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兩相疑(八)
他看見一隻潔白秀美的手,五個指甲修剪得很是圓潤。只是這麼美的指甲沒有如宮中的其他娘娘般染上奪目的豆蔻色,而是保留着天然的淡粉。
然而即便如此,這隻手仍要比那些戴滿了寶石、染了鮮紅豆蔻的手要美上幾分。
它是那大曆第一美人的手。
現在,這隻手正卡在一隻白貓的脖子上,逐漸收緊。
那貓兒瘋了似的掙扎、毛髮盡豎、不大的軀體在半空中痙攣扭動,露出利爪狠狠地抓撓着那個女人的手臂。一道道刺目的傷痕、那隻貓恨不得生生剖開她的手臂。
可她沒有半分退讓,仍舊自顧自地收緊手掌,眼裏含着令人膽戰心驚的偏執與痛恨。
他恭恭敬敬地跪在那裏,看着天上的雪落下,落在她已經發暗的鳳冠和露了線頭的鳳袍上、落在那隻傷痕累累的手臂上、落在那隻貓兒溫順地垂下來的白色頭頂,然後逐漸消弭。
他找不見雪的蹤跡,卻能清楚地看見她的血從傷口裏流出,一滴一滴地砸進雪地裏,留下微小的紅黑色窪地。
他可憐她,連殺只畜牲,都要親自動手,將自己傷成這副模樣。
“叔遠”,他瞧見她舔了舔乾澀的脣角,笑道,“今日可溫書了?”
女人聽不見他的回話,忽然發了慌,將那手中的貓屍遠遠丟開,把一雙顫抖得如同那秋風中枯葉般的雙手藏進袖裏。
她努力維持着臉上體面的笑意,低頭看過來,“可習字了?”
“可有作文章?拿來給母親瞧瞧。”
“有沒有作畫?有沒有讀棋譜?有沒有習琴?”
“殷俶!”
他瞧見她越走越近,臉上的淚混着廉價的脂粉掉下來,神情癲狂。可他的眼還是隻盯着被她丟開的那隻貓兒。它小小的身子落在那雪地裏,蓬鬆的皮毛便與那雪化爲一色,大概一會兒,便會被雪埋掉、再也找不到了。
“我兒,孃親說過,你要爭氣。”
女人冰涼的手指捧住他的臉,他似乎能從她的掌心裏嗅到那隻貓皮毛裏溫熱的氣息。他曾無數次將鼻尖探到那隻貓兒的毛髮中輕嗅,感受着鼻尖傳來的那一點點溫熱,和一點點鮮活。
可現在,這些氣息越發地提醒着他,那隻貓真的在這隻手中短暫地停留過,又很快地消亡了。
“我說過,你要爭氣,要知禮。”
“你未來是我大曆的儲君,如何能玩物喪志?”
“不規範自己的言行,肆意放縱自己的私慾,你難不成想成爲他嗎?”
她的神情又忽然從癲狂中溫和下來,多了幾絲耐心和悽愴,“你告訴孃親,你將來,也要成爲他那樣的人嗎?”
“也要將孃親冷落在這深宮裏,宛如那卑賤的蓬蒿、任由別人欺凌、侮辱嗎?”
他的心裏並無幾分波動。又或者,該是已經習慣了。
探進雪裏的手不知爲何,生出些許力氣。
他慢慢地擡起手,握住她窄窄的手腕,迫使她將那隻手從自己的面頰上離開。
他擡頭,面上露出幾分愧悔之意。
“兒臣知曉。方纔娘娘說的那些,兒臣已然習過。”
“然學無止境,是兒臣耽於貓嬉、荒廢了時日。”
“兒臣領罰。”
他瞧見她展顏一笑,歡歡喜喜地跑進內殿。趁着她離開的間隙,衝到那貓兒身前,將那具已然冷透的貓兒揣進袖子裏。
向她認罰,就是爲誆她去內殿尋柳鞭。
他已然僵冷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袖中那貓兒的脊背。
這是他的東西,但他留不住。
然後,袖中的貓忽然化作一團烈焰,燒灼着他的衣袖。帶着仇恨與泣血的質問,他在灼身的痛楚中與漫天的火焰與濃煙中,遠遠地瞧見一個女子。有一支暗箭、直刺她的脊背。
他渾身流動的血液都在這一刻停滯下來,這一瞬間、雪、貓、火焰、濃煙,俱都消散不見,只有那宛如野獸般的黑暗張開猩紅的口,那隻箭矢化爲它的爪牙,直直刺向那女子纖弱的背脊。
下一刻,他左胸陡然一痛,一支利箭貫胸。
他顧不得自己,連忙擡眼去瞧那女子的安危。
卻見那女子轉過身來,手中還扶着個長相輕浮又涼薄的男子。
他瞧見她對那人笑,低低地詢問那人有沒有受傷;瞧見她站在屋檐下勾着他的衣袖癡纏着要他聽自己彈琴、看自己繡花;瞧見她伸出雙手,神情嬌憨地軟語央告着,要他講完昨夜牀榻間只講到一半的話本……他見她歪着頭,臉上的笑明亮又嬌美,像是三月開在河邊的桃花,那麼美,又那麼陌生。
殷俶低頭,就瞧見自己的左胸破了個大大的窟窿,是個黢黑的洞,肚腑裏的臟器混合着血液流出來,那血是黑色的,摻着毒。
他擡頭,恰好對上一雙猩紅的獸眼。黑到似乎囊括了整個深淵的眼瞳,數條鮮紅的血絲在那眼眶中崩裂、四散到眼眶四周。那高挑的眼尾猶如開了刃的刀劍,叫囂着要飲血。
那雙眼裏,流淌着瘋狂又殘忍的情緒,像是一隻被傷透了的猛獸,帶着要將這天地都毀個乾淨、殘忍又陰狠的怒意。
奇怪的是,他不害怕這雙眼睛。更甚,他覺得這雙眼,莫名的熟悉。
官白紵緊緊握着殷俶的手,疲倦地靠在那馬車壁上。她將人半攬在身前,護住他的傷口,只覺兩眼發黑。
似乎只有這些時候,他才能安安穩穩地靠在她懷中,不再一刻不停地算計籌謀。
唯有受傷的時候,才肯向她服軟、才肯以這樣弱勢的姿態面對他。
她握着他汗津津的手,憂心如焚。
殷俶面色發白,嘴脣還直直地抿着,像是在與什麼東西置氣,那眉心也緊緊蹙起。官白紵見狀更爲擔心,連忙俯身去看,卻訝然地瞧見他眼角似乎還有幾分殘存着的溼意。
這是,怎麼了?
她連忙去摸他的眼睫,心疼、惱怒,各種複雜的情緒混雜在胸腔中,卻聽見他陡然張口,好像在說着什麼。
官白紵俯下身,將耳朵湊上去,耐心地聽。
“蓁蓁,別怕。”
所有的情緒,陡然被澆了個乾淨。
她掏出帕子,爲他擦去眼角的溼意。
官白紵覺得,她似乎是被扒光了衣服丟進那雪地裏,任由來來往往的人羞辱嘲弄。
她陡然笑了笑,心中升起濃重的屈辱、悲憤,甚至還有幾分對自己隱隱的嘲弄。
她知道,殷俶很惜命,惜命到近乎涼薄。
哪怕前世與他同甘共苦那麼多年,攀涉過那麼多險境,她都從沒有奢望過有朝一日能得殷俶的以命相護。
所有熟識他們的人都知道,殷俶有兩條命,一條是自己的,另一條是官白紵給他的。
可現在,爲了一個女人,他連命都不要了。
官白紵分不清自己的心中現下到底是什麼滋味,有妒意,恨毒了那陸蓁蓁;更有悲意,哀憐她自己。
似乎不管她如何做,哪怕是豁出去一條性命,在殷俶心裏,都比不過陸蓁蓁的一根手指。甚至,陸蓁蓁什麼都不用做,她只消站在他身後,嬌弱又無依地挽住他的袖子,就能讓他甘願以命相互。
那她前世到底算什麼,今生又算什麼?
頭一回,官白紵面對着殷俶,竟然生出些許退避的心思。她胸口悶悶的痛,不痛快極了。
瞧着那箭傷不在要害,官白紵索性掀開簾子,喚三思進來,自己從馬車裏退了出去。
三思剛踏上馬車,就見那原本還在昏迷的男子忽然睜開眼。
那雙隱藏在濃重夜色中的眼,黑沉沉地瞧着馬車的車頂,看不清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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