了,會這麼想也是理所當然。
可是松田陣平義無反顧的那聲“好”,這短短几天不斷朝九生春樹伸出的手臂又讓他覺得——並非如此。
“爲什麼?”他直接問了出來。
捲髮警官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回答。
“……我希望新的人生,他能更快樂。”
他低低地,自嘲似的笑了聲,“我不是什麼善良到爲了誰都願意付出一切的爛好人,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值得他這樣……深愛。”
“我偶爾會覺得他的愛真是來得虛無縹緲,就像他這個人,就像此刻落下的雪。他爲什麼會愛我?我只是再平凡、再平庸不過的一個普通人,到底有什麼地方值得他遍體鱗傷還依然要靠近我……”
“我既希望他認清,然後不再執着,又怕他真的後悔——”
怕他真的認識到自己幾乎付出生命去愛的人並不值得。
怕他後悔曾爲之付出一切。
因而陷入更深的痛苦。
“真抱歉,這樣的事,哪怕我是神明也做不到。”
“不過,你有這樣的顧慮實在沒有必要。”秋山奏的語氣和脣角一起柔軟下來,“你可不是神,不要把所有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他有自己決定人生和愛誰的權利。”
“對他來說,你早已勝過世間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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