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皇貴妃(十九)
周瑩微生得很美,鵝蛋兒臉柳葉眉,很是溫婉端莊,偏偏那上挑着看人的眼總是含着幾抹欲說還休的風情,也因此一入宮就得了睿宗的喜愛。
然而她今日頗有些心不在焉,妝容不似往日精緻,眼皮也略有些浮腫。
現下她還好端端地站在這裏研磨,而她的親人,卻在詔獄中大概已經是被拷打到血肉模糊、生不如死了。
可偏偏,作爲一個才人,她連開口向睿宗求情的資格都沒有。
平白無故的,他爹怎麼會牽扯進這妖書中。
而眼前這個正斂眉繪着書畫的男人,卻輕而易舉地駁了爲他爹求親的摺子,且勒令錦衣衛必須將所有涉案人員的全家都押解入詔獄,一個不落。
她的爹孃幼弟,俱被下獄,且不得探望。
她的胞弟,今年還不滿虛五歲。
昔日的手帕交馬夜雪和鍾妙嫣,也被牽連入獄。她連鍾妙嫣的面都未得一見,對方就已經香消玉殞在獄中,據說死得不是很光彩。
素來張狂的馬夜雪,也只是呆呆地蜷縮在詔獄幽暗的牆角,蓬頭垢面,怎麼喚也沒有反應。
聽獄卒的話,這樣的人在詔獄也至多活不過三天。
這幾日她夜不能寐,又不敢哭,怕壞了臉被睿宗厭棄。
可是她做夢都想知道,爲何自己與這幾個姐妹會被牽連進朝堂這樣深的事情中。
紅脣輕勾,周瑩微笑盈盈地給睿宗潤了筆,眼裏藏着毒,心裏淌着血。
睿宗的心思陳海總是能揣摩幾分,他似是喜歡長相溫婉端莊的女人,但那人的性子卻還不能死板,需要放蕩風情些,才能博得他的青眼。
這兩日,李貴妃被禁足在毓粹宮,說得好聽些叫禁足,不好聽些就是被變相囚禁,宮外裏三圈外三圈地守着禁衛。
三皇子在毓粹宮門口也跪了整一日,後來暈倒被擡出宮去,現下仍未清醒。
睿宗本人,也不好受。
他不想責罰李貴妃,可她這次鬧出的亂子實在是過大,皇后現在還在榻上暈着,雖也不知是真是假。
素來睜隻眼閉隻眼的太后也出手,叫睿宗去請了趟安,話裏話外,都是要責罰李貴妃的意思。更遑論那已經翻了天的滿朝文武。
有的蠢貨甚至上書,要斬妖妃、定國本。
“啪”。
睿宗擱下筆,擡手揮了揮,命周才人退下。女子笑意不變,盈盈一拜,雲一樣從殿內飄出去。
睿宗的眼神一直盯着她扭得嫋娜的那截細腰,直到人消失在視線裏,才瞥向陳海。
“查出是誰報的消息了嗎?”
“陛下,是老奴的徒弟小順子,他和貴妃娘娘身邊的宮女有了首尾,這纔在那日將朝堂的消息偷偷傳進了宮裏,是老奴管教不嚴。”
陳海跪倒在地,睿宗冷笑,“兩個人都給朕打幾十板子,打到死,讓宮裏的所有人都去觀刑,讓那些宮人瞧瞧敢亂朕朝堂之人的下場!”
“是。”
“李習那裏回消息了嗎?”
“李大人回話,說他自然是支持陛下的,只是張大人似乎有異議,而衛大人”,他擡眼瞧了瞧睿宗的神色,“現下似乎還猶疑着。”
二王並立,是睿宗現下想到的能保下殷覺的唯一法子。
李貴妃犯下衆怒,又因那奇異天象被天下忌憚,就連睿宗心裏也難免有些許動搖。
他是寵那個女人不假,但也僅僅是寵着,想起那日雷電交加、天火乍現的恐怖景象和殷俶那雙沁了冰的眼睛。
不知怎得,他竟然也生出幾分心虛和慌亂。當晚,他就夢到了鳳冠霞帔的陸氏,跪坐在塌側諫言。
每一字每一句,都與殷俶所說得別無二致。
就算知道所謂的寶冊妖書,定是有心人作亂,可他對李貴妃的心思,卻也是消減了一大半。
畢竟,也只是後宮裏的一個妃子,如果不是生下殷覺,她也只是個稍微得寵些的妃子罷了。
李貴妃肯定是要罰,無非就是褫奪貴妃之位,撤了她協理六宮的權力,在從今往後冷着就是了。
可是身爲皇子的殷覺,一旦失去母妃的倚仗,他又如何去與殷俶爭。因此,睿宗纔出此策,現下看,他這道旨意,卻是連內閣都出不去。
殷俶,當真是好手段。
睿宗眼裏的陰鬱之色愈來愈濃重,他猛地揮手,將面前的筆墨紙硯一併掀翻出去。
陳海還跪在地上,被撲過來的墨汁兜頭澆了個徹底,也不敢躲,任由那濃稠的墨汁滲進自己的眼裏。
睿宗撒完氣,陳海才從睿宗臨時住着的寢宮裏退出來。他踏出宮門,剛轉過角,有個小宮女牽拽着他的袖子二人躲進一極隱蔽的小道。
陳海認出是李歡歡身邊的鳴翠,也不言語,只是默默掏出袖口中的帕子,去擦自己面頰上的污漬,神情從容。
“大璫,娘娘想見您。”
“毓粹宮現下被圍得水泄不通,娘娘是想見我,還是擔心她自個兒和咱家死得不夠快。”
陳海笑着溫聲說,眼睛卻冷得刺骨,“咱家遞消息的時候就叮囑過,一要快、二要隱。貴妃娘娘可倒好,先是大搖大擺地乘轎,又喚來皇后,一前一後費了多少時辰;偏偏那東西又藏得淺薄,被人輕易尋到,咱家到想問問,那時貴妃娘娘可有想起咱家的話?”
“大璫!是那重華宮中那令侍,她邪門兒得緊,聯合着皇后算計我家娘娘,您一定要爲娘娘做主,怎麼也要將那令侍撥皮拆骨,方可解恨。”
這是真把他當馬前卒用了,陳海被蠢笑了,
這次妖書案,他還摺進去個侄子,那劉順豐,是他姐姐的獨苗,亦是他家唯一的香火,如今就這麼斷在這裏,偏生殺他的又是睿宗,是他陳海十個腦袋都惹不得的皇帝。
他沒有找李歡歡的麻煩,她還敢腆着臉湊過來。
“你休要蒙我,一個剛入宮的令侍,如何能有這麼多的算計,她怕是連大皇子、李貴妃與皇后三人的干係都來不及理清,如何能算計的了你們;更何況,她又是如何在那麼短的時間裏尋到那些東西,怕不是你們毓粹宮裏也早就有了吃裏扒外的玩意兒。”
“大璫”,鳴翠抹着臉上的淚,“娘娘這次來是因爲她手裏捏到了證據,這次妖書的確是大皇子起事,她知道大璫失了侄子,心中含恨。此等冤仇,自當不共戴天。”
證據?
陳海聞言雙眼微眯。
“還有那重華宮令侍,她和大皇子是一早相知的,如若她事先知曉,又被大皇子特意叮囑過,她那日的表現也都說得通。茲事體大,還望大璫賞臉,去見見娘娘吧。”
那白麪紅衣的太監神色登時陰沉下來,他的半張臉都是烏黑的墨漬,卻不見分毫滑稽。
那半張黑麪襯着兩隻含毒的眼,宛如地獄裏的修羅鬼煞,令人不敢直視。
鳴翠膽戰心驚地跪下身來,就聽見頭頂傳來太監獨特的、尖細又陰沉的低笑,“今夜子時,還請娘娘等着咱家。”
女子半靠在牆壁上,垂着眼,黑色的發宛如鴉羽披散在肩頭,長長得半懸在榻邊。
她睫毛細而長,燭光將她的眼眸照成了琥珀色,瀲灩的水光透從那睫毛間透出來,多了幾分靜謐溫和的意味。
她下意識地擡起手腕去捻那幾顆圓潤細膩的白玉佛珠,不自知地咬着下脣,細弱的肩頭從那髮絲裏漏出細細的兩痕白,顯得更爲孱弱。
殷俶藉着擡茶碗的功夫,瞧着她,心裏卻想着伯柊和三思那日跪在他身前請罪時敘述的話。
即便知道她的手腕,可還是忍不住會在激賞之餘生出幾分心驚肉跳。
能迅速反應出李貴妃是要栽贓她不難,可那幾冊妖書的位置除了她旁人定難找齊,更要緊的是,她不只是簡單地避開了李貴妃的算計,反而當即選擇將計就計,聯合皇后將此事鬧大。
他想,她大概是猜到他原本打算借天火之事直接與睿宗撕破臉,將天火的矛頭引到自己身上,所以這纔想到要拉李貴妃墊背。
事實上,如果沒有李貴妃,那日,他便打算掐着天火直接斥責睿宗不尊禮法觸怒鬼神、降下責罰。
這樣雖然能讓睿宗暫緩推立殷覺的步子,卻也會讓他更加地忌憚和厭惡他,他的境遇自然會愈險惡。
但現下,這天火被移到李貴妃霍亂朝綱上,他和睿宗,反而不必直接針鋒相對,到底還是留存了幾分父子的顏面。
他瞧着官白紵的眼、脣、發、肩,想着她細細弱弱一枝,卻立在重華宮門口,將刀棍傍身的李貴妃一衆攔在宮門外的場景,心口有些發酸。
殷俶想,這就是他前世爲何能留着她到最後,還想要放她離開的緣由了。
他對於利用女子的情感本身是沒有多少歉疚的,愛慕他的女子何曾少過,可獨獨她,是他無法再昧着良心繼續作弄的。
他想,今生,他要她清清白白地當自己的臣子,藉着她的才能輔佐自己。
不能繼續那般不清不楚地糾纏,讓她像前世那般,在一個不愛她的男子身邊,耗盡了自己的光陰。
心口有些許隱微的抽痛,卻被他刻意忽視着避了過去,只當是夜裏的風太寒涼,吹得心口疼痛。
官白紵用手慢慢地壓住心口,那裏現下又在瘋狂地鼓譟。不爭氣的東西,她暗自垂眸唾罵。
她想問殷俶,爲何要多此一舉,藉由那狂生將鍾、馬、周這三個毫不相干的人打入詔獄,連帶着這三人的妻兒老小都要枉死。
她不是個心善的,那些人死死活活,與她無關,她只想知道殷俶的心思。
他是不是那日瞧見了那三人對她的欺辱,所以纔要藉機懲戒,且還是下了如此狠手。
官白紵去看他,就見他正兀自飲着茶水,修長如玉的指尖攏着那白瓷茶碗,茶碗壁上繪着火紅的梅花,正又嬌又豔地開在他的指尖。
見她瞧過來,他長眉一挑,“怎麼,覺得爺心狠?”
“並未。”
官白紵睜着痠軟的眼眶,“只是歡喜。”
還有幾絲、怨恨。
殷俶,你到底是何心思,爲何總在她就要死心的時候,將她再次攏進他的羽翼下。
那種陷入泥沼般窒息的痛苦,又一點一點從心底裏蔓延上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