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四)
女人沒有掙扎一下,只是扭頭給沈憐了一個慈愛的笑。
她面容普通,這一笑卻很美,很母性。
她被剝光了衣服,被人壓着跪在了木船上。
另一羣婆子端着蜂蜜走了過來,強行給女人灌下去。
這是今年的新蜜,蜂房裏的蜜蜂採的最好的桃花,沈憐甚至能聞到空氣裏的甜香。
族老們和神婆神色莊重地站在一旁,而那些村民們無論男女老少,都圍成一堆,頸項都伸得老長,彷彿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着似的,瞪大了眼睛盯着看。(注)
他們都不會注意人堆裏的沈憐。
女人開始腹瀉。
黑袍的婆子們依然在灌蜂蜜,沒有人清理那些污物。
沈憐知道他們要幹什麼了。
源自古老波斯的船刑。
女人全身上下都被塗上了蜂蜜。
幾個孩子低着小腦袋,興奮地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整個過程女人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只是她的視線一直落在人羣裏的沈憐身上。
似乎有玉臂纏住了沈憐的脖頸,那人輕輕地呵着氣,悠悠道:“小相公,這是你孃親嗎?小相公,這是你孃親啊。這是你孃親啊。”
“你怎麼讓她這麼受苦,你怎麼能如此無動於衷……”
“你真不是人啊。”
“你真無情啊。”
“你就這樣看着你孃親的身體,這樣看着她受辱嗎?”
“嘖……”
畫皮鬼的聲音。
“她怎麼會是我孃親呢。”
木船被推入池水中。
船上的女人竟然開始唱歌。
“妾發初覆額間鈿,桃花妝面細腰舞……”
“風傳花信雨濯塵,桃灼時節出閨閣……”
“後房糊槅剪春羅,東浦花雕香出屋……”
她低下頭,好像是在想詞。
“我兒死於石甕中,埋在桃花新樹下……”
“我兒困於箱奩間,眠在落英繽紛處……”
“桃花樹下泥銷骨,桃花樹下泥銷骨……”
“我夫棄我羅堂前,桃花依舊蔭後檐……”
“總角之宴笑晏晏,山桃紅花滿上頭,山桃紅花滿上頭……”
“一川春水拍山流……”
她突然擡頭,看着沈憐,繼續唱。
“我兒死於石甕中,桃花嫣然出籬笑……”
“我兒困於箱奩間,桃花亂落如紅雨……”
“我兒站在池水前,方池如鑑碧溶溶……”
“池邊竹葉青可數,竹外桃花兩三枝……”
“如今桃花半遮顏,似開未開最有情……”
“我兒站在池水前,似等桃花開玉顏……”
“桃飄李飛無覓處,花落人亡埋骨時!”
畫皮鬼那雙冰涼的手還攀在沈憐的脖子上,像是滑膩的吐着信子的毒蛇,她輕輕開口:“喲,桃飄李飛無覓處,花落人亡埋骨時,小相公好可憐,你孃親咒你死呢……”
“桃飄李飛無覓處,花落人亡埋骨時……”女人依舊赤/裸着身體,在木船上唱着惡毒的讖言,詛咒着自己的第三個兒子。
她這輩子生了三個傻子,自己也似乎瘋掉了。
神婆閉着眼睛小聲念着巫祝的咒語,族老樹立着他的威嚴,女人們對着池子裏的掃把星指指點點,男人們盯着不該盯的地方,小孩子們低笑。
池子裏的掃把星似乎唱累了,停了片刻,又開始在船上哭她死去的母親。(注)
沈憐靜靜站在那裏,耳邊既沒有神經質的詛咒的歌,也沒有淒涼的哭嚎,更沒有村民們的低語。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注)
他的耳邊響着另一道聲音――
“嘀――應到玩家三人,實到玩家二人――”
“嘀――應到玩家三人,實到玩家二人――”
“嘀――應到玩家三人,實到玩家二人――”
“嘀――應到玩家三人,實到玩家二人――”
方池春水碧於鏡。
他似乎也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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