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連環宴(五)
“爺,恭妃與您無冤無仇。”,對方也沒有任何子嗣,爲何要設局算計。
她話音方落,就見那殷俶神色間陡增幾分倦怠。
他伸出一隻手,微微側身,官白紵兩手接過來,找準穴位,慢慢地摩挲着。
漸漸地,他舒展開眉心,擡眼看她,“鴉娘,這局原本不是衝我的。只可惜她是個蠢貨,設計不成,反而連累了旁人。”
“她身邊有兩個心腹,二人爭鬥的厲害,恭妃又偏疼其中一人,另一人生了怨氣,轉投了李貴妃。”
“原本恭妃意圖將官眷和皇三子都引入絳雪軒,然後自己當場捉姦,卻不想這計劃被泄密給李貴妃。貴妃娘娘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於是動用了我身邊的暗樁,卻是打算將我醉暈入萬春閣。”
官白紵神情陡然一轉,殷俶眸光泠泠,見她明白過來,就繼續說了下去,“前世,恭妃也被引入萬春閣。”
“這便是婦人爭鬥的陰狠之處,可笑恭妃的那兩個貼身侍女,一個原本就是李貴妃埋下的暗樁,另一個本是對她忠心耿耿,卻在那個丫頭的挑撥打壓下,也投入李貴妃門下。”
“前世我入萬春閣,已是神智不清,勉強辨別出牀上那婦人身上的衣飾必是宮中所有。我意圖脫局,先是裝暈騙過了李貴妃的眼線,接着劃傷自己,藉着那點子痛意,避去了浮碧閣。”
他說的雲淡風輕,其間驚險卻不言而喻。
官白紵垂着頭,將自己的臉頰貼上他的手背。男子將掌心轉過來,眉間有一絲靜謐的愜意,“鴉娘,不必傷懷。今世,我終於是避開此禍。”
原來二人在浮碧閣的初遇,於他,是禍端啊。
官白紵閉上眼,貼着他溫熱的掌心,燭火淺黃色的光暈帶着彷彿灼人的熱意,落在她的面頰之上。
不必難受,這事自己早已知曉了。她在心中悄悄地勸慰着自己。
“李貴妃設此局,或許圖謀甚遠。”她再次睜開眼,將所有軟弱的心緒都藏進眼底,微微仰起頭,就這麼看着他。
前世陪着他走到最後,她自然知道任何這般大動作的謀算,都有着自己的目的。
“陛下想要擡李貴妃爲皇貴妃。此事若說陛下不知情,我卻是不信。”
官白紵的心涼了半截。
“往小瞧是後宮風流事,往大了看便是前朝改天換地的大事。”殷俶摩挲着女子冰涼的臉側,脣角還是勾着,好似這一切都不會牽動他分毫心絃。
“陛下屬意三弟,三弟非嫡非長,若要立他,總得佔一個名頭。我生母已死,母家又是早早被驅離帝京的世家,無所依傍。擡皇貴妃不過是權宜之計,待李貴妃成了皇貴妃,若那皇后位子上的女人不蠢,自請廢黜,或許還能得個好死的結局。”
“若貿然擡貴妃爲李貴妃,母族無論如何都不會應允”他說得漫不經心,好像這一切都與他沒什麼干係。
“可若我在此刻出了天大的醜聞,這樁醜事便會成爲陛下手的籌碼,藉以施壓母族。”
“劍鋒指我,卻是意不在我,陛下謀慮當真深遠。”
他神情愈發涼薄,卻不見絲毫的傷心,似乎早已習慣了生父步步爲營的算計。
官白紵記得,皇三子每次見皇帝,都是甜甜的“父皇”,而他永遠都是恭恭敬敬的“陛下”,這一聲,就喊出了千遠萬遠。
“我此棋冒險,卻是不得已而爲之。前世,我雖也算作避過此劫,可到底沒有攔住陛下。李貴妃被擡皇貴妃,你我二人在後宮便處處受她掣肘,甚至多年籌謀付之一炬,險些身死。”
他平靜的敘說裏藏了太多悲涼與心酸。
他忽然再次轉過手掌,攥緊官白紵的手,這一瞬間,二人便好似又回到那前世幽禁廢太子的那座冰冷的東宮之中,了無人煙、雜草叢生。
那時,他倆也是夜夜點一盞燭相對而坐。他也是如這般緊緊攥着她,汲取着女子纖弱手掌處傳來的微弱的溫度。靠着這一點點溫度和心中瘋長的恨意,撐過了那被幽禁的五年。
“那爲何將人引入浮碧閣而不是萬春閣。”
男子半闔下眼,避開女子盈盈的眼光,用空置的一隻手,端起茶碗,飲了一口。
成化二十二年,二人初識。
國本之爭十一年,其間有與李皇貴妃的奪權之爭、剿匪、貪腐重案,樁樁件件均是殺人不見血的搏殺,他日日如履薄冰、如臨深谷,言談舉止都不敢鬆開心絃。
這十一年,她便一路陪着,因她素有才謀,又十分機警,自己便把她當作心腹培養任用。
初入東宮,不待他喘息,便是巫蠱之禍,幽禁五年。再之後,便是狼煙四起,戰火紛擾,他連年份都開始模糊起來。
只記得,一轉頭,她便站在身邊,穿一身白衣,腕間掛着一串珠子,脣角帶笑,眉間沾染着未乾的血痕。
他醒來後,先是茫然,接着便是無限的空洞。原本辛苦得到的一切,轉瞬成空,就連她,也變成了什麼都不記得的模樣,從未與自己相識,而是全然的陌路。
他不知道自己的內心在憤怨什麼,也不知自己內心到底在在意什麼,只是無窮無盡的煩亂、苦悶、倦怠,……。
與其苦苦追尋自己如此的緣由,不如直接將源頭從心裏剜除。
他知她在浮碧閣,要殺她易如反掌,卻又無法親手去殺她,只能隨手找個太監,替他做個了結。
只是這些話,卻是不能說出口的。畢竟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這荒唐的殺意究竟從何而來。
殷俶放下茶碗,看着女子盈着水光的一雙眼,那雙眼中的情緒他都再熟悉不過。
自他醒來,一切似乎好像懸浮在夢中,直到知道這人也回來了,他才生出幾分真實的感覺。
在得知浮碧閣內無人後,他隱隱有預感,是她也回來。那時,他原本瘋狂煩亂的心緒,竟然剎那間平復下來。
知道官閣老家女眷今夜會來普元寺誦經,他便猜到她的去向,於是便立刻拾掇好衣衫,踏着月色,匆匆趕來。
至此,竟然真的是樁樁件件,都巧得暗藏機鋒。似是冥冥中有天意,在安排自己與鴉娘相見。
殷俶避開官白紵殷切的眼光,只是懶懶盯着她皓白如雪的手腕。
“鴉娘,前世你喫的苦,今世都不會較你再受。”
他見女子的眼睛越來越亮,心中好笑。
“待我收拾好一切,必爲你擇一良婿,與你白頭。”
女子的眼驟然黯淡下去,脣角的笑意也變得僵硬。
殷俶蹙了蹙眉,輕嘆一口氣,“你於我而言,是能臣,是肱骨之臣,我知你與尋常女子不同,爲你擇的人也必然不會拘着你,你即便嫁人,也會日日入宮相伴我左右,爲我解憂,你的這份才幹,絕不會浪費。”
官白紵的心一點點轉涼,他總是這樣。對自己,永遠是先一顆甜棗,再給一棒子。先讓她歡喜到猶入雲端,對他的心思更深幾分,再於最後一刻告訴你,這一切不過是爲着些許情分,不含男女之情,切莫自作多情。
殷俶思量半晌,終於還是將話明確地說出口。他如此聰敏之人,自然很早就覺察出官白紵對自己的心思。
官白紵有才幹、有機謀,又能在關鍵時刻下得去狠手,當斷則斷,殷俶珍惜她這份能力,也不願傷損與她之間的感情。
男女情愛,太過虛無縹緲,不若君臣身份,牢固純粹。
生生世世,他都是她的君,沒有任何事情能將他二人隔開。
除非,官白紵厭倦了權勢富貴。
她是個睡覺都要枕着金子入睡,爲了權勢可以手刃親弟的女子,殷俶不信,她能捨得下任何紅塵榮華。
她若喜歡,送她便是,只要她安安分分的待在自己身側,殷俶神情涼薄地暗暗忖度,目光還若有若無地落在官白紵在燈下近乎透明的那截皓腕上。
那顆原本千瘡百孔的心,被撕扯得粉碎。官白紵慘白着臉,五指倏然扣緊手中的茶碗,垂眸,低聲應下,“僕省的。”
自稱“僕”的習慣,也帶到了今世,那一個生硬的字眼無時無刻不提醒着她,在他面前,自己的卑賤和輕微。
的確,前世,若他名聲沒有受損,還有一個名正言順,互相傾慕良久的未婚妻等着他呀。
他前世納了自己,再沒有任何妻妾。
世人都笑他爲一妾守身如玉,實在可笑。唯有她知曉,他醉酒後攥着她的手,口中吶吶着的,是誰的名字。
前世陸蓁蓁作爲與北狄談和的代價,那個口口聲聲說要等着自己叔遠哥哥的小丫頭,在絕食三日三夜無果後,受封公主,遠嫁和親。
她走那日,殷俶還被幽禁在東宮之中,他喝了許多酒,醉得不成樣子。那是冬日,宮中沒有充足的炭火,官白紵不知道怎麼辦,又但心他醉酒受寒,只能解開衣襟環抱着殷俶,用一牀被子將二人裹在一起。
殷俶瘋了一樣的喊着陸蓁蓁的乳名,如杜鵑啼血,聲聲嘶鳴。她便裝着陸蓁蓁的模樣,一聲一聲地迴應他。
她那時,其實是心疼多過憤怨的。
她懷裏的男子,是皇帝的嫡長子,本該是天皇貴胄,一生享不盡的榮華。卻幼年喪母,生父又對他分外薄待,貴妃狠毒,親弟又虎視眈眈,大臣們拿他當作與皇帝討價還價的籌碼,母家將他當作世家重回朝堂的砝碼。他被所有人看重,又被所有人漠視。
就連他最愛的女人,都只能遠嫁和親,而他貴爲太子,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對方隻身遠去。
而她呢,至始至終,不過是他身邊可以暖牀的宮人罷了。稱她是妾,都是潑天的擡愛與恩寵。只不過,是這人從不曾真如對待奴僕般,看輕她罷了。
官白紵是個冷情冷性之人,可這樣的人,也有心,也知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她慢慢地回過神來,展顏一笑,“爺,僕會一直陪着你。”
“這是自然。”,殷俶淺淡一笑,飲着茶,向來波瀾不驚的臉上也多了幾絲笑意,帶着前世不曾有過的意氣風發。
今生,江山美人,他都要攥在手裏。
“爺,您知曉僕的死因嗎?”
官白紵聽他柔聲講述當今官場的形勢,柔聲插了一句。
殷俶動作一頓,似是在壓抑着什麼。半晌後,他面色如常地放下茶碗,搖了搖頭,“不知。”
是不知,還是懶得去深究,官白紵的眼中劃過一抹自嘲。片刻後,她又問:“爺,那您,又是如何?”
他既然也來了,那麼前世必然是也死了。只是那時的殷俶已經貴爲一國之君,誰又能那般輕易地殺了他呢?
男子沉默地瞥了她一眼,片刻後,仍是搖搖頭。
不知,仍是不知。
殷俶沉下眸色,在他的記憶中,沒有鴉娘與自己身死的片段。他似乎只是睡了一夜,第二日睜眼,外面的世界便天翻地覆了。
“那如一大師,似乎知道些許這其中緣由。”,女子歪過頭,盯着那火燭。
“大師已然說過,此等天機,不會隨意泄露。”
殷俶放下茶碗,“你可是官家帶着來寺院中誦經祈福的?”
“是,老夫人病重。”
“官閣老不日便會丁憂,如今看來,是時候有所行動。”
殷俶放下茶碗,牽着官白紵站起身,二人相攜而出。走到門前,官白紵忽然停住,從男子的手中掙脫出來。
到底不是前世,她不是殷俶的家室,如此攜手而出,怕被人瞧見,壞了他的名聲。
官白紵柔下眉眼,五指纏綿地輕輕摸了摸男人的手腕,偷偷改去拽他的衣袖。
男子的眉峯在女子抽手的瞬間蹙起,卻在覺察出對方的小動作後,又旋即舒展開來。即便知道會抓起褶皺,也沒有制止。這些小事,他素來由她。
二人相攜而出,室外霜寒露重,殷俶順手解開身上的大氅,搭在官白紵肩頭。
玉捏的人裹在雍容華貴的黑色大氅中,吐出小口白氣。她看起來心安理得,似乎穿這人的大氅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請,也不甚惶恐。
三思見自家爺一身月白走出來,正心中疑惑,又看到有一緊緊跟在他身後,穿着主子的黑色大氅,二人極爲親暱。
他用力揉揉眼,將差點從眼眶裏掉出來的眼珠摁回去。即使心中驚濤駭浪,面上卻不敢有分毫地窺探之意,只是眼觀鼻鼻觀心,走到二人前面,老老實實掌燈,眼珠死死盯着腳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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